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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赤木先生 ...

  •   “木暮,今天开始,我重新恢复训练了。教练说,我现在的体重偏轻,没法胜任中锋的位置,必须要增肌才可以。现在虽然实在没什么胃口,可还是得多摄入蛋白质啊。”
      “木暮,今天回家的路上,看到放学的中学生换上了短袖制服。天气渐渐变热了,夏天,就快来了吧。”
      “木暮,今天去超市购物时,看到了一套茶具。我想你会喜欢,所以就买来了。我记得你说过,你喜欢这种彩绘的花纹。”
      “木暮……”
      夜晚,寂静的房间里,男子低沉的声音在一片空荡中絮絮响着,带着轻微回音。赤木双膝跪地,面对着他的爱人,轻声讲着这一天的琐事。几个月来,这已成为他的习惯。一天中,唯有这一时刻,他的心才能感到片刻宁静与慰藉。面前,照片上的木暮温柔地凝望着他,唇边带着一如既往的淡淡笑意。
      只是,木暮永远都无法回答他了。

      这一切,都源于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下午。从相识、相恋开始,赤木和木暮的感情一向很好,几乎从未因吵架而红过脸。那天,他们却为着一件不大不小的事而爆发了争执。木暮看赤木的眼神总是柔情或炙热的,此刻却执拗地横眉而视;赤木同木暮说话的语气总是轻声而和缓的,此刻却提高了音调,话语也变得尖刻。他们固执地对峙着,互不相让。终于,还是木暮先移开视线,说,算了。
      两人的矛盾却没有因此而结束。更糟的是,他们接下来不得不一同出趟门。从学生时代算起,他们无数次并肩行走过,却从未像此刻这般难以忍受。走在身旁的,仿佛不再是自己的挚爱,而是一个浑身带刺的、怎么看怎么别扭的陌生人。一路上,他们没有看彼此一眼,更没有说一句话。
      如果不是那个酒后驾驶的司机,或许他们将会在冷战中过完这一天,之后互相妥协、道歉,重归于好。可现实,却朝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了。两人正走在人行道上,一阵轰鸣忽然闯进耳际,木暮向他扑来,用力推开了他。摔在一旁的赤木还未回过神,木暮已经倒在了几米外的一片暗红中。
      赤木踉跄着奔到木暮身旁,对方已经气若游丝。他剧烈颤抖的手几乎掏不出手机,手机两次摔落在地,赤木才逼迫自己按下了急救电话。救护车很快赶来,木暮被送往最近的医院。主治医师说他的情况不容乐观,赤木顿时六神无主,脑海一片空白。他在手术同意书上签了字,木暮被送进手术室。向来不相信神明的他,此刻却站在门外不断祈祷着,愿意用自己的一切换得木暮生命无虞。
      这是赤木的人生中,最漫长的一晚。
      奇迹,却还是没有发生。木暮被推出来时,受伤过重的他只剩下不多的时间。赤木奔到他身旁时,一直重度昏迷的木暮竟忽然动了动,缓缓睁开眼睛。那眼神清明了片刻,认出面前的人后,他微微笑了。赤木看到木暮的嘴唇轻轻颤动,他凑近他的脸,耳畔的声音轻如落雪、颤若飘絮,那竭力念出的音节,正是赤木的名字。之后,任凭赤木再怎么用力呼唤、再怎么紧握他的手、再怎么崩溃痛哭,木暮都不会做出任何回应了。
      就这样,赤木永远失去了木暮。

      赤木从未想过,他和木暮,竟会以这种方式分离。
      还没还得及拥抱他,还没来得及握住他的手,还没还得及亲吻他的额头和嘴唇,还没来得及对他说“我爱你”……就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甚至,在事故之前,他们还在因争吵而冷战,他同木暮说的最后一句话,竟是对他的否定与指责;他留给木暮最后的印象,竟是一张冷硬、顽固、气恼的脸。
      赤木一早就明白,木暮是全世界最温柔、待他最好的人。自己怎么会昏了头,为了一点无关紧要的事,和这个人争吵、对他粗声粗气地说话?回光返照的片刻,木暮依然在呼唤他的名字,为看到他平安无事而露出笑容。赤木确信,直到木暮生命中最后一刻,自己仍被他深爱着,可他再也无法求木暮原谅自己了。
      他亦是无法原谅自己。赤木曾经暗自发誓,一定要带给木暮幸福;可事实却是,木暮因为他失去了生命,在那之前,他也没有好好待他。赤木真恨自己,他觉得自己辜负了木暮,是一个无能的人、一个骗子。
      辜负了、欺骗了、失去了木暮的自己,如此心碎、如此悔恨、如此痛苦的自己,却还得在这个空荡的、失色的世界中活下去。
      起初,赤木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太阳依然悬在天空,却无法给他温度和光亮;花朵草木日渐芳菲,他却无法感知色彩,嗅到香气。他是一名职业篮球运动员,此刻却对这项运动没了热情,训练所需的坚忍、比赛所需的斗志,更是消失得无影无踪。一颗破碎的心如何支撑起沉重的躯壳,不得已,他向教练和俱乐部请了假,暂停了训练。他把自己封闭起来,悔恨的泪海溺得他难以呼吸,他却丝毫没想过浮上来。窗外,黑夜沥成了空洞的白,白昼染上了无底的黑,他的世界颠倒倾覆,散落满地。
      后来,他渐渐开始推门走出去。撕心裂肺的剧痛过去了,他接受了木暮离去的事实,带上面具、合上心门,试着像一个平静、正常、成熟的人那样生活。可生活却反复提醒他,只剩他孤单一人了。
      除了那场罕见的争吵,赤木和木暮向来恩爱有加,既是爱人,也是挚友。哪怕是一两天的分离,都让他们觉得难以忍受。和对方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对彼此的面容和声音,从未有过一丝厌倦;他们相识了那么久,很多时候,无需言语也能了解彼此的心。木暮因工作出差在外时,每当遇到开心或不开心的事,每当见到美丽的风景或吃到美味的食物,每当想要拥抱他、亲吻他时,赤木总会告诉自己,再等等吧。等到木暮回来,自己就可以讲给他听,就可以和他分享美丽的风景或美味的食物,就可以拥抱他、亲吻他了。再等等吧,等到木暮回来就好了。
      可这次,木暮从他身旁离开,再也不会回来了。
      推开门,不会再有人笑着迎接他;看电视或小说时,不会再有人和他一同讨论;烦闷或难过时,不会再有人捧着一颗心去理解他、体贴他,像对待自己的事一样听他诉说、替他考虑,像对待孩童一样怜爱他、抚慰他。木暮的声音、木暮的笑容、木暮的拥抱、木暮的点点滴滴——他再也无法得见、无法触碰了。
      天长地久有尽时,这悠长的、深刻的、无处不在的钝痛却永无绝期,赤木的余生都将与此为伴。
      如果说每个人生来并非完整,那么赤木很确信,木暮就是那与他契合的另一半。现在,赤木已经被生生撕裂。尽管从外表看来,赤木依然高大强壮、四肢健全、神色平静,与行走在这城市中的其他成年人别无二致,他却非常清楚,自己是残缺的了。

      恢复训练两周后的某天,赤木回到家,独自做好晚饭,端到桌上。为了给这安静的房间制造一点声音,他打开了电视机。赤木吃着饭,漫不经心地任由新闻主播的声音从耳中穿过。
      “今晚九点,在全国大部分地区,将可观测到流星雨……”
      流星雨?这个词短暂地引起了赤木的注意,但很快就像湖面荡起的涟漪,消失得无影无踪。晚饭后,他洗过餐具,做过家务,洗了澡,已经到了晚上八点三刻。往日,木暮还在时,他们可以在这样的夜里说很多话、做很多事,即使各忙各的,感受着身旁彼此的存在,也很幸福。可现在和以后,再静美、再孤单的夜晚,木暮都不会出现了。
      赤木换上睡衣,慢慢地踱到阳台上。不远处,行道树的浓荫在清透的夜色中微微晃动,仿佛一张张精致的深色剪影。风儿轻轻吹拂,送来知了的齐声合鸣与草叶的清新香气。夏天,早已悄悄降临于世。赤木的心动了动,他似乎很久都不曾觉察过季节的流转了。
      无意间抬头望去,赤木忽然想到,再过一会儿,似乎能看到流星雨。他虽然对各种身外之事都兴致缺缺,可他还未曾见过流星雨,因此多少有些好奇。他想,那就看看吧。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就在赤木等得有些不耐烦时,深蓝的天幕中忽然划过一个亮点。还没来得及看清楚,那一点亮光就消失在无边无际的苍穹中,如同风干了的泪痕。之后,夜空恢复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赤木愣住了。这就是流星雨吗?他本以为会像盛夏的烟火一般流光溢彩、璀璨夺目。又站了一会儿,赤木仍然没等到第二颗流星,他再也没了兴致,转身走回房间。他想,木暮,流星雨和我们的想象的不一样;他想,木暮,虽然流星只有一颗,可还是想和你一起看;他想,木暮,如果自己能改变过去的那些事……就好了。
      赤木却不知道,就在他离开阳台的瞬间,另一颗流星在他身后无声地划落。
      当晚,睡下后,赤木梦见了木暮。木暮站在他面前,温柔而忧伤地笑着。他抱住木暮,求他不要离开自己,木暮却不答,只是为他轻轻擦去眼泪。
      ……
      第二天,是休息日。赤木没有定闹钟,睁开眼睛时,已到了早晨八点半。浅白的阳光从窗帘一角透进房间,他坐起身来,眨了眨眼睛。不知为何,他莫名感到有些异样,明明房间中的陈设丝毫未变,周围的空气却似乎添了某种遥远、陌生而熟悉的气息。
      赤木没有想太多,他拉开窗帘,收拾好床铺,下楼去洗漱、做饭。十几分钟后,他端着早餐来到餐厅,顺手打开了电视机。
      荧幕亮了起来,一个留着披肩发的美丽少女快步走着,她活泼的笑语顿时充满整个房间。赤木望着她愣了愣,竟觉得这女孩有点像当年的妹妹。过了四五秒,他才反应过来,这是电视剧《排球女将》。
      是二十多年前的片子了。电视台是为了怀旧,才播放这部电视剧吗?赤木一边想着,一边拿过遥控器,随手换了一个频道。另一个电视台正在播放早间新闻,年轻的女主持人梳着发尾卷卷的短发,字句清晰地念出当天的稿子。
      “今天,是1985年7月15日……”
      ……等等,1985年?
      赤木皱起眉头,现在明明是2004年啊!也许,这不是真正的新闻,而是某个恶搞节目?他又换了几个频道,不是古早的电视剧、动画片,就是二十余年前的“新闻”。赤木怀疑电视机坏掉了,他按下电源,重新开机了好几次,依然如此。
      赤木懵了。难道,是自己还没睡醒?他用力甩了甩脑袋,拿起家中的日历,铜板纸上印刷的“2004”,依然清清楚楚。他仍旧不放心,想再看看手机上的时间,可昨晚还能正常使用的翻盖手机,此刻却再也无法开机。
      赤木的的思绪一下子乱了。在房间中焦躁而漫无目的地绕了几圈后,他忽然大步走向玄关,打开房门。他要看看今天的早报。
      院门前的邮箱中,静静躺着一份崭新的报纸。赤木急忙取出它,找向右上角的日期栏,那白纸黑字却让他的心沉到了底——1985年7月15日。
      脚步沉重地回到房内,赤木随手丢下报纸。此刻,距离醒来还不到一小时,他却觉得自己的生活已陷入一片混乱。他失神地环顾着屋内的家具,不由得怀疑这一切是否都是虚幻。忽然,他猛地奔上楼,跑到木暮的照片旁,照片上的笑容温柔如昔,仿佛正在安慰自己。他又跑向放置木暮遗物的房间,衣服、鞋子、眼镜、书信——全都好好地待在原处。赤木终于安心了些,木暮留下的物品,于他是无疑最重要的。
      赤木信步踱至阳台,迷惘地远远眺望。这个晴好的仲夏早晨中,天空碧蓝如洗,阳光明媚得耀目,行人们身着缤纷轻薄的夏衫,悠闲或匆忙地去往各自的目的地。世界依旧正常运转,唯有自己落入难以理解的偏差。赤木全无头绪,就在他打算出门修一下手机时,他忽然注意到,远处的一座大型购物中心,似乎消失了。这座购物中心是五年前落成的,占地面积很大,赤木住处的阳台就可以远远望见。
      赤木用力揉揉眼睛,定睛看了好几次,终于确信自己没有看错。他收回目光,望向附近的公寓与住宅,皆与自己的记忆略有差别。刹那间,一个念头在他脑海中电光火石般闪过:自己,是不是穿越到了十九年前?
      赤木难以置信,可眼下,似乎也没有更合理的解释。他返回屋内,翻出自己和职业篮球俱乐部签订的合同书,用家中的固定电话拨打了合同上的联系号码,话筒中只有滴滴的忙音——果然是空号。
      赤木怔怔地滑坐在沙发上。十九年前,这家职业篮球俱乐部还未成立,电话当然打不通。他手中的合同,自然也是废纸几张了。他更加确信刚才的猜测,同时意识到另一件事:他是和这间住宅内的其他物品一同穿越来的。
      可明白了这些,赤木依然坐立难安。他为什么会回到十九年前?在这个曾属于他、而今已经远去了的年代里,他该做些什么?他该到何处去?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门铃响过好几声,赤木才迟钝地走向玄关。推开门的瞬间,一束清澈的阳光朝赤木倾洒而来。出乎他的意料,门前站着一个不认识的男孩,十一二岁,大眼睛,短头发,穿着件格纹短袖衬衫,个头不高,有些瘦弱。他的身旁,停着一只小小的拉杆箱。
      “请问,您是大岛先生吗?”男孩开口。他的声音软软的,似乎还没有经历变声期。
      “我姓赤木。”赤木道。
      “啊!实在不好意思,打扰您了。”男孩连忙鞠躬道歉。他从牛仔短裤的口袋中掏出一个小本子,低头看看本子,又抬头看看赤木住处的门牌号。男孩蹙起眉毛:“奇怪,就是这个地址呀……”
      “可以让我看看吗?”赤木问。男孩将小本子递给他,看到成年人留下的字迹后,赤木也有些不解:这确实是自己家的地址。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原本不属于这个时空,他的到来或许会引起某些混乱。
      “你叫什么名字?找那位大岛先生做什么呢?”赤木决定多问几句,不知自己能否帮到这个男孩。
      “我叫木暮公延。”男孩礼貌地微笑道,“我的家人这个暑假都出差在外,他们不放心我一个人留在家里。大岛先生是爸爸大学时的朋友,爸爸拜托他暂时照顾我一段时间。”
      木暮公延。
      男孩的声音很不大,赤木的耳边却仿佛响起一声惊雷,震得他整个人动弹不得。全世界的风和阳光都安静下来,他不曾奢望,还有机会再次听到这个名字。
      “赤木先生?”男孩却不知道他的内心如何激荡,赤木失魂落魄的样子反倒让他有点奇怪。“我可以用您家的电话,联系一下大岛先生吗?”
      “孩子,我想看看那位大岛先生的电话号码。”赤木轻声道,像是无法相信,又像怕惊扰了什么。
      男孩把本子翻到另一页,递给赤木。看到那串数字的瞬间,赤木的心再次重重一颤:这正是自己家的固定电话。
      赤木将本子还给男孩,男孩略微紧张地抿着嘴唇,注视着这个垂着头的男人,等待他的回答。
      “孩子,进来吧。你要找的人,就是我。”许久,赤木才低声开口。他一直在犹豫、在思索,最终还是下定决心,轻轻唤出了那个名字。
      “……木暮。”

      男孩——木暮原本半信半疑,直到赤木给木暮的父亲打过电话,木暮也在话筒中听到了爸爸的声音,他终于放下心来。从前,赤木与木暮的家人有过一定接触,因此在报平安的电话中,以“大岛先生”自居的他并没有露出破绽。
      “大岛先生,之前,您为什么说您姓赤木呢?”放下电话后,木暮问出了这个疑惑。
      “啊,大岛是我大学时的姓氏。我是篮球运动员,加入篮球俱乐部后,我就以赤木这个姓氏出道了。”赤木胡诌道。他看向木暮,眼神中竟有一丝不易觉察的恳求:“你用赤木来称呼我就好,我会更习惯些。”
      “好的,赤木先生。”木暮乖巧地点点头。
      苦苦思念的人,此刻当真站在自己眼前,自己竟也还有幸听他呼唤自己的名字。赤木原以为,自己唯有在梦境或来世,才能再次感受这些。男孩的声音细细软软、面容天真稚嫩,大眼睛前还没有镜片的遮挡,与自己的印象并不相同。可他,千真万确就是木暮,是自己挚爱之人童年时的模样。
      赤木的视线模糊了,热滚滚、沉甸甸的泪就要夺眶而出。
      “赤木先生?”木暮小声唤道。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赤木急忙转过身,“我……我去给你拿点水果,你先喝点水吧。”待到他端着洗干净的桃子和杨梅回到客厅时,已经把翻涌的心潮强行压了下去。
      “木暮,你今年多大了?”在木暮对面坐下后,赤木问。
      “12岁,现在上小学六年级。”木暮拿起一颗杨梅,答道。
      “现在,放暑假了吧?”
      “嗯,是的。”
      “你的父母,工作一直都挺忙的吗?”
      “以前还好,这两年有些忙。”木暮把杨梅核扔进垃圾桶里,他白皙的指尖被染上了点点紫红。“今年暑假,他们恰好工作上都有比较重要的任务,所以只能麻烦赤木先生,让我来这里借宿。这还是我第一次独自坐车来东京呢。”
      “木暮,你家住在神奈川?”话一出口,赤木就后悔自己问了一个白痴的问题。
      “是的呀。”木暮却没有留意,只是又拿起一颗杨梅。
      “神奈川,确实是个很美的地方啊。”赤木略微怀念地垂下眼帘。“木暮,你先吃吧,我去收拾一下房间。觉得无聊的话,我帮你把电视打开。”
      把小行李箱搬到二楼,赤木做的第一件事,却是把木暮的照片收进那个放置他的物品的房间。此刻,独处其中,被木暮那熟悉的气息包围着,赤木终于不必再压抑自己的情绪。他望着照片上木暮的脸,双膝跪地,在心中向木暮不住地道歉,不得不把照片收起来。可赤木又无比激动,简直想流着泪亲吻这张照片,对他说,木暮,我见到你了,我终于见到你了。
      稍微平静些后,赤木仔细擦拭了一遍玻璃相框,仿佛在抚摸木暮的脸。然后,他起身离开,给房门落上了锁。他决不能让12岁的木暮见到这些。
      重新回到客厅时,木暮正在看一部动画片。此刻,已经时近中午,该给木暮做午餐了。赤木翻了翻冰箱,却只找到了大米、肉类、蛋类和奶制品,尚且可以为运动员补充热量和蛋白质,却没有任何小孩喜欢的食品。赤木忽然有些慌张:他怎么能让木暮没有好吃的?他要把最好的全都给他!
      “木暮。”赤木回到客厅,“我们出去吃午餐吧,你想吃什么都可以。回来时,我们再去超市买点食材。”
      电视上的动画片恰好播放完了。木暮开心地站起身:“太好啦,谢谢赤木先生。”
      两人出了门,赤木凭借记忆,找到了一家口碑不错的中华料理店。他暗自庆幸,这家店十九年前就落座在这里了。在圆桌前坐下后,赤木点了满满一桌菜,旁人眼里的他甚至有点像个溺爱儿子的父亲。由于食欲不佳,赤木已经很久都没在外面吃饭了,但今天不一样。
      明媚的阳光、清爽的风儿、葱茏的夏树、繁忙的街道、过往但却崭新的世界——这一切,全都不一样。
      吃过午餐,他们又来到了附近的超市。赤木带着木暮,在摆满商品的货架间穿来穿去。这几个月来,赤木一直没什么心情去挑选、采购食品,往往只是随便带上几件常买的,能够以此维持生命即可。今天,赤木才重新认真对待这件事,重新认真考虑一日三餐,食物的色泽和芬芳让他有种打从心底的新鲜感。
      肉类、蔬菜、水果、调味品、零食、饮料……每经过一个货架,赤木就问木暮有没有喜欢的。只要木暮稍微露出感兴趣的表情,赤木便毫不犹豫地将其放进小推车中。直到购物车堆成小山,木暮担心地问咱们是不是买得太多了,赤木却朝他笑笑说,没问题。
      走出超市时,赤木手中多了四个鼓鼓囊囊的大号购物袋。他却丝毫不嫌沉,只觉得那沉甸甸尽是久违的热情与欣喜。路上,他看到木暮擦了擦汗,于是问他想不想吃冰淇淋。
      “谢谢赤木先生,不过,妈妈不让我在中午吃冷饮呢。”木暮说。
      “没关系,我不会告诉她的。”赤木朝他眨了眨眼睛。
      “那,我想吃巧克力味的,可以吗?”木暮的眼睛亮了起来。
      赤木点头,心内亦是喜悦。能够为木暮做这样一件小事,于他便是无上的满足。

      到家后,木暮回赤木为他收拾好的客房午休,赤木躺在卧室的床上,却始终难以入眠。
      尽管四肢还在为之前的激动而微微麻木,他的心情却已经冷静了许多。他意识到,木暮在他身边的时间,或许只有这短短一个暑假——这让赤木的心重重抽痛了。那么,自己为何会回到过去,童年的木暮又为何会找到自己?也许不必想太多,这个与木暮一同度过的夏天,必定会成为自己人生中的珍宝,自己只需好好照顾木暮、尽量让他过得开心就可以。
      可是,真的只有这么简单吗?
      眼前,忽然闪现过昨晚见到的流星。虽然只有一瞬,那颗银亮的星儿却照亮了深邃的夜空,此刻也照亮了赤木的思维。昨晚想过的一件事,此刻再次闪现在他脑海中。
      “如果自己能改变过去的那些事……就好了。”
      赤木猛然坐起身,他瞬间明白了这一切的目的。他的心跳加快了,不自主地握紧了拳头。
      ——是的,他是为了改变木暮的结局,才会回到过去的。

      无论赤木内心再怎么波涛暗涌,对于十二岁的木暮,这只是一个普通的暑假,就像从前的几个一样。
      由于赤木效力的职业篮球俱乐部尚未成立,他暂时没了工作。这样反倒更好:和木暮在一起的每一刻,都比金子更加珍贵,他舍不得离开他一步。
      赤木发现,与自己的印象相比,小学时的木暮是个安静的孩子。吃过早餐后,他会花一上午时间写暑假作业;午休醒来,他通常喜欢去赤木的书房找书看;到了黄昏或夜晚,气温稍稍下降时,他会和赤木一起出门散步。每当木暮低头看书时,赤木总会坐在一旁,静静悄悄地关注着他。不过,与这个看似不太外向的孩子说话时,他总是认真礼貌地回答赤木的每一个问题,谈到感兴趣的话题时,小男孩甚至会兴致盎然地说很多。
      “这是,赤木先生养的栀子花吗?”这天下午,木暮对赤木房里的一盆花产生了兴趣。
      “嗯,是啊。”
      “现在是七月,还在栀子花的花期,这棵却一朵花都没有呢。”木暮蹲在花盆旁,出神地凝望着这棵栀子花。
      “这盆花,以前一直开得很好,只是最近……我不太擅长养花。”赤木心中掠过一丝隐痛,黯然答道。当初,这盆栀子花是他和木暮一起买回家的,两人轮流给花儿浇水、施肥。每年,仿佛迎接初夏来临似的,一朵朵洁白的花儿总会准时绽放,馥郁的香气盈满房间,陪他们度过一整个芬芳的夏季。可自从木暮的离去,这盆花的生命力也仿佛减了大半,昔日碧绿润泽的叶片变得泛黄、枯瘦,已是仲夏时节,却丝毫没有开花的迹象。赤木真怕木暮留下的花树也随他而去,可无论赤木再怎么精心照料,这棵栀子花却总是病病怏怏、没精打采。
      “以前,我家也种过栀子花呢。”木暮抬起头,看向赤木的脸:“赤木先生,可以让我来照顾一下这盆花吗?”
      赤木一愣,点了点头。
      于是,木暮的日常活动又增添了一项:给栀子花浇水,每天定时把它搬到避光或有光照的地方。神奇的是,自从换木暮来照顾这盆花,不过四五天的功夫,那些蔫头耷脑的叶片竟然重新变得苍翠、水灵。一天,木暮给花盆挪位置时,忽然惊喜地喊出了声。
      “赤木先生,快来看!”
      赤木三两步奔到木暮身旁,蹲下身子。他看向木暮手指拨开的位置,那里长出了一颗小小的花苞。
      “赤木先生,出现花苞了呢!”木暮兴奋道,“希望这个花苞能够开花。”
      赤木惊讶地看了又看,难以相信竟会如此神奇。这几天,木暮照顾花儿的方式和他差不多,可为什么木暮能够让花儿恢复生机,自己却不能?
      “木暮,你做得真棒啊。”赤木看向木暮,赞许道。“你是怎么让它长出花苞的?”
      “嗯……我就是按照我家以前养花的方法来的。”木暮歪了歪脑袋,似乎在思索。“还有,我之前看到书上说,植物虽然不能发出声音,却也能感知到人的情绪。如果人能够带着笑脸和愉快的心情去浇水、施肥,植物也能生长得更好。虽然不知道有没有道理,但赤木先生可以试一试。如果赤木先生每次都笑着照顾这盆花,说不定它还能开出更多花呢。”
      早晨的阳光透过落地窗,洒满整个房间,绿叶上晶莹的水珠折射出七彩的光,木暮那张白皙小脸上的微笑也被映得更加明朗。赤木怔怔望着他,嘴唇张开,微微颤动,却没能说出什么。半晌,他才轻轻摸了摸木暮的头顶:“……明白了。以后,我会尽量笑着给花浇水的。”
      说完,他站起身,走到一旁,不让木暮看到自己发热的眼眶。最近,他时常会有流泪的冲动。
      赤木确信,木暮一定是来治愈他、救赎他的天使。

      这天是个阴天,空气褪去了闷热与粘滞,变得凉爽宜人。在这既无骄阳之毒辣、也无阴雨之缠绵的天气里,最适合出门游玩。
      “木暮,今天下午先不看书了,我带你出去玩吧。”午休醒来,看到木暮又搬出了那本厚厚的小说,赤木对他说道。赤木总觉得,童年时的木暮似乎太喜静了些,小孩子应该活泼点才好。
      “嗯,好呀。”木暮合上书,“赤木先生,我们去哪里玩呢?”
      “听你的。”赤木淡淡笑道,“你想去哪里,我都带你去。”
      于是,两个人一同去了木暮说的一座游乐园。他告诉赤木,上次来这里还是两年前,和爸爸妈妈一起。赤木暗自有些惊喜,他很喜欢听木暮讲家里的小事,这会让他觉得,自己对木暮的了解又多了几分。
      大约五点半,两人从游乐园走了出来。或许因为玩了一下午,木暮比平常活泼了许多,走在赤木身旁说个不停。聊天的间隙,赤木问他,现在想不想去吃饭;木暮说,还想再逛一会儿。
      经过附近一条商业街时,赤木忽然感到自己的衣角被轻轻拉了拉。他看向身旁的小孩,木暮指向路对面的一家宠物店,说想去看一看。
      推门进入后,他们发现这里几乎都是各种小型宠物,小鸟、兔子、仓鼠之类的。年轻的店员热情地迎接上来,请他们随意观看。木暮眼睛亮亮,他在一个个饲养室前兴奋而小心翼翼地驻足观看,却几乎不敢发出声音,生怕打扰到这些柔弱的动物。赤木在一旁亦步亦趋,他对这些小动物倒是不感兴趣,他喜欢大型犬类。从前,他和木暮也讨论过养宠物的事,但由于意见不一,因此只是随便说说,从未进行到下一步。现在,赤木暗想,只要是木暮喜欢的,无论什么,他都买给他。
      经过一只兔子时,木暮的脚步彻底迈不动了。
      那是只小小的垂耳兔,白色,两条长长的耳朵却是淡淡的灰。垂耳兔的胆子很小,它那双黑曜石般亮亮的眼睛却左右瞧着,像是对面前的两足直立生物充满好奇。
      “好可爱。”木暮不自主地喃喃道,他的眼睛一刻也舍不得离开。
      “木暮,你喜欢吗?”站在他身后的赤木轻声开口。
      “很多小朋友都会养这种垂耳兔呢。先生,如果您儿子喜欢,那就把它带回家吧。”店员趁机推销道。显然,她把这两人当成了一对父子。
      木暮转过头,看向赤木:“我很喜欢,这只兔子和我前几年养过的很像。”
      “那我们就买吧。”赤木道。他正要问店员价格和饲养的注意事项,木暮却有些急切地拉住了他的手。
      “赤木先生,你以前养过兔子吗?”
      “没有。”赤木诚实地摇摇头,“但是没关系,暑假结束后,你可以把它带回家。”
      “这、这样啊……”木暮略微失落地垂下眼帘。“其实,在前年,我妈妈的身体有段时间不太舒服,痊愈之后,不知道为什么,她就对小动物的毛过敏了……所以,我以后都不能在家养小动物了。如果赤木先生以前没有养过,也不用特意去养了。”
      “没关系的。”赤木不忍心看他寂寞的样子,“我可以学养兔子的方法,我会照顾好它。只要你喜欢,我们就可以买。”
      “还是算啦。赤木先生,谢谢你。不过,真的不用了。”木暮恋恋不舍地看了看兔子,转过头,朝赤木笑了笑——是赤木很熟悉的,真诚、柔和而略微忧伤的微笑。他这才发现,原来童年时的木暮就有了这种方式的笑脸。赤木想,木暮一定是不愿给自己添麻烦。他的心一痛,正想说自己不怕麻烦,却见木暮转向了一旁的店员。
      “姐姐,很抱歉,我不能把它带回家了。”木暮恳求道,“我可以给这只兔子拍张照片吗?不行的话也没关系。”
      他们的对话全程落入店员耳中,她明白原来这两人并非是父子。她很喜欢这个懂事的男孩,愿意满足他的请求。“嗯,当然可以啦。”
      木暮连连鞠躬,赤木也向她道谢。他从背包中掏出照相机——赤木原本是为了留下木暮更多的影像才带相机出门——为这只兔子拍了不同角度的好几张照片。最后,他又给木暮和兔子拍了合影。望着木暮灿烂的笑脸,向来对小动物不感兴趣的赤木,也觉得眼前的可爱变成了双倍。
      离开宠物店,赤木向木暮保证,会把这些照片冲洗出来,让木暮带回家。木暮开心地说谢谢赤木先生,虽然和可爱的宠物终究没有缘分,他的好心情却不减分毫。

      八月渐至,酷暑炎炎。即使入了夜,天地间仍然闷热得像个大蒸笼,透不过一丝凉意。每晚,赤木都给木暮住的客房打开空调,又为他盖上一条薄毯,这才回自己的房间。今晚,赤木正准备睡下时,安静的卧室忽然响起了微弱的敲门声。
      打开卧室的门,面前果然站着木暮。小男孩穿着睡衣、趿着拖鞋,有些可怜巴巴地抬起头:“赤木先生,空调忽然停了。好像是……坏掉了。”
      赤木说别担心。他和木暮一同来到客房,用遥控器开关了好几次,却都没有反应。看起来,空调的确出了问题,可最快也得等到明天才能请人来修理。赤木说,今晚就住在他的房间吧。木暮点点头,抱起了自己的枕头和薄毯。
      来到赤木的卧室后,木暮本以为自己需要躺在地铺上,却看到赤木把床上的枕头移向一侧,留出一个人的位置。
      “赤木先生,我睡地铺就好啦!”木暮连忙说。
      “那样会不舒服。”赤木从木暮手中接过枕头,放在一旁,“来吧,这张床足够躺下两个人。”
      既然赤木这样说,木暮也就不再推辞。他爬上床,在赤木身旁躺下,把薄毯拉到肩膀的高度。确认木暮躺好之后,赤木关上了灯。两人在黑暗中聊了几句后,互道晚安,房间归于安静。这张加大的双人床对他俩的确绰绰有余,因为它原本是为两个成年男人定制的。天真无邪的木暮自然没想过单身居住的赤木先生为什么会买双人床,只觉得这张床又大又软又舒服。他惬意地翻了个身,很快睡着了。
      身旁,赤木却百感交集、无法入眠。耳畔萦绕着木暮轻轻的呼吸声,原来,自己还能再次与他同床共枕。尽管不能像从前那样相拥而眠,可仅仅是对方的存在,就足以抚慰赤木空落而孤寂的心,足以让他的泪水无声淌下。夏夜寂寂,空调单调的运转声中,赤木又生出了几丝无望的心痛:他真想永远这样下去,永远守护着木暮。
      过了很久,疲惫的赤木终于入睡了。醒来时,他迷迷糊糊地感觉到了某个温暖的重量。赤木揉了揉眼睛,发现木暮在睡梦中挪进了自己的毯子里,自己被木暮当成了抱枕。他把赤木的一条手臂抱在怀中,睡得正沉。
      赤木的心一动。这种感觉是如此熟悉:从前,木暮也常常这样做。几个小时前的绝望与痛苦仿佛随黑夜消散了,此刻,赤木心中只有一片温暖。他想亲亲木暮宁静的睡脸,但终究没有这样做,只是维持着原来的动作,好让木暮更久地抱着自己。

      “木暮,你的眼睛不舒服吗?”
      这天下午,赤木陪木暮坐在沙发上看动画片时,他发现木暮的眼睛总是眯在一起,像是很费力。
      “赤木先生,我没有不舒服。我只是有点看不清画面,眯着眼睛的话,可以稍微好一些。”木暮答。
      “你的眼睛,是不是有点近视?”赤木瞬间明白了怎么回事,“一直眯着眼睛,视力会恶化的。看完动画片后,我带你去检查一下视力、配副眼镜吧。”
      木暮虽然每年都会在学校组织的体检中测视力,可来到眼镜店、面对那一张张花花绿绿的视力表,却还是第一次。他像来参加一场未知的游戏,充满了好奇与兴奋。
      很快,木暮的检查结果出来了,接下来便是挑选镜框的时间。店员见这男孩长得文静清秀,为他推荐了一款斯文的镜框,银色细边,圆角矩形。木暮试戴上后,这个小小男孩竟然多了几丝学者的气质,店员们连声称赞,木暮自己也很中意。赤木当然也没意见,这副眼镜与他当年初见木暮时,木暮佩戴的眼镜恰好一样。付过款,把加工好的镜片安装在镜框上,两人踏着晚霞离开了。
      拖着长长的影子走在大街上,戴着新眼镜的木暮显得兴高采烈。他东张西望,脚步一蹦一跳,只觉得新鲜而有趣,没想过戴眼镜也会有种种不便。
      “木暮,以后要注意用眼,那样视力才不会下降。”赤木叮嘱道,“如果镜片变得很厚,会很不舒服的。”
      “嗯,赤木先生,我会的!”木暮扬起一张笑脸,答应道。夕照为他的面容镀了一层淡淡的金。
      赤木一愣。他忽然觉得,眼前的男孩,和他记忆中的木暮渐渐重合了。当年,他们初遇时,木暮戴着这样一副眼镜;穿越后,木暮来找自己时却没有。是自己带木暮配了眼镜,让他和与自己相逢的那人越发相像。
      刹那间,一丝恐惧与寒意从心底渗透蔓延而来。傍晚时分尚还炎热,赤木却不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眼前的木暮,向着过往的轨迹一点点靠近,自己究竟改变了什么?
      自己,能够改变木暮的命运吗?

      “赤木先生,我记得你说过,你是篮球运动员?”
      晚上洗过澡后,两人一同下了几局跳棋。木暮趴在沙发上,双手托着下巴,问道。
      “嗯,是啊。”赤木答。
      木暮眨了眨眼睛,“可是……最近没见过赤木先生去训练呢。运动员是不是像我们学生一样,也会放暑假?”
      “差、差不多。”赤木当然不能说自己效力的俱乐部还未成立,他努力搜刮着合适的说辞。“运动员也有赛季和假期,只不过假期时间不是固定的。”
      “这样啊。”木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没有打过篮球,赤木先生有时间的话,可以让我看看你打篮球的样子吗?”
      “当然没问题。”提起篮球,赤木不由得来了兴致。“木暮,你的暑假作业已经写完了吧?我们明天早上就去打篮球,趁着温度还不太高。”末了,他又补充道:“看书当然也很好,但平时还是要多锻炼身体,你太瘦了。”
      “哇,那太好啦!”木暮眼睛一亮,满是期待。
      第二天,早晨六点半,赤木和木暮早早来到了附近的篮球场。或许是夏日光阴不知不觉地流去了,赤木感到了几丝若有若无的凉意。
      “木暮,你想看什么?”赤木一手抓着篮球,站在场地中央,问道。
      “嗯……”木暮回想着自己在电视上看过的篮球赛,“扣篮,可以吗?”
      赤木笑了笑。他忽然想起当年的樱木刚刚加入篮球部时,总想通过扣篮来进球。果然,这种方式对男孩们格外有吸引力。
      “没问题。”他说。
      赤木拍了拍球,向着篮筐运球跑去。与篮筐还有一段距离时,他带球起跳,用双手将篮球用力扣了进去。他在篮筐上悬挂了大约三秒,落地时,篮筐、篮板依然在不住地颤动。
      一旁的木暮微张着嘴,眼睛一转不转,几乎看呆了。对于瘦弱的他,这样充满爆发性的力量有着巨大的冲击。
      “怎么了?”赤木见他似乎愣住了,问道。
      “赤木先生……好厉害……”他崇拜地抬头看向赤木,喃喃道。此刻,这个原本高大强壮的男子在他眼中更加伟岸,几乎成了拥有神奇力量的超人。“我、我将来也可以做到吗?”他羞涩、胆怯般的轻声问,语气中却藏不住向往与憧憬。
      木暮眼里映着两点金色的晨光,赤木望着他笑了。“你现在好好练习,未来某天,或许能够做得比我更好。”他笃定地开口,“不过,你现在不应该练习这个,需要先从基础训练开始。”他知道木暮成年后的身高、体格其实达不到能够扣篮的程度,但他不愿这样说。
      “那,我们开始基础的练习吧!”赤木的话给了木暮很大鼓励,他迫不及待。
      上午十点,八月的阳光变得毒辣、耀目,大汗淋漓的他们暂停了练习。赤木担心木暮的身体受不了在直射的阳光下进行剧烈运动,提出今天先到这里。木暮练了一上午运球,气喘吁吁的他连忙点点头。
      走在回家的林荫道上,清凉的树影间落下点点细碎的阳光,这是夏日独有的情调。木暮上学时并不喜欢体育课,今天的运动量对他是很罕见的。打篮球的确很累,可出过汗、迎着微风的感觉也很不错。何况,他真的很希望自己也能像赤木先生打得那样好。他想,自己以后还要继续练习。
      “赤木先生,我们明天还来打篮球吗?”他问道。
      木暮却完全不知道,此刻的赤木在想什么。
      赤木忽然意识到,最初,将他和木暮联系起来的,正是篮球。篮球,才是真正的关键点。刹那间,他明白了自己缘何回到如此久远的从前:想要改变最终的果,竟是需要抹去最初的因。如果他们没有在篮球部外相遇,班级不同的他们就不会有机会互相了解,他们就不会相爱、一同生活,那天的事就不会发生,木暮更不会为了救自己而……
      所以,不能让木暮参加篮球部!不能让他打篮球!!
      可这样一来,没有与自己相遇的木暮,也无法再回到他身边了……
      薰风轻拂,绿荫葱茏,蝉鸣阵阵,世界阳光明媚,安稳宁静,赤木的心却如同坠进寒冷黑暗的冰窖。他眼前发黑,几近窒息,前方的景物仿佛融化成一个漩涡,要将他整个人吸进去。为什么,改变木暮的命运,竟要以此作为代价?为什么,每种选择都如此令人痛苦?
      “赤木先生?”察觉到赤木的状态似乎不太对劲,木暮小声唤道。
      木暮的声音把赤木拉回现实。他转过头,看到了一张担忧的小脸。赤木心如刀绞,却又无比怜爱,只想把这孩子捧进手心去守护。他怎么忍心让过往重演?瞬间,他做出了决定:即使不能与木暮相遇、相爱,他也想要他好好活下去!这比什么都重要!
      不久前,自己竟然还说要教他打篮球。差一点,就要重蹈覆辙了……
      恐惧让赤木的心颤抖了。他定了定神,张开口。
      “不行。”
      “诶?”木暮一愣,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行。”赤木重复了一遍。“你不能打篮球。”
      “……”木暮睁着一双黑亮的大眼睛,愣愣地看着赤木坚硬的侧脸。这是怎么了?赤木先生不是说自己需要进行基础练习吗?
      “为、为什么呢?”木暮试探着小声问道。
      “不为什么。”赤木答,声音不带一丝起伏。他朝前方大步迈去,木暮只得加快脚步跟上他。
      尽管消耗了很大体力,午休时,木暮却翻来覆去,始终睡不着。他不明白,赤木先生为什么忽然不让他打篮球了?为什么忽然像是变了一个人?是自己惹他生气了吗?相处这段时间来,木暮觉得赤木先生虽然看上去不苟言笑,但其实是个温柔的人,对自己非常好。木暮很喜欢赤木先生,可说着“不行”的他却让木暮有些畏惧,以至于当时不敢多问什么。
      可木暮还是不甘心。他坐起身子,决定再去问问赤木。

      “赤木先生。”木暮下了楼梯,朝着赤木走去。
      “木暮,你醒了?”赤木正在给木暮切西瓜,红色的瓜瓤被他仔细地切成一个个小方块,放进一只晶莹的玻璃碗中。他把玻璃碗和一把小叉子放在桌上,开口:“来,吃西瓜吧。”
      “谢谢赤木先生。”木暮答。他在沙发上坐下,叉起一块送进口中。吃清爽、冰凉、甜蜜的西瓜本是夏日的一大乐趣,可木暮却食不知味。
      吃了两三块,木暮放下叉子,看向赤木。“赤木先生……”
      “怎么了?”
      “我、我为什么不能打篮球呢?”木暮有些紧张地开口,“赤木先生不是说,努力练习的话,我也能像赤木先生打得一样好吗?”
      赤木的动作顿了一顿。“……我不会再教你打篮球了。”他的声音低沉。
      “为什么?”木暮急切道,“赤木先生昨天还说,我平时要多锻炼身体。”
      赤木深吸一口气,缓缓道:“……篮球除外,锻炼身体的方式,还有很多很多。明天,我带你去尝试一下其他运动,或许会有你喜欢的。”

      第二天,赤木带着木暮出了家门。晴空蔚蓝,白云悠悠,木暮的神情却有些落寞,不似昨天满怀期待。
      两个人一同去了各类室内外运动场,足球、网球、排球、棒球、羽毛球、兵乓球……赤木虽然是篮球运动员,但其他球类运动也多少能比划几下。他耐心地陪着木暮尝试了一项又一项,木暮也乖巧听话,赤木让他怎么做,他便怎么做。只是,那样子仿佛在完成学校布置的课后作业,虽然认真,却兴致缺缺。
      到了下午,他们终于跑遍了这一带的所有运动场。赤木低下头,木暮脸淌汗水、疲惫不堪的样子让他有些心疼。赤木给木暮买了冰淇淋,轻声问他,有没有感兴趣的。
      “嗯……都不错。不过,果然还是篮球最有趣啊。”木暮黯然道。
      赤木的心一沉,没有接话。
      回家的路上,他们路过了一所大学。远远的,木暮看到一群暑期留校的大学生正在球场上打篮球。耳边传来砰砰的运球声,木暮的心也跟着砰砰跳起来。他痴痴地侧头注目着他们,一颗心也飞到了那群大哥哥中间,甚至不由自主地幻想起了自己投篮的样子,幻想起了进球后和队友畅快的击掌呐喊……不知为何,他似乎对这种运动着了迷,觉得那些或跑或跳的动作充满了活力、趣味与美感——尽管直到现在,他对篮球也不太了解。
      那颗橙色球体吸引着他,他真想打篮球。如果每天都能打篮球,那该有多快乐。
      他这副样子落进赤木眼中,赤木狠了狠心,丝毫没有放慢脚步。

      这次之后,木暮再没有对赤木提起打篮球的事。毕竟,自己是借宿在赤木先生家,如果赤木先生实在不同意,自己又有什么可说呢?
      可是,心中的向往却无法彻底斩断。木暮有时对着空气发愣,不知不觉就神游到了篮球场上。幻想着的画面在脑内一次次上演,让他自顾自地激动不已。
      木暮想,如果不能打篮球,那看看电视上的比赛总没问题吧。这段时间,赤木在电视问题上一直很纵容他,他想看什么,赤木就跟着他看什么,不像妈妈在家中非要霸占电视机去看她那肥皂剧。
      这天傍晚,赤木去厨房做饭,木暮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他用遥控器换着频道,忽然,频幕上闪过篮球比赛的画面,木暮眼前一亮,停了下来。尽管对规则一律不通,比赛也是似懂非懂,他还是渐渐看得入了迷,不时低声喝彩。
      “木暮!!”
      正聚精会神时,耳边忽然传来一声低吼,木暮被吓了一跳。他转过头,对上了一张阴沉的脸。
      “赤、赤木先生……”木暮呆呆地开口。
      “你看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看篮球比赛。”
      “为什么……”
      “不为什么。”赤木生硬地说,“下次再看篮球比赛,你就别看电视了。”语毕,他拾起遥控器,随便换了一个特摄剧,转身离开了。
      木暮却定在原地,久久无法挪动。他的心仿佛受伤了,隐隐作痛。赤木先生,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
      木暮向来敏感,虽然完全不懂赤木的想法,可他意识到不能在赤木面前做与篮球有关的任何事。平常,赤木还是一如既往细心地照顾他,带他出去玩、陪他聊学校的趣事、听他讲各种天马行空的想象、给他做丰盛美味的饭菜,种种小事都温柔得几近宠溺。木暮却越发迷茫:他不懂,赤木先生究竟是怎样的人。
      一次,喝完汽水后,木暮准备把易拉罐放进垃圾桶。垃圾桶与他正好有一段距离,他忽然觉得,圆圆的桶多像一个篮筐,自己可以像投篮那样,把易拉罐掷进去。这个想法让他兴奋了,他瞄准方向,把握力度,轻巧地掷出了那个铝罐。罐子正巧落入桶中央。
      “进了。”木暮惊喜地自言自语。
      他却没发现,赤木就站在他身后。
      “木暮,你在做什么?”赤木拧着眉毛。
      “对不起,赤木先生!”木暮顿时慌了,“我下次会走到垃圾桶旁边,再把垃圾放进去的!”
      赤木没再说话,走到一旁去了。木暮坐回沙发上,只觉得“进球”的好心情已经无影无踪,空气凝重得难以呼吸。他有些委屈:自己很过分吗?赤木先生究竟是认为自己没教养,还是自己的动作和篮球有关呢?
      这天晚上,木暮趴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地涂涂画画。他一直负责画班级里的黑板报,此刻,木暮一边在自己带来的本子上信笔涂鸦,一边不着边际地想:开学后,或许可以画一期篮球主题的黑板报,同学们应该都会喜欢。他顿时精神一振,迫不及待地设计起了黑板报的布局。
      就在他画得入神时,面前的本子被大力夺去了。
      “这是什么?”赤木的声音蕴着怒气,“木暮,你怎么还在惦记着篮球?”
      “赤木先生,我……”木暮慌乱站起身,解释道。
      赤木却不愿给他这个机会。他的大手掀起那页纸,似乎正欲撕下。
      “还给我!”这个动作让木暮一下子急了。他跳起来,试图去抢那个本子。赤木原本没想和他争,可他没想到这孩子竟会用这么大的力气。本子在两人手中各执一边,嘶啦一声,尚未完成的黑板报设计图裂成两半。
      然后,那页纸慢慢地、无声地、飘飘悠悠地落在两人之间的地板上。
      木暮愣愣地望着赤木,这瞬间,他彻底不认识眼前的人了。他忽然觉得暑假怎会如此漫长,自己一天也不想再待下去。他要给爸爸妈妈打电话,他要回家,即使一个人也没关系。
      “赤木先生,我做错了什么?”木暮带着哭腔大声问道。“这个本子是我自己的,你凭什么拿走?凭什么管我想画什么?”因为过度伤心与激动,木暮的声音微微颤抖,一张脸涨得通红,大颗大颗的眼泪不住滚落。“赤木先生,你当初明明说,只要我努力练习,也能像你打得那样好。你为什么又不让我打篮球了?为什么从不告诉我原因?你——你骗我!”
      擦了一把泪,他接着说:“赤木先生,你不教我打篮球也没关系,不让我看比赛也没关系。明年,上了国中,我一定会参加篮球部的!!”
      木暮继续哭着,像在释放这些天的难过与委屈。赤木望着这个哭泣的孩子,手足无措。
      原来,自己竟然做了一件如此错误的事吗?木暮说他一定会参加篮球部,自己怎会如此愚蠢,以为强行阻止他打篮球,就能让他对篮球失去兴趣、切断他与篮球的联系?自己,怎么能去阻拦一个孩子单纯的热爱?木暮伤心失望的样子、指责自己的样子,多么像那天与自己争执的他啊……为什么,回到了十九年前,自己还是会欺骗他、辜负他,还是会让他难过、让他流泪?
      悔恨重重鞭笞着赤木,他的心痛苦地抽搐。此刻他恨透了自己,只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无能、最恶劣的人。
      过了很久,木暮渐渐平静了下来。他摘下眼镜,擦了一把模糊的泪眼,发现赤木正单膝跪在自己面前,眼神中有自责与心疼,还有他不理解的悲伤与无望。
      “木暮,对不起,全都是我的错。”赤木轻轻开口,替木暮笨拙地擦去脸上的泪珠。“我答应你,我会教你打篮球。一定会的。”
      “真的吗?”木暮又有点想哭了。
      “真的。”赤木把木暮的小手握进掌心,“一定会的。”

      当晚,赤木把那页画纸仔仔细细地粘好,向木暮保证自己再也不会这样。入睡前,赤木坐在客房的床边,轻声哄了木暮很久,直到木暮有了倦意才离开。躺在黑暗中,木暮想,其实自己早就不生气了,赤木先生这样反倒让他有点难为情。
      天光重新亮起来后,吃过早餐,赤木和木暮一同来到了篮球场。这次,赤木兑现了他的诺言,从最基础的部分一点点教起,木暮依他所说认真地练习。暑假已经所剩无几,因此木暮格外珍惜学习篮球的时间。每天,结束练习后,他都疲惫不堪,但却心情昂扬。木暮眼神亮亮,脸颊红润,走在赤木身旁有说有笑。赤木不由得想,运动确实能改变人的性格,使其更加活泼开朗。
      望着木暮开心的样子,赤木却黯然神伤。原来,即使愿意放弃与木暮相遇,却还是无法改变他的结局。原来,木暮还是会像夏夜的萤火虫,为他漆黑的夜晚带来亮光,却飞不到下一个季节。
      有时,赤木甚至想,或许自己从一开始就错了。从一开始,自己就没有任何可能去改变木暮的命运。能够再次见到他,与他度过一个短暂的夏天,已经是天赐的奇迹,自己怎么能奢求更多?
      可是,每当看着这个充满生命力、期待着明天的孩子,赤木就会想到,他命运的车轮还是要回到原本的轨迹。这朵鲜活绽放的花儿,终究逃不掉过早的凋零。自己,无法给他更长久的未来。每到这时,赤木总是痛彻心胸,为自己的无力而深深地绝望。

      终于,暑假已至尾声。无论再怎样灼热的夏天,都会迎来结束的那一刻。
      在送别夏天之前,还有最后一项盛事,那就是烟火大会。
      赤木提出要带木暮去看烟火时,木暮很开心。他说,以前都是和爸爸妈妈一起去看,和别人一起去还是第一次。赤木笑了笑,却不作答。
      很郑重地,赤木取出了自己的浴衣和木屐。浴衣深蓝打底,黑色暗纹,看上去内敛而庄重。他的爱人木暮也有一套同样的,但再无被穿着的机会。小男孩木暮没有带浴衣来,赤木便带他出门买了一套新的。那件小小浴衣通身浅蓝,清新而柔和,如同晨曦初现的天空。
      木暮说,其实不用特意买浴衣,他以前也经常穿着T恤直接去看。赤木笑笑,说,浴衣很适合你,这次就穿上吧。
      临行前的傍晚,两人在家中吃了点晚餐,换好衣服,准备出门。离开家前,木暮忽然叫住了赤木。这段时间,他一直隐隐感到,即使在赤木笑着的时候,他眼中也藏着某种深重的哀伤与痛苦。如同潮水一般,时刻就要漫溢而出,却被一次次地抑制住了。木暮读不懂,却觉得这暗涌的情绪也让自己莫名地忧伤。
      “赤木先生……你怎么了?”木暮轻声道。
      赤木的心动了动。他没想到,自己的心情也能被十二岁的木暮察觉到。他无声地笑笑,轻轻摸了摸木暮的头发:“我没事。你要玩得开心。”
      “赤木先生,也要开心啊。”木暮担忧地看着他。
      赤木一愣,随即笑了:“嗯,我会的。”
      来到烟火大会的场地时,夜色尚还清透。游人熙熙攘攘,女孩们绾起长发,身穿或淡雅或明艳的浴衣,在夏天结束前不遗余力地挥洒着、享受着青春之美。小吃和游戏的摊位一一摆了出来,尽管每年都是重复的几样,此时此地,却仍旧吸引着人们兴致满怀地走上前,仿佛是第一次看到。木暮当然也不例外。
      夜色渐浓,烟火表演就要开始了。赤木找了一条柳树下的长椅,招呼木暮坐过来。两人等了大约十分钟,耳边忽然传来一声闷响,然后,无数闪烁的碎金在天边散开、飘落。
      “哇!”木暮惊叹道。
      紧接着,一朵朵烟火在夜空中渐次绽放。木暮看得入神,大眼睛中倒映着七彩的光点。清风拂面,赤木却无端地悲凉,他想人生种种美好或许也像这烟火,纵是盛大璀璨,却只有短短一瞬。烟火落幕后,唯有那空旷、寂寥的夜空才更为长久。
      不知怎的,望着飘零的光点,他忽然想起了那晚见到的流星。
      “木暮,你见过流星吗?”他随口问了出来。
      “我没有见过。”木暮摇摇头,“赤木先生见过吗?是什么样的?”
      “不久前看到过。只有一颗,瞬间就消失了。我原来以为会像烟火一样。”
      “只有一颗吗?”木暮好奇道,“这么说,还是烟火更好看。人们都说可以对流星许愿,但明明烟火有更多亮光啊,说不定,对烟火许愿的效果更好呢。”
      赤木被这话逗笑了,“是吗。”
      又看了一会儿,木暮说他有点渴,想吃雪糕。赤木四下看了看,他们和最近的摊子尚有一段距离,周围又是人山人海,于是,他说自己很快就回来,让木暮等自己。临行前,赤木叮嘱他不要去别处,也不要理会陌生人的搭话。木暮听话地点头。
      赤木没想到,这里的人竟然那么多。他和周围人摩肩接踵,费了不少力气,才挤到了排队买雪糕的队尾。前方还有一长串黑压压的背影,赤木不由得有些心急:他担心独自一人的木暮。
      好不容易,赤木终于买到了两支雪糕。他怕木暮等得着急,加快步伐往回赶。可是,四周的游人仿佛织成了黑压压、密匝匝的大网,束缚着他的脚步。赤木越发心焦,他费力地挪动着,那张网却越来越密,透不过一点光。
      他被吸入一片黑暗中。

      “哥哥、哥哥,快起来啦!该去上学啦!”
      房门被砰砰拍着,赤木惊醒过来。空气中,似乎飘满了某种熟悉的气息。他跳下床,打开门,只见面前站着一个头戴蝴蝶结的漂亮小女孩。女孩皱着细细的眉毛,清澈的大眼睛直直看着他:“哥哥,你还说我呢,今天可是国中正式开学的第一天,你不会要迟到了吧?”
      国中?开学?赤木愣愣地眨了眨眼睛。他看看女孩,又看看房间,终于明白了自己身在从前的家中,女孩是他小学五年级的妹妹晴子。
      ……等等,自己怎么回到了这里?
      赤木没有答话,他飞快地跑到卫生间的镜子前,看到了一头刚剃好的圆寸和一张略显稚嫩的脸。他终于确信,自己是穿越回了国中开学那天,以当时的身体。
      可是,为什么会这样?
      换上制服、吃过早餐、走到北村中学,赤木一直满头雾水。校门前,樱花纷飞,少年少女们说说笑笑、结伴而行。赤木迷茫地迈着步子,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来,又该去向何处。
      “喂,这位同学!”忽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赤木回头,一个身穿高年级制服的男生朝他走来。“你的个子很高啊,要不要参加篮球部?”
      篮球部?赤木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见对方没有答话,男生以为他在犹豫。他把一张入部申请表塞到赤木手中:“同学,如果你想参加的话,把表填好,下午放学后来篮球部报名就可以了。”
      说完,男生离开了。赤木依然一动不动地呆立在原地。
      篮球部。篮球部。篮球部。这个词在他脑内不断回响。
      电光火石间,他忽然明白了所有的一切。原来,他可以改变木暮的结局,只不过也要改变他自己的。真正的方法,不是不让木暮参加篮球部,而是他自己不去参加啊!
      几乎就在同一瞬,赤木懂了这意味着什么。他需要付出的代价,绝不仅是错过木暮那样简单。不去参加篮球部,他将无法与木暮相遇;不去参加篮球部,他也将失去这长达三年的、宝贵的接受训练的时光。很有可能,他与篮球的联系就此变得微弱,他将与热爱和梦想失之交臂,未来无法成为职业篮球运动员,目前的事业和前途都会烟消云散。
      可赤木却轻松做出了决定:不去参加篮球部了。
      即使无法与你相遇、相爱,我也想要你好好活下去。
      即使放弃自己的热爱、事业与前途,我也想要你好好活下去。
      即使人生推倒重来,我也想要你好好活下去。
      赤木微微抬起头,四月的晨风拂过他的面庞,他的心中无比宁静。
      一年级的教室在三楼,下午的两节课结束后,赤木趴在窗边,遥遥地望着去往篮球部的方向。校园中人来人往,十分钟后,他看到一个戴着眼镜、背着斜挎包的男孩走来了。赤木一眼就认出,那人正是木暮。
      木暮似乎不知道篮球部在哪里,他东张西望了好一会儿。可能由于担心自己会迟到,他看起来很有些着急。
      对不起。这次,我不能和你一起了。赤木心道。
      又过几分钟,另一个男生恰好经过一旁。木暮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跑向他,两人交谈了几句,向同一个方向走去。看上去,他们要一起去篮球部。
      赤木默默站在窗边,目送着他们的背影越来越小,直到拐过一个弯,消失不见。他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再见,木暮。
      再见,篮球。
      赤木拿起书包,准备离开教室。忽然,他想起穿越到这里之前,自己正在烟火大会给木暮买雪糕。木暮是不是还在等自己?他独自等了多久?他不会遇到危险吧?赤木顿时心急如焚,他要回去,他要回去,越快越好!
      赤木跑出教室,跑下楼梯。三层楼本不算高,这段路程于此刻的他却无比漫长。他拼命加快脚步,只想立刻回到木暮身边。
      忽然,他踩空了一级台阶,整个人向前栽了下去。

      赤木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正站在烟火大会的会场。游人来来往往,他手中捏着两支雪糕。
      他回来了。他要去找木暮。赤木脑中只有这个念头。
      烟火表演似乎结束了,卖小吃的老板正在收拾摊子,周围仍有不少游人,但比之前稀疏了许多。眼前的迹象却让赤木越发慌张:究竟过去了多久?木暮还在等他吗?
      赤木朝那条长椅的方向跑去。散场后,跑起来变得更加容易。他心底隐隐有种恐惧:自己就要见不到木暮了。虽然知道迟早要与木暮分离,可此刻,赤木无比想再见他一面。赤木拼尽全力跑着,夜晚光线昏暗,他一边跑,一边费力地注意着四周的人,生怕错过了谁。
      忽然,远远地,他看到柳树下的长椅上,坐着一个男孩。
      “木暮!!”赤木用尽全身力量,高声喊道。
      人们陆续离开,男孩却始终坐在那里,弱小、孤单、无处可去。黑暗中,夏虫发出微弱的振翅声,柳梢在他头顶寂寞地摇曳。在陌生的环境中等待了太久,焦虑不安的他紧紧攥着浴衣下摆,这件崭新的衣服已显得皱巴、陈旧。听到男人的呼唤,他猛地站起身来。
      “赤木先生!”他喊道,带着一丝哭腔。
      木暮朝赤木跑去,就像赤木奔向他那样。两人只剩一步之遥时,木暮被脚下的小石子绊了一下,向前倾去。赤木急忙蹲在身子,木暮恰好倒进他张开的怀抱中。接触到赤木的瞬间,木暮的手紧紧搂住了他的后颈。
      “赤木先生……”木暮压抑着抽泣声,他的泪水却顺着脸颊滑在赤木的脖子上。
      赤木用力抱着木暮,感到对方的身体正在颤抖,他缓缓抚摸着木暮的后背。“木暮,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对不起,都是我不好……”他心如刀绞,语无伦次地道着歉,可说着说着,他竟分不清自己究竟在为什么道歉。
      不知不觉间,赤木也泪流满面。
      两人拥抱了很久很久,分开时,他们的脸都被泪水弄得斑斑驳驳。赤木这才记起自己还拿着雪糕,他连忙拆开包装纸,两支雪糕却都融化得不成样子。
      “对不起,木暮。”赤木再次重重愧疚,“我给你买新的。”
      “不,赤木先生,是我该说对不起……”木暮用力摇头,“不吃雪糕也没关系。赤木先生……别留下我一个人。”他的声音又添了哭腔,似乎还有一丝恳求。
      赤木的心痛得仿佛碎成一片片,再度泫然欲泣。他重新把木暮纤细的身体拥进怀中,像是安抚,又像是保证。
      “我不会再留下你一个人了,我会和你在一起。”他低声道。
      这晚,回家的路上,赤木一直牢牢牵着木暮的手,一刻也没有放开。

      到家后,赤木洗澡时忽然发现右腿膝盖出现了一处很大的伤疤,之前从未有过。愣了几秒钟,赤木想起他已经改变了自己的过去,这伤疤,很可能是在他从楼梯上滚下时摔的。
      ……这么说,自己真的已经改变了因与果?
      赤木从浴缸中站起身,他迫切地想要验证这个猜测。
      照顾木暮睡下后,赤木轻手轻脚地打开了那个落着锁的房间。等待着他的是一片空荡,木暮的照片、衣服、鞋子、眼镜、书信,他拥有的所有与木暮相关的物品,全部消失了。赤木又到其他房间翻了翻,他的球衣、球鞋、获得的奖杯、与俱乐部签订的合同,全都不翼而飞、烟消云散。
      原来,赤木已不再拥有任何与木暮的联系。他和木暮果真没有相遇,更没有走到一起,赤木也不再是篮球运动员。
      ……这是不是也意味着,原本的时空中,木暮此刻正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好好地生活着呢。
      赤木合上眼睛,他的心空空荡荡。可这就是他想要的。
      他已经满足了。

      木暮离开东京那天,空高云阔,风儿已带上了初秋的凉爽。赤木替他拿着行李箱,把他送到站台。等待列车时,两人还在聊天。
      “赤木先生,我就要开学啦,你的假期是不是也快结束了呢?”木暮问。
      “是的,我该去训练了。”赤木笑道。他不会说,他已经不再是篮球运动员了。
      “赤木先生,将来有机会,也要来我家玩哟!爸爸妈妈都很想见到你的。”木暮真诚地说。
      “好,等到我和你父母工作都不忙时,我会去的。”赤木答应道,尽管他知道这句承诺必将落空。
      “赤木先生,虽然舍不得现在的同学们,可我好想快点上国中,那样就可以参加篮球部了。在那之前,我会每天练习赤木先生教我的动作,不会偷懒的。”木暮认真道。
      “我相信你。希望你能开心地打篮球。”赤木笃定地点头。忽然,他直直看向木暮的眼睛,一只手放在他肩上,如同托付什么一般郑重。“木暮……答应我,一定要好好生活啊。”
      木暮一愣。“赤木先生,我会的。”他保证般回答。
      列车到站了,赤木把行李箱交到木暮手中。“木暮……该上车了,再见。”
      “那,我走了。赤木先生,再见。”木暮接过行李箱,朝着停在月台旁的列车走去。走进车厢前,他忽然转过身,朝赤木用力挥了挥手:“我们还会再见面的!赤木先生,再见!”
      “木暮,再见!”赤木也向他挥手。
      列车很快发动了,朝着无垠的远方奔去,化作晴空下的小黑点,再也望不见。送别的人们陆续离开,赤木却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久久地望着列车远去的方向。

      End.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赤木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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