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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Foreve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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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最后一节课开始前,木暮走到赤木座位旁,对他说,待会儿去看看篮球部训练吧。
“篮球部?”这个词让赤木抬起了头。他皱起眉毛:“上周,不是已经去看过了吗?”
“嗯,确实,但已经过去整整一周了啊。赤木,一起去吧。”木暮望着他,眼神含笑,语气安静。
“这……”赤木垂下眼帘,向一旁移开视线。他想做出果断拒绝的样子,可内心那一点点跃动却被迅速放大,砰砰砰,像拍球声、心跳声一样响彻胸腔,让他的无法坚决起来。“这也太频繁了,可不能影响学习啊!”终于,他还是抛出了拒绝的话,语气却不甚有力。
“一周去看一次根本不算多,怎么会影响学习呢?”木暮无奈地笑笑,“好啦,别想那么多了,我们下课后一起去。”一段时间前,赤木好不容易被木暮说服,答应去看篮球部的训练,可每次喊他去看时,却还免不了推三阻四。不过,木暮很清楚,这样别扭、不坦率的赤木,正是在等自己主动说出“一起去吧”的话。木暮也不想戳穿他,觉得只要赤木舒服就好。
果真,赤木没再坚持拒绝。于是,下课后,两人收拾好书包,一同来到了体育馆。
第一个注意到他们的,是新上任的经理晴子。“哥哥,木暮学长,你们来啦!”她眼睛一亮,笑着奔向他们。此时,训练还未正式开始,体育馆内稀稀落落,只有今天值日的石井和桑田、现任正副队长、两位经理在。被晴子的喊声惊动,几个人都围了过来。
“晴子。”木暮笑盈盈地回应,“大家来得真早呢。石井,桑田,今天值日辛苦啦。”
“木暮学长,你们来得也很早呀!”彩子笑道。
“木暮学长,我们哪里辛苦。”石井和桑田感动道。
“木暮学长,老大,看看体育馆打扫得怎么样?符不符合老大的标准?”宫城稍带紧张、又稍带自豪地指了指场馆内。
“木暮学长,你们能过来,真是……真是太好了。”安田略微腼腆地低声道。和其他几名替补队员一样,他非常喜欢温和的木暮学长,对赤木学长也是又敬又爱。每次见到他们,他都开心得不得了。
赤木默默对着身旁的人,看着他被一张张热情的笑脸包围着。他真佩服木暮,能够如此自然、轻松地融入篮球部的氛围中。自己这个曾经的队长,却总是甩不脱某种奇怪的局促和扭捏,拿不出半点率领队伍时的豪气。他甚至想,如果身旁没有木暮,自己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一个人来到这里吧。
正想着,那一双双清澈的眼睛,已经聚焦在他的身上。昔日的后辈们眼睛亮亮地注视着自己,赤木脸颊有些热,心里欢喜,却又没来由地紧张。“赤木学长,最近学习忙不忙呀?”彩子率先开口,“我听晴子说,学长每天休息的时间都变晚了呢。”
“还……还好。”赤木清了清嗓子,“宫城……那群家伙,没有给你添乱吧?”
“没有!”宫城拍拍尚不够强壮的胸脯,“老大你放心,即使有什么小问题,我也一定能处理好的。”
赤木点头。他这才记起宫城方才的问话,环视过体育馆后,他赞许地看向石井他们:“你们打扫得很干净。这样,大家训练时才不会被滑倒。”
“老大,我一直都是按你的标准去严格要求啊!”和被夸奖的石井、桑田一样,宫城也有些激动。
几个人说了一会儿,其他队员也陆陆续续地到了。人来齐后,赤木和木暮以不打扰大家训练为由,退到了体育馆门口,远远地望着他们。
拍球声、呐喊声遥遥传来,赤木终于放松了些。他不经意转向木暮,对方也正望着自己,带着淡淡笑意。目光相接后,木暮拍拍赤木的手臂,没有多说什么。两人一同重新转向球场。
澄净的天空染上缕缕霞光,初秋暮色降临时,训练结束了。赤木想要离开,却发现木暮并无归意。他站在门口,擦着汗的队长宫城走过来时,他把宫城喊到一旁,同他说着什么。宫城微微睁大眼睛,似乎有些惊讶,两人又交谈了几句,宫城把什么东西放进他手中。赤木站在木暮几步外,他看到木暮似乎在说,谢谢。
“木暮,你们刚才在说什么?”待到宫城和安田离开了,赤木走到木暮身旁,问道。
“啊,我向宫城借到了更衣室的钥匙,明天早上会还给他的。”木暮伸出手,一枚黄澄澄的钥匙躺在他掌心。
“钥匙?”赤木惊奇道,“你拿更衣室的钥匙做什么?”
“你一会儿就知道了。”木暮朝他眨眨眼睛,“我拜托宫城别把借钥匙的事说出去,等到大家都回家后,我们一起去更衣室吧。”
今天的木暮,实在有些神神秘秘。赤木这样想着,却还是点了点头。两人在校园中等了一会儿,待到更衣室窗口的灯灭下,队友们的谈笑声渐渐远去,他们穿过空荡的走廊,朝更衣室走去。
木暮轻轻一推,门开了。他知道,这是宫城为他留着的。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写有名字的柜子、摆满球鞋的鞋架、从教室搬来的桌椅、水桶旁的拖把……夕照透过窗口,这些物品还摆在他们离开时的位置,安静乖巧地沐浴在淡淡金光中。
“好久,都没有来过这里了啊。”木暮轻声道。
这怀念的氛围也让赤木陷入了片刻的怅惘。很快,他还是记起了自己的疑问:“木暮,究竟是怎么回事?”
木暮望着他,笑了。他按下电灯开关,从书包中掏出一个长条型的物体,递给赤木:“你看。”
那是一张装裱在木制相框中的照片。一个多月前,篮球部全体成员在战胜山王工高后,拍摄于广岛的照片。
“你……你怎么会有这张照片?”赤木睁大了眼睛。
木暮又笑了笑:“你还记得当时为我们拍照的两位记者吗?那位相田记者,是彦一的姐姐。那天拍的照片没有刊登出来,可我无论如何也想看看,大家的合影是什么样子。所以,我去陵南高中找了彦一,问他能不能拜托他姐姐,拿到这张照片的胶卷。我本来不抱什么希望,可没想到,他真的帮我拿到了……多亏他了。”
赤木愣住了。他所了解的木暮是个细心的人,总能比旁人考虑得更加周到,可他没想到,木暮还一直挂念着这张照片,为它花费了这么多心思。他望着木暮柔软的、微微翘起的发梢,想对他说声谢谢,却又莫名地难为情,无法开口。
“这张照片……拍得真好啊。能够冲洗出来,真是太好了。”终于,赤木还是把话题引向了照片本身。
“是啊。”木暮抬头看他,大眼睛中满是笑意。瞬即,他又低下头,重新注视照片:“你们五个,每个人都照得很有气质,非常棒呢。”
“流川这小子,还是舍不得笑一下啊。”尽管心中赞同对方的话,赤木嘴上却不留情面。“木暮,你也照得很好。”
“看到教练走到了安田他们那边,我就和一年级的大家站在一起了……你看,佐佐冈忘记看镜头了呢。”说着,木暮忍不住笑了。
“他可能是恰好转头了……彩子应该站得稍微靠后一点,松井被她挡住了。”
“嗯,堀田这面旗子,也有够抢镜头。说起来,以前真是想不到啊,堀田他们会来给篮球部加油……以前没想过会和他们有太多交集。应该说,是三井给篮球部带来了这些伙伴,他们都是很好的人呐。还有水户、大楠他们,真是谢谢他们一直支持篮球部、一直给樱木加油。”木暮感慨道。说着,他又扑哧一声笑了:“你看,野间的手放在哪里。高宫竟然没发现呢。”
“呵。”这次,就连赤木也忍不住笑了。
前任正副队长站在一起,细细地看着这张合影,直到每个角落的细枝末节都被收进眼底、刻在心中。夕日余晖又敛起了些,他们却丝毫未察觉,只有光束中细小的尘埃无声地飞舞着。
“……昨天,我买了相框,想把照片挂在更衣室中,给大家一个惊喜。”房间中安静了许久,木暮开口道。“哦,对了,还有这个。”他像想起了什么,把手伸进书包夹层,拿出了一张薄纸。赤木凑近一看,原来是当初去体育馆参赛的入场证,篮球部的成员人手一张。面前的这张,自然写着所有者的名字,木暮公延。
“我想把这张入场证也放进相框里……算是证明,自己也曾来过吧。”木暮温和的大眼睛出神地注视着这张薄纸,“其实,我也有点舍不得。入场证这种东西,应该自己好好保存吧。可是,我还是更希望它能和大家的合影在一起,一同放在更衣室中呢。”
赤木愣住了。凝视了木暮半晌,他忽然把手伸向自己的书包:“那……我也把我的那张放进去吧。”
“诶?”这次,惊讶的人换成了木暮。“赤木,你也把入场证带过来了?”
“嗯……恰好带上了。”赤木含混不清地搪塞过去。他当然不会告诉木暮,自己把入场证放在了书包透明的夹层中,每当想打篮球的冲动传来时,他总会把手悄悄伸进书包,隔着一层光滑的塑料膜,轻轻抚摸那个灼热夏季的证明、自己也曾奔赴全国赛场的证明。
“那好。”木暮抬起头,朝赤木笑笑。晚霞柔光映着他浅棕色的眸子,忧伤而温暖。他打开相框后盖,轻轻放入自己的入场证,赤木也把他的放在其上。两张写着他们姓名的纸片亲密地重叠着,木暮轻轻合上后盖。
他又从书包中掏出两只粘钩,递给赤木。“赤木,你的个子高,你来把相框挂在墙上吧。”
赤木点点头,接过那两只粘钩。他选了一块显眼的墙面,将粘钩水平粘好,木暮又把相框递给了他。相框挂好后,两人并肩站着,共同打量他们悄悄完成的“作品”。赤木听到身旁的人轻轻呼出一口气。
“……明天,大家看到这张照片时,一定会开心的吧。”木暮道。
赤木转过头,看向对方。木暮嘴角的笑意恬淡,一缕金光柔软地停在他静美的侧脸上。他眼里满是真挚的温柔与眷恋,一如往昔般炙热地凝望着大家的合影。他已不再是他们的副队长了,可他仍深爱着这里。赤木忽然记起邻国的一句谚语,“一寸光阴一寸金”。此刻他觉得,笼罩着木暮的,笼罩着自己的,全都是金子般珍贵的好时光。
赤木忽然觉得眼眶和胸腔很热,他连忙转过身。“我再打扫一下更衣室。”他说着,走向角落里的扫把和撮箕。
“那……那我也擦擦窗户吧。”木暮道,他的声音已有些生涩。他拿起抹布跑出去,打湿后,又跑了回来。他们默契地躲避着对方的目光,一言不发,房间中只剩物品相互摩擦、碰撞的声音。其实更衣室早就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不需他们再做什么,可他们唯有通过如此,才能忍住眼中的泪。
冷雨敲窗的季节,他们曾一同眺望过夜里飘零的雨丝。以前的篮球部没有经理,他们也在这里为彼此包扎过伤口。他们和曾经的前辈有过不和,这间屋子也爆发过争吵与矛盾。后来,“称霸全国”的齐声呐喊也从这方窗口遥遥传出……他们俩,在这间屋子留下了最多的回忆。点点滴滴如同晶莹的朝露,阳光高照后便消失不见,不留丝毫痕迹。除了他们与他们的伙伴,无人知晓,也无人能够证明。可是,它们当真发生过、存在过,任何人都无法否认。
两人终于各自平静下来。此时,风已向晚,天边惟余最后一抹残照。“我们回去吧。”赤木低声道。
“嗯。”木暮点点头。“赤木……谢谢你今天陪我来。”
“……”赤木又有些难为情。沉默了片刻,他重新开口:“快点回去学习吧,今天的作业还有很多。明天早上,还要早点来学校,把钥匙还给宫城。”
“嗯,好。”
灯灭了,咔嗒一声,门锁落上了。空荡的走廊中,两人的脚步声、交谈声,渐渐远去了。
今天的气温很低,冷风呼啸,直树抱紧自己的胳膊,在校园中快步走着。
天空灰蒙蒙、白茫茫的一片,太阳有气无力地躲进厚厚的云层。校园空空落落,偶有一两个学生快步走过。脏兮兮的花坛边沿,瑟瑟寒风中,干枯的蔷薇藤虚弱地摇曳。树木枝杈空空荡荡,树下却堆着一地枯叶,无人清扫。
此情此景,全都让直树联想到一个词:凄凉。
明年,湘北高中就要与其他学校合并,直树是这所高中的最后一届学生。他不知道这所学校今后会变成什么样子,这座校园能否重新焕发生机,直树只知道,“湘北高中”这个概念,今后便不存在了。
半个小时前,班主任让直树去学校以前的社团活动室看看,有没有什么遗落的物品、可以回收的器材。直树是班长,深得老师信任,这样的任务自是交给他。到了明年,那位头发花白的班主任也要退休了。
直树走进分布着社团活动室的走廊,寒意和尘埃同时袭来,他打了个喷嚏。从他高中一年级入学以来,这座学校就没有任何社团了,整整三年,他不曾参加过任何集体活动。直树不知道这些房间多久没打扫了,想到布满屋子的灰尘和蜘蛛网,他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小心翼翼地推开第一间门后,直树放心了许多。闲置的更衣室仅仅是空荡,却没他想象中那么脏。直树进门绕了一圈,柜门有开有合,他没发现什么可供回收的物品。
足球、棒球、柔道、田径、舞蹈……所有的房门都没有落锁,直树一间间地看过去,只找到了两根半旧的球棒。
走到一扇门前,直树看了看门牌,篮球部。这个词没有在他心中激起丝毫波澜,他有些倦了,平静、甚至有些麻木地推开了门。
冬日惨淡的阳光落在地板上,苍白而明亮。直树四下看着,这里果然像前几个活动室一样,什么也没有。就在他打算离开时,他注意到墙角似乎有什么。直树走了过去。
走上前,直树才看清那是一幅相框。玻璃板破碎成一片片,打过蜡的木制边框也黯淡无光。他有些失望,正准备转身时,他发现碎玻璃中躺着一个直筒。直树忽然起了一丝莫名的好奇心,他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捏起了那个纸筒。
拍了拍表面的灰尘,直树展开纸筒。如他所料,这是一张照片。它不知道在这个角落里待了多久,未加塑封的表面已经褪了色,纤维相纸蜷曲着,平整不再。直树略略扫过一眼,想要直接扔掉,可他又于心不忍,照片上毕竟有那么多人,扔掉未免不够尊重。
直树低下头,重新打量照片上的人们。
看上去,这是一支篮球队的合影。蹲在前排的五个人,应该是主力球员。穿着球衣、站在两侧的,应该是其他替补球员。站在中间的人们,大概是这支队伍的朋友们。扛着旗的大个子笑得真憨,旁边的女孩们倒是花儿一般美丽可爱。还有染黄头发的、留小胡子的、体型很胖的、笑容慧黠的……也是支持着这支队伍的人们吧。至于教练,恐怕只能是左边那位白头发老爷爷了。
他们的红衣泛旧了,他们的笑容模糊了。直树却觉得,一股热流从胸膛缓慢涌来。他仔细地注视着合影上的每一个人,舍不得移开视线片刻。
照片只能定格短短一瞬,那些笑脸却是如此生动、鲜活。他们,发生了怎样跌宕的故事?他们,经历了怎样热烈的青春?晴空与大海、骄阳与热风、畅快的笑声、淋漓的汗水、篮筐的震动……这一切,仿佛穿越了遥远的岁月,朝直树扑面而来。直树忽然很羡慕他们,他们一定拥有比自己更多彩的少年时代。他们吸引着他,使他无比向往。直树心中忽然涌起一阵冲动,只想跑进那个夏天,跑进那群红衣少年之间,对他们说,“让我和你们一起打篮球吧!”
直树脸颊发热,嘴唇微微颤动。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扔掉这张照片了。
站在原地又看了一会儿,直树无意瞥向地上那堆碎玻璃。这时,他又发现了两张落满灰尘的小纸片,直树弯腰拾起。那是两张入场证,全国高校综合体育大会,广岛,1992年。入场证上分别签着两个笔迹不同的名字,赤木刚宪,木暮公延。
1992年……
这个数字让直树愣了片刻。1992年,距离现在已经很多很多年了啊!
赤木刚宪是谁?木暮公延是谁?他们是合影中的哪两个?直树不知道。他只能推断出,他们是最初把照片放进相框中的人。他想,他们一定比任何人更爱这支队伍,所以才会把自己的入场证放在照片背后,把自己的青春和大家的笑脸留在一起。这哪里是两张普通的纸,明明是他们滚烫的真心啊。
赤木刚宪和木暮公延,一定希望这张合影能永远光鲜亮丽、崭新如初、被珍重对待。他们可曾想过,它后来会落了灰、褪了色、丢在角落里、差点被人当作垃圾扔掉么?
世界那么大,这两个人、这群人,如今又在哪里?
窗外,飞鸟划破灰白的天际。直树的喉咙一阵酸涩,胸前热流全都化作了即将夺眶而出的泪。不知为何,他最近总是容易感伤。
把球棒交给班主任,放学后,直树没有直接去补习班,而是拐进商业街的礼品店,买了一只漂亮的柚木相框。晚上回到家,他躲进房间,把照片小心翼翼地擦干净,展平放入相框中,连同那两张入场证一起。
将相框端端正正地摆在自己的桌面上,直树望着他们,笑了。
褪色的老照片和昂贵的柚木相框,似乎不太搭。除了同属一所高中,这群人与直树没有任何关系,他们的故事于他也是一团迷雾。说到底,这是一群陌生人,自己若与如今的他们擦肩而过,恐怕也认不出来。
可直树就想看着这群少年。他知道,即使今后湘北高中不复存在,即使他们已经被忘记了,自己也会始终记得这个下午的感动。他也会记得那两个名字,他想好好保存他们的真心。
此后,这张照片一直好好地放在直树的房间里。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