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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同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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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平复了一下心跳,怕什么,看一眼又不会少肉。
跟着大部队经过晒场进食堂时,牛宏国叫住了她。
“窦婉,你过来一下。”
她挺心虚,颤颤巍巍,小媳妇儿一样在他面前低了头:“牛、牛大哥,什么事?”
她怎么老叫自己牛大哥?
牛宏国纠正她的称呼:“叫我同志就好。”
“哦,牛同志。”她从善如流。
同志前加了个牛字又怪怪的,牛宏国皱了皱眉头,放弃了纠正她的打算。
“你娘这样的女劳力,按说是一天8个工分。”
他话说得慢,像是在斟酌该怎么说。
“但,前天她下午就昏过去了,我这里就不给她记8工分,只能记5个。”
“你家其他人都没意见,我现在跟你说一声。”
他这是在征求她的最后同意?
牛宏国点头。
他好像挺认真地在做这事儿。
窦婉不觉把声音放柔了,更显得娇滴滴地像水一般:“我能看看这两天的工分帐吗?”
“可、可以。”
她凑得有些近,一股若有似无的香气从她乌黑的发顶冒出来,闻起来,甜甜的,倒不像上次那样腻,侧脸莹润地像玉,对,肤如凝脂,他一直以为这只存在于书本之上。
牛宏国迅速收回目光,窦婉一只手指到了某一行。
“柳月牙三天前,可是早下工了大半天。”
三天前的工分帐上,柳月牙赫然是8个工分,一分都没扣。
牛宏国沉吟了一会儿:“三天前,我问过他们劳动区周围的人,都没人反应这事。”说罢,他又瞥了一眼窦婉,眼神中,夹杂了一丝怀疑。
窦婉敏锐地捕捉到了。不信她?在村里,之前是流传着她被退亲了的消息,但朱玉蓉一再宣扬,是窦婉瞧不上李春生,他们主动退的亲,流言才下去不少。说起来,原身在村里的名誉,没什么污点啊,怎么这人第一反应是怀疑她?
“高大胖也瞧见了,柳月牙往村东头赶,像是肚子痛,可我们都没瞧见她回来。”除了高大胖一个目击证人,她拿不出其他证据,“你可以问她。”
“啥事找我?”高大胖嘿嘿笑着,立刻出现。
她见牛宏国找窦婉,急了,在旁边看了多会儿,窦婉一点到她名字,她就忙不迭跑来了,还能多看两眼牛宏国。
“有这事吗?”牛宏国把原委说完,看着高大胖问。
窦婉也目光灼灼地看向高大胖。
高大胖挠了挠头,躲着窦婉的目光,半天才憋出一句:“没、没有。我没瞧见,啥、都不知道。”
窦婉忍不住:“高大胖!”
牛宏国挡在她前面:“高大胖,没什么,你去吃饭吧。”
看着高大胖的背影,牛宏国看起来也是一副“我就说吧”的样子,这件事反倒变成她不对了。
高大胖明明对柳月牙不屑一顾,怎么今天反而不说实话?
秋风阵阵,窦婉的身影在场上更显萧瑟。
她扁着嘴,眼眶微红的样子,叫牛宏国有点过意不去。
“没什么了,你也去吃饭吧。”
窦婉背对着他,没动静。
“那,那我先过去了。”
这丫头不会受什么刺激吧?
“别走。”窦婉跨出两步,挡住了牛宏国的去路。
她笑盈盈的,完全没有了刚才的委屈。
阳光在树影间摇晃,她洁白的贝齿闪烁起了光,牛宏国微微闭了闭眼睛。
“丝巾。”
“什么?”
她指了指她的头发,笑容天真又无辜:“我的丝巾呀。”
“放到那个窗台上,晚上下工我自己去拿。”
说完,转身就走了。
哼,臭牛,竟然不信她。
那条丝巾是朱玉蓉的婚前旧物,之前一直没叫他还,今天她心情不好,就得要回来啦。
到了食堂,高大胖一见她,赶忙放下饭碗:“我吃完,出去上工。”完全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窦婉也没揪着她不放,坐在窦明中边上:“爹,老母鸡买了么?”
她是压低了声音的,怕何卫红听着。
窦明中还是没说话。
看来他是不愿意买了。
倒是何卫红,见朱玉蓉没来,早就探听到了消息:“说是有身子了,那得恭喜大哥大嫂了。婉丫头要是出嫁,那就双喜临门了。”
说完这句,还想说什么,窦婉在边上冷冷地看着,她就把话咽了下去,手肘推了推沉默不语的窦明苏。
窦明苏又推了回去,这事儿,还得慢慢来。
他仔细看了看窦婉,晚上何卫红说,窦婉性子大变,为了朱玉蓉,在老太太面前,把碗都摔了,差点割到人。
不管是不是何卫红说的水鬼上身,窦婉现在,确实有主意多了。
“大哥,吃完咱们去河边转转吧。”
窦明苏站在文水河边,河水很清,不时有几条鱼儿跳跃溅起水花。
他给窦明中点了支烟。
何卫红那里他做不了主,但对窦明中,他面上是恭恭敬敬的,窦明中接过香烟。
聊了一阵,他早想好了措辞:“大哥,婉丫头最近性子变了不少,她嘴上说着不喜欢李春生,可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原本按说好的,过两个月她就得出嫁了。如今除了这事儿,丫头想必心里也急着呢。”
窦明中嗯了一声:“我再给她想想办法。”
“大哥你是不知道,关于婉丫头的闲言碎语多着呢,再不趁热打铁,恐怕就……”
窦明中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什么闲言碎语,谁传出去的?”
窦明苏很明智地打住了,聊了会儿公社的事。
窦明中心神不定,自家丫头的性子,确实变了不少,他一直往好的地方想,今天二弟一说,总觉得她确实反常。
“二弟,你到底想说什么?一家人有什么说不得,说吧。”
窦明苏没正面回答:“就怕婉丫头不愿意。”
“到底什么事?”
中午洗碗洗脸的时候到了,文水河边人来人往多了,窦明苏摆了摆手:“改天再细细跟你说。”
树后,窦婉蹲着,捧着下巴,思考了好一会儿,二叔绕来绕去,到底想跟她那爹说些什么?
下工了,窦婉记着自己挤兑牛宏国,叫他还丝巾的那事儿。
赶到侧门,窗户那里,稻草堆里果然躺着她的丝巾,折成了豆腐块,棱角分明,方方正正,像极了牛宏国那张扑克脸。
她拎起来瞧瞧,倒是洗得干干净净,她还想找由头刁难刁难他的。
不过——她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睛笑成了弯弯的月牙。
窦婉揣着帕子高高兴兴地回了家。
刚回家,就听到一声一声的呕吐。
刚诊出来怀孕,朱玉蓉就不太好,吐得昏天黑地,吐出不少黄绿的胆汁,窦婉看着心疼,埋怨起窦明中来:“二叔带着爹去抓泥鳅了,也不在家陪陪你。”
窦家的男人们大男子主义很重,到了晚上是决不许女人出门干活的,更别说让女人去抓鱼打猎了。
之前窦婉想跟着去,一次也没能成功过。
朱玉蓉脸色变了变,窦婉知道她失言了,连忙找补:“也是想着能给娘补身子。”
“我不爱吃,腥——”她一说到腥字,就忍不住又哇地吐了,只是干呕,别的什么都吐不出来了。
“娘,那你想吃些什么?”窦婉问了几句,朱玉蓉却只管摇头,什么也没说。
她问过窦老太太,中午朱玉蓉也是什么都没吃。
也是,饭菜都是窦老太太在张罗,她最多也就煮个青菜,烧个咸菜,这年月,确实没什么可吃的,要让窦老太太杀鸡,那窦老太保准要说“不如把我杀了”。
朱玉蓉的孕吐反应格外激烈,她爱莫能助。
晚间,她一边把玩着从牛宏国那要回来的丝巾,一边翻开了《童话合辑》,这一次,她竟然又成功撕下了《豌豆公主》那一页,进入城堡中好吃好睡。
起身后,她偷偷想让朱玉蓉进去也试试,哪儿童话书叮了一声:“风能进,雨能进,非童话王国公民不能进。”
得。窦婉作罢。
几天,朱玉蓉又瘦了几斤,脸上一点肉都没了。
虽说窦明中也常常带着窦明苏出去网一些鱼虾泥鳅,数量不多,朱玉蓉也不爱吃,窦婉也不太爱,多半进了何卫红的嘴。
窦婉有点儿急,拉着窦明中:“爹,娘真的得补充营养,大坤叔交代的。那什么,王麻子那天亲口说,他家老母鸡可以便宜点卖给我,就两块钱。”
当然这还是看在她长得漂亮的份上。
窦明中垂下了头,沉默了。
窦婉心知有异,窦明中从来行得正坐得端,这样子是心虚了,忙道:“爹,有什么事,就说吧,女儿跟你一起分担。”
“我,家里那十六块钱,都借给二弟了。”
她心里吃惊,面上不漏分毫:“什么时候的事儿?”
窦明中默默地抬起头来:“为清丫头上工农兵大学,二弟一早就问我借了钱。一家人,哪有不借的道理?”
既然理由冠冕堂皇,那你心虚啥?
窦婉在心里叹气。
她怎么也没想到,他们大房的家底,竟是空的。平时吃的大多是公社解决,难得用一次钱,以至于根本没人知道。
“娘知道么?”
窦明中摇头。
也是,这事儿在他看来,没必要向媳妇交代。
“大哥,来,我啊,刚刚去打了三两酒,咱们来喝点儿。”她刚想继续问,窦明苏提着一瓶酒过来了:“上好的高粱烧,再叫卫红整两个菜。”
他招呼窦婉:“婉丫头,你再去村头代销社,打点花生来。”
她看着窦明苏,心里头邪火蹿了起来。她爹为什么瞒着娘,想必跟二叔脱不了干系,窦明苏一向标榜自己管得住媳妇。
她把手一伸:“花生米要钱呢。”
窦明苏一愣,把兜里的钱掏出来:“这丫头,二叔能不给你钱吗?”
他给了窦婉五分钱。
按说是够了。
不过窦婉又道:“算了,二叔,我娘不舒服,我得照顾她。你找我奶,或者三叔去。”
话里有话,窦老太太和窦明友去,那得到几时了?窦明苏又掏了掏口袋,摸出五毛:“给你娘再买点好吃的。”
窦婉直管摇头:“还是省省吧,妹以后读大学,开销不少呢,叔你也省着点花,咱们的钱不是大风刮来的。”
她语带双关,窦明苏终于正色起来,眼神冷了一冷,面上笑着:“我这侄女真替叔操心。成,叔把身上的钱都给你。”
他把内兜翻出来,把剩下的两块四毛五巨款,都给了窦婉。
窦婉撇了撇嘴:“还是叔疼我。”
窦明苏在后面额头青筋直抽跳了好几下,窦明中不明所以,打开了酒瓶盖:“二弟,咱们吃酒,要不叫老爹也来吃?”
窦明苏当然不能同意:“不用,爹吃醉了娘要啰嗦。”
这傻大哥,还看不出来,他找他喝酒,是有事要说么?
窦明苏赶忙张罗着让他坐下。
代销社在村的最东头,窦婉一路慢悠悠地走到门口,赢得了不少适龄单身男青年热烈的目光,没来得及进代销社,就碰上了惊慌失措的高大胖,手里还抱着个小萝卜头:“老谭,谭子哥,快来呀,我家,我家弟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