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2、白夜 ...
-
窗外夜色在消融,天快亮了。
邓烟雨盯天花板盯得眼酸,从床上坐起,悄悄拉开窗帘。
远处工厂如沉睡的山峦,老旧烟囱在蓝调夜色下飘出虚白的气体。她长时间凝望这片黯淡景象,随后将目光移向半公里外的一口湖。
亭台水面被晨雾笼罩,欲隐欲现。
公冶抱着醒来的小可,坐在洁白的病床上,安寂如灰尘。
十分钟前,小可告诉他,自己不想坚持了。
孩子裹在单薄的被子里,面部因病变而逐渐畸形,他正在被思泊病毒肉眼可见地蚕食,断裂的下肢繁殖出未知肉瘤,不时渗出败死液化的组织。
“小八哥哥,你能带我……去外面吗?”
“不是回家……小八哥哥也,受伤了……我们不,回家……”
小可努力朝他笑:“就去门口,吹吹风,就好……”
公冶抱紧孩子,悲痛懊悔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他救不了他。
他害死了他。
什么也做不到,没有任何希望。
没用,失败,无能。
他就是个废物。
公冶仰起头,忍回眼泪,片刻,把孩子放到床上,向外走去。
“你要出去?”顾令萍刚走出实验室,还没摘下防护手套,“我之前说的话当耳旁风了?你觉得我会让你离开独玉分所?”
“我要去白稻湖,带小可看日出,他没有时间了,希望你能答应,派人跟着我们都可以。”
公冶平淡道来:“等孩子的事情处理完毕,我就随你回南陆。”
顾令萍指尖微动,把头一点点转向他,口罩后的眼神快藏不住:“你愿意跟我走?”
他没有说话,只是无波无澜看着,容颜是从未有过的坚决沉静。
小可喂过止痛药,已经感知不到自己的身体在崩塌了。期间,公冶换了套黑西装,里面是简约白衬。他侧脸的血痕淡了,像被风袭过的两道擦伤。
一群监视他的人紧随在后方,他在最前,走下冷冰冰的楼梯,走上那条通往天光的长廊。他曾在这条长廊上哭喊着要回歌华,也在离出口一步之遥的地方堕入地狱——
如今,他亲手推开。
冷冽的空气裹挟晨雾,深吸一口,就能让头脑无比干净。
所有人皆着严谨黑装,一个人手里捧着白花,守在车前,等公冶过来,便开启车门。
公冶抱着小可,坐进车内。
黑色古思特开在最前面,后面跟着两辆车,缓缓开离独玉分所,驶向七公里外的白稻湖。
邓烟雨坐在草坪长椅上,吃着路边摊买的三角饭团,踢着脚边石子。
蓝调时刻在退去,东边正有温度不菲的亮光破出,太阳要升起来了,她打算看完日出再回临时接待点。
这个月份的芦苇才返青开叶,正处于长个头的时期。邓烟雨不想坐着了,离开长椅,沿湖往杉树林走,一地落叶踩着特别安心。
五分钟后,一个男人抱着个孩子,来到这条长椅前,坐了下来。
孩子包裹在大衣中,下半身已经完全脱水萎缩,没有轮廓可言,一碰就像粉末一样成块碎落。公冶拨开宽大帽子,小可半边脸鼓得晶莹,发胀发紫,几欲破裂流水,唯有一只眼球还能活动,吃力地转着、睁开。
“太阳快出来了,小可。”公冶将头一歪,贴着孩子滚烫的脸,自己衣领也沾染了脓血,但他没有放开的意思,将满身的体温传递给小可。
云和群山先亮起,是沉淀的金色,然后是山腰的寺庙,古朴的泥土色,再是寺庙檐角的风铎,幽微的古铜色,接着是花海、旷野、白稻湖,渐次而起,烂漫地翻腾,生生不息地迎着光。无边无垠的天际拽起了一片火光,千万点火光,为苍凉的世界上色,飞鸟抹过蓝夜,太阳初升初绽,在小可裂出血丝的瞳仁中,温柔庞大地定格。
天空平静而热烈。
“好美。”
邓烟雨伫立林中,伸手接住一束光。日照冲开浓稠的夜,穿过层层叠叠的树木枝杈,晒醒空气里的一切。
“小八哥……哥……”小可的目光对日出已无一丝留恋,他望着公冶,嘴巴被肉瘤挤压,却还在含糊而努力地说着,“你要……幸福……地……”
呼……
一阵温暖的风拂过白稻湖,拂过花海,草丛的蒲公英摇曳四散,小可随着风声化成了一抔灰。
一下子轻了。
小可像片枯叶从公冶手中飘走,在还没落地时就沙沙地分解了,长在他身上的几颗肉瘤啪嗒啪嗒滚落,砸出无数厄虫尸体,让公冶想起被喂给408生命设备的人彘婴孩。
公冶满身污血,手上是小可留下的脏衣服。
一个黑衣男等待须臾,上前要帮他拿走,公冶看他:“做什么?”
黑衣男并不与他赤红的眼对视,只说:“公冶先生,您衣服脏了。”
“什么脏了?”
“我说衣服……”
“你说什么脏了?”
“……衣……”
“谁脏了?”
“……”
黑衣男理解他现在的心情,便委婉地换了一个话题:“这封信,是顾院长让我交给您的。”
公冶冷冷盯着他手中的东西,接过。
“是周骋志写给您的,”黑衣男说,“他昨晚在牢里自杀了,这封信,他说务必交到您手上。”
公冶的心脏好像不会跳了,抱着小可的衣服,缓了很久才拆开信,开头以黑色钢笔顶格写了一行——
尊敬的莲·辛克莱尔先生
见字如面
……
字迹飘逸,书写者落笔干脆。
公冶抬起染血的手,冰冷的指尖触摸到“莲·辛克莱尔”上面。他对这个陌生名字的感觉,就像未解的谜,但不妨碍他把信读了下去: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你的父亲死在了一个艳阳天里。
2104年4月1日下午4点04分,部队接到紧急任务,歌华东一区新座十字大街发生稀美喋血事件,公安特勤及武警火速出动,我在车上就听闻那名美食家变异,已经咬死不下二十个人。
我负责狙击,早早埋伏于A厦楼顶,当时俯瞰下去,这座首都著名的大商圈杯盘狼藉,仿佛无人生还的末日。事发突然,防暴队能在短时间内成功疏散上万人已堪称奇迹,你父亲静思就跟着队伍,走进了这样一个窒息的环境。
作案的美食家依然保持头脑清醒,在我们赶来之前就在自己周围筑起了一堵人肉壁垒。那些残破的人就像沙袋一样堆叠,我不敢贸然开枪,因为里头可能还有活着的,耳麦里传来头儿的声音,他说美食家手上有人质,是孕妇,前线开不了火,问我能不能毙,我说能。
我眼睑都汗湿了,食指蓄力扳机,可这一枪没有开下去。现在回想,如果当初我快一秒扣下扳机,静思是否就不会死了。
从包抄到成功击毙,过程非常迅速,最后是前线率先开枪,静思观察状况说是孕妇无意识歪倒,给了个击杀空隙,武警一枪爆头。
我相信他的判断,也相信武警这一枪把短暂丢失的和平重新拯救了起来。
可我错了。
头儿让静思为孕妇做急救处理,自己带队去检查尸堆,我眼看着静思一个人落了单,大伙都背对他,我逐渐意识到不对,前线甚至不派救护组进来,我赶紧喊他,可偏不凑巧,我的拾音器没贴紧,声音断了,而静思只顾着止血,没听清我的话,他说我管子又没贴脖子上,声音杂了,还问我紧张个什么劲。
我当然紧张。
因为我透过倍镜,清清楚楚看到那名孕妇睁开的双眼,是绿色的。
她捅穿了静思的防弹衣,她掏出了他的心脏。
几秒时间而已,这几秒对一个狙击手来说绰绰有余,我有足够的时机击杀这名孕妇,可在开枪的瞬间我就绝望了,这股感觉不对,火舌是冲我来的,我被烧得面目全非,感官尽失。
我的枪炸膛了。
最后一眼,我透过高温与火光看着你父亲倒下,无能为力。
医院救活了我,之后我被扣上策划四一案的罪名,关押在博山。很奇怪,他们似乎迫切地需要一个“活着的我”来撑起他们的阴谋。
若非那天你来探视我,我也不会写下这封信。渡莲,不要自责,也不要因为自己的身份而抬不起头,我知道,我们这一辈选错了路,但我们无法回头了,同样的,我也不会再劝你理解我们,你是我五十年晦暗人生里寻到的唯一希望,更是你父母一辈子的骄傲,你该成为你自己。
永远不要忘记,有一群蝼蚁把我们的国家蛀得千疮百孔,而我们的国家始终不曾倒下,它在等待一个揭发。
去做吧,你的靠山,是整个世界。
2130年4月13日晚
周骋志亲笔
……
信上有一缕香气,极淡。
公冶将信折叠,放回信封,起身。
黑衣人默契地围上来,似乎要把他怎么样,公冶只是转身,将衣服交给刚才那个黑衣男:“不必清洗,放我房间。”
黑衣男一怔,伸手接下:“是。”
公冶向树林走去。
“先生!”黑衣男喊着,眼神示意树林那边监视的同伴。
“五分钟,”公冶边走边说,“还怕我逃了?”
他显然需要冷静,没有人再不长眼地跟上去。
迈入林中,环境和氛围更为宁谧,他踩着一地去年枯红的杉树叶和不少从别处吹来的枫叶,沙沙,沙沙,它们绵软地承托着,是无比自然的声音,细密地刮擦耳膜。
他刚失去小可,听不了,便往没有落叶堆积的一处空地走去。
一个不高的土坡挡着,他淡淡扫了眼,绕过。
邓烟雨没注意到有人来,听见时已晚。她侧头,瘦削的脸映在阳光下,带着点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