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5、霜降不知07 ...
-
在冥界,魔族栖息的地方名为“魔域”,魔域的中心之城魔都名为“混沌”。
此处邪祟怨秽之气横生,厮杀抢掠,血腥蔓延,充满着堕落者——未被贬下天界之前,堕落者都曾是高傲尊贵的神族,失去了自持的理性后,变得尤为自私残暴。
加上天界的刻意打压,魔都混沌乃是千百年封闭的、是这三界中最为肮脏、无人敢靠近的地方。
混沌中没有日月,终年积雪成冰,这里生存的魔族不知昼夜更替,更不知夏蝉冬雪,只是年复一年地过着漫长无止、又背负罪孽的日子。
因此,魔域还有另一个名字:“神狱”。堕落者们自称为“罪神”。
混沌的边境之地,相对远离自相残杀的争斗,暴雪肆虐,寒风呼啸,街边地上积起一层厚厚的、吱呀吱呀踩上去、脚步深浅的雪。
肮脏的车轮碾过,留下一道灰黑车辙痕迹。
集市上叫卖的唯一的热食物是火罪神烤出的炊饼,肌肉丰满、胡子拉碴的汉子正在铆劲儿叫卖,风雪中口里吐出白色的哈气:“炊饼!炊饼!面皮又酥又脆!二两神力就换!童叟无欺呐——!”
旁边吆喝药草的小贩哧哧笑道:“火罪神,就放一把火的事儿,还值二两神力呐?”
“放火浪费的不也是我自己的神力吗?!”火罪神吹鼻子瞪眼道,“买不买?不买滚!”
“买买买。这大雪天的,可得吃点热乎东西。”
小药贩也是罪神,未被贬下天界前曾是堂堂看守天界灵木的神,若没有他的草药,混沌中的罪神们早就患病不治而衰亡。
他将自己的神力凝聚在指尖,装入布袋中,掂量一下分量,扔给了火罪神,叹息道:“要不是关在这鬼地方,失去神身和凡胎无几,哪里还需要吃食物。”
火罪神哈哈大笑:“虽然生存环境恶劣了点,但不用看天上那些老东西虚伪刻薄的脸色,无拘无束,好不快活自在!”
灵木罪神也随之笑起来,狠狠咬了一口酥脆的炊饼,道:“你他娘的,说的也是!”
路过的众罪神纷纷在炊饼摊驻足,有的是想卖一份炊饼,有的是借机蹭蹭锅炉里的热气,火罪神脾气好,从不赶人。除了——
一团黑色的秽气脏兮兮地悄悄凑过来,有些试探,又有些畏惧,小心翼翼地匍匐在罪神们的脚下。
不知是谁先发现了它。
“看!是秽妖!这脏东西!又来了!”
“赶紧把它撵跑!它所到之处就会不幸,晦气死了!”
那团秽气受了惊吓,立马卷走锅炉上的一块饼,向远处逃去!
“狗日的!”火罪神先怒了,胡子和头发齐齐炸了起来,“你他妈又来脏我的铺子!”。
罪神们不断拦截,而它在逃跑过程中,可以矫健地躲过一众身体——
“砰!”转角就与另一团秽气撞上了。
可惜那团秽气太弱小了,气息稀薄黯淡,似乎是刚降生没多久的,快被这雪冻死了。
它丝毫都没怜悯对方,卷着饼就头也不回地越过。
其实它本不需要吃东西,偷饼只是为了暖身体。
魔域中所下的雪,乃是天界为了惩罚罪神而降下的,莫说几乎与凡胎无二的罪神,哪怕只是一团秽孽的气,也会被冻伤至死。
这不是秽妖第一次偷东西了,它连实体都没有,在众罪神之中是最卑微弱小的生命,却要陪他们一起受罚。
可它越是想活下去,就越要偷抢,罪神们都对其嗤之以鼻、冷眼相待。
而就在这样一个它如往常一样抢掠再逃命的一日——天裂了。
罪神们的牢狱,被打开了一个口。
千百年间,魔域就是天界神族为了关押惩罚罪神的地方,没有创世神通天灭地的强大神力,哪里是那么容易打开的?有些罪神苟延残喘,在魔域中生活了好几百年,生养了几代人,都从没见过劈开天后的光亮。
而此刻,随着天裂而至的,是一把搅动天地异象的剑,一朵金光神圣的莲花,和一个凤目凌厉的男人——
可想而知,对于被囚禁了千百年的罪神们来说,有多么震撼。
男人身后的,那是地上的人间。
拥有初生的朝霞、绚烂的夕阳,拥有山泉与雨露、清风和花香,拥有碧蓝接天映、苍雾浴群山——的人间。
可周围罪神只能纷纷逃窜,以为是天界的神来绞杀他们。
只有那只偷饼的秽妖,怔愣地、向往地、追视着、出神着,将那绝色而神圣的男人和他身后的人间望着。
他踏空在莲上,衣袍猎猎,眉目冷凝,手腕一翻一转,便收剑回鞘,看到秽妖之时,男人毫不避讳地对它微微一笑,温柔至极。
秽妖却突然如梦初醒,反应过来后,立刻转身逃跑。
我屏住了呼吸,全身的血液都在剧烈沸腾,分不清是兴奋还是痛楚所带来的,这一幕如此熟悉,正如同当初的我亦是这样振奋。
男人向它远远一点,秽妖便被滞住。它剧烈挣扎着,饼掉到了地上,费力地妄图向饼落的位置多行一步,以为自己的生命就要到头了。
哪怕它一直仅仅只在混沌中苟活,也不会被天神放过。
连这群罪神都对自己嗤之以鼻,恨不得除之后快,更何况是天神呢?
男人用另一只手捏出一个咒诀,只见一缕气飘入秽妖之中,随着它痛苦哀嚎的声音渐响,一团黑色的秽气便化作了十二三岁的少年,狼狈地匍匐在地面,腰间系着细细的金线,连接着男人的指尖。
少年咬着牙齿“呜呜”地叫着,还不适应的四肢胡乱扑腾,直到男人走到他面前,净白的指尖抵上了他的眉心,默默地观察寻找着什么。
秽妖少年顿时安静下来,迷茫地看着他。
“我姓君,名长奉。”男人蹲下身,与他平视,笑意盈盈,“我是来带你走的,小家伙,叫你清白好不好?”
“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徒弟呀?”
我站起了身,忍不住向那还在傻站着的少年走去。
快答应他啊!快答应他!你还在愣什么?!
一把温热的掌心顿时将我抓住,君长奉的声音适时从身侧传来:“清白,这只是识海,不要沉浸其中。”
我回过神,眨了眨眼,侧过头看到身边的君长奉:“师父……”
“你既然叫我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会带你离开这里,养你长大,和我去人间吧。”那边的男人还在对少年温声细语,循循善诱,手指仔细地将他鸡窝般脏乱的头发捋顺。
而脏兮兮的少年只是呆呆地将他望着,似乎自己都意识不到地、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我咬了咬嘴唇,现在不是沉溺的时候,一旦我分不清识海和现实,是相当危险的事。
“清白快看,那小团秽妖,是东蛾吧?”君长奉及时拉住了我的袖子,为我向一个角落指去。
这里是东蛾的识海,他在其中的一举一动我们看得都极其清楚,且情绪也会随之受影响。那被曾偷饼的我撞到的、弱小瑟缩稀薄的一团小秽妖,在看到天裂的那一瞬间,突然迸发出极其强烈的求生欲和向往。
于是,鼓起勇气,将身体分|身成无数微弱难查的怨气,借机钻了出去。
“原来东蛾是这么离开混沌的。”我忍不住道。
追究起来,还是君长奉在无意间为它提供了条件。
君长奉摇头无奈笑笑:“这段识海要消失了,清白,你现在还疼吗?”
我:“好多了。师父,我们跟上它吧。”
它这时还不叫东蛾,它没有名字,只叫秽妖。
秽妖刚来到人间时,仍是一团秽气,在一个全新的世界中辗转、颠沛流离,努力存活,时常会遭遇仙门弟子。久而久之,只能躲进山里,才能逃避追捕。
直到一日,一位巡山路过的少年恰好发现了这只秽妖,大喜过望,就一路追捕直至山中灵湖。要知道,秽妖是人间不常见的妖种,按照七星宫的捉妖标准,奖励十分丰厚。
少年的坚持比秽妖想象中还久,被逼至生死之间时,向来胆小卑怯的它第一次挣扎反扑,它本不想杀人,它与人类无冤无仇。
但——
它想活,它不想再过躲躲藏藏、受制于人的日子了。
祟气四散,顷刻间涌入少年的身体中,那少年的四肢骨干以不正常的角度扭动着,骨头机械似的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七窍开始流血,身体开始痉挛,血肉全部脱落腐烂,很快就被吸干了精气化作了皮包骨。
秽妖的灵魂从中浮出,惊慌失措地看着死去的少年。
它将少年的尸体推入湖中,不断下沉,妄图掩盖自己的罪行。
只是转瞬间,它做了一个大胆又自私的决定,直直扑入湖中。
反正少年都一样是死,那它为什么不能占领这个少年的身体,用他的人皮生存在世间呢?
如果它假扮成了人类,在属于人类的地盘上,是不是就再也不用被驱逐嫌弃了?
不用在魔域的罪神之中小心翼翼地生活,也不用在躲避人类的抓捕。
它将拥有一个崭新的、美妙的人生,不是吗?
秽妖占据这具身体的时刻,第一次感受到了拥有骨干和肢体的感觉。
他新奇地看着自己双手的掌纹,用力握了握,身体血肉随之生长,充满着生命力的、健康蓬勃的血液在血管中奔涌。
他又摸了摸自己的脸,细嫩的肌肤,一双明亮的、可以清晰看到这个世界的眼睛,秀气的鼻子,还有两片形状漂亮的嘴唇。
他低下头,顺着喉结往下摸,直到摸到了一块挂在胸前的玉牌。
拿出来一看,是仙家用来护身的、刻着名字的温玉。
“叶、东、蛾?”他扑出湖面,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捋顺舌头,学着人类说话,“……这是你的名字吗?”
“可是对不起呀,以后这就是我的名字啦。”
我瞬间睁大了眼睛,下意识看向了君长奉:“师父!”
“嗯,听到了。”君长奉看起来并不惊讶,“这就是当初封印这只秽妖花费了那么久时间的原因,叶家一位后辈被它占据了身体,若贸然抓它,叶东蛾的身体就会支离破碎,叶家和公仪山庄都不同意,所以只好不断退而求次,小心谨慎现在才能保存住原身,在公仪山庄的湖底。”
这个少年,居然真是叶家的人!
怪不得让叶轻飏看守他。
我:“可是,原本的东蛾已经死了,就算留下他完整的身体,又有什么用呢?难道叶家和公仪山庄意识不到这里面的是秽妖,而并非他们原本认识的人吗?”
君长奉:“……或许就是,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却还愿意自己欺骗自己,想留个念想。”
“好奇怪啊。”
“人类的思想就是很奇怪复杂的,一生为‘情’字所累,亲情、友情、爱情,有很多事连他们自己都解释不了。”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直到听见不远处一道朗然的男声传来——
“东蛾?东蛾?你跑哪里去了?”
已经成为东蛾的秽妖下意识想要逃走,依然本能地对人类感到恐惧。
可下一秒,一道如鹤般飘逸灵动的身影便落在了他头顶的树梢上。
东蛾扬起头,双手交握放在胸前,不安地看着他。
深山露重,薄雾蔼蔼,荻花轻舞,芝兰玉树的青年收剑回势,俊美无俦的脸微微俯下,深邃的眼眸直直地落入东蛾的瞳孔中。
东蛾愣愣道:“作…梁?”
我们此刻因处于东蛾的识海中,与他心意相通,切实地感受到了那一瞬间他激动兴奋、羞赧紧张的心情。
随之的是,如擂鼓般的心跳。
或许是因为秽妖继承了叶东蛾曾经的记忆和情感;
或许是因为青年在他生命中的出场惊艳而深刻;
也或许是恰好在东蛾情感最为波动的这一刻,看着对方那衣摆翩飞的弧度都恰到好处……
——他第一次体会到了一种名为爱恋神往的感情。
“我堂兄说过,深山里很危险的,你既然想来巡山,就要跟紧我,下次别再走丢了。知道了吗?”公仪作梁的声音沉稳有力,水火不侵的脸上一丝表情也无,公事公办的态度,“在你没成为我的道侣、入公仪山庄前,叶家不会让你出现任何意外的。”
虽然意外已经出现了。
我在心里小小惊讶了一下,又想通了——叶家与公仪山庄多年联姻,轮到叶东蛾和公仪作梁两人身上也不奇怪。
周遭景物慢慢白化,我亲眼看着树梢上的一滴晨露坠下,顷刻间转换变作山洞潮湿的雨滴,“嗒”,掉到地面上。
“噼啪,噼啪。”
滋滋烧起的火堆正噼啪作响,衬着格外寂静的山洞更加清晰,石壁上的雨珠一滴滴地落在地面的水洼中,嗒嗒的声音如同落在玉盘里的珠子。
全身麻木的痛感夹杂着山洞里阴冷的风一齐袭来,东蛾倒吸了一口凉气。
和人类的身体相融的排斥感逐渐显露了出来。
他不太舒服。
我受他的影响,也有些难受,君长奉带着我在山洞的一隅坐下。
山洞外雨幕涟涟,洞内一时寂静万分。
公仪作梁将烤鱼翻了个面,从灵囊中取出盐巴调料,撒在上面。
然后递给东蛾。
“吃吧,接下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东蛾怯怯地看着他,迟疑地接下来:“谢、谢谢……”这是他第一次说出感谢的词语,尽管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吃下这条鱼,但他知道这是属于人类的食物,应该学会去适应。
能获得全新的生命,有一位只一眼望去就脸红心跳的心悦之人,体会到心跳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幸运。
他是很知足的人。
“不必说谢。”公仪作梁的反应淡淡的,“照顾你是我的职责。”
东蛾抿了抿唇,试探地咬着鱼肉,外酥里嫩,调料的香味充斥在舌尖。
这就是人类的食物的味道吗?
“真好吃。”东蛾眯眼笑了笑,带着一股天真的傻气,再次说道,“谢谢。”
公仪作梁抬起薄薄的眼皮,随意打量他一瞬:“你之前不是最嫌弃烤鱼吗?”
东蛾瞬间冒下冷汗:“我……”
“不过你能更适应野外生活,叶府主会很欣慰的。”公仪作梁似是没把这点事放心上,“这样就好。”
“嗯……”东蛾心虚地垂下头,小口小口地咬着鱼,偷偷地打量着对方。
青年闭目盘膝打坐,一身金色锦袍,头发束得很高,眉眼精致英俊,像是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只要不讲话时就很安静,如同一尊屹然不动的石像,连呼吸音都很轻。
东蛾可以看出他修为不俗,灵气旺盛,若是自己这样一直跟着他,会不会有一日被他发现自己的真身呢?
虽然……虽然东蛾对这个青年很有好感,但是他是人类哎,而且还是出自仙家名门的人类,为了确保自己的身份不会暴露,平安顺利地活下去,还是应该趁机杀了他——
就像杀死原本的叶东蛾一样——
“轰隆——!”
一道惊雷蓦然响起,东蛾下意识瑟缩了一下。
他心想:打雷了?
人间也会有雷声吗?
曾经的魔都混沌就经常打雷,那雷声如同野兽的怒放,摧枯拉朽的倾倒,蕴含着神力,同样是为了惩罚而生,正如同那冷到让人感到濒死的雪,都让东蛾尤其恐惧。
他蜷缩成一小团,随雷声不断打颤。
下一秒,他蓦然感到身体一斜,被揽入了一个温暖安心宽阔的怀抱。
“之前怎么不知道你怕打雷?”公仪作梁用手心盖住了他的耳朵,皱了皱眉,“下次这种事要早跟我说,知道吗?不要等我自己发现。”
东蛾愣住了。
凡是出身魔域的人,没有不喜暖的。
就像那一块用性命去争夺偷抢的炊饼,只因它的腾腾热气,方能在永不休止的风雪牢狱中,得到一丝慰藉。
而现在,东蛾蓦然发现。
他竟然在一个人类的身边,感受到了这样的温暖。
尽管这温暖并不属于自己。
但似乎……依旧可以用来慰藉他孤苦良久的寂寥平生。
让他心甘情愿地自欺欺人。
——再也不知道霜降的来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