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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逃离不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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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年纪,倒是说得满口谎话,”黄罗汉的神色很狰狞:“大太太给你什么好处了,你现在还不肯指认她?”
“大太太给我买了三条项链,两个腕表,还有一盒金戒指,让我听戏的时候抛着玩。”南星眨巴着眼睛道。
黄罗汉一噎,显然没料到南星居然还真说得头头是道。
“妹妹,这都是小恩小惠罢了,”露凝香道:“她对你再好,也没把你的身契还给你不是?她只把你当做阿福,高兴的时候逗一逗,不高兴的时候就用来出气。”
“出气倒没有,就是老让我读报纸,读得很烦。”南星实话实说,还有点委屈:“那报纸上连载的小说也太长了,啰里啰嗦的,但大太太就是爱听,特别爱听那个什么‘棒打薄情郎’的故事,叫我读了五六遍呢。”
众人想笑又不敢笑,全都忍着,托着茶壶的老仆倒是笑了一声,多看了她两眼。
黄罗汉气得拍桌子:“我问你有没有听到大太太见不得人的事情?!”
“见不得人?”南星精神了:“那太多了!”
大太太捏着串珠的手微微颤了一下,倒是露凝香的脸上露出胜利者的微笑,用鼓励的眼神看着她。
“大太太的麻将,幺鸡上面刻着‘露’字,”南星掰着指头一条条罗列:“截胡不说截胡,说‘截露’,又请人算了露小姐属兔,最害怕老虎,就处处摆设老虎,睡觉也睡老虎枕……最可怕的是,尿壶也画着老虎追兔子!”
露凝香一张脸渐渐碎裂,她努力忍着,却仍然又羞又气,脸色通红。
“我问你有没有听到大太太密谋害我?!”黄罗汉忍无可忍。
“害你?”南星道:“害你可没有,害你干什么?大太太最多是恨你不回来,想让你回来罢了。”
这话让黄罗汉终于一怔,他忽然意识到,他心底也是不相信大太太要‘害’他的,所以他审问了这么多人,明明已经证据确凿了,却仍然想从别人口中听到更多的证据。
但这更叫黄罗汉气怒,因为大太太用了这样的手段,害他差一点没命,仅仅只是为了让他回心转意,听起来简直可笑到极点,但这偏偏是大太太做出来的事。
趁着空隙南星偷偷瞥了一眼傅庚生,只见他嘴角微微翘起,冲她点了点头。
南星心中大定,其实她也不愿意说大太太的坏话,大太太也不过是可怜人罢了,在她看来,大太太仍是旧时代女性的缩影,即使自己能力超群,独当一面,却依然把希望寄托在男人身上,期盼男人的回心转意,这才是最可悲的。
黄罗汉坐在那里,过了一会儿才显出嘲讽:“你陈佩姜有本事,比我有本事多了,这么多人问下来,没人说你的不好,连孙德才我翻来覆去打了六十棍子,也只把一切往自己身上揽。他们都不肯指认你,是你的本事。但你别觉得侥幸,你做了什么,我已经全知道,你设计卢兆国把我抓走,然后你来救我,显出你仁义来,还断了两根指头。”
他呵呵笑了一声,但听起来只有悲凉:“……看你断了指头,我比自己断了还难受呢。我是真的以为你舍命救我,谁料是你演的一出好戏呢。”
“救你是真心,”大太太终于道:“不管有没有卢兆国。”
“真心假意的我已经分不清楚了,”黄罗汉挥挥手:“但你骗了我,你不该骗我。”
大太太这才浑身一震。
黄罗汉最恨被人欺骗,没有其他,他年轻时候被人骗了三次,无一不是教训惨痛,甚至最惨的一次让他从小有名气的赌场老板,直接变成露宿街头的乞丐,差一点投了黄浦江。
所以他总领青帮之后,定下的规矩就是不能欺瞒,哪怕犯了三刀六眼的大罪,如果实话实说不欺瞒,甚至还能脱罪,但要是对他说了谎,那就罪上加罪,除死无他。
“好好,好,”大太太难得笑出来:“拿出你青帮的规矩,我倒要看看你怎么处分我。”
“师父,”傅庚生开口道:“大太太虽然有错,可毕竟只能算是妇人一时脑热,且并没有酿成不可挽回的后果。念在她这么多年劳苦功高,还有同甘共苦的情分……”
“那也功不抵过,”露凝香站在那里只管冷笑,她好不容易得了大太太的把柄,再不把大太太摁死她就白活了这么多年:“便是她仗着这么多功劳才为所欲为,青帮是要服管的,若是人人都学大太太,大先生还怎么服众?”
黄罗汉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角落里的万贤:“你有没有话说?”
万贤是被露凝香撺起来去查这件事的,等到他真查出来他又犹豫了,但露凝香已经把事情捅出去了——他现在一整张脸上就神色变幻,充满了犹豫和挣扎不决。
“大太太犯了错便有人求情,”露凝香眼圈一下子红了,“我呢,我清清白白,却挨了打还要被捆起来关在柴房里,还要把这本不属于我的罪名强加在我头上,让我做替罪羊!”
黄罗汉看到她神色凄楚,脸上甚至还残存着淡淡的红色印子,不由得心疼不已。然而还有比他更心疼的呢,万贤这原本犹豫的神色立刻变了,听到心爱的女人的哭诉,他将过往那些在大太太那里得到的慈惠和关心都忘了,忘得一干二净。
“师父,大太太这一回确实犯了大罪,”万贤道:“这可不是争风吃醋小打小闹,这是挑动外人构陷师父您呐,这事情要是传出去,咱们青帮可真成了别人眼里大大的笑话了。”
大太太看着他,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容来。万贤却并不敢和她对视,狼狈地转过了头去。
黄罗汉下定了决心,“万贤说的不错,你陈佩姜不安于室,对内悍妒不驯,对外败坏了青帮的名声,这不是能不能容忍的问题,这是你肆无忌惮明目张胆胡作非为的问题,你为了一点点闺门之内的争风吃醋,就用这样的手段陷我于不测……”
黄罗汉喘了口气:“我怎么处罚你?我处罚不了你,我眼不见心不烦,我搬出去住,咱们这日子就算是过到头了,从此以后我不来找你,你也别来烦我。你的人我也还留给你……”
大太太重复了一遍,恍然道:“你不要我了?”
不等黄罗汉说话,大太太哈哈大笑了一声:“你不要我了,黄麻子?!我嫁给你三十年,陪你吃了二十一年的苦,从一无所有到现在飞黄显达了,你就要学那陈世美,要把我这个糟糠之妻给抛了,你就不怕天打雷劈吗?!”
露凝香却忍不住嘲笑:“好歹秦香莲还给陈世美生了一儿一女呢。”
“我不能生,”大太太啐道:“你给他黄麻子生了什么?”
露凝香嘴角一挑,西医就是比中医灵验,谁的问题诊断书上写得清清楚楚,枉大太太还一门心思要给黄罗汉纳妾生儿子呢。
大太太没孩子,就认命了,她可绝不认命,她对大太太一辈子精明强干却在这件事上解脱不出来感到可笑。在露凝香的心里早有了个奇妙的主意,她看了一眼万贤,又不动声色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黄罗汉再也没有听她说一个字,他决绝地拂袖而去,只剩一个不肯接受现实的大太太和一座空荡荡的宅子。
南星也觉得世事难测,前几天这座宅子还因为大先生的归来而欢声笑语,转眼间就人去楼空,大太太彻底落败,一无所有。
大太太生了一场大病,比断指严重得多的大病,两个星期之后南星才再一次见到了她。
南星以为大太太会很憔悴、很苍老,但实际上大太太面容还算平静,只是止不住地咳嗽,听着就像阿福吃错了鸡骨头然后嗳气的声音。
“坐。”她道。
南星搬了个小杌子坐在她旁边,下意识看到了大太太被白纱包裹着的指头,很快又移开了目光。
“为什么不说实话呢?”大太太问道。
南星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您对我挺好的,我总不能吃着您给的饭,却忘恩负义吧。”
“假话,”谁知大太太道:“你威胁孙妈的时候,怎么不记得我的恩情?”
南星一时语塞,然而大太太根本就没打算放过她:“你以为你拿到了身契就万事大吉了?别忘了你还有一张纳妾文书,你的身份,还是黄罗汉的小妾呢。”
南星刚想说黄罗汉根本就不把她当回事,对大太太安排的小妾黄罗汉当然是反感的,或者说,这种关系黄罗汉根本就不承认——但她忽然意识到,那张文书却把她禁锢死了,而且关键是,文书在大太太手里。
“大太太,您的遭遇我很同情,”南星忍不住道:“但您捏着我的纳妾文书不放,到底想要做什么呢?”
“我不做什么,”大太太看着她,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只要你肯下功夫,我就把文书还给你,而且我还可以给你一大笔钱,我在黄宅的珠宝首饰、地契、在花旗银行的存款,甚至还有印尼的橡胶厂、糖厂的股份和债券,都可以给你,这笔钱加起来买下半个上海滩都可以了。”
南星吃了一惊:“……下什么功夫?”
“你是个聪明人,你不是看得远,而是你看得清,”大太太道:“你说我为什么输了?”
南星心道你自己要动手,就莫怪别人把你抓到,可她又不能这么明说,显然大太太绝对不会认为自己算计的有错,只会认为是这事情还没有做的干净。
“您比露小姐,不论是本事、手段还是格局,都高得多,”南星想来想去,就道:“之所以会是如今这样,我想可能是因为您比她爱的多,才伤得重。”
大太太深不可测地盯着她,把南星看得背后汗毛都快要竖起来了,才道:“……三十年的情分,割舍不了,狠不下心。但黄麻子就能说断就断,你说凭什么?我不甘心呐,我不甘心他黄麻子喜新厌旧,不甘心露凝香坐享其成,我要你回去,做我的影子,盯着他们,报复他们,拆散他们,让他们反目成仇,让他们拔刀相向,让他们也尝尝今日我的痛苦和滋味!”
南星差一点从杌子上摔下来,她看着脸色狰狞的大太太,只想赶快逃离这地方。
然而她的手腕被大太太一把揪住了:“……你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你的自由只有我能给你,你听话的话,我的一切财产都是你的,你不听话,我就把你重新发卖去窠子里,打着黄罗汉小妾的名头,他的仇家都会来光顾,你只会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