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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第一〇一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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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〇一回-金光寺寻探究竟,兰陵城暗传因果
冬雪降落,于大地上铺就一层新毯。今年的雪,同往年到来的时辰一般无二。
宗政羲一行车驾自帝京起行,日夜兼程,半月之内赶到了燕地东北处。山溪缭绕的金光寺景致依旧,只是所寻之人却隐匿不见。
人已进了寺中,门槛后的小沙弥如实相告,聿明禅师先前回来一趟后,在寺中待了两日便再又离寺修行,没留下只言片语,至今未归。
旁边随行的人低首询问男人的意思。
“那便不急,”宗政羲道,“这两日赶路疲累,暂且在此处歇两日也好。”
小沙弥随后领着他们一行进了寺后厢房。
金光寺虽为皇家庙宇,却惯有收拢流民百姓的旧习。历任禅师仰仗皇家香火,也纷纷扩建寺庙规模,在山间山腰处开辟多所屋室禅居。名义为修行之用,实际多用以客商乞儿暂歇之处,故而这东北一带边城街县,无有不感激得惠于金光寺之善行善举。里面这一众手无缚鸡之力的僧众,现时反倒成了这一带无人敢侵犯的圣者。
厢房毕竟拥挤,堪将要两三人一间,连带着半处一旁的院落才勉强挤进这十多人。
小沙弥领完路便自行告退。
那随从示意身后诸人将门掩好,犹豫朝其道:“殿下,既然人不在,何不暂先返回?……胡军主军都在渭南,北边这块地方免不得动荡。”
“不必,”宗政羲道,“此间佛寺重地,他们还不至于扰到这里。”
见劝询无果,随从只得退下,男人又令道:“这几进厢房不甚宽敞,你们两个,在我这边住。”
这几个跟从的随者并非旁人,皆是之前调去的翊卫军众,入伍多年,自然都熟悉面前人物。而被点到这两个头首,一个是亲卫军中的千夫长,后来被暗中遣至他城,另一个是后来赤甲亲卫中潜逃的叛将,后于携江东军参与汾瀛宫变的魏旭。
多年前宗政羲领军守边攻战时,常有比这恶劣得多的环境,大家挤在一处,也无甚贵贱好恶之别。只如今物是人非,难免各有不自在处。
几人应下,各自出屋牵马整顿,收拾行李。
魏旭在角落拎出了个废弃许久不用的铜炭盆子,两人重新添了黑炭,忙活一周,屋里的寒气方被驱散一些,围坐在炭盆周围,闲说了两句便没了声音。
二人一抬眼,便能看到独坐在窗前静默眺远的男人。
木栏竖封的窗户有些类同刑部监牢的铁窗,只是远要低一些,大一些。初冬绵密的小雪自缝隙中飘散入户,似柳絮,似飞棉,但凝在男人鬓角,就什么都不是,只是一圈苍然无色的白发。
这般场景,不知情者仅是看一眼便觉孤寂到了极处。更何况他们两个熟悉中间波折,又何由不生出悲慨痛心之念?
“……殿下不若过来取取暖?”
魏旭原是试探一问,未曾想宗政羲言落便行,悠悠转着轮椅,停在炉火边。
这一来,他反倒不敢再出声了,看了看一旁的人,同样低眼无语。
“我听说,廖辉是去年在燕北攻战时殁的?”
炭火盆里的火星子一蹿一跳,缭映在男人眼瞳中。
“……是,”魏旭低道,“路途不便,就地埋在黄岭关口了。”
宗政羲缓缓颔首:“当初他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悍将,后来这些年里,操心时久,也敌不过日益增长的年岁。”
魏旭张口欲言,只听得男人又道:“我后来想着他那些日子在军中也是一度孤立无援,想必这死因也值得一推敲。”
“……殿下睿智,”魏旭道,“我离亲卫军时,从前的部众已被替换过半了。您若那时去辨,怕都认不得几个。”
“内有人行叛离事,军队必散。”
“您这话,说的是谁?”
魏旭朝身边那老千夫长挤了下眼睛,后者见状紧抿着唇,撇开头。
“抱歉。”
魏旭心头一惊,老千夫长抬眼同其对视,道:“……你这样说,不知是轻贱了谁。”
宗政羲垂眸:“旁的东西,无话可辩。”
“宗政,”这千夫长深吸一口气,“当初,我可是被你从蛮营中捡回的半条命……你那时一介统管二百兵士的佐领,能犯险破禁搭救我等兄弟,我们便已心认了你是何人,早晚,得由你率军踏平那蛮疆。”
“抱歉。”男人重复一遍,神情淡淡。
千夫长咬牙:“待你何时得见了那些无定尸骨,再道歉不迟!”
“孙广!”魏旭冷喝一声。
被喝止的千夫长脸红气喘,又刻意压抑着怒火。多年战场上血仇厮杀,弑敌快意,怎生得顾起他人意愿来了。
“军内腐化不在一时,若要拔除毒瘤,必定得牵筋动骨。”
魏旭忽想起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此时寻不到说辞,便脱口而出。
宗政羲朝他瞥了一眼,而后道:“我无话可说。”
孙广被激起的怒意未消,喘着粗气径自跨出屋子,木门被狠狠扣上,带起一阵冬风擦扭的怪声。
魏旭坐立未安,搓着手不言。
“你入军比孙广晚,”宗政羲道,“……从前的旧事应当不知。”
“是。”魏旭方择进赤甲之时,男人业已公明身份,受封及冠,正当盛时。全军上下,皆有效仿鼓动之徒,倘若非朝中兵部资财桎梏,文官联名抵制上书,几次险些便可乘胜追击,直捣逻些城内,一绝后患。但这机会也只是不可多得的机会,错失了不再有,宗政羲那时为主将,从不拿全军兵士性命作赌。
“但标下一直信任您。”
“为何?”
魏旭不答反问:“殿下如何看待我等的?”
“你们各自都不相同,但在我治下入了名册的,都是同一般的营中兄弟,”宗政羲道,“但关系亲缘再近,也未必止得了其心中逞奸作恶的念头。既然说过有福同享,但要错了,我们也便一齐错……至若后来军中调换的那些新面孔,即便是挂了名号,着了棕铠,依旧是邪佞之人,算不得亲卫兵士。”
“正是……当初我临走前,军中早不成样子了,”这汉子少有纠结,“可上无强硬之人统领,又怎么指望着我们一群武夫自发地搞出名堂来。”
“你们高估我了。”宗政羲只道。
魏旭沉默。
“你刚刚那句话说得不错,因那毒瘤若只是一人,剔了便得安生,”宗政羲道,“就像这阉祸至今,彻底除净的时候也就是燕国覆灭之时。”
魏旭想起男人提的是哪句话,又讪答道:“那话不是我说的,我也没有全然同意。我还是相信事在人为,仍在自己的意志之中。”
他脑海中不禁浮现一人影:“说这话的人受伤过甚,方失了信心。他还说过,忠孝生死不得两全,与其纠结在此不得果,还不如……”
脑中混乱,忽卡了壳。
“还不如快活一日是一日,”男人接道,“说这话的,是付子阶罢。”
“……标下忘了,您之前同其相与甚深。”
魏旭被宗政羲面上一闪而过的浅淡笑纹恍了个神,方以为是自己眼花,还未揣摩出含义,便又听其道:“这两日虽在此住下,你们也莫闲歇着,先去四处打探些消息,若是有何异闻动向便及时相告。”
他回声应下。
窗外寒风又起,不多时,孙广自外间回来。扫落一身的积雪,脸色也恍被这冬日冷却回转成了淡然无波的神状。其手中还提着讨要而得的斋饭,那香热气儿令魏旭恍惚不已,又心想出了些往事纷复。
几人随意闲谈,也并无甚尴尬处。此时此刻,相互间纵有各种隐瞒的心思,但多年同伍的相知情谊,依旧令其于琐事细节上和谐默契。也无人再故意提那针锋相对的质询,这样安生了整一天,次日便听得一寺中异闻。
“寺中的和尚说,那蛮族少年从前尚还来过几次,次次都是出其不意,要堵那聿明禅师出寺,”孙广如实禀告,“这次是直接带着几百个蛮兵过来将后山都围死了,估计是心以为要寻的和尚故意躲着他不出来。”
宗政羲听他这般描述,已经暗自对好了号,猜度出这是何人,便道:“他现下在何处?我去见他一面。”
魏旭拦道:“那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稚儿,还是外族人,何劳您亲自过去拜见?我等现下去将他架来见您……”
“魏旭,”宗政羲正色道,“你莫忘了,现下燕国已亡,这块土地上,还有何内族外族的差别?更何况佛门禁处,众生平等,保不齐,还得是我有求于他……带路。”
二人无奈应下,领其出了厢房,沿石道下坡越阶,一路来至山腰处金光寺正门。
自寺门延伸至山间,两纵蛮兵队伍手提蛮刀,凛风而站,其阵仗有如皇族仪礼,引得寺中寄宿的平民百姓多有躲于墙栏后觑视暗窥。
想来这些蛮兵亦是不易,熟悉了南蛮温湿气候,此时在燕北忍受冬寒,定是多有不适。
众人中,惟有队首站立那少年鹤立鸡群。不因其身高,而是紫袍奢丽,衣着光鲜,灰暗冬日也遮不住其傲然华姿。
宗政羲一行赶到时,少年显有不耐,避及寺内沙弥阻挠,抬步便要往后厢内闯。僧众还欲往拦,被少年身后跟从的蛮兵扒开。
少年满目戾气,横冲向内,与同样身后跟随一众随从的宗政羲撞了个正着。
这一众堵在面前不肯相让,大概也显出了挑衅意。
苻昃朝中央坐着那黑衣男人看了眼,道:“你们这是何意?别挡道,闪开!”
话音一落,少年身后蛮兵便要上前对挑。
“慢着,”宗政羲缓缓开口,“在下正有意想邀阁下入屋一叙,本是正当事,何必劳烦手下动刀动枪的呢?”
闻言,苻昃眯眼将其细细打量一番,形容有几分熟悉感,但又笃定此前从未相见:“……你是何人?我没见过你。”
“在下仇凤,”男人道,“来此目的与阁下相同,都为寻人。”
苻昃心头一动,道:“你找你的人,同我何干?让路!”
宗政羲又启言,话临到嘴边临时转了言语:“……在下所寻之人名唤‘苻昭恒’。”
苻昃果真顿下步子。
这男人视线微仰,却无半分卑怯之态。即便衣着素朴,但一看便知非是能小觑之辈。
他冷笑一声,遂命身后随从守在寺门外,然后转头同其道:“你要邀我相叙,自然也要拿出诚意来。我一个不通武力的小孩子,阁下难道还要恃力相逼?”
魏旭在旁听得可笑,现下这寺内外人众多寡一看便知,究竟是谁在倚强凌弱,无可争辩。没想到这蛮族的少年年岁不大,出口倒是和寻常蛮人一般的蛮横倔强,竟还做出这等睁眼说瞎话的坦然之色来。
他看着男人抬手打了个手势,也不多争辩,谅这蛮族小子还动不得宗政羲,便和身旁诸人一同退至列队的蛮兵身边,目送其步入后厢。
“你是我族中人?”苻昃站定,盯着他鬈发深眼,道,“看着你……倒是眼熟得很。”
“正巧,看阁下眉目我也起几分相熟意,”宗政羲淡笑道,“我同你不识,但与你父王颇有些交集。”
见身份被识破,苻昃也未显惊惶,反而相信此人或许知道些东西,又是冷笑:“呵,我可没在他那儿听说过你的名号,可别是有意作谎……你真的不是我族中人?”
“吾母为蛮女。”宗政羲简短道。
苻昃上前凑近几步,一边观察,一边不急不慌道:“我观你身形,不似有先天不足之症。阁下这腿,当是后天造成的罢……”
还未说完,一手蓦然向下,欲拍其腿,男人眼疾手快,单手擎制住少年手腕。少年又想要反手探他脉象,无奈男人气力甚大,几令他整个小臂动弹不得。
“……你会武?”苻昃忍住手腕痛意,施施然道,“让我想想,我对从前燕地的人了解不多。但几年前曾因一战事特地令苻璇在宫中设宴的,便宣称的是燕军主将于战中蒙患簇毒。且那人曾被掳掠至蛮地中,见过他面目的都知晓他一副蛮族面相……是你罢?”
“不错,”宗政羲松手,又道,“不会武功又言行猖狂、目中无人的,这么些年我也只见过你跟你父王。”
“别总拿我和他相提并论,”苻昃冷面道,“还有,我起码从未想瞒着身份,凡我做的,都敢为敢当。”
宗政羲不理会他话中讥讽意,开门见山道:“那我且问你,渭水时疫一事可否同你有关?”
“有,”苻昃立刻承认,“那河里的蛊毒是就是我下的。”
这少年回答速度之快,不禁令宗政羲都有片刻怀疑他话中真假。
宗政羲一刹的停顿令苻昃反笑道:“怎么?你还不信我?”
“为什么这么做?你不是不喜苻璇行事。”
“这个我拒绝回答,”苻昃道,“轮到换我问你,你知道苻昭恒人在何处?把我单独叫过来,总得有让我能听信你话的东西。”
“聿明自汾瀛宫变之后便自请归寺,”宗政羲道,“其间我着人跟踪,却于半路忽寻不到人迹。”
苻昃别有意味地笑笑:“他若是想躲,这世间没人能寻的到他踪迹……不然他一介王族中人,何至于跑到燕土上当个和尚都没人知晓。倘若叫苻璇逮住他,非得扒了那老东西三层皮不可。”
宗政羲从他言语中听出几分倾向,不动声色道:“我寻他是为了救人,你找他作甚?”
他看这少年紫金抹额下眉目黯淡下来,转身寻了一椅子坐下。正对着门缝间隙,可眺见山间苍绿的林野。
宗政羲也不开口催他,直等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听其言道:“我也是为了救人……实不相瞒,那渭水中的蛊毒,只有他晓得解法。”
“此话怎讲?”
“历任蛮族祭司所掌的宗昌阁中,有七七四十九种上古巫祭流传下来的蛊种秘方,”苻昃冷颜道,“待我得了资质进入其中后,发觉除了医方杂录尚还有存外,这四十九种蛊方已被烧毁过半,而那解蛊之方,业已被率先焚净。”
宗政羲暗道荒谬,沉声朝其言:“你怎知他还记得那解法,若他只是烧了却未曾记诵呢?”
“他也不是第一次干这事了……”苻昃自顾自说道,“若是他真不记得……那我也没法子。”
“谁令你这样做的?”宗政羲面目阴沉,“……苻璇?”
“不算,”苻昃道,“不过他应当是乐于看到这样结果的。可惜若他知晓我也不知那水蛊解方,只怕要窝火得很。”
说着,少年嗤嗤地笑起来,边叹:“真想看看他那副样子……”
面前坐着的就似一个乐于恶作剧的劣童,宗政羲不愿同他计较,但也不能任由他一直胡来。思量再三,道:“你费这么大一番功夫阵仗,就是为了引苻昭恒出来?”
苻昃笑容有一瞬的僵硬,懊丧自己言多,转而便逝:“那又如何?”
宗政羲摇摇首:“你若真晓得他个性,便不会拿这等下作伎俩逼他见你。那百千条人命可不是你手中玩物,我看,你当真是被苻璇纵宠惯了,方养成了这般骄矜的脾气。”
“呵,”苻昃又是一声冷笑,“说得好似你很了解他一般,你同他相识多久……至于人命,你们又杀我族兵多少,你们燕人的命是命,我们的人就不是命了?果真虚伪。”
“聿明从前在我濒死之时救我一命,”宗政羲道,“他虽于行迹有所隐瞒,却不是故意作恶之徒,你现下这样做只是适得其反。”
苻昃低骂一声,用的是蛮文,宗政羲听懂那是句怨咒。
“燕国的和尚当久了,就转性了不成,怎么接二连三地救起死人来,”苻昃道,“他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你既然了解他非为良善,为何这时候又拿人命引其出现?”宗政羲道,“便如你所言,那些燕地的百姓同你们蛮人势不两立,是死是活,同他有什么干系。无论如何,他都不似会被人威胁、牵着鼻子走的人。”
苻昃咽下口气:“你说得信誓旦旦,难道你能找到他?”
“能。”
苻昃满脸不信任之色,道:“你能找得到他,这时候还在这里同我废话半天?”
“我只是事先没料想到,这危及一带城镇百姓性命的根源,竟在一羽翼未丰的黄口小儿身上。”宗政羲冷道。
苻昃一贯不喜他人因其年龄轻看了他,不悦道:“总拿年纪论高下算甚么本事。现在燕国皇帝都死了,你无论如何评判,都得算是苻璇的手下败将罢?我连他所行所为都不屑一顾,何况是你……哼。”
“我所指的也不是本事,而是心智,”宗政羲道,“方才你口口声声为蛮族人命叹惜,可行战本身便是两败俱伤之行。战场之上,历来没有赢家。若非蛮族一再扰边生事,又何至于连年来征战不休?燕廷之内腐朽不堪,料想一举南伐蛮族早便不能。即便这样,蛮军仍要屡次设计北上攻城,这罪魁祸首,究竟是谁,你如斯聪颖,难道看不清楚?”
苻昃已辨不出他是真言还是讽刺,但这般直言指摘还是叫他面上挂不住:“……我能有甚么法子,倘若我能劝的了苻璇,还至于而今跑到这里来……”
“恃才害人的本事一身,到了关键用处反倒无能为力了?”男人讥道。
“少废话!”苻昃难免生恼,道,“你说能找到他,在哪儿?”
“渭水两岸城镇,”宗政羲道,“疫病发源之所。”
“你的意思是,他已经去救人了?”苻昃皱眉,“可这么长时间,他若是过去送解方,早便该有转好的消息送来,何至于现在还没听说那城内百姓有起色?”
“或许是他确实不知那解法为何,也或许他刻意等待时机。”
“你敢确定?”苻昃狐疑道。
宗政羲嗤笑:“你这一厢情愿,真是用错了地方。你既说这蛊方是宗昌阁内祭司特掌,难道他会猜不出这是谁做的?你敢给拿别人性命给他下套,他就顺从等着你带兵围山过来寻他。千百人性命所系,和你一人胡来,他先择谁,难道不是一目了然?”
这男人所言句句戳他心窝,却又无话可以反驳,苻昃鼓着一肚子火气,道:“……真不知他哪里来的慈悲心要救你们,一个个的都是冷怪无情的家伙……”
“你涉世未深,才这么骄纵,以为世间皆能如你所求,”宗政羲道,“各人有各人的路,你平白侵了他人原本的道路,难道还能埋怨是别人出的差错?”
“照你这么说,这世上还不得有肯无私奉献的真情所在了?”苻昃道,“他本为我王族中人,且有血脉亲缘,怎么能说的上是妨碍?”
“他是你何人?”宗政羲轻嗤,“还能比你同苻璇之间亲缘更近?”
苻昃语塞,宗政羲不多纠缠,只道时辰紧张,同其又商量些细行便起驾出发。
外方冬雪已停,可地上残余的积雪仍是影响赶路速度,半路亦是停停走走,拐弯抹角,浪费了不少时日。
只这一路上途经燕城时,仍是不少逃难百姓流落至城围街巷附近,一瞧见这奢华顶轿便知是同样迁居的富家客商,纷纷拦道求乞,直令车驾堵在路中难行。
宗政羲在马车帘后嘱咐魏旭孙广一众将身上的银两布施出去,以供这些百姓急用。
不一会儿,魏旭便掀起帷帘,伸头拧眉禀告道:“主子,我等身上所携的银钱干粮能拿出来的都拿出来了,可这街上人是愈聚愈多,根本没法再往前行……”
未及宗政羲有所动作,马车下方围拢的一众人群便自这车帘缝隙中窥见里头的光景,愈发喧闹不止。
人群中有一临得近的民妇怀里搂了个孩子,见状忙冲着车内嘶喊道:“贵人行行好!我们娘儿俩已经两三日没吃过饭了……现在这路实在赶不动了!只求一顿给我儿的饱饭钱呐!”
这母亲声音惶急,直唤得怀中孩儿也一同哇哇哭叫起来,场面乱得不像话。
宗政羲刚要动作,见身边亮光一闪,不知是何物正砸在那民妇身边挤着的一人头上,那人“哎呦”一声痛呼,方才哭闹的小儿又忽地被逗乐,“咯咯”地笑个不停。
那民妇也是眼疾手快,一把将砸在身边人脑袋上的亮物拿回手心,一瞧,是个金镶玉的戒指,水头极好,绝非凡品,连忙称谢道:“多谢贵人!多谢贵人!”
“够不够?”
宗政羲回首,瞧见苻昃又将腕上的玛瑙串子撸下来。
“够了够了!多谢贵人!”那民妇也不多贪,拿了东西就往回撤下。
她这一走,又有眼红之人一拥而上,纷纷按同样的招数卖惨求乞。
苻昃转手将那玛瑙串扔出去,又脱下头上的琥珀发冠、扎束辫子的钩织金线、扎着翡翠的腰带、嵌着珍珠金宝的紫金抹额……连带着身上一袭蛮地上等的云锦织料的外袍一并丢了出去。
大大小小十多样奢贵物件儿,直教马车下边人都抢疯了。不知今日碰上的是何等富贵之人,一身的贵族行头直接便丢了出来。
宗政羲趁乱暗令:“魏旭,驾车!”
众人争抢这些宝贝之时,马车旁护送的这一众兵卒得以开道向前,硬从这巷头挤了出去。
待向前行了几里路,即将出城之时,宗政羲又挑开帘,将手中物递给魏旭,道:“这里有些碎银子,去前面随意找个蛮兵给他,让他回城去成衣铺子给他主子买件冬衣过来。”
魏旭领令,听其又问:“现在距兰陵还有多远?”
“还要经三城。”魏旭如实道。
“那就不必贪近路入城内,直接沿外城官道走,”宗政羲沉声道,“兰陵本土都以疫病患者为主,许会安生些。反倒是周边几座城里头流民四起,只给银两解决不得半分忧虑,反倒耽搁了正事。”
“是。”
宗政羲撤下帘,抬首便能看到少年一身白色单衣的沉默神情,后者感受到其视线,生涩开口道:“……我也做不了什么了。”
“他们是燕人。”
苻昃眼皮一跳,略显不豫道:“……你什么意思?”
“你,苻璇,都是未在前线民间探察过百姓存状真相的人,但你们却能以权以才、以一言一行轻易决定成千上万人的性命,”宗政羲冷肃道,“人的一时怜悯心,来得快,去得快,来日时间长了,现时所见所闻皆会淡去,也就没了这份同情。与其如此,倒不如一开始便搞清楚,免得将来生悔,厌恶此时所念。”
“按你的意思是,人只要一步行错,往后无论做什么都不可被再次原谅?”
“若你自己能原谅自己,别人也干涉不得你,”宗政羲道,“只那人命是活生生的,背后代价,你最好也有勇气好好担着。”
苻昃听出几分话中意,揣度道:“你甚么意思?”
“若是最后未寻到人,或是聿明未能给出解方……”宗政羲深眸冷冽,“我会杀了你。”
苻昃心头一紧,故作镇定道:“我这么多族兵在此,你敢当着他们面妄动?”
男人深深勾唇笑了一声,压根不愿作答。
随后,蛮兵将购得的燕人冬衣送来。苻昃缓慢套上,衣袖下摆皆大了一圈,衬得人一下子又纤小几分。
车厢内再无话。
一行人又是路行多日,方到了这疫病最为泛滥严重之所、濒临渭水、靠其生养的兰陵。
此时自城门到巷尾,皆不见得人踪。偶有一提篮大夫匆匆而过,转瞬便又消隐在另一房门之中。因那患病者卧床难起,深受苦痛折磨,却也不肯轻易死去,只得拖沓缠绵于病卧之中。但其家人随侍,大多业已为了避祸而出逃大半,临剩下一两个日日从别城挑水担食来看顾其人的,也多为暗中伺候后事的。
“城内此时还剩下的病患必是已走投无路之人,”宗政羲吩咐道,“便先找一处空缺无人的旅店宅院,安置下来为先。”
他们这一行人连带着苻昃随行的蛮兵,大约得有百十人的规模。而后发觉在这城内空余之处甚多,找到暂住之所也不是甚么难事,便各自寻得住处安顿下来。
宗政羲方一进房,便先讨要了纸笔来,又叮嘱魏旭一众事宜。
“我这里写了一封信文,大致讲了这连路诸城的状况,并同赫胥猃说叫他委派人手过来,调粮赈济,你去着人送回帝京去。”
“是,”思及一路所观,魏旭转又愤恨道,“这群昏官到了疫病前跑得比谁都快,那赈济粮还得让病患亲信自己过去抢要,怪不得民生怨愤,连燕国亡了这事都不放在心上……”
“他们自身性命难顾,自然也不挂念甚么同己无关的他务,别拿死生事轻责旁人,”宗政羲道,“还有一事,方才在路上还碰见几个在此留待的疾医,显然仍与此处病患有联系。你这般,先去官府将那城中百姓登记的名册拿出来,亲到每一家先核对好门户名姓,再与其宣称南蛮有一王族少年通晓救治之方,此次前来预备相救,后来临城有人服了方一命呼呜,现下纠集燕人预备哪日循机杀了其人,正解国恨家仇。多派些人手,把来路时途经的城镇都照这个步骤探查一番。”
魏旭不清楚其意图,但应下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