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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第一〇八回 ...

  •   第一〇八回-痰迷心窍痴犯险忌,破釜焚舟孤心向阳
      勒金王都内各司其事,自呼兰部雪地败仗归来后,竟也乖顺地安于回至胡羌旧处。赫胥暚代父领掌胡羌诸部事宜,此时念及旧情,也着人特地给破多罗氏腾了地方,原先于此的各部族人揣摩不清其想法,大多又对呼兰部族敬而远之。
      屋内人商议正事,一胡女徘徊在门前,犹豫着不敢进去。
      须臾,娜仁携了一批胡人自外所浩荡而来,正瞧见她在门外窥伺的身影,上前拍了下她肩膀道:“嘿,干嘛呢在这儿……听公主的墙角呐?”
      “不、不是,”胡女被身后动静吓了一跳,忙道,“是西城的铁那勒部传来口信,我正打算找公主禀清事宜……”
      “既然有正事,敲门进屋便是,在这儿鬼鬼祟祟地作甚?”娜仁低下嗓警告她,“素真,我可告诉你,公主现下铁了心纠察族内有异动之人,你若是再引起公主甚么误会,说不定引火烧身呐……”
      素真瞳孔一缩,也被吓了一跳,无辜辩解道:“我没存甚么偷窥的心思,只是这会儿公主单独寻了贾晟过来,我估计着不大方便进去……”
      “有甚么不方便的,”娜仁道,“他们谈的正事,你也是有正务汇报,直接进去将事情说清不就行了?又不是提前屏退了旁人商量甚么机密……”
      转头便要抬手敲门,素真一把扯住她小臂,仓皇道:“你怎么不明白呐……”
      “明白甚么?”
      娜仁看到素真朝屋里撇了撇头,继而用双手食指比了个十字,明白其意,转而惊讶道:“……不会罢,贾晟可是燕人……”
      “怎么不会?”这下轮到素真占了上风,朝其信誓旦旦,“你没发觉,凡是贾晟讲话的时候,每回公主那眼睛都是直勾勾地盯着他……就跟你之前看铁那勒的——”
      “哎!打住,”娜仁脸一热,气急拍了她一下,道,“说公主的事儿呢,你这小蹄子别扯到我身上。”
      “说的正是公主的事,”素真道,“你看,咱们胡地气候阴寒,可大家生长一处,早便适应了此中环境。可现下公主殿中的议事门厅,回回都燃着八个炉子,宫室四角都是暖烘烘的……你瞧,咱们在外头,都感到这边袭来的一阵热气儿……”
      娜仁迟疑:“也或许是公主之前在燕地待了一年,熟悉了那边的温度环境……”
      素真微哂:“哪里是在意甚么环境……就是在意着人呗。”
      “外头是素真吗?”
      宫室内忽传来一道问询,两人对视一眼,各有慌张。
      素真连忙放声回道:“……正是,我同娜仁有事务相禀,不知公主现时是否方便?”
      “进来罢。”
      赫胥暚语气平平淡淡,反教这两胡女心惊胆战起来。
      娜仁朝身后阶下抬箱的胡人一摆手,令其跟上。
      二人一同推开屋门,果真,这偌大房室之中火炉炙烤出的热浪层层卷面。娜仁微微蹙了眉,方信了几分素真刚刚所言。
      “公主。”
      二人单臂行一胡礼。
      抬首,只见其公主同那燕人分列座位两侧,中隔一方石桌案,其上散置着几页布绢纸卷。
      付尘起身,朝她两人略一颔首,算是致礼。
      她二人方在背后议论过其事,此时审视着这青年身量面目,也多了些别种意味。
      赫胥暚见她们直盯着付尘不作声,皱眉出言:“你们是来寻我还是寻他的?”
      “……呃,公主,”素真回过神来,忙道,“我来是传报今早铁那勒部派人亲来传话,说是答应了您的邀约。两日后的岁朝猎庆和晚集他们专派各部的勇士英将过来参加,不会推迟。”
      “只派了部分族人?那首领呢?”
      素真答:“好像说是……有的过来,有的不来,看情况。”
      “传信那人呢?”
      “早上来这儿交待完人就走了,没肯多留……”
      “哼,”赫胥暚冷笑一声,“一个个的避之不及……光天化日之下我还能动手把他如何了吗?”
      素真解劝道:“他们也是看在公主的面子上才答应过来的……去年您不在时,狼主没托人去请,他们还就真杳无音讯,没回来了。”
      “他们看我的面子,我可不是为了他们,”赫胥暚道,“就看届时部众都是甚么反应了。”
      素真想起甚么,又道:“对了,来送信的就是铁那勒的一个族人,他还特地嘱托我代其首领慰问公主安好,说公主你在燕地受制一年极为辛苦,而今是守得云开,这次岁旦部庆定要亲自携礼前来。”
      “我走的时候不见送信问询,到了我回来了方知道嘘寒问暖,有甚么用处?”赫胥暚冷道。
      “……我想着当初公主你走时说不定是因为破多罗氏尚在其处统辖,封锁着消息,穆藏大哥他们才没法送信过来,”娜仁插言道,“穆氏两兄弟都是与我们一同长起来的,交情毕竟不比旁人……也不可顾此失彼罢。”
      娜仁说这话时,眼睛止不住朝对首站立的青年瞟去,显然意有所指。
      素真在旁用臂肘顶她一下,娜仁同样侧眸瞪她一眼。
      赫胥暚冷眼扫过她二人小动作,道:“若是想要传信关心,方法有千百种。若要弃之不理,可就直接省去了大麻烦。立场不同,你们替他辩护也无用。”
      娜仁撇嘴不满:“公主你也忒无情了些……”
      素真拼命在旁给其使眼色,娜仁只作视而不见。
      “公主并非无情,而是挂念大局,只得摒除私心,”旁边一直无声的青年忽然出言,“人未免在旧情面前摇摆未定,若不能恒定决心,常常就要跌足于此。”
      赫胥暚闻言未作什么反应,停顿了一下,转又朝娜仁道:“娜仁,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不是,”娜仁方想起正事,命身后诸人将箱子抬近前,转头道,“是狼主着人连夜送来了岁末贺礼,整整三大箱呢!公主你过来看看?”
      几胡人将大箱子打开,里面的东西满满当当的,珠光宝气的一片炫目。
      赫胥暚想到甚么,侧首朝青年道:“今日也无他务,你先回去罢。”
      付尘没有不应的道理:“是。”
      青年错身退下时,娜仁又想起一事,道:“哎……我看单子上写的,这里头好像还有察萨带给贾晟的甚么东西……”
      她躬腰在箱子外圈翻了几下。
      付尘顿步,直愣愣地站在旁边,动也不动地看着胡女自箱旁的一条窄缝中薅出了一条手掌大小的长方匣子,转过来递给他。
      娜仁回身时也是一愣,这青年适才站在一边不甚明显,此时直接撞在眼帘之前,举目正能看到青年藏青立领交缠的胸膛,竟是出奇地高挑。许是因为不必胡地那些魁梧壮汉肌肉厚劲,所以远观时少了些震慑之力,近处才隐隐有压迫之危。
      付尘自女子手上拿过,便反手拢进袖中,淡道一声“多谢”便径直离去。
      娜仁抑下心头怪异处,回身看到赫胥暚同众人围拢在那箱子四周察看,她笑着上前,道:“怎么样,公主?现在看那燕地的奇珍异宝是不是也就不过尔尔?只是一群匠人闲着没事儿在这木石工艺上瞎琢磨罢了,便是简单的日常用具也非教他们雕出一朵花儿来……就跟他们燕人那气量一般,小肚鸡肠又矫情,净会在这细枝末节的没用之处胡乱下功夫……”
      “这果真是父王着人送来的?”
      赫胥暚独站在箱子几步之外,冷眼瞧着素真同几个胡人拾捡着那燕地器物。
      “自然,千真万确,”娜仁笑道,“自家人还能不认得嘛。”
      “我倒觉得,落俗的不只是燕人,”赫胥暚眉眼冷淡朝门外远眺,对那箱中物失了兴趣,“把这东西抬进仓库罢,谁喜欢就随便来选一件,不许拿多了。燕国是怎么亡的?那燕国的土地还没站稳,就先学会了这败俗的习气!”
      素真在旁接言:“公主您思虑过甚了,燕国亡了是他们燕人没本事,何由来怪到这器件儿头上!”
      “没本事?”赫胥暚冷笑一声,“不,他们有本事的很。这不,本事全在这上面了……快些清走,别搁在这地方碍眼!”
      几个胡人见状,相互使了眼色而又抬箱告退。心中不免腹诽,自从暚公主从燕宫回来接掌族务之后,这脾气真是愈发大了。

      付尘自宫中出来后便直接回了住处,未曾想今日午后无事,晁二也早早地回屋休息,二人正在院中撞了个正着。
      晁二连日来能感受得到青年有意冷待他,他自己也不愿细想其中缘故,只一心投入到日常备战训练中。乃至无意中躲避着付尘,时而又禁不住心中摇曳之情,私下去打听他平日状况。
      “怎么今日回来的这么早?”付尘一边朝堂屋走,一边随口问道。
      瞧见他神态自若,晁二反是生出些牙根发痒的恨意来,语气也带着一股子夹气的冲劲儿:“怎么了,不可以?这也不是你的居宅,我怎么不能提前回来了?”
      付尘预备推门的手一顿,回头扫他一眼:“怎么了你,谁惹着你了?”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晁二冷哼一声,咬牙跟着他进了屋。
      “你方才去哪里了?”
      “公主唤我过去商量些事情。”
      付尘迈步至寝室中的一柜台,悄自在晁二看不见的角度将袖中的木匣抽出。无奈身后人步履忽急,他方将匣子掏置在桌角,侧旁陡然伸出一只硬实臂膀,张指欲夺——
      “啪!”
      刹那之间,付尘一掌拍向他臂肘,下着死力抠握着他伸臂上前的动作。
      “你要作甚?”
      青年侧眸瞪着他,冷冽十分。
      这凭空只教晁二更生怒火:“去公主殿中商议正事,还需拿别人的赠礼吗?”
      他转眼一瞥那方匣,上等的花木云锦,四角嵌石,一看便非凡物。他虽出身赤贫,却不是不识货的人。
      付尘将木匣朝里一推,猛然转身,反手将晁二胳臂一扭,冷道:“晁二,你要是不会好好言语,咱们就动手打一架。”
      晁二冷笑一声,用力甩脱束缚,挑衅道:“我怕你?”
      “那就来罢,”付尘推开他,径自朝屋外走,“别让我看到你近来只是空长了嘴上威风。”
      二人对立于庭内,付尘眯眼瞧着对面模糊人影,心中却有些怅然。
      这等场面他也并非第一回遇见,只是诧怪,当初贾允对他说练武之人切忌以武犯禁,不能随意拿武术招式凌驾于他人,可偏偏他所遇上的武者悍士——毋论敌我——都要同他有一敌战。究竟是不打不相识、愈打愈亲近,还是他天生就张着那么一副欠揍欠打欠收拾的脸,乃至遇上的人都要针对着他寻衅滋事?
      付尘苦笑一声,突然发觉自己如今果真心态转变,也有了这自嘲自乐的闲趣来。
      “来罢。”
      晁二那处早已戒备完全,话音方落,整个人便携猛虎之势扑将上来,出手极利。
      付尘迎身而上,避躲迅疾。
      虽然他心中怨怼晁二近来有些莫名的小孩子脾气、不知礼数,但见其在功夫上着实用了心,进益非凡,心中也着实升出些欣慰之情。
      “有长进。”
      晁二皱眉,心中实在听不得他总用这种语气同他讲话。
      “且看我如何打败你再说!”
      耳边似是传来一声若有似无的轻笑声,直听得他耳朵骨也酥痒起来,羞恼续甚。
      两人过招数十余,未分上下。
      见得晁二招招下了十足之力,付尘也不敢殆懈,渐渐沉下心,认真对战起来,分毫不让。
      付尘身速极快,严防死守,即便出招未胜,却也教敌手寻不到可乘之机。晁二于此状况下愈发急躁,迫切欲寻一制胜之法,将眼前人打败。
      胜负欲愈强,思来想去,心念一动。
      只见晁二忽从缠斗中脱身,足尖蹬跃,挺身飞至房屋顶檐之上,而后又消隐于砖瓦之后。
      付尘一愣,不晓得他这是打得甚么主意,视线朝四围房顶掠过,乌云暗影迷蒙,凝神之时,耳边有逆风暗袭。身体下意识牵动扭转防躲,眼前却忽遭蒙蔽,一只火热掌心覆面而来,随带着一阵巨大冲力,将他整个人扑倒向前。
      付尘撑臂于地,随风扬起的土尘扑面,带来一阵猛咳急喘:“咳…咳……哪里学来的阴招!”
      身下人挣扎不定,晁二施重力压制其半身,蹬绞紧青年双腿。
      “跟你学的……”
      付尘受不得这等背后钳制的压迫感,强硬地在他臂间翻扭过身,结果只是半仰半推地侧在地上。自知此时蛮力难敌,谅是晁二也不敢当真在此了断他性命,干脆卸下反抗之力,深吸几口气,侧眼冷睨着他,道:“……我可没教过你。”
      晁二低眼,正能瞧见青年一弯颈项挂汗,湿腻得在冬日里似已蒸腾起迷蒙的热气,温玉凝润,淡青的血管都化作白瓷上的碎纹釉色……他觉得自己也随之堕入幻梦之中了。
      “……可你教过这个……”
      晁二向其伸张獠牙,学着他上次那般咧唇点齿,只是他此时受到猎物诱蛊,果真若将待饱餐的野兽一般磨了磨牙,而后张口朝下扑食,却蓦然被一节硬骨头顶住两颚。
      付尘猜度出他意图,一手挣脱,横腕在他口中,森冷声音不喘不颤:
      “想死么?”
      青年在暗自同他较着劲,晁二一人箍缚住他已是极难,此时又因欲望引动而呼喘未止,眼底掀起惊涛狂怒,同样泛着炙热红光,紧紧锁着身下人。
      他松了嘴上气力,将口中手腕压在下颌底,青年就势下移,锁住他脖颈,却未施力,而警告之意不言而明。
      晁二恍若未觉其动作,压下身子,二人视线交汇仅于咫尺间。再开口之时,声音比付尘还要低哑阴砺几分:
      “……你不知道……我有多想咬死你……”
      闻言,付尘清醒几分,却又一下子看不懂他眼中汹涌的情绪:“……你恨我?”
      晁二不说话,依旧拿着那种吞食猎物的目光紧盯着他。
      付尘疑惑,皱眉追问:“……你还在介怀当初你哥哥那事?”
      晁二依旧沉默,但呼吸吐气时喘得又粗又急,付尘被他口中掀来的一股股热气蒸得难受,强撑神智,咬紧牙关,道:“……若你还恨我当初弃逃,我再向你道歉……这一件事,算是我欠你的,我能向你道歉一辈子……”
      “……一辈子……”晁二出声咀嚼这三个字,粗声道,“……那你把一辈子都赔给我?”
      付尘朝他笑了一声,无多情感:“哼,那你可算是亏了本了。在我这儿,一辈子也不过至多两载,你愿意要?”
      “我要。”
      晁二脱口而出,付尘趁其不察,五指施力扼其咽喉,翻身将其推倒在地,顷刻占领了上风,狠声道:
      “你要,我还不愿给呢……我告诉你,晁耀宗,天下间没人能一直纵着你。许多事,你想通了走出来是好,走不出来,也不会有人留给你矫情细思的时间。世事皆向前奔转不休,你若停下,最好提前想清楚因你一人而要牺牲的代价。倘你还是个男人,就给我咬牙撑着向前,一味惦记着过往,最后还是把你自己葬送进去……”
      “你…你…方才……”晁二因喘气困难,双颊涨红,细声喃语甚么。
      付尘松了手下力道,低首看他,扬声追问:“你说甚么?”
      “……我说,”晁二重复道,“你刚刚唤我的名字……你再说一遍……”
      “你小子到底在想甚么?”付尘恼极,直接站起身,向远处走了两步后,又回来踹了他一脚。
      “……我大概是疯了……”
      地上人的视线由青年身上移转至胡羌冬日里瓦蓝的天空,瞳孔涣散,神色狼狈。
      许是此景此语又触及付尘心肠,终是没忍下心弃之不理,转又回返至晁二身边,坐在他身旁空地上,沉默反思。
      原本他还有呼兰部相关的正事交待,却没想到此时突然闹得难以收场。
      最坏的结果,不过是晁二同他断结情义,只是依照起先交待,是他将这群匪众拉拢至胡军之中,倘若晁二狠下心来一走了之,不再管这群烂摊子,那也相当于说先前组建好的铁骑精锐削弱一半。胡人自可再挑精良规训,可他,也就没了再于此处待着的缘由。
      只是可惜了暚公主先前计划好的整顿胡部之策,没有他们这外族人相干预,那边行事终归是麻烦许多……
      他所剩时日不多,一方面不愿亏欠从前恩助他之人,另一方面又有私心贪恋所求所爱。可前者终归悬于心尖,之前男人说过尊重理解他的抉择,他亦甘心如此。只是现今忽有这般变故……或许也是天意宽纵他,看在他濒死境难,令他得了机遇扔下这一切担子,寻他所求,此后再不顾甚么恩怨是非、善因果报,这世间,只需在意那在意自己之人便为幸乐极事,何必做那风险颇大、吃力不讨好的苦活计呢?
      付尘嗤笑一声,阖目说道:
      “若是当真厌烦我至此……我走便是。”
      他现在,也不是行无退路之人。付尘扪心自问,他有甚么不乐意的?
      他只怕高兴还来不及……他真高兴…………娘的……
      “……你讨厌我吗?”
      晁二哑着嗓子,气势比方才削弱几分。
      “之前不讨厌,”付尘淡淡睁开眼,却不朝旁边人看去,“刚才……有一点。”
      “……为什么?因为……我……我冒犯你?”
      “虽然你背后揪着我短处耍阴招的手段我十分瞧不起,但真到了战场上对敌的时候,敌手能使出来的伎俩比你这个可要脏得多,我犯不上因为输了就恼羞成怒,跟你置这个气,”付尘坐立于地上,身板还直绷绷的,好似随时处于戒备状态的狼兽。方才一战显然也在提醒着他,全身退化的感官正不断削弱他对敌时的感识,一分弱项在战场上就是一分丧命之危,“……我只是不喜欢成为别人一时情绪的消遣物……虽然我似乎,没甚么资格这么说。”
      晁二似懂非懂地听着,此时脑中混乱,却也下意识道:“我没有!”
      付尘浅勾了半边唇角,缓慢摇了摇头:“二郎,我只希望你有甚么事都同我讲清楚。你不喜我,我就离你远远的。你想让我帮你甚么忙,能力之内,我必定赴汤蹈火……但你总是心思深不肯言,又受各种情绪牵引……”
      青年黯了眸,似是不忍忆旧,担负不起:“……我尝过那滋味儿,最后除了伤人伤己,并无半分益处。”
      晁二沉默,继而低声问:“你是、怎么看待我的……我是说……你把我当作甚么人?都已能让你赴汤蹈火……”
      “当亲弟弟看,”付尘脱口而道,继而觉得冒失,补充道,“若是这话又冒犯了你,我很抱歉……虽然当初同你大哥相遇不过是数日的萍水之交。但说来奇怪,就像他肯在最后托付我照顾你一般,我对你大哥也的确天然有他乡遇故知的亲近感。”
      “在我记忆中,幼时便只是跟着我娘在昙县生活了一段时日,后来一个人在山中待了几年,出来之后,突然发觉我在这世上已要开始担负起些东西……虽然我自以为和当初入山之时相比较没甚么大的长进。我没有兄弟姐妹,只见过一些山狼兄弟如何对亲族好的,便以为也当真需要那样,故而不知道分寸……或许便是这个惹了生气罢,对不住。”
      晁二胸腹发力,一个挺身,坐跪向前,自青年身后拥紧他。付尘的肩胛骨轮廓瘦削锋利,好像两把刀一般戳在他胸前,但他还生怕刺得不够深、不够疼。
      背后的胸膛热烘烘的,付尘也不忍拒绝,只微微朝下垂了头,放松了姿势。解散开的苍白鬈丝披于颊侧,他沉默了一会儿,倦声反问道:“你呢,你把我当甚么?我想听听。”
      晁二不语,想凭借着冲动将一腔肺腑吐露干净,却发觉方才那股热浪袭面冲心的昏头之感已经被胡羌的冬风冷却而下,这个时候反倒沉静下来,生了退怯之心。
      “……你想让我把你当甚么?”
      付尘淡声笑了下,垂眼道:“我把你当弟弟,你肯把我哥哥当然是最好……若是不能,起码也别当做随时随刻想咬死的仇人罢。你这么膈应我,我还整日在你面前晃荡,何必这么自寻麻烦。”
      晁二整个脑袋闷靠在付尘颈间,发觉方才想要嚼碎于口中的鲜肉也并非那么难以接近。微微挟带凉意的质感,并非视觉类玉,接连着触感浑都活似润玉。
      他从前受人怂恿,也跟着一帮混子兄弟摸过民间伶人妓子所谓的香肤玉颈,结果不是沾染了一手的搽粉胭脂,便是被那劣质香料刺激得鼻呛难耐,自那之后便每每敬而远之……眼前这人却不同,最干净的林木清气,足以涤荡世间一切尘埃。
      “……我跟着你。”
      付尘垂下的眼睫动了动:“……你说甚么?”
      晁二手臂用力,嘴唇贴靠着青年颈后衣领被扯露出的一块皮肉,紧紧挤着眼睛,似做了甚么艰难而重大的决定:
      “你不用跟我一辈子,我跟你一辈子。”
      付尘心神一动,扯了扯嘴角:“傻小子,说来说去,还是想跟我捆在一起……我跟着你最多两年,难道你跟着我就不是两年了……”
      晁二却没工夫同他戏谑,他知道自己做了甚么决定。他深深地呼吸着,仿佛吸食的不是空气,而是经由其皮肤渗露出来的血液筋骨。
      付尘被他身后动作搞得不大舒坦,出声道:“你别闷着气……痒。我说,上次我跟你说的事你也别不放在心上,到了这虎狼年岁你总得寻个良家女子在身边,整日尽同男人混在一起也不是长久之计。当初我在军营时,那些同伍兵士在交战时再如何强力无情,归了家,都是寻常的人夫人父。待你有了自己的家室,许多烦忧过往,便能看得淡些……”
      “你总说我……你自己怎么不寻女人?”
      “我有自知之明……不愿糟蹋了好女子。”
      “……那你还日日同那公主相谈甚欢?”
      “我们商谈的是正事……你总揪着暚公主不放作甚?”付尘无力争辩,“就算我真有那份心思,凭我这其貌不扬、身无长物的短命之人,如何能匹及公主?说出去难道不是尽惹人耻笑……”
      各自沉默须臾,付尘伸手拍了拍腰间紧扣的手:
      “起来罢,地上凉。”
      晁二果真利落地松了手,但并未依言起来,而是侧坐在青年身边,翻扭过头盯着他脸看。
      付尘抬眸回视,看到他眼底仍未降下的热度,轻皱了皱眉:“怎么了?”
      “你刚刚说愿意帮我的忙……我只有最后一个请求,贾晟,你应我吗?”
      晁二伸手想将那碍事的垂发撩开,却被青年偏头躲过,顺带白了他一眼。
      “你先说。”
      “闭上眼睛。”
      付尘心觉古怪,眉心愈拧:“……这就是你的请求?”
      “你不答应我吗?”
      晁二深深注视着他,没错过他面目上的丝毫举动。
      付尘双睫抖了抖,犹豫地降下。身侧暗处,两手缓缓攥紧了拳头,预备随时反击防御。
      并非是他多疑猜忌,而是从前所见所经的蒙骗之心太多,乃至不肯轻信他自己一时直觉所见。摔倒一次已将半条命都搭进去,若再来一次,他可承受不起那后果。又何况眼前青年方才那副要吃人的态势半点不似作伪,他丝毫不怀疑他一时起了心将他当场毙命……好歹,也教他看看男人给他送的东西再从容赴死罢……
      付尘有些自暴自弃的颓丧,但接下来的事情,却叫他始料未及。
      方一闭眼,脸前诡异热气飞扑而来,似有一滚烫长蛇自唇缝直钻入喉,待他方反应过来这是在作甚时,那侵袭的异物而又转瞬退离。
      晁二将尺度分寸把握得极为精道,迅速,准确,一击即中,直抵敌心。
      显然业已在心中筹谋许久,预演多回。
      待付尘自震惊懵然的情绪中回神时,晁二已迅速退至几丈之外。
      他怒步上前,横手一记手刀便要朝其面门劈去。
      却又见这青年撩袍掀摆,“嘭”得一声狠狠摔跪在他面前,端端正正地俯身稽首,行了一至重叩礼:
      “……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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