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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第一一〇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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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〇回-寰枢坛下赠别饮泣,宗昌阁前夺权相逼
少年午歇方起,瞪眼独卧了一会儿,起身坐于床边闭目凝神。大致估量着程度,转手将两耳耳洞里塞的药棉取出。
窗外鸟声啼鸣、树叶翻动的声音一阵阵钻入耳内。
忙碌了近一月时间,总算是未致聋。
任他再厌弃那些诡方巫术,他也不得不受用其恩惠。
苻昃说不上来是喜是悲,一人独自从寝屋朝空旷的内堂走去。
四角堆砌的琴谱、药草,各种材质晒制成的纸张——黄的、白的、绿的,几节竹子砍出的稀奇古怪的器皿,还有一条饲养的特种毒蛇在墙沿滑过时留下的一条条径迹。
他安静着小步子穿过,面无表情地以视线留恋到每一件东西,如数家珍地回想它们的来处,直至走到殿末的墙角,一架华丽明灿的凤首箜篌依旧熠熠生辉,七弦洁净若新。
他凝视了一会儿,转眼向下,便看到盘踞在基架上的黑蟒。苻昃上前一步,那蛇嗅到其身上的药草气,迅速地扭身而逃,眨眼间便不知又钻进哪个角落之中了。
“哼。”
苻昃撇过眼,抬手拨了把琴弦,脆亮弦声流泻缓息……似有所感一般,他忽地按下仍在颤动的几根弦,回身快步走向外,向前使劲推开的殿门——
宫阶下,一人白衣干净,淡淡仰首而视。
这次,他总算去除了那碍眼的僧袍草帽,还是和许多年前一模一样的仪表。除了那颗反射日光的脑袋……苻昃想,他会不会是只为了葆有容颜,才故意将此时必定已经斑白病态的头发剃了个干净?
“你……”少年极力想学他一般的冷淡,却怎么都抑制不住激动和惊诧,“你回来了……”
转而意识到什么,苻昃赶忙道:“你快进屋,莫让其他族人看见……”
聿明上阶,错身进了其屋内。
苻昃在门边看着他走步,有些堕入梦中的迷幻感,待到逐渐恢复意识时,方觉屋中糟乱,连把像样的椅子都没有,视线搜寻半天,也没找出个能坐的东西,便对身侧沉默人道:“我这里没有椅子……若你不嫌,你到内室的床榻上坐着?”
“我来,是向你辞行。”
聿明说了进屋后的第一句话,也是苻昃这几年一直盼着的一句话。
“……你又要走,”这本在他意料之中,少年低头,“也好,反正蛮地你也待不下去,起码这次,你总算回来跟我说了一声……这几年我在燕蛮之间折腾,等的也不过是你一句话的事。”
聿明疏淡的眼波依旧没有起伏,苻昃有些心痛。
他深吸了一口气,道:“……这次你又要去哪儿?”
“老地方,无名山。”
苻昃点了点头,又道:“你要去就去罢,等到苻璇携族军回来了,我就收拾东西过去。”
“我这次一去,便不会再出山。”
“没事……我也不愿再回来了。”
聿明抬眼看他:“不,你不能走。”
“为什么?”
“你走了,来日族人何归?”聿明道,“我能肆意行事,乃是苻璇志在建功,主动揽下蛮主之任,而你这一系,惟你为长先。”
“可我现在也是祭司,卜算神巫之人同王族掌权者互不干涉,这是古来的规矩,”苻昃反诘,“即便是苻璇,现在他也没有职权让我重新回去担负起王族之责。何况依他的本意,等到了换代之时,大概也是从旁支中过继任用,想要听他的话的人多着呢,恰好我不是。”
“规矩都是人定的,你有权力,便能改变规矩。相较苻璇,现在你已是族中权力最大之人,”聿明道,“这几年你所为的桩桩件件,足见你心思并不在此,你很聪明,知道如何耍手段达成目的。”
“那你知道我的目的是甚么吗?”
“你是为了逼我,”聿明道,“但我后悔,将你影响成丧失底线之人。”
“难道你是有底线的人?”苻昃反唇相讥,“燕蛮旧仇这么多年,你近来所为难道不都是帮着燕人的事?你去燕国当了几年的和尚,也把自己当成燕人了?”
聿明小幅度地摇了下头,道:“人命在何处都是人命,你应着想的,该是止战而非鼓战。”
“我从没想着要支持打仗,苻璇也不会听我的,”苻昃道,“你若早先能将话同我讲明,不是不辞而别,不是有心藏躲,我何必出此下招?……你不知,我也恶心得很。”
少年声音愈来愈低。
聿明不言,半晌只道了句:“我们不一样。”
“你难道不信我会帮你?”苻昃忽道,“当初你焚毁了那些珍卷藏籍,本来是可以设法瞒住的,只要我说那是‘凤灵震怒、天赐阴火’,苻璇不信你,难道还不信我吗?”
“这便是你我之间的不同。”
聿明没说下文,苻昃却赫然一羞,道:“我也只于在意之事才会言谎,且说这两年利用巫术在燕地做的恶事,我也没有对人矢口否认过。”
“我又何必成为例外?”聿明道,“你把我看作例外,我却只将自己看作众生。”
苻昃之前为去寻他去过几次佛寺,知晓那礼佛之人惯用的腔调为何,此时听见他所说,却是嗤笑了起来:“呵……别骗自己了,你这话连我都蒙骗不过。你的一举一动,跟我也差不了多少……苻昭恒,你就是在躲罢了。”
“是甚么并不重要,怎么做才重要,”聿明背转过身,“这次再归山,我会重设山阵,将山围彻底封锁,再不会有人得进。”
苻昃又绕到他面前:“你怎么忽然不管了?从前你那般在意燕人,现在他们胡人同我族军瓜分燕地,你束手无策了?”
“我老了。”
苻昃一怔。
聿明又道:“放弃也是解脱之策。”
苻昃没料到最后等到他的这么一句话,许久后道:“那我想跟你一起,为甚么不许?……你总不会要说甚么我年轻、有大好前程的话罢?若不是易容术方早被你烧了,我还以为你是苻璇派了族中哪个长老假扮的、这时候过来劝我替他们办事。”
“我从前授予你的丝竹之乐,为的是甚么?”
“不为甚么,”苻昃理直气壮,“琴乐本身便足以令人远脱俗世,这便够了。世间上的人千千万,可看来看去,又不过是几个人罢了,有甚么可细观的。看得愈多,只会愈发失望。倒不如与自然乐神交会来得自在。”
“我即众生,不在众生而在‘我’,”聿明垂眸道,“那样的生活你只尝试了几年,可我已用了半生。”
“那也要我亲去体验才知道优劣罢?”苻昃眼光水盈盈的,在蛮地常年的光照下灿然生辉,“若你也不要我……那我从前那些,才是真正令人耻笑……”
聿明转过眼向宫外,道:“我有一件礼,要送予你。”
苻昃吸吸鼻子,别过眼,道:“这时候,你就算给我十本乐谱都收买不得我。”
少年看不见处,常年冷封似冰的男子淡淡勾了唇角,却转瞬而消。
“那些本都是给你的,我还未告诉你,从前你所习的琴乐谱都是我所作。这世间,也只有你一人得见过那些谱子。”
苻昃撇嘴冷道:“我还以为是蛮族早先的琴乐圣手所作的呢……哼,真弹出去也没人知晓其来历。”
聿明道:“那些蛮族名家也未想到,千百之后会待得一后人将之焚毁殆尽,再不相传。我给你的,既是独一份,想存想毁都在你。不假于外人干涉,只存于你我之间。”
不假于外人干涉,只存于你我之间。
少年神色动了动,转而又道:“说得好听!若你真有心,以后日日弹给我不可?我要一堆臭烂的废纸作甚。”
聿明沉默。
苻昃等了许久,听不到他回答,心中悲戚难鸣,转首蹙眉看他:“你要给我甚么礼?拿出来罢,让我看看你的诚意。”
看看他,能够值多少。
“随我来罢。”
聿明迈步出屋,苻昃自动随步跟上,诧道:“在外面放着?”
“嗯。”
苻昃看着前侧人,烈日骄阳之下,果真又现出那股道不明的虚幻之感。难道这惯来不食人间烟火的人也会心愧?他从前只以为若苻昭恒身上尚存几许寻常人的情感,也得是厌恶憎恨之流,方与其外在向来的淡漠相匹。
他也会有愧疚吗?
少年倏然停步,缓缓蹲下。
聿明仿若后背长眼一般,转瞬便止步,回头看他:“……怎么了?”
“我已经好多年没听你同我讲这么多话了,”苻昃撑着两双眼睛盯着他,“……你真的回来了么,该不会是你学的甚么幻术罢?”
“蛮族古法神术众多,却不授无中生有、坐享其成之法。”
苻昃看到他身侧袍袖微微抬起,自其中显露一只苍白素手,竟是作势要拉他起来。
……即便在他幼年垂髫之时,苻昃也不记得他曾拉过他的手。他习文流利,族众当其宿慧早熟,从不将其视作小孩子,可那归根结底只是因为对待的人不同罢了。他在苻昭恒面前再闹脾气,也不见其把当作无知幼童。
苻昃闷声抓过他的手,带着他向前:“……你这样,只让我更紧张。”
如果现在告诉他苻昭恒要寻机将他毙命,他都笃信不疑。
聿明无声地握了握他手心,指尖上一点粗糙很快令苻昃平静下来,步伐也随之慢下。
数载未回,聿明对此处的熟悉程度依旧如故,这点让少年很是稀奇。
林树间,蛮地特有的花草芳香四溢。二人又拐了一道弯,苻昃方意识到他们是要去哪儿。
“咱们这是去寰枢坛?”
“不错。”
苻昃讷声,也不愿再猜度他究竟准备了甚么,只一味跟着他走。
转眼间,二人便来到这南蛮至圣宝地。
聿明携其登上白色圆坛,祭祀台上空空如也,四处静谧。
他松开少年的手,躬身向前,不知从何处掏出把小刀,朝掌心横划一道,血未滴漏之时,转而便按压在台围的大理石上。
苻昃见他低眉垂眼,不知念诵着甚么。
祭祀台中的黑色空洞处率先响出异动,他看到自那台中央向外侧石壁裂起一道乌黑笔直的缝隙,同身边人掌中鲜血交融于一处,进而越展越开,自其间看去,和原本在祭祀台中心的那个看不见深浅的黑洞一模一样,颇有玄幻之效。
依他所知,这里面必定有蛮族祭司先人寄养的蛊祖作祟,却不晓得是用了甚么法子存留到现在。
那裂缝向两边撑张成一个半扇形的穴口,苻昃低头向下看,竟是有一道步梯隐现,直通向下。
“这里有一个地隧?”
苻昃觉得不可思议,转又见聿明踩了阶梯进去,朝其道:“跟我进来。”
这地下的幽洞并不深,聿明将手上的火折子向侧旁一引,一盏盏壁灯由近至远接连亮起,只通向狭窄的深处。
苻昃跟着他前行,一边打量两边石墙,边道:“我之前翻阅祭司职史旧闻,没见过有地下宫阁的记载。”
“的确没有。”
苻昃想了想,忽道:“该不会……这是你私下建出来的罢?”
“正是。”
“连这巫祭先祖的圣处也敢掘地动土……你还真是……”
苻昃自知凭借自身能力地位,已有条件任他在族内特立独行,时常为逆叛之举,却不想在这比他年长数十岁的老妖怪面前还是要甘拜下风。
“等到后世族内再有祭司涌现,怕是要将我俩记在叛族簿上了……”
“记我一人就够了,”聿明淡淡道,“你先前替族军攻燕出了那么多力,怎么能把你归为我之同属。”
“你讽刺我,”苻昃冷哼一声,却带着少年独有的撒娇意味,“反正现在我还占着位子,大不了就先把你我的名字偷偷写上,叫他们之后人也捺不住你我。”
聿明未再答言,这条窄细的甬道也濒至极处。
“到了。”
聿明又将两旁的燃灯点明,顷刻间洞中大亮,其中偌大的架柜撑满整个地下宫堂。其间浩如烟海的黄卷典籍,联同饲养古方异虫、珍材罕花的大小器皿整齐布列,在火烛宁和的光芒中呈现一圈金色光影,原本粗陋的石室顷刻壮观起来。
虽然从前未曾得见细况,苻昃几是当即便晓得这是何物,惊呼道:“它们居然还在!你……你当初说这些都被烧毁的……是骗我们的?!”
他侧身抓上男子衣袖,不舍追问道:“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如你眼前所见,”聿明轻轻扒下他手,没松开,“事实已然如此,解释原因也是无益。”
少年侧首看着那些东西,手指抠缩到一个彼此都疼痛的力道,沉默须臾,咬牙道:“你不怕我现在冲到外面,叫蛮族的兄弟过来围堵你,人赃并获,你哪都去不得。我甚至还可为你‘洗刷冤屈’,令你更加行动受限,此后再不得无故乱逃……你就不怕吗?”
“不怕。”
聿明垂目看向他,言简意赅。
少年瞪圆了两双眼睛,差点要将下唇咬破,颊上牵动的肌肉轻轻跳动着,是强自抑制住情绪的神状。
聿明伸手点了点他唇沿,意图令其松开口上力道,却不想苻昃松口一瞬,反口咬上他小臂,还一味向后偏着脑袋。他瞄见了少年在张口一瞬悄自坠落的两滴泪珠,一边任他叼着,一边将其轻轻拉进怀里,拿另一只手顺着他背沿。
少年顿时嚎啕大哭,两手还扒着他小臂,宽咧着的口中却卸了力道。
聿明的动作并非令他好受多少,只是凭空愈加心痛悲苦,说不出的撕心裂肺。
“你没有心……你这人…简直没心肝……”
泣声连绵,惊天动地。
初生的婴孩也没有这等嘹亮尖锐的嗓子,丧礼上的新妇也比拟难得的深切痛哀。
南蛮的其他族众见了怕是要大吃一惊,这位少主自幼高傲不比俗世凡客,何曾闻见其有过常人喜怒。更罔论像小孩子一样无所顾忌的哭泣,定是要稀罕得令人咋舌瞠目。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全身似有使不尽的力道一样,一直不见歇停。聿明知晓过度恸哭损毁心力,悄悄绕指于前,欲于暗中点其穴位。
苻昃哭得撕心,却不影响五感,一把推开他,背身席地而坐。
两侧的壁灯火苗直窜,地窖之内光影掠动。
哭声渐止,少年咽了口唾沫,双手捂面,哑声道:“你走罢,我不会去寻你,也不会跟旁人说你做的好事……从今往后,你只管落得清静。”
“还有——”
“不用说了!”苻昃愣愣看向前,喝止道,“你甚么都不必再说了!我也不想听。”
“两句话,”聿明抿唇,沉声道,“最后一栏柜格上放了一把焦尾琴,那本是我欲赠你之礼。还有,从前焚书灭踪的悖弃之行有所隐瞒,告予你,是因你有能力妥善处置。”
“呵,”苻昃冷笑,“你烧书是假的,我在宗昌阁干的可是真的,论起罪过,还当是我首当其冲。我没你本事大,这么会玩,哪知这么多虚虚实实的……你快走罢。”
“保重。”
身后脚步声远,苻昃盯着远处漆黑。
焦尾……谁在乎?
次日,负责向苻昃宫内送餐的侍仆寻不见其人,只当是如从前一般到别处清修,并未放于心上。哪知接连两三日都是叩门不应,方才私下禀明了南蛮族内长老,也未听说过他自燕地归来后又有出行打算,几番搜寻无果,诸位长老以稳定大局为由下令压制讯息,
“那小儿行事荒唐,误了先祖遗务,我等皆是为了南蛮族众着想,”坐于正中心的长老道,“尊主在外拓土,我们身为守护南蛮这么许久的老人儿,也不能教自家后院起火,耽误了正事,你们说是不是?”
旁边几位同样花白胡子的长老称是,只地上跪着的乌衣巫觋抬首道:“鄙人虽私潜其中确认那阁中空荡,可是这一行本身就是大罪,鄙人恳请诸位长老饶鄙人性命……”
几位长老一通吩咐,那巫觋知晓自己不过是其谋划过程中的一颗棋子,无足轻重,但还是不甘心就此赴死,在族史上留下污名:“……当初,可是丘闻长老您吩咐鄙人去做的呐。”
中间人眼神一凝,睨他道:“你说是谁吩咐的?”
乌衣巫觋嗫嚅几声,缩首不敢搭话。
两侧长老神色各异,即使这人不说,其诸人心中也各自知晓,反而这一讲明,便只显得这人蠢笨不知趣了。
“丘闻,我看就算是事发,以其功过相抵,敢于犯死揭露实情,也足以从轻惩治了……”旁边长老不忍,劝言道。
“哼,”丘闻冷笑,“谁说要处死你了,你不说,在座长老都不说,有人知道你私闯秘阁吗?原本我是计划着,趁那小儿失踪,我等以搜寻之名围拢宗昌阁。你现在不是得了打开阁门的法子,届时只说是祭司失踪引得先祖凤灵施降神力,将宗昌阁门打开,只要其中的状况大白于族中,我等就有理由将其以藐视先祖之名血祭于寰枢坛内。苻璇此时不在,待其回来,也改变不得甚么。你以为,谁在此中有功夫管你一个小小制蛊人?”
巫觋听得此言,方由最初的惊喜转为悔惧,知晓刚才心急失言,冒犯了这位手掌大权的长老,赶忙求饶道:“长老思虑周全……是鄙人愚钝,还请丘闻长老饶命,请诸位长老恕罪……”
“罢了罢了,”旁边又有人劝道,“犯不上同他计较,丘闻,只要苻昃那小子没了,来日族内掌权于您,可都是指日可待的事。到那时只怕连苻璇都制约不得您,您又何必这时候计较这些细枝末节呢。”
丘闻神情莫测地瞧着地上人,许久方道:“有长老替你求情,不知谢恩?”
巫觋闻言,又赶忙称谢不止。
“那就布置下去罢,”丘闻道,“尚还不知那小儿又去往何处,必得在其回来之前将此事通报到族内上下,不得耽搁。”
“是。”
而后,苻昃失踪之事再得传布于蛮地各处。原本此事在其幼时屡见不鲜,只其现下身份转变,方得引起众人关注。南蛮过往史上,堪当祭司之人数载难遇,偶得一人便是先神赐福,降临善报于蛮地,故而其一人牵连整族命数,便不得有妄自行动一说。
只近数十年接连得遇两人,算是极为罕见之事。而苻昭恒背弃氏族在先,已令蛮族诸人寒心,苻昃又未成年,加之从前行事多变,面上不敢冲撞,心中偶尔也兴起一时的质疑之念。再加之少年此次失踪之前,族人已通晓其公然去往燕地解救燕患。虽然其明面宣称为替苻璇前线攻领燕土清道,可如此便宜燕众多少还有些未讲清的古怪。
身份限制,人人不敢言讲其坏话。但抵挡不住人心荡漾,相互间视线交汇之时便能默契地领会其意。
便在此种诡秘氛围之下,由南蛮族内最德高望重的氏族长老丘闻发话,因有族人目睹苻昃此前进入宗昌阁内,但接连七八日未出,难免有不测之危,因此着人在寰枢坛前叩问凤灵,得否一启阁门,寻探其中状况。
原本氏族之内不敢相信这阁门肯轻易打开,谁知求乞当时门锁落地,引得人人相传,听得此信的人纷纷放下手上工作,赶去围观。
宗昌阁前围拢众人,四处张望,却各自沉默不敢议论,此处圣地从前一向不允闲杂人等贸然进入,这次也算是趁着族内长老担责,过来一览百年不得见的秘阁状况。
“差不多了罢?”旁边一长老悄声问丘闻。
丘闻回眸打量了眼场上众人,道:“不是说还有族人得了信没过来,再等等。”
“可我看这地方的人差不多挤满了,就是来也得向外排,估计看不到甚么,”那长老道,“这场上的人数差不多就够了,到时候口耳相传,足够让全族闻报了。”
丘闻深吸一口气,缓道:“……好,启门罢。”
阁门前立着十余个蛮人,一收到下方人手势后,便回身握住阁门横木。
场上所有蛮人目不转睛,只盯着那缓缓撑开的门缝。
实木凝固擦响,方窥到中间黑黢黢的一片暗影,忽见这缝隙间站立一人,额前紫金覆带亮光乍闪,竟是其众连日搜寻那少年。
围观众族人不免心中叹息,未能趁此机会一览阁内景象,着实为一大遗憾。却也同时庆幸,看来祭司于阁中安然无恙,并无危险。
站在众人首端的长老们见状可是愣住了。
“……不是说之前打探过阁中无人么?”
身周一时无人应答。
只见少年跨阶而出,视线朝两边开门的蛮人一扫,那十多人便纷纷行礼告退,仓皇而下。
苻昃定立在阶沿,低扫过场上景象,朝前排人道:“诸位长老兴师动众,不知所为何事?”
丘闻阴沉着视线不作声,旁边有长老接道:“连日来不见祭司大人踪迹,之前有侍仆来报,我等恐您逢难,特来一察细情。”
“我干甚么,还需要向你禀报不成?”苻昃挑眉,冷道,“王部事务同巫祭神事相互间不得干涉,我既在宗昌阁内,诸位携族众前来可是惊扰了先祖神灵安息。我倒是想先问问,是何人传扬出去的消息叫族人前来,这一行事,可是平白叫诸位蒙上了冲撞先祖的罪责呐。”
闻得此言,场上原本前来围观的蛮人也后悔不迭,只一味怨咒起先散布这消息的人,也对前方领头带他们过来的长老心起怨念。
苻昃将众人神情尽收眼底,冷淡勾唇。
“敢问祭司大人一事,还请相解。”
自苻昃现身之后一直沉默的丘闻突然出声。
“说。”
丘闻道:“之前传播此消息的制蛊人在禀报此状况前,还曾自请罪过,说之前偶得一机会私自潜入宗昌阁中,却发觉阁内古卷尽失,空余灰烬。不知可有此事?”
他这掀底一问,心中仍有几分空悬,毕竟若苻昃死口咬定为前任祭司所为,他也奈何不得他。只是事发突然,众多族人都在场,他不能轻易在此饶放了他。
“……无稽之谈。丘闻长老这话说得好没道理,不若将您口中那制蛊人拎出来审讯一番再做定夺,私闯宗昌阁可是砍头重罪。”
丘闻看到少年脸色果真变了变,愈发笃信心中所想。
“我以为相较于此人私闯之罪,若他所言为真,祭司大人许是冒犯更甚。不若先行验证一番他所言真假,再行决断?”
“大胆!”苻昃冷道,“若是如长老所说,一人质疑我便要当众启阁,那冲撞之罪又有谁担?今后谁想入阁岂不是往我头上浇一盆脏水便行了?丘闻长老说得这般信誓旦旦,看来是能担得起这罪行。”
“并非是他一人看到过!”人群中又传来一道声音,苻昃瞥过,是方才在阁前推门一蛮人,“之前我们几个都偷偷去瞧过……是亲眼得见其中古册焚毁!”
人群哗然。
丘闻一时也难断他话中真假,不知那几人是见机助言还是真的私下跟随去过。若是后者,看来他下去倒是要好好清整一番手底下人的心思,他曾禁止起先那巫觋将此事透露出去,若是纯为了其中密卷就敢违令行事,这样的人同样留不得。
丘闻伸手捋了把长须,目底森然。
“若真要检验也不是不可,”苻昃环视坛下众者,话锋一转,“只是这冒犯之罪仍要追究。除了自称私下潜入的那几个人,还要有人在此抵命担保,我方能启阁令其一观。不然这流传的规矩被随意破除,来日岂不都成了废纸空文?”
少年如此自信,无端令几位长老都生出些犹疑来。
“丘闻长老?”苻昃点到中间人,“您一贯德高望重,资历最长,可否下这个担保呢?”
丘闻持杖的手一犹豫,旁边的石坤长老主动接言:“我来为其作保。”
苻昃冷笑:“那就请石坤长老单独同我进阁验证便是。”
石坤方欲上阶,丘闻手杖朝其一拦:“……石坤。”
他总觉这其中有些端倪,一味听凭这小儿安排只怕要生乱,又扬言道:“祭司,倘若这里面有您所施的幻象禁术,又当如何?”
“丘闻长老多虑,这蛮族先神前,我怎敢拿这等雕虫小技瞒骗族众?”
丘闻拦在身前的手杖如旧,石坤独站在原位亦不敢妄动。
苻昃低眼同那阴险执拗的长老对视,边以三指擎天,冷言:“以先祖凤灵起誓,以历任祭司先神起誓——”
“不以古巫神术相欺族众,掩盖真相,”苻昃盯着他,“丘闻长老也切记,您现下所为,是以南蛮族权挑衅先圣神识。父王临行前本就属意我携领长老商议族内事务,我看,倘若今日结果并不如您所愿,就还请丘闻长老将手中领事权交掌于我。”
石坤见状,低声唤了他几声,丘闻方才缓缓撤下手杖。
石坤只得硬着头皮登上条阶,行至少年身侧。
苻昃面挂冷笑,朝其道:“石坤长老便随我进来看好了。”
转身将阁门推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窄缝。
“您请。”
石坤进阁。昏黄光烛间,只见偌大厅堂古朴庄严,中庭赤字醒目,直击来者心胸。层叠柜格间的书录、宝器、蛊种鳞次栉比,极有秩序地穿插成了阵图之形。横柱雕栏洁净无尘,又哪有半分沾染灰烬的模样?
长老顿时面若死灰。
“长老可要上前仔细翻察一遍那册录可为空文?”身后少年道。
“……不必了。”
少年自其后靠近,仰首靠其耳边道:“石坤长老应当比我清楚,命中无此受任之福,贪得无厌,僭越事权,可是要付出代价的。”
石坤再抬头,眼中只现那 “吾魂兮无求乎永生”赤红言语,心惭悲戚,惶惶道:“明白了。”
苻昃侧身,石坤又自那狭窄乌暗的缝隙挤出去,外界天光白炽,乍刺了双目。
石坤看向一众探询的眼神,扬声道:“阁中确有先祖籍录珍宝……传言不真。”
苻昃在旁轻声提醒:“我不杀生,也不愿为难其他族人。还请长老自行了断罢。”
石坤转身对上少年冷酷淡然的神情,忽笑了一声,瞥了眼下方紧盯此处的丘闻,伸手向心口一记重击,身体应声落地。
旁观众族人皆没料想到事情不过几个时辰,居然就发展至此种地步,不禁为这闹剧大惊失色,直忏罪过。
苻昃施施然抬步下阶,行至正中央那面色铁青、头发花白的老头儿身前。
“丘闻长老,”少年紫棠衣襟上的金线于光下熠熠,炫亮夺目,“凤灵在上,还请您……依言允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