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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第一一一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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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一回-献岁庆猎胡部争胜,初旭狼跋矫士斗法
格鲁卓雪山巍峨耸峙,守候其下高山雪原,林野草场。自南岐山至北号山一条轴线起始,两旁拉锯出大片广袤的奔驰之原,等候胡人纵马而骋,游猎自在。
王都外围黝黑旌旗扬展,张狂的狼兽图腾獠牙皎净,血口喷张。
岐山山脚的猎场上胡人喧闹,这游猎盛景尚未开始,便已预先得了这聚庆之欢。
乌特隆王部惯为猎场主角,狼主坐镇燕南新土无法到场,而以暚公主为首的乌特隆汉子们齐聚场中,马匹在其后高高扬嘶,等候其余诸部陆续携人到场。
远处阵阵奔踏声传来。
娜仁靠在赫胥暚耳边悄声提醒道:“公主,铁那勒部的人过来了……”
赫胥暚扬眉,上前行了两步,果看到纵马驰首那人并非生面孔,正是许久未见的铁那勒部首领,穆藏,而旁边跟着的则是其胞弟穆珂。
勒马停步,一个旋身飞跃,来者携身后数众行礼拜见于赫胥暚面前。
“暚公主新岁吉祥万安。”
穆藏深棕胡服裹身,腰佩蹀躞,下颌胡须整饬洁净,挺拔庄肃。作为众首领之中年纪最轻的一位,业已颇具首领威严。
“同祝,”赫胥暚持礼回敬,而后抬首道,“许久未见穆藏大哥,果真风采依旧。今日庆猎,可得让王都余部见识一下你的身手。”
一旁的娜仁笑接道:“穆藏大哥这次回来了可就别再走了……胡地新酿的马奶酒可已虚待归人多时了……”
穆藏面容不变,未开口接她的话:“我等自当尽力……”
一旁的穆珂适时开口:“暚公主岁安,还未相贺拓土之喜。”
赫胥暚朝其颔首致意。
穆珂瞧着她冷淡,心有哀怨:“公主在燕地忍辱一载,可是辛苦了。”
“蒙穆珂兄弟关心,”赫胥暚道,“燕宫衣食足乐,并无苦辛。”
穆氏兄弟两人听出其疏离态度,也自知其中的缘由为何,故而并无怨怼。穆珂兴致缺缺,听着其兄长与他族兄弟客套之言,尴尬又无趣,便自寻了借口在猎场上游荡。
王都铁壁之外,付尘一行人刚刚收拾好东西,在一宽面部旗下休整。
付尘半蹲于地,低眼细细调试着弩机弦度。
侧旁立定相守的晁二闻听逐渐靠近的步伐声,抬首一看,是重又聚来的一众手下弟兄,低斥道:“你们怎么来这么多人,不是告诉过你们至多十几个人就够了吗?”
站在头首的那燕匪点了把人数:“一、二、三……没错呐老大,十九个人,刚刚好,没超人数……”
晁二举目瞪他:“我跟我大哥不算人呐?”
那人撇撇嘴:“您吩咐的时候也没说把自己算进去……”
“嘿,”晁二生恼,上前捶了他一掌,“我看你就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这才刚刚病愈就想着乱生事!”
“行了,”付尘手中动作一顿,抬首朝其瞥了眼,道,“多几个也不妨事,只是真到了竞试游猎时大伙儿不能全上……”
“哎,为什么呐?”有人不满道,“他们胡羌的山川行猎之处这么大,还不许我们多几个人去用啊?”
“胡人们庆岁,你以为是让你过来玩儿呐?”晁二朝那人驳道,“想得挺美!你们还真不见外的……”
“我们之前在黔南也替他们打过仗,说好的排进正式编制里的……怎么胡人也说话不作数?”又有人反诘。
付尘道:“并非不作数,只是他们这两日另有安排,这胡人庆猎的主角也并非我等,我们只要配合着做戏也就罢了。”
“听到没有?”晁二朝几人肃道,“一会儿叫谁上场谁再上,没叫到的就在原处坐着等人回来!”
“若是干坐着……我们又干嘛挤破头地抢着要过来,那该多无聊呐……”
“后悔也晚了,早不考虑清楚!”晁二惯知他们这帮山匪出身的兄弟们的脾性,平日里多有偷奸耍滑之行,本无大碍,关键时候难免出差错。这时候若是叫他们嫌弃无趣的就回去,必定是一走而光,谁都叫不回来。
“差不多了……”
听到青年低声喃语,晁二忙又躬下身去看,询道:“大功告成了?”
付尘被他这用词逗得淡淡弯唇,继而凝眸又细细察视一遍,不确定道:“我只是记得庞师傅改制之前的图样,至于改良之后的那版……我大概见过尺寸,但不能知晓具体之数。”
改制之前的图纸是男人曾经手绘之后托他转交的,当初背了几处尺度搭配方才有印象,而之后的弩机样式他没有仔细测量过,难免会有差错。
“你之前见过庞师傅改的那版,你瞧瞧这尺寸怎么样?”付尘递给晁二,道。
晁二拿在手里,来回翻了几面,也看不出所以然来:“应该……差不多罢,哎,你们几个别闲话了,过来瞅瞅这弩机尺寸。”
那几人相互传览,无奈答道:“大哥你这是在为难我等……我们哪里还记得这个呐……”
晁二只得将其递还给付尘,安慰道:“我瞧着只要能用就行,可不比弓箭强多了?也不必纠结这些细枝末节的……”
付尘抿唇微叹:“……也罢,看来还是得靠本事了。”
晁二又要讲话,转眼看见付尘手心上毛躁撅起的皮,道:“……你这手……怎么翘皮了?”
“我这一手的老茧,还能不刮出来几层皮?”付尘笑笑,旋即拈指,熟练地利落将手上的茧皮撕下一层。
晁二蹙眉看着他动作:“还能这么干的……”
“不抠下来待会儿影响下手动作怎么办?”付尘清理好,抬眼看见他目不转睛的神情,拍了下他肩膀,错身向外走,“行了,别矫情,该走了。”
晁二怔愣回首,正瞧见一旁随众相互间挤眉弄眼的神情,两眉一扬:“你们几个!又说什么呢?”
这群匪众多是跟随晁大起家,因而并不多惧他,一人上前悄声笑道:“我们议论着……晁二你什么时候成了贾晟的跟班了,你当初不是还……”
“啧!”晁二出声制止他,又禁不住心虚地瞟了眼前处青年收拾东西的背影,低道,“放尊重点儿,那是我哥。”
“行行行,他是你哥也是我哥。”那人又回头朝身后余众撇了下嘴,各自悻悻止声。
付尘回首,朝其一招呼,淡道:“走罢,也不可到得太迟。”
众人跟上。
他们一行本是因为同胡羌本土联系甚少,只得稍稍落后于各部族人,结果正撞上一群同样晚到的人,恰巧还是其在胡地少数相熟的部氏之一。
付尘眯眼瞧着远处一众,许是领首之人空无臂袖的姿态独特,他忽识出那是谁,偏首确认道:“……那是破多罗桑托?”
“没错,”晁二盯着远处,咬牙道,“他也来了……”
“别冲动,”付尘低声提醒他,“不必这时候起冲突,给他们让个道,叫他们先过。”
晁二直视前方,冷道:“已经晚了……”
话音方落,果见对处一行也认出他们这一小撮人,抬步迎面过来。
桑托上前,依旧一副桀骜神色,将对面人各自扫视一遍,最后定眼在付尘身上:“还真是冤家路窄呐……今日是胡羌庆猎,你们外族的过来掺搅什么?怎么现下乌特隆部的人都这么不知礼数,什么臭鱼烂虾都能参加我们胡羌的盛事了。”
付尘上前一步,冷冷回视,道:“并非是其不知礼……相反,正是王部大肚能容,暚公主宽以治下,方才叫你我能在此时相会。”
桑托冷哼:“一群乌特隆治下走狗,竟也敢在本首领面前叫嚣?可笑!”
“吾等的确比不上桑托首领您的本事,只瞧您而今现状,仍旧坚持来参与,方叫人叹服‘身残志坚’,堪为表率。”
“你!”
桑托作势要上前,身后族众连忙阻挠,暗中提醒其场合。
晁二同样悄悄上前迈一步,站定在青年左边。
“呵,”桑托恼怒一笑,更显面目狰狞,“论起‘身残志坚’,也得算是你们燕人教会我的罢。怎么,那瘸子不在了,现在改向我来讨教了?”
晁二听到身边传来“咔嚓咔嚓”的指节弯折声,侧首一看,青年负于身后的双手紧紧攥着拳头,指尖泛白,还隐隐颤动着,似为强行抑制下的动作。
他伸手握上青年拳头,后者渐渐息了抖动,恢复若常。
“若是桑托首领肯亲自来指教的话,贾某自当感激不尽。”
青年弯唇,眼中阴狠的威胁衅色不言而喻,而其中的嘲讽之意又刺痛了桑托心结,他道:“现在要对付你,还用不着我亲自动手。我呼兰部的精兵悍士数不胜数,随便一位,都可将你击败马下。”
“哦,是吗?”付尘笑意不减,“那贾某就拭目以待了。”
桑托冷哼一声,带着一众人马浩荡而过。
“待会儿盯紧他们呼兰部遣出的人马,”付尘侧首稍许,冷眼看着人行渐远,声音低哑,“待其绕入山中狩猎时,先教我寻机收拾他们一顿再说其他。”
“好,”晁二应道,“我同你一起。”
青年扭头过来,朝他道:“走罢,该咱们进去了。”
短短一瞬,晁二又自其眼底看到了那种只有在战场上杀敌时方显露的血意,凛然怔了怔,转而朝身后十多人比了个手势,携人一齐举步跟上。
猎场上人声渐消,各部族分别遣出健壮胡儿参与竞猎。
按规矩,今日上午先是各部间的比试,午歇之后,便是胡羌各部族人在山围草场任意肆游之时,不论男女老少,皆有上马驰骋之机。因赫胥猃此行自勒金调走了十万族军有余,故而到了此日纵马,便要比从前空旷自在了不少。更有妙龄胡女跃跃欲试,携了酒食瓜果在猎场边摆起庆宴,提前搏一个好彩头。
“王部今年不打算派勇士出战吗?”场内有胡人道。
赫胥暚立于座前,坦白道:“父王之前将本部的男儿尽数调到黔南去了,还有一队兄弟今早方赶渡了缁水而来。我以为既是比试,还当是使出十分力来才显得郑重,故而今年便不打算调人出来。”
“往年乌特隆部一向是竞争夺魁的中心,今年不着人出战,岂不是要失色不少?”
赫胥暚朝那人看去,认出是呼兰部的人,若讲明缘由还要追究那便是挑衅了,于是道:“或许还有一法,今年不比往年,各部之内人数多有缺漏。不如今年破例,允许女子一同参与,我便领着我们乌特隆的姑娘同你等一试,你们也各自遣出你们家中女眷一同参与,如何?”
那呼兰族人一噎,这话算是戳中他们死穴。之前呼兰部携六部自胡羌叛离出境时因兵战缘故未携妻小,故而许多将士的家眷仍在勒金王都之内居养。也因此他们总是意图攻回勒金,只因这王部治下尚还握着他们亲眷性命。虽说他们笃定赫胥猃尚不敢以此做要挟,可一日不解决此事,一日便空悬着心。现下他们灰溜溜地回居在王都,多少仍有不忿。
赫胥暚哼笑道:“娜仁,素真,你们觉得如何?”
娜仁笑道:“那敢情太好了,不必等到午后就能上马游猎,不瞒公主,方才绕一圈我这心早就痒了……”
素真亦在旁称是:“我等女子也是自幼于马匹上精习骑射,如何就比不过男子?”
又有几个姑娘就此搭言,一片莺声直叫那呼兰部的族人抬不起头来。
穆珂闻得此言语,放下手中折合的弓箭,插道:“公主统管今日事宜,又要下场一同竞猎,难免辛苦。今日出场的弟兄不少,不差王部中人罢。”
一旁的穆藏警示他莫要多言,穆珂时有悻色,转首察看马匹去了。
付尘本在众人看不见的一侧角旁听,揣摩着时机约是已到,便从人群中挤出来,请令道:“若公主不嫌,贾某愿替王部试猎。”
晁二见机携身后十数人一同立于其后请命。
“公主方才还说比试要郑重,并非我等瞧不起他们,只是燕人自小也不比我等在马背上长大,论起骑射野猎怎么也不该由他们出来……”旁边又有外族人质疑道。
付尘道:“若是本事不及,败退而返,只为能力不足,却并非没有诚心。”
“便让他去!又待如何!”一道中气十足的男声响起,付尘耳目不灵,也知那是桑托口气,“公主说了要将其一视同仁,这时候岂能小瞧了人家。”
赫胥暚拍板道:“贾晟同晁二一行皆是獦狚骑军中人,若是有人怀疑其资格,不妨来日亲自质询父王。至于输赢高下,人各有能,尽力便是,即便是我王部将士历年出场,也不是全然都志在必得的……贾晟,你且择十人随同前往,便以乌特隆之名。”
“多谢公主。”
猎场上密密麻麻地布满整装以待的胡儿。
付尘翻身上马,又向后眺了一眼。今日赫胥暚着了红色骑装,在众多胡女粉蓝交错的色块中极为亮眼。只是隔的距离远了,不知其神情为何。
他重又扭回身,深吸了口气,胸腔鼓满胡地高原的清气,心下畅快许多。
付尘丝毫不怀疑暚公主此举是临时起意或有恼羞成怒的意味在,但无论如何,若是这次能助得其人大忙,他自己也稍安心些。
“……大哥,”晁二凑到他身边,低声道,“右手边隔三位,那十几个戴毡帽的,都是呼兰部的人。”
付尘顺其所指方向眯眼瞟了瞟,道:“就这么多?”
“我瞧那破多罗氏也没多想参与这活动,只派了族中几个心腹来。估计着是怕委派的人多了,手底下的族人都生出些归胡恋乡的情绪来,到时候又不想跟着破多罗桑托一块疯了。”
“哼,”付尘冷笑,“是他能干出来的事……这般狭隘心胸,能成得了大事才是奇怪。”
晁二随其冷嘲几声。
“铁那勒部这次着派了多少人来?”
“大概有四五十人。”
“不好应付,”付尘稍凝了眉,面色沉着道,“你去通知咱们那十个兄弟,待会儿莫要抱着玩乐心思,咱们持弩便利,要利用好效率尽量增补上数量。还有,我所知道的破多罗桑托手底下有一个左膀右臂氏的人物,叫破多罗达门,你认识否?”
“见过,见过好几次。”
“他来了么?”
“来了,就在他们那群人领首位置站着呢。”
“好,待会儿咱们就跟着破多罗达门走,最好在山野间见其单猎时下手,也不必废太多时间,以免误了正事,”付尘朝晁二看了眼,忽见其面上闪过方寸笑意,皱眉,“你这小子笑甚么,我可没同你玩笑。还有,注意点分寸,可不能把他在此弄死了,到时候暚公主不好收场。若是能暗中射其一箭,不动声色,那是最好。”
“你这眼神怎么还这么好……”晁二无奈撇撇嘴。
“咋了,我瞎了你小子就高兴了。”付尘睨他一眼。
晁二忙沉了脸色,诚心表歉:“对不起,大哥,是我失言了。”
“嘁,臭小子,玩笑话都听不出还在我面前使性子,”付尘轻哼,“我刚才跟你说的正事你听清楚了没有?”
“听清楚了,”晁二道,“若是暗中设箭伏也好办,届时我在前同其争斗挑衅,你在林间埋伏,寻机朝其开弓也就成了。”
“不妥,应是我在前牵制他,你在暗处射箭,”付尘又补了句,“离了距离远了,我看不清其人,伤着你该当如何。”
晁二心头一暖,却也不满:“你方才不还说能看得见嘛,你打算埋伏多远?要我说,只要我在他身边缠着他令其分不了神,你就站在他旁边瞄准他都未尝不可。”
付尘收起神情,冷颜问他:“你听不听我的话?”
“……听,但你别小瞧我。”
“我没小瞧你,我就是想打人,你还不愿满足我?”
“行,哥你说甚么就是甚么,”晁二投降,道,“我下去跟兄弟们吩咐一声。”
付尘淡笑拍了把其肩,算是安抚。
未至一刻钟的时辰,鼓声大作,旗帜震扬。鼓点粗重浑浊,响彻在高原大地上,即是格鲁卓上最深最厚的积雪也遮盖不住这剧烈鼓动的脉搏。
“驾——”
众胡儿个个矫健,扬鞭奔马。蹄下雪尘混杂,马鬃尽散于空。
付尘身在其间,同样振兴几分豪气来。
他恍惚想及不久前所见,呼兰部胡众赤身临战,雪地横行,那其中的血性胆魄是溶结在胡儿血脉之中的。可惜人心不由得片面识见,即便是相敬之人,也免不得其中恶念贪欲作祟,白白毁了一腔豪情张狂肆起的冰天雪地、广原漫野。
付尘同身侧人对视一眼,偏了路线奔前而去。
草原上已有野兔同野鹿被悄自盯上,身中了箭羽,便摇摇晃晃地倒地而睡。
狩猎之争的高下不仅由猎物的数量,还当有猎物的体格质量参与评判。
达门轻嗤一声,纵马穿原入山。
寻常猎鹰猎兔的有何趣味,还得是寻山中虎豺熊豹之类的凶兽才显得本事。
山川径道因覆盖了深厚雪层而与从前来时不同,达门纵马深入,耳闻有马蹄声近,只当是胡族兄弟同在此处,不甚在意。
待到愈近时,才发觉身后异常,那蹄声似是直奔自己而来,转身欲看时,迎面便有凛冽刀气横劈而落。
他仓忙躲过,定睛一瞧,正是今日来挑衅那燕人。居然就这么坦荡荡地直接过来寻事,达门怒起,持刀回击:“贾晟!怎么?今日我们族中庆日,你也要来搅是非!”
付尘懒于答言,今日既不为着杀死对方,也不必动刀动枪,赤手肉搏方解他心中怒恨。
只见青年侧翻斜踩马腹,须臾一蹬,直接于空中一个旋身,向前踢掉了达门手上长刀,手中备好的利器向其身下马匹一刺,胡马大惊,前蹄高扬,直接二人都掀翻在地。
付尘早有预备,提前站定,照着对方的五脏六腑一顿花拳凌乱,这时候也不顾何等章法,连日来许久的恼恨悲抑都由手中拳掌自然泻出,手脚并用,招招不容情面。
达门被他这一式来得几分懵然,一边迎击,一边骂道:“你这不要命的杂种!发甚么疯?!”
“埋怨你们首领不在罢,”付尘呼吸不乱,冷道,“否则这拳头就是打在他身上了!”
“都是你这燕将从前心怀不轨,后来又在族中挑拨离间,才闹到如今!”
付尘一记上勾拳猛击,达门不防,满口银牙要被撞碎,一口鲜血喷出。
“你们首领说话不经脑子,偏私自大。你们若是能有半分醒悟,还会闹到如今进退两难的地步?”
远处树后,晁二撑起双臂,大开弓弦。眼见付尘殴打其人有些时辰了,却不见有停下来的预兆,反而有种打红眼的迹象。他缓缓吐了口气,眯眼凝神,极力将箭矢对准那胡人,只是付尘一贯仰仗身形速度朝其不意处出击,压根没有停顿之时。
依他脚下土地到二人争斗之地的距离,只怕这箭飞之速尚不及青年移行身速。又何况论起耳目感识,付尘又定是不如胡人灵敏,若是那胡人刻意用其身体挡箭,岂不正好教他射伤自己人?
晁二禁不住低骂一声:“跟我争甚么……”
转而将箭弓收起,直接朝二人位置走去。
大不了跟着他将破多罗达门打一顿,又有甚么麻烦的,搞这些无用功……他总不理解付尘心思。
尚未走及,忽听得远处又有异动。微滞了步子,虽说他二人不怕事发,可若此时便引得众胡人前来,他们也未必能招架的住。说到底,本是青年今日临时起意,自身安危放一边,依那公主个性,耽误了正事只怕也不会在此时同其讲情面。
“大哥!”
晁二奔拦过去。
付尘一味沉心同这胡人斗式,却也本他这一声叫喊拉回几分神智,回首朝其喊道:“你出来作甚!回去!”
“有人要过来了……咱们先避一下罢……”
身后那胡人满身是血,脸周皆被打肿了,此时得见一空隙,又要趁机背袭。
晁二眼疾手快,一手拦护付尘肩膀,一边抬腿直接踹上他胸口,达门后翻摔倒于地。
回头打量付尘,见其散乱白发上也沾着大小血迹,紧张询道:“没受伤罢?”
“无事,”付尘呼吸稍有不稳,瞄了眼地上人,推着他向后,“……先走罢。”
晁二反手握紧他小臂,沉声道:“或许已经迟了。”
付尘皱眉,正要出口问询,便听得远处一道喝声:“贾晟!”
虽说其声音在他耳畔细如蚊蝇,可那语气中的怒意总还是他相熟在心的。
避而不得,只能面对。付尘轻撇开晁二的手,上前几步,看清来者面庞之后,抱拳行礼道:“贡布首领。”
贡布跃下马,看也未看他,大步迈向其后,上前察看达门状况。
付尘神色淡淡,稍侧了头,低声道:“你先走。”
晁二拧眉不悦:“你总让我走,你在这儿……我往哪儿走?说过的话我不想重复。哪有一边占人兄弟便宜一边还要将其往外推的道理……”
“我不是那个意思,”付尘蹙眉,“咱们还有正事要办,贡布在此,不知要拖沓多少时间,耽误了狩猎成果怎么办……”
晁二不理他,远观着贡布将达门架起,向高树边行,忽道:“这个贡布……你得罪过他?”
付尘薄叹一口,抬眼时波光起伏,复杂道:“算是罢。”
“那我就更不能走了,刚刚他看你的眼神可不善。”
“我一人应付得了……”付尘心倦道。
“应付也有好多种应付的办法,”晁二稍稍偏头,将其肩上一块血痕拭干净,“我只要你安然无恙的那种。”
付尘转头看他,晁二却若做了坏事一般心虚避开。
这边贡布将达门安顿在树脚休息,大步迈来,冷肃道:“贾晟,我之前说过的话可不是废话。”
晁二正疑时,付尘上前两步,道:“贾某心知,只是今日既为岁末节庆,耽误在这旧怨上只怕平白也毁了首领兴致。”
“可你这小子刚才动手时也没顾及着时候场合呐,”贡布瞪眼,“我要收拾你还要商议着时间不成!”
见其人闯来,晁二挺身向前,被付尘单臂横胸截下。
“贡布首领,贾某在胡地一时半刻也不会逃跑,这时候真动起手来各自都不会有甚么结果。游猎为胡族盛事,素闻胡人待其认真,轻易耽搁亦是对此传统的不敬,”付尘道,“至于破多罗达门,乃是今日呼兰部众对王部出言不逊,我既受了乌特隆部恩典,自然不能令小人在背后撺掇是非。”
“你还晓得恩义。”贡布冷哼一声,却止了适才欲同上前的冲动。
“我晓得,”付尘抬首道,“我倒以为是首领时而糊涂。当初以呼兰部为首等七部私下通蛮,攻占靖州一带得胜而归,便意图乘胜搞分裂胡部之行。而今受难败逃,重回胡地,再次宣扬同族情谊,排斥我等曾经在攻城略地实则有功的燕人。这其中意味,难道首领品味不出?”
“再者,首领同贾某生隙之时,正值当日王都内诸部兵马同铁那勒部兵狭路而逢,可他们身边跟随一同反攻的可是蛮人。究竟是王都中胡部对不起那些外逃部族,还是他们忘恩负义联外攻打自家人,首领能掂量得清楚么?当然,我也相信那些叛逃部族的胡人同首领这里多有情谊,许多迫不得已之行也可能是碍于其上级指示,可首领只便想想若是他们这群叛族来日得了好处,会把得胜的土地佳肴分还给在王都之内固守的这些胡人吗?”
“暚公主先前对贾某言讲,贡布首领并非鲁莽之人,懂得大义。可若仅是在意兄弟亲族情谊,也并非大义。即便是狼兽群居之时也是互相成党结群,为的不是分裂,而正是团结。团结可团结之人,而不是一味将所有忘恩负义的庸人也囊括其中。”
贡布原处沉默,紧蹙着两道粗眉似在思索。
“贡布!莫要听这小儿挑拨离间!”
他们几人言语,那边树下仰坐着的达门忽大叫道,未及付尘有所反应,达门不知从何处掏出一胡哨,特有的尖刺鸣声响起。
贡布闻声又是一惊,皱眉止道:“达门!不可如此!”
达门咧唇一笑,白齿尽是血块:“你别听他的花言巧语,谁是内谁是外……有甚么难分别的!”
晁二见那首领的脸色都变了,却不知这是为何,悄声问:“他那哨声是引他们呼兰部的人来的?”
“……不,”青年抿唇看过来,神情甚是端严,“他引的是胡羌族兽,獦狚。”
付尘自不会忘记当初他刚至胡地时就被桑托一众刁难的场景。并非他心惧那族兽,在名贵的品种也不过是狼而已,可也正因为那是狼。
晁二方欲追问,一阵剧烈的林叶刷响风扫而来,山岩之上,正奔来一片红影。
付尘自知不可再胡乱生事,急忙将晁二推上马,催道:“跑!”
“你……”
“我也跑!”
这边一同翻身跃至马背之上,两人并列朝旁路奔逃。
冬风刮扫双颊,付尘鬼使神差般地朝后望了眼,也不知为何,忽就在一片混沌之中看清那赤狼细锐双目,同样在与其对视。许是从前有过交道,付尘自那眼光中也看出些不寻常的东西来。
他这一恍神,手下脱了缰,半身摇晃,晁二在旁堪堪扶持才未使其坠落马下。
“……怎么了?”晁二见其神情恍惚,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果见那獦狚追赶极快,堪比虎豹,这边稍不留神,便要翻石撵上。若是这样,还不如……
“不可!”付尘一声厉喝,打断晁二伸手欲要拔出弓箭的动作。
躲避已是无用,付尘调转马头,直迎獦狚而上,哪知那赤狼压根不顾他动作,张开四肢,竟是直朝晁二而来。
晁二身下马匹受惊,他见势不对,连忙下马持械迎击。
付尘欲要从中拦隔,却见这獦狚是铁了心朝晁二厮斗,一时间,他竟不知要如何解助。
耳后又有人来,付尘忙回首,辨清是方才滞留原处的贡布,当即呼道:“族兽危急!恐其有伤!还请首领相解救!”
贡布本就为搭救而来,此时将手提一新猎的开膛麋鹿旋甩两圈,也用胡哨一引。獦狚动作一滞,扭头见那猎物血气飘往山下,随即嗅味相追。
付尘忙上前将被挤在一树根角落的晁二自地上扶坐起身,晁二咳呛出一通黄土,脸上还有几缕血道子。
“我们胡羌本家族兽向来防备外族人,以之为敌,故而见面势必要争斗一番。”贡布靠近二人,道。
付尘起立,转身抱拳道:“多谢首领仗义相救。”
“我倒也不是真心救你们,”贡布冷哼,直言道,“只凭着你往日恶劣行径,我若不拦看着,谁知最后伤的是獦狚还是你那弟兄,于我们胡人心中,前者可要比后者重要多了。”
晁二在地上面色铁青,不言不语。
付尘淡笑:“无论如何,首领今日相救,贾某铭记在心。”
“救人是救人,方才你所说的那些我并不全然认可,还有先前的恩怨,也还没轻易了结,你也不必庆幸得过早。只是今日时机不对,我就不奉陪了。”贡布盯他半晌,转身骑马离开。
“首领慢走。”
付尘回首,蹲下察看晁二伤势:“……伤着哪儿了?能起来不?”
“一匹狼而已,哪那么严重……”晁二边说,边搭了他的手站起来,“哎呦!”
脚力不支,忽又摔倒在原处。
“腿脚骨折了?”付尘皱眉,边说着边沿他小腿处寸寸碾下。
“嘶……”晁二忍痛,咬牙道。
“是这儿?”
晁二不说话,皱巴着眼眉点了点头。
付尘觑着他神情,忽地“噗嗤”一声,笑了。
晁二盯着他盈盈眼目,欲气不得,皆成了羞恼:“你笑甚么!”
付尘止住一时笑意,笑纹仍未褪下:“这你可怨不得人家那族兽,定是你自己后退到树边时不小心摔扭着的……”
“……”
晁二还是瞧着他那眼上展翅欲飞的忽闪乌睫,似乎这是同他相识以来,第一次见其有过如此发自心底的笑颜。树影斑斑,垂落下将欲登至中空的日色。原本发鬓间粘连的血污都在阳光下纯粹明艳起来。
当是值了。
“可还有何处的伤?”付尘上下打量着他,除了脸颈上抓痕倒不见其余处有异,“方才贡布到得及时,应当没有了罢……”
“……没了。”晁二依言开口,安静下来,垂首捋了捋衣袍。
“嗐……”付尘看着这年岁比自己还要小的青年,轻叹一口,“安然无恙的办法也有很多,不是多了你这块头我就省心的……”
付尘本是调侃,却叫晁二深记在心里。
他想起适才其同渠步部族的首领一番言谈,口齿甚是锋利。他自小见过的那些粗人里头,武艺高强的不少,却少有口才亦佳的,或许他亲生大哥算是一个。难怪当初他大哥一眼相中了眼前这青年,看来也不仅仅是为了幼年有故旧的缘分。
“你是不是……嫌我嘴笨?”
付尘一诧:“怎会如此想?”
“或许是我只懂练武,不晓得学习其他方面长处……”
“我干嘛嫌你,我也不是口才多好的人,当初方从山中出逃后一连口吃了大半年……”付尘神色忽黯了黯,转而道,“……若是想练嘴皮子功夫,平时多说些话就成了。不过我以为这并非是甚么要学的才能。言语发乎心,你只要诚心同人言讲,别人自然会相信你所说的话。咱们莫学燕地那帮只会说些空言却无实际行动的腐儒,踏实学你的本事,自当令旁人信服。”
晁二略低了头,颔首道:“我明白了。”
付尘禁不住摸了把他顶发,却生怕激起这小孩儿甚么自尊心来,转又打住,道:“我扶你站起来试试,说不准那獦狚去而复返,咱们可就在劫难逃了。”
晁二搭着他手起身,冷哼道:“那公主让你过来的时候怎么不惦念着你的安危了?平日说得再好听,关键时候也不见其心软相助。”
“还没完了你!”付尘板起脸,轻斥道,“存心惹我同你发脾气……”
“对不起,我嘴快失言……”
“哼,回回道歉道得快,真到了事儿上还是死性不改。”付尘搀着他倚靠树边,而后蹲身而下。
晁二看着他动作,一愣:“干嘛……”
“我背你。”
“我不……”晁二下意识拒绝,“又不是腿折了……干嘛要人背……”
“不背你叫我搀着你浪费时间?”
付尘维持着蹲姿回眸,眼底锋利的冷意和今早闻听桑托挑衅时的神色一模一样,令晁二骇然,以为是自己又惹了他生气,只得老实听从。
“我是怕压坏你了……”
付尘撑力向前走,闻言扯了扯嘴角,低道:“比你壮猛得多的我都背过,你才几斤几两……”
晁二在他颈后听得分明,悄声问:“你还背过别人呐……”
“上马。”
“……啊?”
付尘不耐,停在马前,一步步教他:“你用左腿踩鞍,右腿膝盖沿我肩膀上顶翻到马上,很难么?”
晁二依言照做,咕哝道:“我还以为……”
“你以为甚么?”付尘在旁一同上马,朝其笑道,“你以为我要一直把你背到山脚……有那个工夫,已经到了午后狩猎尾声了,咱们还比试甚么……走罢,我先护送你下山,然后你先回猎场上休息。”
“不用你操心,”晁二声音之中有些许情绪,“我自己下去,别耽误你正事。”
付尘没错过他语气里半赌气的成分,摇首笑了笑,语气温软下来:“二郎……有时我真想,你当初在晁大哥身边,定然被他保护得极好,才有现在这偶尔的少爷脾气。同龄之人中,你已算是少有的出色和率性,却时常不懂得一些人情顺势的分寸。在这点上,你有时尚不及三郎知事。”
晁二有些黯然,低声道:“我晓得自己不足,我只是想有能力保护……大哥。”
付尘淡笑:“我不是要批评你,也不觉得你真做了甚么不可挽回的错事。你才这等年纪,我也不愿过于苛求你过多,做好你应做的,也就够了。旁人给你的负担过重,你既将我当兄长,我当然愿意替你分担,哪有轮到你来保护我的道理。”
晁二执拗:“几年前你在我这等年纪时,定然不会和我一样。”
付尘稍叹一口气:“何必这样相比,同我一样有甚么好处么?我那时候照样屡屡犯错,需得要旁人为我指点。”
晁二抿唇不言。
付尘拍拍他肩膀,道:“那我便不随你下去了。估计到了下方胡人多的地方他们也不会纵任族兽朝你攻袭,若不然,你就当着他们的面朝那獦狚搭弓,那时他们定然不会还坐视不管……嗯?”
晁二就势紧握其臂,瞳孔隐泛坚决:“大哥,我会很快变强的……即便现在没本事,也不会教旁人欺了你,哪怕是拼了性命,也会护你平安。”
付尘轻轻弯唇,也不再纠论这话中真伪,眼帘半垂:“……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