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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第一一二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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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二回-吹埙奏箎乱弦惊凄意,幕天席地篝火淬相思
正午时分,胡地天宇之上白日高悬,冷温淡淡。
各部皆出了人手前去清点猎物数量。归来的胡部健儿席地而坐,吞吃奉来的酒食补充体力。按原先的规矩,他们猎来的成果当在晚上的篝火夜宴上烤食分享。为了今日岁末野狩,此前已有三月封山禁猎,故而胡人们个个兴奋昂扬,战果累累。
赫胥暚远离众人聚集之处,独倚坐在猎场侧边沉默思索。听着人众时而爆出的惊呼响动,也抬眼一瞧其中状况。
人群中有应者回头,青年隔着远距朝其颔首,面色素淡,白发清疏。
女子微不可见地卸下一口气,稍稍偏转过头。
自场上胡人堆儿里挤出两人来,布瓦拉着穆日格寻了一空地,低声问他:“你们怎么搞得……这次那七个出走回来的部族里头,属你们铁那勒派的人多了。”
“我哪里知晓,”穆日格皱眉道,“这回连派的人都是穆藏亲自挑的,我争取好几日也没被选上,谁知道这里面出了甚么问题。”
“该不会是你们这么长一段时间没山猎,技艺都生疏了罢……”
“甚么话!”穆日格斥道,“我看说不定是你们王部的人查报的时候动了甚么手脚。”
布瓦摇头:“他们哪里敢大庭广众之下做这种事,何况各部都派了人去监督,怎么可能有工夫做手脚……”
两人正争辩着,其后又聚来两人,出声道:“你们两个在这边鬼鬼祟祟地说甚么呢!”
布瓦回头,笑道:“是两位哥哥来了啊……”
来者面色皆是不悦。穆内图沉默,一旁的穆内赛却不理会他,只朝穆日格冷道:“跑这里来作甚?告诉过你没事儿少和王部的人鬼混……”
穆日格有心维护布瓦:“他没关系的……就是来跟我传报些消息……”
“哦,”穆内赛近前,低下声音道,“那你倒是跟我说说,传了甚么信呐?”
布瓦同穆日格对视一眼,主动出言讨好道:“刚刚看铁那勒部的战果累累呐,在各部之中都是拔尖的,先恭喜两位哥哥了。”
穆内赛不愿理会他的恭维,穆内图忽地冷笑一声,道:“比不得王部出来的勇士,懂得如何在别人嘴里争食吃。”
穆日格听出这里面有内情,瞪眼询道:“你此言是何意,那几个燕人果真在其中做手脚了?”
穆内图又是一声冷笑,显然不愿过多解释。穆日格只得求助其旁长眉的胡人:“……穆内赛?”
被叫到的人许有不耐烦,鼻端吁出一大口气:“那燕人打一开始就骑马跟在我等身后,易弓为弩,在我们眼前抢夺盯好的猎物。那么大的山头,我可不信他们寻不见地方,若非是针对,我想不出甚么别的缘由来。”
布瓦挑了挑眉,穆日格讶道:“他们敢这样……你们都忍住了?”
这可不是你们以往的脾性呐……穆日格心内嘀咕。
“毕竟是穆藏临行前千叮咛万嘱咐过的野猎竞试,我们也不敢耽搁时间,谁知道这是不是那群燕人的伎俩,打算故意拖住我等,他们再趁机取胜,”穆内赛道,“方才回来之后我们朝其质问,穆藏过来拦了下来了……今时不同往日,打人也没甚么底气。”
他声音渐低,转而对布瓦道:“你小子没事儿同我们私下往来,暚公主那边都半点没发觉?”
“知道啊,所以他们也有些疏远我了,”布瓦睁着两眼,无辜道,“之前不是还说好了能把我调到你们那处去,现在不也没了音讯……”
穆内赛无奈:“穆藏拦着,我们也做不了主……”
穆内图眯眼瞧着布瓦,道:“现在你算是有了好归宿,跟着王部吃香喝辣,难道不是快意事?何必再跟着我们在外受罪,指不定哪日生出甚么意外来。”
布瓦摇摇头:“但是公主他们都知晓我和你们有往来,有好事也不愿多分给我……本来我因体格差在王部里头就不受重视,每每到了集众游会、庆猎兵战的场合他们也不叫我参与,我能有甚么办法呢?我原本以为穆藏大哥和他们不一样,不会这么以体型武力取人……”
这一言,反倒激起了这三人对他心中一直隐含的那种鄙夷之情。以强争胜,适者生存是他们胡人惯常信奉,搁在哪个部族都是一样。只不过现在时情不同,四处兵力短缺,方才不像从前那般计较。但于他们内心,依旧是看不起这等无能之辈。
“穆藏也不是轻看你,只是计较着狼主同暚公主那处想法,不敢这么妄为。毕竟当初跟随呼兰部出走时已叫其心中有愧,这么明目张胆地要人,难免让别人也生出甚么想法来,”穆日格打了个圆场,道,“就现在这样也行,你既能暗中跟我们传着消息,将来我们得了好处,定然不会忘了你。”
布瓦低首:“那就多谢几位哥哥了。”
此方话毕,猎场边上也清算好了战果。
付尘一众此前同呼兰部那几个出逃胡部之间早先便剑拔弩张,此时各方盯的都是这出极难收场的好戏。只在王部所获猎物最多的消息一曝,所有胡人相互间都朝上首位各部首领所坐之处聚拢目光。
赫胥暚定然不动,其余几位便各生异色。
居于王部之后的便是铁那勒部、渠步部,而呼兰这回直接掉到了三甲之外,居于第五。
消息一出,破多罗桑托惊跳起身,难为他两袖清风,还要于面上强撑怒容。
“公主!有一事必得向你检举,还请王部给个说法!”
“首领请说。”
“贾晟携人趁山中行猎之机,以多战寡,殴打我部族人破多罗达门,方才下山时他亲口指认,旁边他族兄弟皆为见证。”
赫胥暚看向人群末端之人,道:“贾晟,你说。”
付尘抱拳道:“贾某对竞猎结果有疑。”
桑托恐这燕人又要拐弯抹角逃避问题,骂道:“你先回答我的话!”
“首领莫急,发生过的事自会给您交代,”赫胥暚抬臂拦他,又朝付尘道,“你且说有甚么疑问?”
“这次竞猎按照标准,渠步部应当居于铁那勒之先。”
原本在旁静坐的穆藏闻言也抬了视线。
“……哦?”赫胥暚扫视一圈,示意其继续说。
付尘淡淡垂眉:“方才清算猎物之时,贾某见铁那勒部以一只野兔的优势胜于渠步部族,但实际上贾某此前曾在山中偶遇贡布首领,见其当时猎得一只鹿,只不过用其喂了同样在林中觅食的獦狚,才没有在最后算上数目。”
赫胥暚侧首问贡布:“敢问首领可有此事?”
贡布略皱了眉,看了眼场下青年,颔首道:“……有。”
赫胥暚抬头:“即便是这样也做不得数,想必獦狚也分吃了其他家的猎物。”
“依贾某片面浅见,胡羌族兽如斯勇猛,定也贪享野猎之乐,不会随意从他人已经打死的猎物中受这嗟来之食,”付尘道,“而贡布首领那头鹿之所以要计上,乃是因为那是首领主动投喂而成。为的便是救我同晁二于獦狚攻击之下。至于獦狚为何要突然朝我二人袭击……桑托首领,不知这一点达门可有向您交待?”
“你这是诬蔑!”桑托驳道,“你怎么不说你殴打达门之事?”
“晁二是我自家人,首领不信,自然可以再回去问问达门我话中真假,”付尘道,“至于斗殴一事,人是我打的。但我以为首领应当很清楚其中原因。”
“你!”
“贾晟,把话说清楚。”赫胥暚沉声道。
付尘道:“今日入山狩猎之前,桑托首领与呼兰部众在猎场外同我等争执,出言不逊,矛头直指乌特隆王部,又有意图煽动分裂之嫌。再者,贾某同破多罗达门打斗时,并未有意伤其要害之心,但其人却故意传唤族兽獦狚,以之为器刃袭击我等,晁二亦于争斗中踝骨扭裂。个中轻重,请公主明辨。”
桑托恨恨盯着他,这时候转向赫胥暚,威胁道:“暚公主可要秉公办事呐。”
赫胥暚默思须臾,侧首看向贡布,道:“敢问贡布首领所知几何?”
一时间,众人都看向这渠步部族的首领。
照往常胡人所见,渠步部族人数虽少,但其首领贡布及从众行事正派,勇毅忠厚,故而上下族人十分团结。今年野猎又见其成绩突飞猛进,叫人不得不留意其暗中进步的实力,已不容小觑。
付尘也抿唇看向那正皱眉思索的首领,手心却是捏了一把汗,又道:“贾某冒犯,可否令我插言一句?”
这话是看着贡布说的,后者眉心依旧深锁,仍是于沉默中朝其微一颔首。
付尘拱手道:“上午于山中偶会之时,山道上本为贾某同晁二、达门三人。且不说当时我已收手而停,首领您后来上前细看时,也知我没有动用器刃,其身上除了拳脚痕迹再无重伤。反倒是您来之后,破多罗达门先是恼羞成怒,言语中多有拉帮结派之语,而后又不听劝告擅作主张,利用族兽攻袭我二人。究竟是谁有意生事,望您能想清楚。”
“即便我二人如他所说身为外族,正因如此,同达门又有多深的仇恨以至于我要寻机暗害呢?自被编入獦狚骑军而来,贾某总以归属之心相报,反而是个别人总揪住内外之分不放,振振有词。所以究竟是谁意欲生事,应当也是很明朗了罢……獦狚追逃中途我二人撤下,首领独与达门在一处,贾某虽不知他说了甚么,但想必也脱不出我方才所言。”
桑托此时已经镇静下来,冷冷看着场周。
赫胥暚又道:“贡布首领如何以为?”
“……他说得没错,”贡布终于道,“破多罗达门确实有言语不当之处。”
赫胥暚这边方拍板:“桑托首领,今日本为我胡部的好日子,我也不愿多事追究那些不愉快的惹得诸部上下寒心。只是你若对王部、或是当下状况有何不满,便直接提出,可不要一边暗中做些见不得光的动作,面上又与我等交好。”
桑托咬牙:“……公主信那小子而不信我?”
赫胥暚抬首向前方广原:“我信的是贡布,信的是多年来同生同长的情谊,桑托首领好自为之。”
桑托无言,她接着道:“若按贾晟方才说,这次将渠步部族提至猎试的第二名,穆藏首领可有异议?”
付尘也瞧过去,穆藏冷静出言答允,其身后站立的一众铁那勒部倒是忿忿不平得很,几欲咬破一腔牙口,眼里直喷着火烟。
他淡淡收回视线,暗自转身退走到人群之后。这时,胡地原本的雪原爽气方才纳入吐息,融回周身。他静静站了许久,在场外寻到了倚坐歇脚的晁二,身围还有那十多个弟兄,见其过来纷纷替其让了个位置。
“赢了,”付尘走近,环视他们一众,“诸位辛苦了。”
诸人笑言,摆手示意。付尘蹲下朝晁二道:“……你若没甚么事就先回去?我看着这个不算大伤,好好养几日就能正常下路行走了。”
晁二面露挫败,道:“真他娘没用……我没耽误你的事罢?”
付尘戳了把他膝盖骨,浅笑道:“你能耽误甚么事,他们本就都是带着气来的,随意一激,都跟点燃的炮仗一样。至于之后误不误,就看你何时能把伤养好了……”
“我走了,你去哪儿?”
“我当然要在这边守着,”付尘道,“你们先回去休息。”
“那如何行?”晁二驳道,“他们正在气头上,见你形影单只的,可不得寻你的事?你难道还指望……这时候可没人帮你,你这不是上赶着朝他们刀尖上撞么?”
“这个你别操心了,”付尘略略皱眉,“我有分寸,他们不敢在今天闹出血腥的。正因如此,我才得过去多添些火。”
晁二不悦:“你帮别人添火,也不顾念着引火烧身怎么办……”
“嘿,”从前行事时付尘独闯惯了,虽说自多了个兄弟之后有人时时关照令他心暖备至,可总这样犹疑安危又何尝是他从前作风,“你莫这般婆婆妈妈的!我真要做,你能拦得住我?”
这二人动静一大,身边人也掺聚过来,劝道:“这怎么还争执起来了……也不是甚么大不了的事……”
“这里露天席地的不方便,就劳驾你们几位把晁二馋回去休息了。”说着,青年转身大步离去,不再回头。
晁二盯着其远走背影,不作声。
旁边有人道:“……要我说,贾晟说得不错,晁二你还真是变得越来越婆妈了……”
又一人拿手肘顶那人腰一把,转道:“我看,既是好心,那就是贾晟忒不知好歹……”
他话音未落,眼见晁二猛然将视线朝向他,冷然道:“你懂甚么!少在我面前说他坏话!”
接话之人无辜,自己明明是顺着他意说的,怎么反落得不是?又辩道:“我哪里说错了,又不是存心害他,关心几句还不成?哪里就惹到他了……”
晁二扶着身后树干缓慢支起,两侧人见状,忙抬臂撑着他。一人主动提议要背他回去,被晁二拒绝,继续细步蹒跚着向前。
他朝远处聚拢的人众瞟了眼,迅速收回目光,半垂着头,灰败道:
“……你们不晓得,他是甚么血腥险恶的场面都见过了,又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我那般言讲相拦,与侮辱他无甚差别……”
身侧撑着他肩膀的匪人闻言,扬眉腹诽道:你既知道还那样劝他,可不就是上赶着寻骂么……
“……可我、可我只是……”
晁二深拧着眉心,忽然就说不出话了。
旁边跟随的人都不是头一日认识晁二,瞧出他此刻情绪烦乱,也不出言相扰。
脚上使力时刺痛延身,晁二额上迸着汗珠,却仍坚持着向前:“……你们都觉得我愚蠢?”
其余人不接话,许久,方有人道:“……我想起了当初晁大哥走的时候,二郎你也是这般在夜中固执纠结,独自习武。我们大家说你性情大变,其实仔细看来,不过是一种迫不得已的背负和成长罢了……”
晁二不言,想起了青年的话,而后道:“可这又是福是祸呢……”
众人再次沉默,晁二眼皮被汗水蒙湿,扫进眼睛里,蛰痛得难耐。忽听身侧有人呼道:
“大哥,你想的人到了。”
被周身疼意蒙蔽的听觉清晰起来,一溜马蹄震踏声独与其后猎场上喧热闹声区别开。
“吁——”
奔马顿至,藏青乍闪,青年立马拦在他们一众面前。
晁二以为自己已经痛到神智昏迷、眼花缭乱的地步了。
付尘自马背跃下,抬步走近。
晁二撑着汗淋淋的眼睛盯着他近前,一眨不眨的。
付尘同样看向他,不知是无奈多还是感怀多:“擦擦汗,我背你回去。”
晁二愣愣地听从他的指令,抬袖抹起眼睛,鼻端酸涩,恼恨这眼间汗水怎么越擦越多,清不干净。
“行了,”付尘见他快要把眼珠子给抠出来了,扯住他袖子拦止,背过去蹲身道,“上来罢……少爷。”
旁边有兄弟忍不住笑出声,晁二心窘,依言趴伏上去。
付尘站起身,朝身后诸人道:“劳烦诸位今日辛苦,回去可以先好好休息一番,今日也无要事了。”
“不辛苦不辛苦……”一人意有所指地朝其扬扬首,道,“你两边兼顾来去,还要照顾这么个少爷,那才是真正的辛苦……”
“滚!”晁二抬起头斥他。
那几人嬉笑着,勾肩搭背地朝别处散去。
付尘背着晁二往回行,听得身后人闷闷道:“……你把我搁马上,我自己回罢……别影响你正事。”
“这儿就一匹马,王都外留守的胡人都来此参与盛事了,你一人到了地方可没人在那处接应你,”付尘撇嘴道,“安心趴着罢,我方才去向公主交待过了,下午他们自由游猎我就不掺合了,不碍大局。怎么,骑我还不比骑马舒坦?”
晁二眉毛猛然一抖,两颊登时变得和眼圈一般红。
付尘本想松松气氛,话一说出口方觉出不对来,也窘了一霎,抿唇道:“我胡说的,你莫多心……”
一解释只得愈发尴尬,没多心都要多长一颗来,晁二禁不住低语:“……那还是你舒坦……”
付尘爆了个粗口,晁二哈哈大笑。
身后人笑声畅然,付尘也禁不住跟着扬唇笑了笑,同时警告道:“以后少拿这种荤话附会我,听到没有?”
“不是你先说的嘛…果真是和我们这群人待一起久了的缘故……”晁二笑意渐息,心头阴霾消散大半,转现出虹光来,“我晓得,你是我大哥,一辈子的大哥。”
午后没了杂事,付尘背着晁二悠然在雪原绿野上闲逛。远处云海翻盛,空旷无人,当真有那天地合一的仙境意色来。而后二人缓慢回至王都内住处,付尘又替其捎回了吃食药贴,闲叙至暮旦黄昏,才方觉时辰悄然过去,如此之快。
自进屋后,整个下午,晁二的视线就没从他身上转移过,难得付尘也渐渐生出些不自在,朝其笑道:“你小子就没个消停时候,不能闭上眼睛歇会儿?还能在我脸上盯出花儿来不成……”
晁二挑了下眉。
……还真能,他暗自想,青年在他眼里就是凛冬最傲然强硬的红梅,孤桀悍然,不与世俗处……还有每次行战时眼瞳泛红、面颊染血的艳绝。
“大哥,”晁二认真道,“你有甚么想要的么?……不要那些虚言,要实际的。”
付尘闻言,转首仔细思索了一阵,忽笑了一声,又转回来,道:“……希望我死了之后,我在意的人都忘了我,好好活着。”
晁二眼神炙热,看了他许久,直至青年又起了不自在,方道:“……你说谎。”
付尘哑言。
“你想活着……你想和我们一起活着对不对?”晁二口齿一下伶俐起来,“你没有亲信,我现在是你弟弟,等回去之后三郎也是你弟弟。还有跟在我身边的兄弟们,他们也都把你当做自己人。你说从前有人骗你害你,今后都不会再有了,有危险我可以挡在你面前——”
“二郎,”付尘截断他,晁二最惧怕的就是他这种温柔而悲戚的眼神,他受不得,“你不明白,我不需要你来为我挡刀。你说的没错,我有时……也会想着若是能够活下来,就可以看着许多事情开始慢慢变好、开花结果。但这种想法不过是我一时的懦弱,许多犯下的错如果轻易抹消,也就丧失了原本的平衡,总要有人去承担最后的结果,也得为自己的盲目轻信负责……”
“都是屁话!”晁二也打断他,瞠目吼道,“你说那些我都听不懂!我只不明白为甚么别人能活,偏偏你活不得?!”
青年吐息颤了颤,自觉失态,背过身去。
晁二踉跄着跳下床,动静颇大,付尘连忙又回身扶住他,斥道:“……胡闹甚么?!”
晁二就势攀上他肩颈,压在他胸前,方才起身时又牵扯到了断裂的踝骨淤血,痛意令其额头一股股地向外冒汗,可手上劲力半点不松。
付尘想将其往回拉,可怀中人岿然不动,他感到胸前襟领湿润一片,只不知是汗是泪。一时停下了动作。
“……不是我想活……就能活得成的,”付尘微微仰首,眸心震颤,只看到晃动不止的帏外蛛网,“是我不愿意饶恕自己……我不敢再贪求……”
“……你一句话的事儿,”晁二哑声道,“我给你想办法……”
付尘无力弯唇:“连精通毒蛊的蛮人都治不了的东西,你能想甚么法子……”
“燕地这么大,还找不到一个能治病的……我不信……”晁二仓皇道,“只要你不想死,谁能叫你死了……”
付尘拍了拍他脊背,道:“松手……你先坐下,腿脚不想要了是不是?路都走不成拿甚么求医问药?”
“……你愿意?”
“先坐好了。”付尘将晁二扒开,推到床沿安坐。看见晁二满脸鼻涕汗泪,混杂一起,知道自己现下定也腌臜得很,没甚么可指摘的。
晁二擤了擤鼻子,低眼道:“……刚刚外面有人过来了,现在还在,你去看看是谁在偷听。”
付尘闻言一惊,连忙起身出门察看,果见院内候站着一女子,趋步近前。
女子见其忽然从屋内现身,同样闪露一丝讶异神情。
“娜仁姑娘,”付尘清了清嗓子,依旧哑砺,“……不知有何要事前来?”
“你……”娜仁迟疑看着他,衣衫不整,前襟半露,隐约已得看见延至胸膛的一道衣缝绽开,脸颊也湿漉漉的,面色泛红,鬈丝还黏在眼角上,有几分道不明的……旖旎?
女子脸色一红,付尘顺着其目光,蓦然意识到什么,连忙背过身去整理前襟,道:“失仪了……绝非有意冒犯。”
娜仁咳了一声,道:“无事,我也该向你道歉。刚刚是我听见屋里有人争执,一时愣在此处,忘了叩门,并非有意偷听墙角。”
边说着,也忍不住朝青年暗瞟,平素见这人冷然,竟也有这与人争执得面红脖子粗的时候么?
付尘略整了仪表,转过身来,问道:“姑娘专程来此可是有甚么急事?”
“是公主命我前来的,”娜仁正色道,“夜间是我们胡地传统的篝火晚庆,今天白日里猎得的野物都是要分炙烤食的。公主的意思是,你们今天替我们王部出了力,公平起见,也为了酬劳言谢,自然得邀请你过来参与。”
“……好,贾某必按时到场。”
“申时即始,地方还是在岐山脚的猎场。你现在收拾收拾就可以过去了,”娜仁笑道,“每到这时我们所有胡地所有的姑娘都在,你头回参与,不晓得其中热闹,这次可是能一饱眼福了。”
付尘淡淡地随之扯了扯唇角,道:“多谢公主恩典。”
娜仁觉其兴致不高,想起他刚刚与人争执过,便不再多言,出声告辞。
付尘将其送走,返身回到了屋内。
晁二还维持着和他出屋前一模一样的姿态,在床边怔愣不动,听见他开门动静,才迟钝抬首。
付尘取了帕子上前,将其面上涕泪汗渍碾拭干净。
晁二一双眼睛清凌凌地透出来,眼角仍然挂着些许草莽稚气。但专注看来时,还是有不容忽视的力度和热量。
“累了一日,你躺下好好休息,”付尘温声道,“方才娜仁的话你听到了罢,我这会儿不吵扰你了,睡会儿?”
似是刚刚哭吼痛恼各种情绪疲惫了心神,晁二一句话未讲,安静躺回床上,只是视线犹然定在青年身上。
付尘就着屋内镜子打理好衣装,将散乱的苍发撩垂身后,侧首朝晁二示意:“走了?”
晁二躺在床上,看着他不动。
“回来给你带烤肉吃。”
付尘意欲让他好好冷静一番,也不追逼其言,跨步走向门外。
“……大哥。”
屋内哑声传呼,付尘停步转身:“……怎么了?”
晁二整个身子缩在棉被里,徒露了半颗脑袋在外面,被子里传来声音闷然:“……你玩得尽兴。”
青年勾唇笑笑:“……好。”
入夜,胡地墨蓝色的天宇悬垂一弯新月,淡淡光影不及地上缭绕升腾的火烟。
付尘坐在边沿一笼篝火旁,身处其中方知晓娜仁口中的“热闹”为何物。
璀璨的火光之间,可以照见个个胡人面上的欢欣笑颜。焦香的烤肉味四处弥散,直接冬寒的冷意都逼下去。
滋滋迸响的火星声窸窣入耳,其间弦鼓声欢快,有青年男女就着鼓乐声翩翩起舞,口诵歌谣。
那些歌词他也不识得,想必是他们胡地的古语。
付尘将视线扭转回手上的一串烤肉,一面熟了,于是翻转到另一面。
对面坐着几个胡地的老人家,相互间交谈着杂事,同他不认识。
火光在青年两瞳中擦着火苗,却怎么也燃不着。
付尘想到,之前在胡地有一回同男人赶上胡人祭祖,当时远观着茕茕光影只觉得相隔如山,不通悲欢。现在时过境迁,自己身入这情境之中,也未觉得与当下景象有甚么勾连处。其实他在这人世所占不过方寸之地,人微言轻,顾得上身边人已是不易,实不应贪求过多,在不属于自己的人事上枉费工夫。
“嘿,你在这儿呢。”
肩上被人一拍,付尘闻声扭头,果是布瓦。掀袍坐在他旁边地上,脸上的节庆笑意未散,整个人都喜气洋洋的。
布瓦先是回首,朝那几位羌族老人庆贺节喜,而后扭转过来,道:“你怎么挑了个这么偏僻的位子,我刚刚还找了你一圈,没瞧见你人影。”
“找我作甚?”
“……熟人贺喜,这是规矩嘛,原本我熟识的不算多,我觉得……你应当算一个?”
付尘笑笑,不接话。
布瓦顺着他目光看向他手里的烤肉,叹道:“真香……本来我们王部的猎物都是你打来的,也应当你到主座那边去。”
“其实也不是我,是手下弟兄们做得好,”付尘道,“我开始时对付呼兰部的人耗了不少时间,最后险些耽误了正事。”
布瓦凑近了些,低声道:“要我说,你挑人打也别再挑呼兰的,该挑他们铁那勒的才是。呼兰部的人不用你挑衅,现在随便拉出来一个都是恨不得要杀了你的,你还得小心些……铁那勒的人有穆藏在那边绷持着,现在还不敢公然动手引战。”
“多谢你好心提醒。不过我盯上呼兰的人纯粹只是看不惯,想打他们而已,没考虑那么多。”
付尘直言坦白,布瓦被他这坦诚打动几分,嗤嗤笑了几声,低道:“干得好!我也早就想打他们了,只是一没那个机会,二没那个本事……下午我偶然碰见破多罗达门了,他那鼻青脸肿的模样,我还是头一回见,看得我可够过瘾的……”
付尘瞟他一眼:“说说你?你这会儿不该跟着铁那勒的人么,怎么晃悠到这里寻我了?”
“他们也有他们的事做,”布瓦道,“我也不可能一直跟着,好歹还是王部中的人,这边人流这么多,哪有做‘叛徒’还做得这么招摇过市、理直气壮的……”
付尘被他那副精怪的模样逗乐,笑了两声:“你到哪儿不都是这么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他没选错人。”
“你说谁?”布瓦愣了一下,反应道,“……你说察萨?”
“……嗯。”付尘抿唇道,略显不自在。
布瓦笑了笑,道:“察萨挑中我,也是因为一次偶然的机遇。之前因为我太瘦弱,部族有狩猎竞试时从来都不让我上。那回我捺不住心痒,偷偷骑了马入山,结果中途遇上了匹雪狼。可按我们族里规矩,狼群不可猎杀,但是只有族兽獦狚吸取先辈血脉,不咬胡羌本土人,其余的正常狼兽饿得极了看到人哪有不吃的道理。本来我就是偷跑出来的,若是被发现还杀了匹狼,最后事发把我处死都是可能的。”
“所以我只得纵马朝山下跑,那狼估计也是看着我好欺负,穷追不舍。最后眼见得看到其他族人,我就放慢速度不惧它来,谁知那狼就直接朝我身上扑过来了……”
“……然后呢?”付尘询道。
布瓦惭愧笑道:“也没甚么然后了,我又不敢伤那狼,犹豫之中只得胡乱扒扯着它,再后来就是察萨近前射中那狼前腿,我趁机脱身的。狼主知道后准备责罚,察萨给拦下来了,因而召我去办了这些事。”
“他因为这事选中你?”付尘心疑,没觉得其中有甚么关联来。
“是呐,我也纳闷得很,”布瓦也道,“再之后有一次我就这事私下问了察萨,他就说是因为当初我跟狼纠缠时那种……那种既顾忌又坦然不屈的神情打动了他。不过我以为在族里随便换了人面对这情况,跟我的反应也差不多。我还记得察萨当初说这话时正拿他那双入眼者皆能结冻的眼睛盯着我,我除了毛骨悚然地结了一身鸡皮疙瘩之外,也没怎么揣摩他话中含义,现在想来,只算是阴错阳差罢……”
付尘淡淡笑了笑,发觉手上烤肉的另一面也熟了,便作势要取下来。
布瓦见他把烤肉全部都拆卸到地上垫着的砂纸上,怪道:“这是作甚……你不吃这肉呐?”
“我不饿,”付尘边动作边道,“是给我弟弟带的。”
“弟弟?”布瓦更疑心,“你当初入胡时不是说没有亲眷了,怎么还有个兄弟……呃,抱歉,我不是有意冒犯。”
“无事,”付尘浑不在意,“认的弟弟,你也认识,晁二,今天上午猎试时他也在。”
“……哦,”布瓦了然,看着他扎捆的好几包烤肉,艳羡道,“……当你弟弟还有白捎的烤肉吃……那你还缺弟弟不?我能算一个么?
付尘笑道:“你要是想吃肉我给你烤,反正他也不差这一口肉吃,这么拐弯抹角地作甚。”
“那我就不客气了,”布瓦指明要道,“要那边那只兔子!整只的。”
付尘依其愿照做,剔骨割肉,动作甚是熟练。
布瓦打量着他,边笑道:“今天上午我瞧见贡布可是替你说话了啊,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把他那么一个刺儿头摆平了,你可真有本事。”
“贡布首领说的都是实话,”付尘动作一顿,转而道,“不过他能当众讲明实言,业已是不易。”
“那可不,你看那破多罗桑托现下越来越不像话,已经成了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主儿。族中人同他现在相居多时,都已心生了意见,我看,他们呼兰已经算是强弩之末,迟早要认降受罚,”布瓦慨叹,“想当初呼兰可是根正苗红的王部部首,胡羌极盛之时的狼主破多罗乌丹那是迄今依旧尊奉的族先,他老人家怎么也不会想到百年之后竟出了这么个败类做呼兰头首……”
“你也是酒喝得多了,现下直言不讳,”付尘暗自提醒道,“毕竟是公开场合,你说话谨慎点儿。”
布瓦顿被警醒,晃了晃脑袋,后知后觉道:“……还真被你给说中了,刚才那边闹得厉害,我也趁势多喝了一罐。”
“年纪轻轻的,生吞猛饮可对身体不好,”付尘道,“小心乐极生悲。”
“这算甚么乐子,”布瓦笑道,“你要不要跟着我到东边那几个小族堆逛一圈,那里才是真热闹呢……”
“我不去,”付尘拒道,“你们玩你们的,我一个外来客不懂得甚么规矩,就不掺合了。”
“这么老气横秋的作甚,”布瓦看不惯,“你们燕人不是常说要及时行乐么,哪有临了还要委屈自己的道理。”
付尘依旧婉拒。
远处胡鼓踢踏声起伏作响,有不少原本坐围在篝火旁的胡人随之站立起舞。不时仍有大闹的起哄声从人群中阵阵传来,而又尽皆化作笑语莺声,热闹至极。
布瓦醉眼看着远处喧热,喃喃道:“夜深了,重头戏来了……”
就着烧火,付尘又翻了翻手中的兔肉,因其肉脯被撕裂开,厚度均匀,烤起来比适才便捷许多,现在已有熟透之势。他又加了根杈子,将外层肉向外挑开。
“来了……他们居然过来了……”
布瓦在旁惊呼。
付尘闻声皱眉抬眼,夜中漆暗,火光平白增扰了视线,亮黄一片,愈发看不清远处情状,但只能大概看出是有一众胡人靠近,还有随之而来的胡地歌乐。
他勾下头,尽量避开他人视线。
远处,除了鼓乐之人,还有一众胡女簇拥着赫胥暚举步而来。暚公主定然不会陪着旁人绶带,那这岂不为……
“天呐……”布瓦瞪愣着两眼难以置信,朝旁边人拍去,“他们不会是冲你来的罢……贾晟……”
付尘循声抬首,众多起哄笑闹声中,赫胥暚撇开他人朝其走来,由数丈之外行至距他几步之遥的地方。
“赶紧起来呐!快!”布瓦在其侧边低声催促道。
付尘不明所以,站起身。见得女子近前,抬手将一红带递至其眼下。
四周又是一片惊呼之声。
付尘蹙眉,抬眼以目相询,却见女子神色若常,脸颊微有些红衣所映的酡红憨态,火光中平日里的厉色软和几分,而又在此时此刻有些似因紧张而起的冷淡。
“……这是何意?”
赫胥暚定眼看他,一动不动的,正如塑像一般。
付尘侧首,布瓦犹带着不可思议地语气适时解释道:“胡地规矩,女子绶带以赠,乃是表明结好之意……哎…你赶紧接着呐……”
付尘怔愣,再抬眼时已被女子眸中坚定灼伤,涩然低首,将手上的烤肉递给身后的布瓦:“这兔肉已经熟了,你先拿着吃……”
布瓦心急接过,催促道:“甚么肉不肉的……你赶紧接着,我说,这边所有人可都等着你呢……”
付尘上前一步,四周人的视线他能清楚地感觉到,噼啪作响地打在他身上。
“公主……你不该如此。”
赫胥暚眨了下眼睛,将双手中物抬至胸前:“……没有该不该,只问你要不要。”
青年在此迟疑时间过久,直令原本喧哗的人声和鼓乐都因而弱下,渐起议论。
若是换个人,换个场合,付尘心认他会很坦然利落的拒绝。
“……公主厚爱。”
付尘退后一步,将欲行大礼。
赫胥暚伸手拽了把他肩领,垂眸看了他一眼,而后冷道:“不必了。”
继而转身就走,任谁都看出那是其少有的恼怒之态。
乐舞皆息,欢乐气氛彻底被这一插曲打破,升燎的篝火也只成了黑烟冉冉的发源处。
付尘驼身,还维持着适才欲低身行礼的姿态,低首垂眼,沉默不言,耳边嗡嗡然的怨咒声不绝。
人群中乍闯出一人,趋至场中朝那青年举拳就是一袭。
付尘只觉面门一痛,那击来的蛮力之猛,直教他整个身子翻倒于后。
“不识好歹的杂种!”
那人朝其身上又踹一脚,还欲俯身再打,旁边站着的布瓦见状,连忙阻扯着他:“穆珂!你冷静点!”
围观众人这才幡然而醒,纷纷上前将怒气冲冲的人拉起,以免在这节庆日闹出甚么人命来。
“哎……别打了!消消气……”
付尘从地上直起半身,看着被众人扯走的模糊人影,没认出是谁。额角连带左颊上火辣辣的痛意,既陌生又熟悉。
他抬眼看了看四周,心觉这样也好,看不清所有人给他投递而来的或厌弃或鄙夷的眼神,也就不必深揣摩其中意味,自省其过。
所有人离他远去,付尘起身,边抹了把脸,缓缓坐回篝火旁,热度传回他身上。
他沉默看着火团中间的火芯子,同他从前仰首所见的烈日火轮相比,真是差远了。
须臾,身旁又坐来一人,正是去而复返的布瓦。
“唉,”布瓦拎着一串烤肉,道,“刚刚拉扯穆珂的时候,这兔肉先被扔在地上,紧接着又被别人踩了两脚……”
付尘哑声接道:“我再给你烤一只。”
还好今日分配的猎物足够,众人走时也没想着将场上猎物尽数收回。
布瓦沉默地看了一会儿他动作,忽道:“……即便你不愿意,也不该当着各部族人的面拂了暚公主的面子。毕竟现在还有那些叛族看着,原本就不够团结,这样做就成了叫他们来看我们笑话的了。明面儿上他们不敢提,私底下又不知要怎样议论的……”
“……我知道,”付尘乌青的眼角被火光染上亮色,“可若我顾及着他族想法假意接受,对暚公主不公平。”
布瓦叹一口气,道:“你说你有甚么不愿意的,论条件身份也当是公主不愿意才对。你现在又没有妻室,真进入王部宗谱可是个天大的便宜,佳人送上门的好处你还不要?……我真是搞不懂你。”
付尘笑了笑:“所以他刚刚说得没错,我这人,就是挺不识好歹的。”
“说起这事,”布瓦随意挑动着手上木枝,道,“我认识你这些日子,还是头一回见你被别人打成这样……真不像你的作风。”
付尘笑看他一眼:“解气不解气?”
布瓦挑挑眉:“若是搁在两年前你刚入胡的时候,自然是解气得很,现在的话……我其实不讨厌你,也没有看不起你。”
付尘忙活着手上将熟的兔肉,而后道了句:“多谢。”
这谢言反令布瓦心生些许惭愧之意:“或许……或许该是我们向你道歉。”
“不必,”付尘淡笑,“反正我也没法在此待得长久,现在只希望我给你们没添乱就成。”
布瓦沉默。
付尘四下翻看了下兔肉,递给他道:“这只兔子小了些,不过口感应当比刚刚那只好,你尝尝?”
布瓦接过,转见付尘直身其立,将欲外行:“……你要去哪儿?”
“我去随便走走,”付尘行了两步,而后补道,“也省得你们现下看见我也是心烦。”
远离了纷扰热闹之所,依旧归寂为胡地夜中特有的冷然。
这才是胡羌原本的样貌。
付尘自猎场西行,朝人行较少的会丹岭行去。
这里算是他相熟之地,从前在胡地也总挑着此处习演刀法,再回来时,就转换到了别处。
赤松林在夜空映照下成了连绵往绝的乌影,空留了轮廓引人遐思。
付尘缓行几步,忽在原坡尽处看到一人,鲜红衣色在夜间也能隐现沉光。
他正犹豫着是否还要近前,赫胥暚倒是先有所感,扭头朝其瞥了眼:“贾晟。”
付尘敛去神情,依了唤声上前,道:“公主。”
赫胥暚兀自席地坐下,便道:“陪我坐会儿罢。”
付尘没有相拒之意,随之而坐。
两相无言,赫胥暚仰看着天空,缓声道:“……晚间庆宴上我喝了些酒,自以为有些失态,对不住。”
“公主毋需自责,贾某晓得这一年来公主两地奔波,生死悬由,过得确是不易,”付尘轻声安抚道,“即使而今,也依旧有部氏纷争扰心。于公主一人而言,重压于肩,总也要有歇缓之时。”
“……你误会我的意思了,”赫胥暚道,“将你当众推于两难境地着实是我不该,但我所意,却是属实。”
付尘垂眸道:“公主心系胡羌部族安稳,若是意欲贾某相助,我自当愿意回报从前收留之恩,无有他求。”
“你到底是过于轻看自己还是故意同我弯绕?”赫胥暚苦笑淡淡,“非要我明白告诉你我是真心属意你,你才肯明白?”
付尘呼吸紧了紧,继而叹道:“……贾某哪敢肖想。”
“贾晟,你这个人,防备心和戒心极重,看谁都是一样,冷漠又疏离,即便守礼也是为了贪图省事省力,并不很讨人喜欢,”赫胥暚道,“不管是出走的那些部众还是在勒金的这些,乃至王部之中,对你,有意见的一直不在少数。”
“贾某明白。”
赫胥暚说话时一直仰首遥望,惟有自小伴她长大的胡羌山水予她包容同力量:“……可你也同他们不同。别人贪求的东西你能淡以视之,别人畏惧的东西你能坦然相迎。你现下对我恭谨,可我却知道,这整块胡羌地界,上上下下,尚没有人事能真正入得了你的眼。”
付尘沉默。
“所以你拒绝我,本也在我意料之中,”赫胥暚落寞地眨润了下眼睛,“我也不向你要求甚么,你很早就坦白身患隐疾、没多少日子,若我今夜冲动令你心有担负,我很抱歉。”
“公主言重,”付尘缓道,“……贾某从前所见过的女子之中,绝大多数要比男子聪颖剔透,公主犹为个中佼佼,可惜是我无福消受。”
赫胥暚蓦然侧首:“那你对我……你这脸是怎么回事?”
适才阴暗处看不真切,此时离得近了,方见得青年眼角自下巴青紫一片,血迹还不干净地涂抹其上,赫胥暚脸一冷:“方才庆宴上还不见……我走之后,有人打你?”
付尘笑笑,宽言慰藉:“公主不必追究,他打得也没甚么不对。”
“……不像话,”赫胥暚暗起了怒气,“谁打的?”
付尘摇摇头。
“……你没还手?”女子不可思议道。
付尘又摇了摇头,赫胥暚眉心皱蹙:“到底是谁?……是不是穆珂?他哥哥不在现场?铁那勒的人眼睁睁放任他当众打你?他们不晓得你现在是王部中人?”
女子恼极起身,青年一把抓上其身侧紧绷的手腕,轻轻顺延拍了两下手背,见其冷静下来,就势撤于身后,极其认真地注视其眼目,缓慢开口道:
“公主,我是个烂人。”
女子指尖一颤。
“我由心底里感恩公主垂青,可自知人微言轻,身无长物,且背负罪孽无可救赎。公主适才说得不错,我表面待人有礼,实则冷漠于根性。一方面因我幼时隔绝尘世不晓人情,另一方面则是因我不愿让别人沾上我过多,以免来日将我满身腥秽都移转到他们身上。于贾某而言,公主乃昭昭晴日,恒耀于空,我这等微贱轻尘,自是比配不上。”
赫胥暚看着他满脸伤痕碎疤,神色灰寂,说不出情愫顿时涨满了心间,张口时,却只得挤出一个似哭非笑的神情来:“贾晟,你总让熟悉你的人恨不起来。因为你一直习惯把事情做绝,把话说绝,令别人都只能依从着你的想法思路……可我这时候,真想恨你。”
付尘神情动了动,不知为何,忽想到了晁二那日同他表白心迹时也是这般纠结之言。说来可笑,怎么到了他满心灰暗赴死之时,忽成了人人争抢的香饽饽了……
可惜,即便有这等好事纷复进门,碰上了他这丧门灾星,也尽成了苦恨祸患。
冬风无限凛寒意,欲争渡舟不自由。
“……公主若真能恨我,也是好事。”
赫胥暚避开他目光,向侧旁走了两步,道:
“我们胡羌的女子,寿命短,人情淡。一个胡羌男儿有多位续弦夫人,往往是常事。我父王同我母亲从前感情甚笃,自我记事起,母亲业已不在人世,即便我上下并无兄弟于来日继承狼主之位,我父王也不愿再娶旁人。故而我自小便私下立志,此生不涉婚娶事,协助父王统管胡羌事宜。”
赫胥暚伸手自袖间解下那条红带子,在浅色月辉下凝视许久,又道:“胡羌的规矩和你们燕地恰好相反。在胡地,女儿家自幼类同男儿一般生养,束发配冠,骑射野猎之术样样不落,反而是成年结亲之后,解下发带,便可于家中相夫教子,此后便再难出门游猎。一生的好年华,也便匆匆落下。”
女子又掏出一火折子,“蹭”地一声,擦火将红带子燃起,待烧至尽处,便扔到地上,用鞋底将火星踩碎熄灭。
“你不必有所自责,”赫胥暚抬目向前,“倘若今日并非我醉中一时生起痴念,这件事,我不打算同任何人讲,也包括你。而今既然说出来了,罪过在我不在你,你权当没发生过,若来日有人还拿此事挑衅,你直接挥拳反击便可,不必顾虑其他。”
付尘看着前处女子柔韧纤长的身影轮廓,不免心生怜惜,道:“公主只是一个人太孤单了。这胡羌虽然素来号称各族亲为一家,可真若彼此相待皆如至亲兄弟、毫无差别,也就无所谓亲疏之分了。何况我入胡以来,也发觉其中暗流涌动,不如表面那般团结同心。这般情境之下,只愿公主莫要苛待自己,许多事情既然并不冲突,何必硬要委屈自己、而不旁观周围呢。”
赫胥暚轻轻勾唇:“这种话能从你口中说出来,真也令我没想到……”
“所以才格外有说服力,”青年上前一步,“不是么?”
“……贾晟。”
“嗯?”
“你今后……能随着父王唤我‘阿暚’么?”见其愣然,赫胥暚自知可笑,转瞬又接道,“罢了……方才是我醉意又升起来了,你权当我胡言。若真那般,指不定族中还有多少人要揪着这一点指责诟病于你……”
付尘哑然,同其比肩而立,顺着女子视线仰望天上星月,道:“岁末总应为团圆之日,狼主虽远在燕南,此时此刻定也是挂念公主的……燕文里有句话,‘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赫胥暚不懂,默念一遍,只问:“甚么意思?”
“‘婵娟’有美丽佳人之意,女子若水,得天地精灵,因而也只有皎月可堪作比,”付尘浅笑道,“千里共婵娟,意即故人虽远隔千里,但情感所系,相仰于同一月下,便足以若晤面亲临,告慰思念之心。”
赫胥暚点点头,看向天中弯月,道:“可惜今晚的月亮太细太暗,看也看不清楚。”
“这种月亮也有说法,弯弯一道浅勾,恰似女子蛾眉,故在燕地也可称为‘蛾眉月’。”
赫胥暚偏首瞧他,她一直清楚,青年虽修习武道,却总有燕地文人那股难言的情致在,教她很是心异,可又似隔高山,觉得此间距离愈发遥远:“你中意的女子,想必应是燕女那般娇小妩媚的罢……就像之前燕宫所见的贵妃倪氏、还有唐夫人那般?”
付尘微怔,眉端跳了跳:“……倒也未必。”
青年粗粝的声音放得极低,只如小声嗫嚅一般。可赫胥暚耳目灵敏,仍是捕捉到其言:“甚么意思?你已经有意中人了?”
“……是。”
赫胥暚挑眉,撑圆了眼珠。青年拒绝她是意料中事,可此前从未想过他已有中意的姑娘,因其平日一心操忙正事,在燕地也不见其人同女子有所往来,便以为他这些年来一直孤身:“……是燕女?”
“……不是。”付尘抿唇道。
赫胥暚又诧:“该不会是我们胡地的女子罢?”
“不是,”付尘忙道,“……他不在此处。”
“那她在何处?”
“他在……千里之外。”
赫胥暚拿住把柄,横眉道:“她知晓你中意她?”
付尘无奈应付其追问:“……知道。”
“既然知道,值此团圆佳日,为何不来陪你,留你一人孤身在此?”赫胥暚难得咄咄,“……难不成是你相中了她,她却没看中你?”
“我是男子,何须由他作陪?”
“那你就心甘令她在你看不见的遥远之地独自度日?既然互通心意,为何不得相见相对?”赫胥暚道,“我知晓你是谨慎诚恳之人,若是已向她坦白你的心思,她也定然知晓你所剩时日不多……总该不会是她又嫌弃你患疾罢……若是顾碍着我,那大可不必,胡地广袤,不缺她一女子的食宿。你告诉我她在何处,我可着人去将她接来。”
付尘苦笑:“公主善心,但着实不必如此……他也有他的担负在,我不愿阻扰他。若是有情分,必不会因相隔殊远就减淡下去。我只晓得他平安,便足以心悦了。”
“我只知道,我若有意于他,定是日日都想见到他。”赫胥暚没想到他还有这段经历在,只觉自己同他之间相隔的山川又增了一层蒙雾。
付尘侧首避开女子视线,只道:“我也有这样的心思……只是,我更想让他真心喜悦,所以要任他去做他应为之事。何况他也是这般待我的,我就更不得由着自己私心把他捆在我身边。若死前能成全他,我此生……也就再无憾处了。”
一弯明月悬于中空,磐石无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