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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第一一六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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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六回-白首如新怨尤深种,乌鸟私情拾债追偿
岁首年初,燕朝旧臣邵潜、冯儒等人归顺于胡廷的信报传至燕地四处,且公然宣召旧日燕朝官员中有意于重修政治者,便可再度于帝京中封官为宦,得享俸禄。
一时间,藏躲家中的京内外人众闻风而动。
胡羌狼主这边兵战方歇,百姓不堪其苦,又加之胡主下令不准部下随意掳掠燕民,故而其大多人群怯生事乱,随军投降。同时聚拢一批燕地降军于胡人新廷,种种迹象,皆向天下宣告,半土半陆,已是哪家的地盘。
只是从前的燕臣,或是躲避战乱逃亡外城,或是闭户守粮,不肯轻出。此时一闻听胡人信报,业已有动摇之心。原本燕廷中官署停摆数月,官员富商尚且足以啃食家本,可百姓却于用度上遭殃。冯儒领带其手下学生属官率先由户部干涉,平整民务。
北至缁水襄城,南达连谷关隘相距于蛮,暴乱平息。城内外皆由胡兵燕卒交错防守,无人再敢生起异动。
“……从前的章大人、赵大人都是前车之鉴,在朝臣之中谋党兴私,只可能是死路一条。”
议事厅内林立士子,冯儒同邵潜坐于上位,分列两侧。
“冯大人的话意是,你们现下如果真的打定了主意要跟随整顿新朝,自然是好。可是这骂名之中,需要的不是你们每每顾着预谋打算着自身利益,而是多考虑你们起初入仕的那些抱负。适逢朝政更迭之时,若能力挽狂澜,稳定民心,来日你们都可为史册名臣,那可是众多士人汲汲所求的……在庸众那里是灾患,在你等手里,便是机遇。”邵潜补道。
冯儒略蹙了眉,列站的旧臣末官却被此言打动几分,抬眼露出些心向之意,似有抑制不住的满志踌躇。
冯儒一贯冷脸:“你们之中,大部分是旧臣,还有一些是身负仕才自荐而进的。此处无有旁人,本官便也直接明了,不管当朝坐位的是何人,只要从前燕国的百姓还在,我们就一日免不得职责。胡羌的狼主肯放权于下,但可不是任由你们中个别人学习旧日姜倪之众篡权闹事的。若是你们之中胆敢有人做小动作,胡人看不出,本官可不是瞎子,必得在重蹈覆辙之前率先揪出你们治罪不可!胡人的手段能如何,我可就不知了。”
众人方起的一点激动热心顿时似被泼浇了冬日冷水,惟有其中部分在冯儒手下为事的,习惯其作风言行,此刻也就淡而处之了。邵潜无奈般地摇摇首,出声缓道:“总之,眼下当务之急的几件事情,都得需要人手着办。各城军战戒严之态尚未除,蛮人尚还欲有攻伐之心,所以这百姓日常的调粮配给是头等之务。之前结合着几家富商愿意效力的……袁兴。”
人群中步出一人:“大人。”
“听闻是袁老太爷同意捐财缴粮,还打算在京郊通往西路诸城外再修粮仓?”
袁兴道:“确有此事。”
“这可是好事,得回去好好参谢袁老太爷一番,”邵潜笑道,“既是你家的,那这事就得由你着办着,切记要留神着边境线上几处供给军用的谷仓,可莫给混淆了。”
袁兴似是犹豫:“大人……其实……”
“嗯?”邵潜追问,“还有何疑问?”
“粮仓之事是不假,只那冯大人先前说的缴财税之事……”袁兴抬目瞟视一眼,继而道,“只怕不大行。老太爷又发话,这外头动荡,今后的事也不多搀和了,就让袁公子回家守查着家财也就是了……”
邵潜侧首去看冯儒,后者淡道:“既是这样,也就不多勉强了,你把眼下事做好就成。”
“是。”袁兴喏喏而应。
冯儒又朝站立余众一顿发话,各自排布好了事务,便遣散下去,分至个官署内运转事宜。
待人走后,侍女进房内更替了茶水。
邵潜提盏啜饮一口,润了润嗓喉,朝边上人笑叹道:“伯庸呐,跟你同在一处共事这么多年,你这冷言苦语竟是半分不改……若说你不知变通,现下所为显然不是。若说你真的谨守原则……唉,都是一般的士人出身,同为家国百姓出力,何必给他们使这种脸色瞧呢……”
“给他们好言,只让他们生了空妄的热血之志。到了实事上,反倒受了扰乱。”
“掌握好分寸便可,”邵潜道,“我记得,之前是太子同我说过的,‘明德先论于贱,而从政先信于贵’,你同臣僚、同富商扯那些百姓道理,摆明了是教他们厌烦的么,各安其位,反倒还能相安无事……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像伯庸你一般持守本心不改的……”
“这话听起来可不像是太子所言,”冯儒挑眉,“……该不会是你杜撰的罢?”
邵潜笑了一声,微有冷淡:“说不准是太子那位好舅舅授得的……不过当初太子言此时,也确是表明了反驳之意。”
冯儒半遮眼帘,道:“即便他们之中有我熟识的,时过境迁,改换了位置人心自然会变化。当初同倪从文同为座生之时,也未见其德性甚亏,谁能料得他暗中能做出那种恩将仇报、毫无底线的恶事。”
二人唏嘘片刻,厅堂之外入内一人。
“邵大人好,”韩怀瑾微一致礼,“……伯庸。”
见他过来,冯儒略略皱眉:“你不是一直忙于史编汇总?怎么近来总有闲心上这里来。”
邵潜先请其就座,而后只听得韩怀瑾歉声细语:“只是在府上总是闻听大人这里出现杂难,想着我来许能帮衬一二。”
冯儒道:“你做的事是博古传今的不朽盛事,陷在我们这些琐碎难事里头可没有甚么好处,还是专心史修志业为上。”
韩怀瑾面色僵硬一刹,继而抿嘴道:“既不耽搁,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的时间。”
“行了,”邵潜及时打住,而后问道,“秉瑜你方才来,可撞见了甚么人?”
韩怀瑾笑笑:“一群仕宦结群自衙中离行,我一看便知是从两位这里出来的。碰上了袁兴,顺势聊了两句。”
一提此人,座上两人都有些微不可见的变化,邵潜略叹:“想当初阿附倪从文之时,袁家也是推了袁兴过来当器刃使唤,对他那独子,倒是疼爱得很。看来这义子不比亲子,纯粹给当了个锦衣玉食的下人无异。”
韩怀瑾道:“我瞧着他现下言语谨慎,举止间皆是不敢妄动之状,想必背后也免不得有袁家施压作威的缘故……从前听闻袁老太爷平日也喜爱收藏些书墨宝器,几日前曾去其家中拜会,也探出些口风。他们自认家底殷实,大不了只是暂时闭门,等到来日盛世稳定之后照样可以再重出门庭。毕竟这些年,他们捞的好处也着实不少了。”
邵潜思量片刻,忽道:“袁老爷子喜欢古玩,咱们这眼前不就有现成之物么?”
“……你说宫中陛下从前积蓄的遗物?”韩怀瑾意识道。
邵潜颔首:“你以为如何?”
韩怀瑾迟疑,冯儒驳道:“不可,那些至宝多为无价,任由他们拿走可还了得。”
“随意取些小物件也就是了,哪能给他们真宝贝?反正他们胡人也鉴赏不得,不如趁势做这个顺水人情,”邵潜道,“袁家是京中富贾之首,他们旧日的商会、钱行皆以其亲众旁支为人脉,搞定他们,冯大人你先前倡议的那些事项也可着落大半。毕竟他们内部此时相互倚赖,亟等着寻新朝得倚靠,都是快要戳破心思的事了。”
冯儒冷哼:“我就不信,他们这时候还能调转回头攀附蛮子去!”
“别这么强硬,他们毕竟也是多少年的商界要族了,”邵潜叹笑,“一点小东西换得给他们下的台阶,这买卖做得不亏。”
冯儒不语,韩怀瑾接道:“此事就交予我罢……从前在旧朝时跟袁立彬打过些交道,这时候我去说……应当不难办。”
说罢,其人借由告辞而退。
邵潜见人匆匆走远,笑道:“秉瑜如今进取之心不减,看来还是愿意来相助朝务的……”
冯儒拧眉不展,沉默片刻便同样借故出门。
还未步出庭院,便见苍茏榆树下站立一人,背对着他兀然而立。不复旧日少年郎的挺拔之姿,徒有朽腐深压的清癯。曾经翠柏作枯枝,何人为君增担负?
韩怀瑾闻声回首,视线交错时既有意料中的坦然,也有些悄然的欣喜和胆怯。
“怎么在此?”
冯儒垂目上前,冷淡开口道。
“我在等你,”韩怀瑾追着他目光,道,“适才见你应是有话要讲,顾及着邵大人在不方便,故而未言?”
冯儒缓吸一口气,道:“我没甚么多说的,也阻不了你要做的事。”
“你觉得我做错了?”
冯儒摇摇头,道:“你该怎么做都是你的事,我管不了……何况我也不是头一回看错人,看错事,你要如何便如何。”
多年相知,韩怀瑾怎么会感觉不出他的不悦:“我只是想帮你…们,没有旁的意思。倘若我还有一点能尽的职责,我自己也不愿放弃。”
“或许你本就无心于修史撰录,是我托大了,”冯儒低眼道,“你无非是捺不住性子要来朝政上搀和,也难怪,当初你能做出那般事,我就应该想到你此时要有所行。”
“当初说好的不提旧事的……修史之任,我在夜中也从未懈怠过,”韩怀瑾言语难辨难解,犹剩干瘪的一句,“你误会我了……我说现在。”
“但愿罢。”
冯儒自知无趣,亦不欲再多说,错身便要越过其人向外走。
风移影动,方行两步,背后忽得低声吟语:
“……嘤其鸣矣,求其友声,相彼鸟矣,犹求友声……”
韩怀瑾自后凝望他背影,眸光闪烁,又有执念于中:“矧伊人矣,不求友生?神之听之,终和且平……伯庸——”
那人终是应声回首,他几要认为是自己一时的错觉。
“秉瑜,莫要太贪心了。”
韩怀瑾肩膀一抖,闻言欲泫。
冯儒看着他,当是青衫故旧,还有几分从前之意,无甚情味而又隐带温和地说:“……夜间整修史料,白日又欲行他务,没几人能吃得消……‘终和且平’,也是我之愿。”
韩怀瑾身背脊骨随其动作松弛下来,他缓缓弯了腰,又随冬风中夹杂的些许春意撑直了些。
人已不知于何时远走,他低喃道:
“……都道是锦绣连璧,俺只念同袍清交。”
宫廷之中,赫胥猃自接了宗政羲从桐关内传来的信报后,一直纠整着兵力欲要再度集兵向南,防守蛮人攻击。可惜帝京城内仍是旧日燕国权贵显要聚居之处,离不得人,故而一时筹措兵力布置,已堪堪耗费了两日有余。
正于这时,勒金派人特地传递胡地消息。赫胥猃焦头烂额之中,方想起北部诸部争乱仍是一大忧患,愁情更甚,延请信使入宫细禀。
来者一进门,叫赫胥猃都是一愣:“……怎么是你?”
布瓦“嘿嘿”一笑,先是行了一大礼,继而喜气洋洋道:“这次是有要事相传,暚公主不敢叫寻常信使来传透露消息,故而让我特地前来跑一趟。”
赫胥猃皱眉道:“你不是被察萨安排着到铁那勒卧底唆事了么?难道那边出了甚么差错?”
“这个……回狼主的话,”布瓦犹豫一下,道,“穆藏那边确实不好说话,不过凑巧碰上了别的事,歪打正着算是成了。现下他们率兵联合呼兰部众一齐挑起事乱,还把起初驻在黄岭关外的族兵尽数唤回,只等着这一大战结束,分个结果呢……”
赫胥猃大惊,沉下一口气,稳声道:“情况如何?阿暚那里可有难处?”
“这个您尽管放心,来时公主说了,请您只管在京中安坐。待您来日率众再回胡地时,诸部之中,已再无小人侵扰。”
赫胥猃略感欣慰,却不敢松气:“在襄城、曹州一带尚还有我军驻地,你回去告诉阿暚,若是兵力不足,可直接以我名义调军向北。胡人同燕人不同,各部间相互深知对方底细,行战之中可不敢疏忽大意。”
“是,”布瓦也晓得事情严重性,道,“不过您也放心,现在原本在勒金的诸部胡众都晓得了他们那群叛族的面目,这次既是他们先挑起的乱子,我们也都不会再手下容情。”
赫胥猃点点头,继而又摇了摇头,疲道:“……若肯缴械,重回胡地,还可留下性命。莫做得太绝,咱们内部之中,容不了太多杀生。”
“是。”
赫胥猃微叹,继而道:“……可还有旁的事?”
“禀狼主,这回公主叫小的专程过来,主要也不为这事……”布瓦抿唇道。
赫胥猃挑眉:“还有旁的更重要?”
布瓦抬步上前,悄悄低首在赫胥猃侧边,咕哝了几句话。
赫胥猃脸色大变,目放利光:“你说甚么?”
布瓦咽了口唾沫,颔首道:“小的可不敢欺瞒狼主……这是公主亲口确认的,还特地又找了贡布首领确认细节。”
赫胥猃仍是感到不可思议,沉声道:“即使是这样,轻易下这个论断,也草率了些罢。”
“狼主,”布瓦道,“其实贾晟这次,是同小的一齐前来的……”
赫胥猃扬眉:“人在何处?”
“就在外面候着。”
“叫他进来。”
布瓦领命出门,赫胥猃原处惊疑,还未从此消息中消化出结果。
须臾,屋门开启。付尘进来朝其抱拳行一礼:“狼主。”
赫胥猃眯眼,上上下下将这青年打量一番,寄望从中寻到些熟悉的影子。
“狼主,”付尘垂目,任凭他细观,主动道,“有两物欲呈送于您,皆可为信证。”
赫胥猃沉声:“拿来。”
付尘将手中物递奉上,布瓦替其展至狼主面前。
赫胥猃看这第一样东西,乃是一卷工笔画。
燕人笔墨,只淡淡绘了个乌衣侧影,能看出是个武者干练模样。
“这是……”
“这是吾父画像,”付尘道,“乃燕国末帝亲笔。”
赫胥猃又盯看了许久,缓缓摇了摇头:“侧脸辨不清容貌特征……当年四弟出走之时,尚且是童儿年纪。不过只观画中人气质,似是精于武功、手脚利索,同我记忆中那四弟……却是截然不同。”
“之前听暚公主讲述其四叔旧事时,贾某也以为这是无甚相似处的两人,”付尘道,“但是事殊人异,这么多年过去了,狼主真能揣度出其人这些年所为何、所想甚么?”
赫胥猃注视着画中人像,墨线横飞牵绕思绪,织展在他愈发朦胧模糊的记忆当中。
“还有一块玉,”付尘思及宗政羲此前不解行径,不敢贸然莽问,“因其上有狼纹饰刻,方怀疑是胡羌之物……听公主说,狼主似是晓得此佩。”
赫胥猃再拿那呈上的佩玉端详,方是明了几分:“……是他的物件。”
屋中静默,布瓦左右瞧这二人皆不似认定亲缘的欢喜模样,不禁有些心异,忍不住道:“狼主……您不信他是四王子之后?”
付尘淡淡抬首,同上方人沉默对视,只字不言,彼此又各有交锋。
他晓得,赫胥猃相较于暚公主,定是同那传说里的四王子相交更深,是与不是,他这里言说再多,比不得其“信与不信”的一时之抉。毕竟,他若原本有这王族血脉,自是要在胡部中掺连更深,赫胥暚可以按着情面替他作保,赫胥猃统观大局,坐拥半陆燕土,不可能不顾此一认亲之后的后果。
于他而言,一年半载的光阴,在何处都是消磨。他不贪图这临死前陡至的尊位和享乐,相较于短暂虚华,倒不比同其心间人畅游山川名迹来得欣然。但他想要争得一口气,争得一个名分和真相。何以一个胡部王子竟得沦落至野郊不得归处?何以他身份贵重却走投无路以至甘心阉割受刑效劳王府?何以这么些年兢兢业业于燕国军政中挣扎却不思量胡地旧务?
贾应之——赫胥狁足够坚强,却绝不是心狠手辣、抛却亲情之人。
哪怕他那些年于奸人蒙蔽中辨不得过往,却自能由心观得其为人品性。
暚公主说叶落归根,他们这父子二人,一人知归不思归,另一人又截然相反。无论当初有何委屈潜藏,付尘只要能够对从前事做一了结。
彤城边郊孤零零的土馒头,也适时该挪移归位了。
“狼主,”付尘主动出言,眸色坚定冷硬,“真假是由,您应当已经有了论断。”
“你可知,此事公布于诸部的后果?”
付尘拱手,道:“我所求别无其他,只愿将吾父名姓重新规整于族谱之内,迁迎棺椁回胡。”
赫胥猃眯眼:“……即便不承认此事,我也可将他的棺椁私下递运而来。”
“您可晓得,我爹他这些年自胡部出逃之后,所经所历为何?”
“……不知。”
付尘垂睫,遮笼下眼底潜藏的种种情绪:“……我可为您细细道来。”
赫胥猃呼出一口气:“好。”
旁边站定许久的布瓦最是懂得见机为事,忽插言道:“小的若不然先退下准备些吃食?”
赫胥猃犹豫一下,道:“……不必,你且去把窗户扣好罢。”
“是。”
布瓦行至窗前,发现窗台上湿润一片,再抬首,已有白絮飘飞散转。他回头道:“狼主……外间下雪了。”
冬末欲春的时节,竟又在燕地见得了雪花。
坐站相对两人目光同时被吸引而来,赫胥猃道:“既是这样,也不必关窗了,透透气也好。”
“是。”
布瓦转过头,窗外冰雪的凉意一点点由面渗入心间,令他一下子追忆及在胡地里冰天雪地的日子。他自北由南奔波一路,知道此次传报的是重任,青年昼夜不歇地赶路奔前,他也不敢拖了后腿。路上风光大多未记得,只觉着气候愈发温暖,掌心扯缰的纹缝间隙不知不觉地就积起了汗水。都道这从前燕国的帝京华城是富贵温柔乡、人间得意处,哪怕他旧日跟随使节来过,却仍旧觉其陌生虚惘得很,只待他大汗淋漓地下马而来时,忽然就似迷了路一样。
身后熟悉的粗哑嗓音凸凹地将字句蹦进他耳朵内,布瓦凑近了窗台,窗外景致入眼,那声音只变得愈发邈远。这副嗓子初听时难忍无比,好像被砂石堵住、磨滞了一般,时候长了也不再介意这细节。或许这副嗓子就和他那人一样,虽然是个格格不入的异类,但又能让旁人在第一眼就将其辨识出。
他怪得不像胡人、不像燕人、也不像蛮人,难怪他整日念叨着死死生生,这人同何处的人与物都不堪相容,除了死路,他还能有甚么好归处吗?
布瓦拂袖将窗台上的积雪扫落,袖面湿了,一点点透进内里。他来时热汗蓬勃,只着了间单衣过来,此时才觉得冷,微微耸肩打了个寒战,面色冷漠。
支肘在窗台上,布瓦看着这旧燕宫廷内的装潢布置,亭榭楼台皆是测算过的精致,一石一木,半砖半瓦,都精美得令他咋舌。也不知这窗下随意的一株昙花,又经手了多少燕人的心思琢磨。可惜了,那些燕人不会设想到,待到此时雪覆深压,一切再华丽的东西,都积成了高低不平的雪堆山头,所谓的精巧布置,也只是转变为使这片宫廷愈发逼仄窄小的石木垃圾。
天色阴昏,没有了日轮作指引,也分辨不出过了几时几刻。
雪意紧了,布瓦收回手,向后躲了一步,闻听身后人唤:“……布瓦。”
他连忙回首,不知何时,赫胥猃已同青年并肩立在房正中,各自无多表情:“狼主有何吩咐?”
“屋里冷了,还是把窗子合上罢。”
“是。”
布瓦按吩咐阻下往屋中汹涌钻窜的雪片,室内陡然变得安静无声。
他回首,道:“您还有何吩咐?”
“去叫膳房的人备些酒菜,待会儿直接送进来。”
布瓦颔首领命,起身欲退时,瞧见青年仍负手在侧,心起大胆之念,自两人间扫过,犹豫试探道:
“贾……您……”
胡羌狼主微微偏首,眼中意味氤氲,轻声喟叹而道:
“……见礼罢。”
闻言,布瓦当即有所知觉,单膝朝侧方而跪,举臂胸前,行一胡羌王部敬礼:
“叩敬王子尊上安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