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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第一一八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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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八回-履冰衡度引火暗探,急心占胜反遭齐击
被赫胥猃委派递送消息的布瓦两地奔波,将宗政羲于数千里城池之外的口令传至连谷关外驻军。
“……察萨原话便是如此说的。”
付尘垂眼扣上腰间铜制搭环,淡淡道:“……我知道了。”
布瓦看见他衣裳外头罩的皮质轻甲,道:“那你还打算带兵出去?”
“不轻举妄动,不代表毫无行动,”付尘抬眸看了他一眼,“……我有分寸。”
布瓦前趋几步,拦到他面前:“察萨的意思是,你们这里不能输,况且——”
声音骤然低下几分:“况且若是在此真出了什么差错,来日平定之后,也有人拿此做文章,你想要揭明身份,也是不利呐……”
“所以就因为害怕失败,而畏手畏脚?”付尘扯了下唇,抬手拍了拍着羌族青年的肩膀,“不,他的意思是,他相信我不会输。”
“那你呢?”布瓦皱眉盯着他,“你也有这个把握么?”
付尘神情依旧冷淡得辨不出喜忧,躬腰在柜中抽出那副铜面,抻指擦了擦:“为何没有?”
布瓦自知在这问题上询不出结果,也劝不起青年决定,自顾自地在边上暗叹,瞥见他手中动作时,又道:“……现在也不是同燕人打仗,你还配面具呐?”
“有用。”付尘伸手戴上。
布瓦本欲在旁坐下,忽然觉出不对来,转换了动作,抬手自青年后心袭去。
付尘稍一侧身,反手迅疾拽住布瓦伸来的臂膀,微微凝眸:
“你要做甚么?”
布瓦眼神晃了晃,颤动着嘴唇道:“你……你是……是不是…看不见……”
透过那赤铜兽目的张扬纹路,他对上一双意外宁静与黯淡的双眸。
面具的眉头拧了拧,付尘低声:“……很明显?”
布瓦瞳孔大张,抓着他胳膊:“你真的……”
付尘松开他,低眼道:“尚还没到完全看不见的程度,灯光亮的白日间,还是能漏出些许光线的。”
你个瞎子都敢领兵上战场!
布瓦愤恨地在心中骂了一句,此时却也不敢公然说出来了,他近步上前,朝其道:“当初暚公主嘱托我同你一齐过来,说是令我在狼主面前帮衬着禀报实情的,你这时候让我眼睁睁地看着你……去拼命?若真有甚么差错,怎么办?从前你到胡羌的时候说你没亲没旧的,玩命拼死也就罢了,你这时候难道还能不顾一切么?”
“那你让我如何,在床上吃喝等死?”低哑声音冷淡下去,付尘对着布瓦的位置,道,“赫胥布瓦,论亲缘,我身体里淌的也是和你一样的胡羌王部血脉。你难道要我就此颓败下去,再也不顾正务?还是干脆灰心言弃,部族争乱,从此置之不理,纵是来日也空享着王部的名号?”
面具上的兽像都仿佛因声而活动起来,布瓦被他的逼问吓退了言语,嗫嚅道:“……那你也不该……”
“你以为我是自不量力,”付尘侧转视线到一边,“可你不知,自从我知晓命数仅有七年之时,我就已经开始摒弃五感六觉,专练肢体直觉上的敏锐度。而从感到目力衰竭起始,我日夜作训,从不睁眼。”
“他们总称我身速之快,世所罕见,”他翘唇冷笑,“却不知,那是因我在近身相搏时从不用眼,而用气、用心……可这些,你能明白我是为了甚么吗?”
布瓦沉默了,许久后道:“可这些,你不会告诉所有人。一旦你出了甚么差错,那个后果,可能会成为旁人构陷你的因由。假若到了要你揭晓身份之时,你又该如何……”
付尘抬臂,打断其言语:“这些不必你操心,倘若我没有这个本事,也不配再拿着这个身份重回胡地、重入王族。”
说罢,背转回身,掀帘而出。
初春的空气仍挟冷意,在边地的烟尘之中丧失了文人笔中的柔婉。
帐外野训场上,已有胡骑列队而立,乌压压的一片,深云聚拢。
“报!精骑一百!列队完毕!”
付尘翻身上马,赤铜光角随动作一闪,黑甲青衣衬着华彩斑斓。
“散阵成组,随我奔山!”
队形繁复而转,迅速由整齐的列队变成零散的小团块,一同跟随最前面的人向营侧扎地迈进。
阳光倾降,映在众胡骑黝黑的甲胄之上,原本阴惨惨的色泽乍然提亮,反成了骇然不可抵挡的闯当之势。
奔蹄马嘶声阵阵,浩然远去。
布瓦从营帐帘隙中挤将出来,窥见了这一幕胡骑远走的情景,仰羡之中又多了些别种情绪。他拉过旁边一个年纪稍长的饲马人,询问道:“……他们去打仗突袭怎么就带了一百人?难道不知道蛮人上次战败后还派的有后备军么?”
“贾晟没打算带着人深入他们扎营的地方,”那胡人道,“这回应该只是去鼓捣些小动作罢。”
“……嗯?”
布瓦再回首去看时,人烟已不见。
“这边是风口。”
春风摇荡。付尘在坡上站起身,朝身边人说道,转手又向身后潜藏在林中的胡骑打了个手势。余众会意,悄悄开始动作起来。
旁边领队的一胡人颔首道:“那咱们就顺着这条线向下埋扑,风一来,火势起,蛮人他们必定坐不住。”
付尘垂眸在心中回忆起此处的山川形势,斜向右上方向指了指,低问:“那个方位,跨林直抵,是不是能到他们蛮军的粮草后备营?”
旁边胡人恍然:“哎!对呐!还真是……可引火这事能烧及那么远么……”
付尘轻哼:“有了方向就没有不能为之事……再叫两个兄弟随我过来,那边说不准能碰上蛮人,不能大意。”
“是。”
付尘面上胸有成竹,但在心中仍旧忍不住反复地演算这个方位。春风干燥,此处有密林纵成风口,是引燃的好地方。但再往西北就是他们自己在黔南的粮仓驻地,此时赫胥猃在朝中正受政商奸人各处谋算,必定不能抽开身来解决他们这里的祸乱,倘若因贪心事情不成反烧了自家粮草,最后只会给所有驻军胡人抹黑。
这种差错,必不能出。
面具下青年神情严肃,缓缓吐出一口气,攥紧了拳头。
少顷,胡人被领来了。
付尘对他三人说及欲为之事,有意避开了可能的风险后果。
“……听明白了么?”
三人颔首:“明白了。”
“只有一点,”付尘沉声道,“拿稳你们手上的刀。一旦看到有蛮军的哨兵出现,当机立断,片甲不留。”
那几人知晓原因,便应道:“明白。”
“跟我走。”
江北土地上,黄州、懋城一带原本驻扎守城的胡部叛军忽遭蛮军侵袭,巫马孙得知其主军在胡部掣肘,趁虚而入,一举率兵夺下黄岭关外诸城,并将战果传讯至燕南。
而勒金内众部军集结,以晁二所领带的獦狚骑军为首,先是将苟延残喘的呼兰部族网罗下,而后又将溃逃的铁那勒部逼至沂水河畔,意图再次攻克。
“干!”
军帐内,几个匪首卸甲聚众,翻起酒碗相互碰沿庆贺。
中间那人年纪不大,但气质阴冷,眉宇桀骜,即便面上血腥气已被洗刷殆尽,但兵战场上忌恨仇敌而显露的森严目光依旧未消,眼神直盯着门口的帐面。
“二郎,这下子咱们算是给大哥和当初枉死的弟兄们报仇了!真他娘的痛快!”
旁边有人接道:“王部的公主那边嘱咐我等不得滥杀,咱们反正已经干掉了那几个瞎蹦跶的头目和领将,我看还是收敛一些……万一他们胡人那边为了讨好自家族人跟咱们再翻脸,那可不就得不偿失了……”
“对呐,咱们现在冲锋在前给他们当刀使,万一不认账,到时候军力悬殊的还是咱们……”
“你们几个怂货!”有人斥道,“为了自己小命,吓成这个鸟样。也不想想,现在我们是为自家的兄弟报了仇,谁拿这事说事我们都是问心无愧。何况原本那受俘的一群呼兰部败类本就多有心中不忿不满的,我们按规矩办事有什么错?……二郎,你说呢?”
一直在中间沉默的晁二启口,简短道:“杀。”
“那要是追问起来呢?”
“他们本就是叛军,心思不纯,即便是王部的人来了又能如何,”晁二冷淡道,“说不准这也是他们的意思呢。倘若胡人有甚么异动,咱们直接拿上兵械南下回燕城便是。处处是居地,何必非要和胡人捆在一起。”
余者颔首称是,酒气热闹。
有人道:“……二郎,听说你叫钩子出去办事了?”
晁二神色一凝,似有不悦:“你怎么知道?”
“他昨天就偷偷回来了,说是没办成,不敢当面来见你,怕你同他恼……”
“……真有本事的,”晁二冷道,“事情办不好,还多了这畏缩的毛病。”
“这也不能怨他罢,你现下这脾气……”那人话头一转,道,“我说,钩子之前在雪地里头就落下寒病伤,二郎你也得体谅一下他那身体状况,连日奔波可未必能禁得住。”
“我就是知道他落下病根,才不叫他跟来上阵杀敌的,”晁二道,“我们这军里头也不养废物,他既然不敢来见我,我也不勉强他。你捎话过去,办不成的事继续办,什么时候所有地方都跑遍问遍了再来说能不能成,别走了两天就说事情难办,我看他是想着偷懒罢。”
旁边兄弟叹道:“这可就有些为难人了……钩子他们家当初本就是开药铺的,他也懂得些治病之方,我听他那意思你给他说那病症确是无治方的,这让他上哪去寻医策……”
晁二冷哼:“他们家当初那药铺子在边城多大的规模,能让他臆断成败么?”
“……到底是谁得那绝症了?我瞧弟兄里头好像也没那病深垂死之人呐……”
“不该问的别多问,”晁二道,“叫钩子再查再访,有结果了当面跟我说。如果下次又让我知道他偷偷回来却躲着不见我,我可得想法子惩治他了。”
旁边人叹了口气,暗自咽下不表。
未至多时,军帐中有人闯进来,是携军前来汇合的赫胥暚。
几人以为她是过来兴师问罪的,神情都有慌乱:“……暚公主。”
赫胥暚入帐后不紧不慢地向前走了两步,低首时正瞧见地上陷落的一洼血迹,就着血坑的位置向帐上望去,便可瞧见贴悬在入口帐面上的熟悉人首,滴滴落落地还下着血雨。
赫胥暚抬脚跨过去,弯唇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们几个给要给我下马威呢……”
“哪能的事,”这些匪将还不敢当场拂了她的面子,笑道,“当作胜果战绩罢了……”
“晁二,”赫胥暚不喜于同其几人插科打诨,也知道他们之中话说得算的是谁,直接道,“你随我出来一趟。”
晁二不冷不热地看她一眼,放下掌中物,起身跟她出了军帐。
“公主有何指教?”
二人顺着后军帐营往野地中行,赫胥暚开口道:“我听说你们这次对阵破多罗氏,除了桑托这个祸首,还有许多投降的部军中也有不少被你们寻机斩杀的?”
“我们杀的人,都是该杀的。”
“说得不错。”
晁二扭过头,看见赫胥暚露出笑意:“我知道你们本就同呼兰部有敌仇,所以让你们领先在前,也不怕你们为了私心对他们下手。”
“公主还真是坦诚,”晁二略有一丝惊讶,但很快被一种相互间利用的筹算压制成一抹冷笑,“只是不知身边其他胡人听到此话会作何想法。”
“他们怎么想的都不重要,但有一点,”赫胥暚道,“这种事适用在呼兰部,是我予你的酬报,但其他叛部,却不能下此死手。”
“公主这是什么意思?”晁二冷道,“难道接下来还要继续把我们当刀使?……据我所知,这本是胡羌内部中事,可公主手下从勒金带来的兵力,到而今几乎可算得上是分毫无伤了。”
“可你也应当晓得此事立场,”赫胥暚坦然道,“我们只得为辅,而你们要为主力。”
“公主又提起此事,是得了甚么信?”
赫胥暚颔首:“没错,铁那勒部的首领穆藏着人前来量议,他们后方驻扎在黄岭关之外的部军遭到了蛮人突袭,死伤过半。倘若我们能派兵同其将那些蛮军清剿完,他们说余下所有叛逃的六部部众愿意主动缴械,听从王部安排。”
晁二挑眉:“既然这回他们愿意松口投降了,那公主也应当高兴才是。”
“出兵蛮人不是什么大事,但我有一言要再提醒你,”赫胥暚道,“已经发生过的我就不追究了,呼兰部的人已被你们杀的不少,我也不愿闹到人人自危的地步,就此可止了。”
晁二随意道:“公主都发话了,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听取呢……”
赫胥暚未忽视他的漫不经心,停了步子,朝其严肃道:“我知道,你和贾晟关系极近,你应当也不想给他找什么麻烦罢?”
晁二面色忽变,盯着她道:“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赫胥暚冷道,“他走前尚还托付我看顾你所行,免得你犯出大错。有些事情你不晓得真相,肆意妄为,最后还要别人给你收拾烂摊子。”
晁二皱眉:“你想说甚么?”
“我想说,各退一步,”赫胥暚道,“不看在我的面子上,应当能看在他的面子上。”
“这和他有什么干系?”
“以后你就知道了。”
而后几日,有王部统军助力,原本沉浸于攻城胜利的巫马孙一等军众由于兵力分散过甚,加之并未虑及胡人这么快便找来援军,接连溃败。
蛮军此行,又巧合促成了胡羌内部叛部同本部的团结一心,诸胡人又得再次比肩作战,齐心协力,其坚勇之状势如破竹,最后将千众蛮军逼得只剩近一百人,逃散江边。
“将军……这边还有咱们族内的渡船,咱们赶快上船罢……”
巫马孙盯着初将破冰的江面,头上的甲盔不知掉在何处,血污满面:“渡过去……又该如何?……依尊主之性,我已是必死无疑,何况我也无颜再回去面见他了……”
众蛮兵舣船而待,一人道:“将军,此时状况危急,尊主未必计较这个……咱们不能自寻死路呐……”
“你们走罢,”巫马孙瞠目道,“我不走。”
旁人继续劝道:“将军您同尊主有自幼抚育的情分在,尊主又一向看重您,现在您若是因畏罪选择自戕,怕才会遭到尊主的痛惜呐……”
时间紧迫,几人随声解劝,眼看巫马孙的神情松了松,便赶忙半推半就地同其一起挤到了船板上。
而后一百人零散地奔上船,渡至南岸雁落山之围。
下船时已然由暮转昏,蛮族水运发达,战船强健,可自与胡人共分两地后,尚还未得机遇发挥此优势。
午夜人方至城,苻璇早便在宫禁内闻知了他们一行的状况,着人将兵卒安置在宫外营房内,令巫马孙进宫晤面。
巫马孙拖着步子进了殿,未及抬首,迎面一阵劲风袭来,紧接着额头一痛,脚边迸裂的碎瓷弹到腿上的铜甲护膝沿,猛然一下铿锵声,在空寂的夜屋中响亮得很。
他蹲身拾那青花碎瓷,瓷涡间积了些许新红。
“过来。”
隔着十多步的距离,声音总带着不真切,巫马孙一阵阵眩晕,低着眼睛走至房中央,双膝落地。
借由方才那一下,苻璇短暂的失态也收撤回,此时沉眼打量,依旧如往常一样不怒而威:
“……孤王还记得,你小时候,凡是跟族中的勇士比个武输了都要一个人生半晌的闷气,旁人叫你吃饭都不去。怎么现在长大了,这些小孩子的自尊、骄傲都没了,孤王现下看着,反倒生厌了呢。”
巫马孙有一瞬的恍惚,这蛮族之中,到底是这蛮王了解他至深,知道什么样的话能最准确地戳到他痛处。血迷了眼睛。
“巫马孙认罪,”他道,“尊主若要取我性命,现在便能自斩首脑。”
“捅了这么些篓子给孤王,然后企图自登极乐,”苻璇笑道,“巫马,你未免是越来越过分了。”
“不敢。”
“事实都已经摆在孤王面前了,”苻璇道,“孤王也不纠结于那些已经没有的土地兵马。只说现在,他们那群燕人组织的旧军还在门口叫嚣,前几日戎泽前去迎击时还吃了几回败仗,你说该如何?”
“尊主倘能信任——”
“孤王不信任你,”苻璇冷道,“巫马,就算孤王这次要问责,责怪的也不是你在同胡军相抗时落败,而是你起初就不听孤王同你事先所言,守好土地、莫要轻举妄动。即便你起先赢了那群胡人连夺数城,还遣人特地来给孤王报喜,可这件事,从这儿开始你就错了。”
“哪怕没有你后来这番一败涂地,再见你,孤王还是要责罚你。”苻璇道,“如果到了战场上只凭着武力高下就能决出胜负,你以为,孤王何必亲自到燕地来督军?可你看着,现下孤王在此处都还管不得你们,若是安坐逻些,谁知你们一个个又要给孤王犯下什么祸事。”
巫马孙负疚言歉:“罪将辜负尊主厚爱。”
“去营中找戎泽,叫他给你交代兵务,”苻璇道,“巫马,你只得当前锋,当不了主将。”
春夜柔暖,宁静的花香游荡。
巫马孙神情郁然,领命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