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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第三八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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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八回-誓死包围提督重伤,苟且偷生蛮兵弃逃
“开城门应战!”
几月前曾被他们自己撞开的城门再次由他们打开,巫马孙立于一万蛮军首位,看着门开后四荡的烟尘下,显露同样严阵以待的燕军。
赤甲重兵赤缨猎猎,棕甲锃光。此时列队围护左右两边,宛若长鹤张开的双翅,正是欲行包围之势的鹤翼阵。
巫马孙见到了位于军队后位的贾允,不禁心中嘲其胆小如鼠、龟缩阵后。从前几次交战时,他从不屑与这人对打,每次都是冲着首位的将军而去。南蛮没有燕人那样的残人奴身的怪癖,可他只是想到这人压根同寻常男子相异时,就打心底蔑视这种燕人的奴才,与此同时是更深彻的羞辱之感,这男女未辨的奴才有什么资格与他这个南蛮勇士对战?
巫马孙轻嗤一声,一把提起手中落地的凤嘴刀,直冲前方。
身后的蛮军个个饱受饥渴之苦,此时眼睛里都放射着食人的血光。
号角声响,战旗飘扬。
城楼上一排弓箭手一齐搭弓,箭尖闪光,淬着蛮地巫毒,向城下燕军发射。
见首位的蛮将直冲自己而来,贾允也毫不畏惧,当即迎击而上,先发制人。
贾允手持红缨长枪,借助武器的长度优势率先向其面目挑去。
巫马孙侧身躲过,眼神一凛,也在俯身躲击的一瞬将凤嘴刀拦腰劈去。
贾允驭马后旋,顷刻间二人又拉开些距离。
第一招二人都没讨到好处。
巫马孙眼中露出兴味,旋即又携刀迎上。
贾允擅自取枪在他面前轻挑一番,看似无力,又胜在灵巧迅疾。
巫马孙与其过招时发觉节奏被带走,一时也是恼恨渐起,下手都运上几分内力,刀刀可致命。
却说二将在酣战中,未注意整体战况。这边焦时令、唐阑一中自北边而来,直接加入混战,蛮军尚在纳罕是哪里的天降之兵,就被这些侧面袭来的军队堵上了延伸战场的死路。
唐阑目色坚定,刀起刀落间是不容情的击杀。
仅仅来的这一万士兵,就大大削弱了整个蛮军的侧翼力量。
共战了几个时辰,两军都显露疲态。
“又来援军了!”
一赤甲兵大喊道,显然带着对南蛮的蔑视和炫耀。
到底不是本土作战,杀敌的速度整体随之减慢。
廖辉手提连环长刀,携将士从南边杀入阵中。
随之的一万蛮兵也进入厮杀,然而因廖辉这三千燕兵的阻隔,一时没有传达后方疲劳作战的蛮兵中,错失了一个振作士气的机遇。
付尘这边如虎饮血,多日蛰伏的那股踟蹰与渴意都借助这刀血获得了释放。他知晓,无论再多的欺瞒与阴谋,没人会在这濒死的前一刻再保留那些做作的面具,只有这一刹,是无比的真实,无比的让他着迷,又无比的让他深受罪恶的磨折,并在这种苦痛中品咂血红的甘甜。
他能感到血液溅在脸上是滚烫的,是他从未在活人身上感到的热度。
“付尘!”
厮杀中传来一声惊呼,付尘辨出是廖辉的声音,却来不及回头看一眼。
廖辉身为将军,在厮杀中心时刻注意着各方战况,所谓“擒贼先擒王”,若是将军率先被诛杀,无论对敌方对我方,都是一次极大的精神冲击。
闪身之间,看到巫马孙那边和贾允缠斗多时,难分上下。他曾与巫马孙交过手,从未在那年轻蛮将那儿取得什么便宜,贾允毕竟是统率大局之人,原本应坐镇营中,此刻中军若失帅,后果难料。他虽对贾允个人颇有微词,却也不能在这时的生死关头做危及整个大燕的事。
“到那边支援提督!”
提督?贾允?
贾允。
这个名字突然显现在付尘脑海里,那声命令也开始回旋。
贾允……贾允。
暂不妄动,暂不妄动,暂不妄动……
青年一声长喝,刀柄奋力地斩杀面前蛮兵,血溅于空。
他驾马缓慢向东驶去。
沿途的每一次刀入骨肉的阻滞感,渐渐成了他心里这时堆砌的隔膜。
付尘逐渐在一群战影间看到了贾允正和蛮将单打独斗的场面,他驾马偏转,转向在其旁的战士,赫然见到了阔别几月的唐阑。
此刻的唐阑用刀流畅干练,正引着几个蛮兵同时朝他聚来。
付尘不多思索,向那几个蛮兵背后攻入。
唐阑正凝神对战,一蛮兵忽然向前倒身,他侧身一避,便见到其后正是几月不见踪迹的付尘,上身只着件不合身的轻甲,长发披散,脸颊瘦削苍白。
他大吃一惊,一时竟连身旁的袭击都忽略了。
“小心!”
他见那青年直接驭马前驱到他身侧,用刀挑开一旁未留意的突袭。
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拉回至现实,他吞下心中的惊愕,又投入到了眼下的战斗。
付尘一心缠斗,没有注意到一边唐阑变幻的神色。
唐阑清理掉头脑杂念,握紧手上兵刃。
几乎无需眼神相交,二人持刀共击,一同凭借力量挡下了合力攻来的一众刀枪。
巫马孙朝一旁啐了口血沫,目色凶狠。
这老东西也是根难啃的硬骨头!
他细细呼了口气,作战经验告诫他此刻应当镇静,但久攻未下,不由得升起了些焦躁,过招之间,竟没想到这燕国皇宫里出来的阉奴倒还有几分本事,只是这招式明显是套野路子,和先前他对战过的那些燕将一板一眼的基本功毫不相同。
他提起凤嘴刀,再次发起了攻势。
援军到来的消息被隔了一个时段才被传递过来,巫马孙看着燕军逐渐增多的包围之势,心道这样未必是长久之策,这次燕军的兵阵已将他们出兵的战士斩杀大半,还是守城要紧。
“回城!所有南蛮将士现在打回城!”
“不好了将军,又有一队燕军从城后攻过来了!”
巫马孙想到城中留守的五千蛮军,戎泽那边儿怕也是应接不暇。
他心中怒火丛生,厉声喊道:“所有南蛮将士们!现在都给我冲出包围!”
残留的蛮军在场上拼死向南冲出,巫马孙一马当先,愈是这样四面楚歌的时刻,他们心中只有一个绝处逢生的生念,他们要活下去!
通州城中,戎泽率五千军队严阵以待。
“将军,打了这么长时间还不见消息,过去打探的弟兄还不来,要不标下过去看看?”戎泽身边一士兵忧道。
戎泽皱眉,心中显然也有了犹疑,道:“咱们这五千是守城的最后兵马,尊主那边已经派了援军过去,应该不会有大差错。”
那士兵接道:“咱们也占了通州这么长时间,燕军虽没什么大动作,可也驻扎于此窥视日久,难保不会故意布置什么疑阵。”
“那你再过去看看状况,”戎泽忧心道,“小心燕人的暗算。”
这边话音刚落,远处由远及近的马蹄声愈发明显,戎泽朝身后转,看到了不知什么时候从后城门突进而来的燕兵。
戎泽心中大惊,却不愿打击将士们士气,只得大声命令道:“弟兄们!咱们的敌人到了!是时候掏出你们的力气了!”
废话不必多言,二军随话音混战在一起。
城内城外,杀伐惨叫声不绝。
贾允明显觉得面前这青年蛮将手中的力气已是毫不留情,显然在这包围阵中,明知是死路却仍要拼最后一口气给敌人致命一击。
他一边专心应对,一边又设法关注着蛮军整体的状况。
巫马孙一味盯着贾允,见他心神不专,心中冷嘲,战斗尚且还没结束呢,这人就想着赶快将他们一网打尽吗?
当即目光曝显厉色,内息调整至最佳,一刀劈下!
贾允本来并未料到他这一刀,看风声乍响,当即眼疾手快,以红缨枪厉挡。
巫马孙逐渐增强手上力量,目现得意。
贾允吃力应付,这枪与刀相比,毕竟难敌。
巫马孙却在这时猛地抽刀,贾允手上一松,心道大意,就在他这反应的一刻,巫马孙将刀向上斜劈其颈,贾允连忙振枪回躲——
“噌!”
贾允依旧未躲过这一击,刀身携着内力,划过贾允胸前。
“噗!”
贾允胸前一痛,一口鲜血喷出。
这边巫马孙见一击得中,愈发猖狂,再次趁虚而入,又攻其要害。
贾允忍痛,面容皱起,堪堪驭马躲过这一击。
巫马孙出其不意,又向他大腿砍去,这下连带马身一齐受伤,战马前蹄高扬,向上嘶鸣。
附近的燕兵这才注意到这边动静,唐阑闻听贾允遇袭,又连忙靠近支援:“提督!”
付尘本和他一齐解决这边蛮兵,见到唐阑向贾允那出挤去,犹豫一刻,还是驾马跟上。
以贾允为中心,包裹的残留蛮兵开始聚集,巫马孙一边对付新涌来的敌人,一边红着眼睛道:“弟兄们!咱们先把这个燕军头子干掉!也算一功!”
付尘替冲上前的唐阑挡过后面的蛮兵飞来的几刀:“唐阑!小心身后!”
贾允这边已是捉襟见肘,他身受几处重伤,抵挡攻击更是力不从心,遑论在间隙主动出击。
接了巫马孙的命令,残余的蛮兵都向贾允这边靠近,唐阑、付尘一众都被隔绝在外。
不知何时从城中赶到城外战场的戎泽也混入阵中,道:“将军,咱们现在突围罢,不能被困在这儿。”
仍陷在燕蛮混战中挣扎的巫马孙咬了咬牙,道:“看我先杀了这老阉贼!”
说罢,凤嘴刀再次攻在贾允的红缨长枪上,又是一阵内力震慑,贾允禁不住,又吐了一大口血,渐渐失力。
廖辉那边纵马而来,眼见情况不对,立即上前撑接过了即将从马上坠下的贾允,戎泽逮住这燕将空缺的时刻,大声向巫马孙疾呼:“将军!快杀出去!”
巫马孙心一横,带着身边一众残兵,朝着南边弃城而去:“兄弟们!走!”
在不断增强的鹤翼阵中,廖辉所在一众防守被打开了一个缺口,正巧令蛮军逃脱出去,几个燕军还准备趁势追击,林平在后方喝道:“不用追了!通州已经没有蛮军了!”
众兵闻言停下步子,又向中心围成的一堆人中靠拢,廖辉在被淹没的兵群中喊道:“快叫军医!”
一番恶战初歇。
廖辉将已经重伤昏迷的贾允送进帐中,有军医在一旁包扎治疗。
待军医将贾允身上几处大伤包裹完毕,贾允依旧未醒,军医言为重伤失血过多而导致的暂时性昏厥,可待其休养几日便能恢复过来。
焦时令、林平一众将兵都在帐中观察伤情,不觉已是日落西斜,整整从夜间到傍晚,才努力换回了旧城,也算不辱使命。
林平看了看床上仍然未醒的贾允,目露忧色。待其向后扫描一阵,发觉刚刚背贾允过来的廖辉不在阵中,疑惑道:“廖副将呢?刚刚还在呢。”
在帐中角落里,一个阴影下面容模糊的高挑青年突然开口:“廖将军去蒙山山口外沿接煜王殿下回来了。”
一言既出,帐中人皆是大惊失色。
付尘悄悄抬起眼皮扫过众人的表情,心中却有微嘲掠过。
“殿下……殿下还活着?”焦时令颤声问。
众人心底的惊疑同起。
付尘向前迈了几步,从背光处走到帐中光线好的地方,众人也顷刻认出这衣衫褴褛、形容憔悴的青年就是先前同样失踪几月的付尘,一时间都是难以置信的惊惑。
付尘半阖眼皮,遮拦下四处传来的目光,低声道:“殿下当日坠落至崖底,与小人一同困在山下,因小人身上受伤,这才拖到至今方能向外求援。”
众兵百感交集,焦时令低声重复:“回来了就好……回来了便好。”
青年不语。
焦时令细思脉络,也知依煜王当前之状定不能主动出山,便又道:“你看护殿下这几月,也是维护之功甚大,可记一功。”
付尘垂眼:“多谢将军。”
焦时令看着众人仍在帐中挤成一团,便吩咐:“提督伤势还需静养,大家今日围攻蛮人也辛苦了,不如先回营休息,若有要事,再来通知诸位。”
众兵索然无事,便听令出帐散去。
唐阑拉过付尘到一边,付尘见他波光粼粼的双眼,似乎早有话说,便道:“先回帐里。”
二人入帐,卸下还在沾血的战甲,唐阑回身,一把回抱住他,面露心酸:“这几月……当真使我心灰意冷了,知你无有踪迹,我几番想单独去寻你……蒙山山中险恶难行,你竟活下来了,真是我认识那个付子阶……你回来了……”
付尘感到唐阑衣上传来的体温,血腥气浅淡许多,心中一暖,伸手拍了拍他的背,笑着安抚道:“放心,我命硬,‘付子阶命赛猫狗、七难未绝’,这话是你说的,怎么如今自己还不信?”
唐阑撑起身子看他,青年脸上的灰和血还未清理,一双眼眸倒是少有的清澈,弯起一泓笑意,尚还能同他开起玩笑。或许是刚刚从战场中下来的缘故,他没有从青年的神情中看到他熟悉的羞怯与懦弱,反而隐隐带着些潇洒自在之色。
这逼及生死的一劫渡过,竟愈发出众了。
他道:“人命关天,不能马虎。话说……你这么久才出来……是不是煜王……拉你后腿?”
见他语气低了下去,付尘左右看了两眼,也悄声轻斥:“这话可不敢乱说,若是没有殿下,我也早就成尸体烂在山下了,殿下是皇亲贵胄,我不可能为了自己活下去独自跑出去的。”
付尘想到这些时日那个熟悉的在山中兀坐的身影,黑暗能遮住他面容,却不降低他的存在感。尽管那男人对随时降临的死亡并无波澜,但他无法想象那个运筹帷幄的人会真的陨落于此,这份观感和信心或许源于男人从不搁藏的那份气度,或许还有言语中男人的执念。
他不明白男人执念究竟如何,他只知道自己的执念未完时,他对生的无比渴望牵制着他的各式杂念,尽管不愿承认,却于他者透明。只怕只有他自己一个人以为自己足以潜埋得天衣无缝……
唐阑上前摸了摸他单薄破旧的衣衫:“你可有受什么大伤?”
付尘摇头:“都是皮肉伤,早便好了,不要紧。”
唐阑闻言拉过他,帮他敷上伤药。付尘下手很重,动作也潦草,看着那边唐阑小心翼翼地抹法,笑道:“都是在军中呆过这么长时间了,何必在意这些小伤。”
唐阑瞥他一眼,道:“你这抹法儿,回头身上留下的都是疤。”
他又从帐中翻出一套衣服,递给他:“你先去换上我的衣服罢,营后河边可以供将士洗澡。”
付尘闻了闻身上的馊味儿,也难为刚刚唐阑靠近时还能强忍着,他微笑接过:“多谢。”
唐阑目送他出帐,默默收起了药膏,沉了沉面色。
此时河水已有逐渐入冬的冰凉,军营中的汉子到底是身体强健,也不怕这河水的冰冷,直接就河水洗浴,有甚者还可趁机练练冬泳。
毕竟是小胜蛮军,心中自也畅快不已。
付尘从河中出来时仍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赶忙穿好衣服。
头发还水淋淋地贴在身后,付尘走向军营。此时主营外聚了一大群士兵,人后之兵皆是探头探脑地向前挤,只是悄无声息的。他心忖应是煜王回营,犹豫了一刻,还是上前跟了过去。
“付尘。”
身后有人唤他,他回头一看,正是魏旭,几月不见,倒觉得他内敛了不少。
付尘轻笑道:“你的甲衣我洗干净了,多谢你。”
魏旭朝他看了一眼,又转过眼:“天气变凉了,刚洗完怎么不回营?”
付尘反问道:“是殿下回来了吗?”
魏旭答:“廖将军不让他们进帐,你不如先回去罢。”
付尘低首忖道:“……好。”
正转身间,魏旭看到他垂落的湿发,开口道:“你刚回营,现在住哪儿?”
“旁营好像有位置,我先到唐阑那边挤挤,”付尘回头,“怎么了?”
魏旭望着他,道:“先前蒙山谷内一战,轻骑新军整体损失过半。”
付尘闻言皱眉,低声道:“……当日编练时日短,加上我过去打探时过于草率,若是再等雨停后行动,或许可以看到有蛮军的援兵上山伏击。当是我经验不足,拖累了大家。改日定会当众谢罪请责。”
“这也不是你的过错,命令决策都不是你下的,当时也有这样做的原因。只是今后如何,需要好好安排。”魏旭道。
“对。”
“轻骑兵营内空缺尚有,你不如收拾东西过来,这边还能腾个地方给你。”
“……只怕此时我也无颜再见诸位兄弟。”
“你走罢。”
二人各怀心事,就此别过。
廖辉看着床边正食汤药的煜王,转回身,心绪一片复杂。
他还记得临走前是付尘将其置于山口入山石上。
几个时辰之前,他带人前去迎回时,却见宗政羲正在山口后方坡下,正对着山脚出口,定坐在一群濒临腐烂的尸首中央,依旧是一样的姿势和角度,他甚至怀疑是自己的记忆出现了紊乱。
当时的煜王依旧是他眼中那个常年不苟言笑的模样,甚至在看到他后也不见有任何情绪外露。但他隐隐地感觉到,宗政羲在一群弟兄们的尸体间那种由内而外透露出的阴郁之色,是和那些尸体上面浮现的黑影暗斑相同的观感。曾经的煜王在战场上的腾腾杀气是活气,而此时含蓄的沉默却透露着一股死气,让他只看一眼,都产生些背脊生寒的畏惧。
“殿下,”廖辉上前,“提督于此战重伤昏迷,将士们也大多疲累,所以计划是在此处暂且休整几日再班师回朝。”
宗政羲在路上也大致了解了战况,此时望向他,道:“滦州处围兵如何?”
“那边的兵马已经得了消息,早在通州再往去的援兵到达之前便已被断粮断水,并且两城之间的关口也特地安排了邻城翊卫驻兵护守,两日内便当能扫尾清剿。”廖辉答道。
可此次蛮军上下出兵不至四万,却耗费燕国一众翊卫四处调集围堵,即便赢了也狼狈得很。
“此战中逃脱了将士有多少?斩杀的蛮将有多少?为何不追击?”
廖辉一噎,答:“此战一举将蛮军两万斩杀过半,逃亡人数应不过两千,至于蛮将……此战派出的是巫马孙,末将从前也与其交过手,虽然年纪尚轻但却是不世出的武才,还有守城的一个副将,最后都侥幸令其逃脱了。将士们硬战一夜,也让他们在最后抓住围阵的空子,有残兵顺缺口逃脱。”
“当时如何让他们钻了空子?”
廖辉回忆道:“原本用的鹤翼阵中,我和林平增援的是东南方向上的右翼,焦副将带着一万兵士在北部压阵左翼。巫马孙当时是直奔主将去的,我在这边向提督那边增援,才在混战中丢失了防守,让他们撕开了南部通往南蛮的口子。不过最后蛮军的确是恼怒了,砍起人来毫不忌讳,林平也是顾及着咱们目的是夺城,提督又负重伤,才临时鸣金收兵。”
宗政羲并不在此事上多纠缠,只道:“通州既以夺回,便不急于动身行军,暂且在此将歇,让将士们好好休整。”
“是。”
“既然说及此,去将焦时令他们都唤进来,我有事要询。”宗政羲将药碗搁置一边,指尖余温犹在。
廖辉讶异,宗政羲今日方才回来,刚刚休整几个时辰便又要折腾:“殿下这几月疲累,也不趁机休息一日另说?毕竟现下战况已控,一时不会有什么大的乱子……”
“怎么?我缚困几月,现下连诸将都传呼不得了?一个时辰后所有副将后来此集合,违者刑斩,”男人言语冷酷,而后又补充道,“贾允伤重未愈,不许扰他。”
闻言,廖辉也只得领命而下。
待到诸将于一个时辰后进帐时,宗政羲业已整顿完毕,更衣完备,不复今晨初到的褴褛之状。
“几月前主军初至通州城外时,援军一直迟迟不来,是何缘由?”宗政羲开门见山地问道。
此战前期正因援军迟到,使前路中军在攻战中顽抗许久,故而也算得上是蛮军此次能以寡众强占燕城许久的症结之一。
下列诸将面面相觑,皆不敢言,宗政羲便在座上耐心等待着,同样不开口。
廖辉、焦时令等几个在亲卫军中多年的辅将常年同男人在一处,自是能窥知他此时不悦,此时主动认错尚好,若憋着理由不吱声可就多担了项欺瞒不报的罪名,又要再施军刑。但余下那几位燕城翊卫军的地方首领却是不知晓其脾气,只被这情状骇住,故也不敢站出担责。
林平欲朝那几人递眼色,想要暗中提醒,可那几人偏偏又低头沉默,不敢抬首直视。
“王闯!”廖辉不耐这气氛,率先喊道一人。
“……在。”那几个龟缩在后的地方军将里头喏喏站起一人,中等年纪,大腹便便。
“殿下问你话呢,怎么还非要人点你的名?”廖辉骂道,“八竿子打不出个闷屁来的玩意儿!这么多年一点儿长进都没有!”
那人被骂得一臊,朝其身边几人看了几眼,讪讪出列,却是“嘭”得一声跪在当中。
这一跪,倒教亲卫军那几个将领咂摸出些不寻常的意味来,目光纷纷聚于其身。
宗政羲微眯深眸,等着他启口。
“……请殿下恕罪,只、只是江东几城内确于当时突生民乱,末将等也是自顾未暇,才在来时耽搁了时辰。”王闯磕巴道。
“何时的事?”宗政羲沉声问道。
“便、便在主军出征前的前两日,末将等也是刚从朝廷得到的发兵消息,哪知就被当地的民乱突然绊住了……”
“哪会有这么巧的事儿,一要用到你你那边突然起了变故!”廖辉禁不住插言道。
“廖辉。”宗政羲警告他一眼。
廖辉噤声,随即又听男人道:“既有暴动,为何不报?”
王闯揣度道:“末将这边刚知道生乱的消息便派人向前军递信去了……要么…是被蛮人在途中给截胡了?”
“民乱起因为何,参众规模多少,何方人士领首,镇压用了多少人马,损了多少人马,百姓如何安置,可已向朝廷言奏,”宗政羲冷眼打量他,道,“本王今日有的是余闲,你且慢慢道来。”
这声音实在是低沉平严得可怕,王闯本就心底藏虚,这下子又被慑出一阵冷汗来,几欲将实情和盘托出。他忍不住朝身后那几位同伍将领看了几眼,可后者同样面色惨淡,丝毫无救助之法。
他这边的小动作怎会瞒得过在座一众人的耳目,焦时令忍不住叹气道:“王闯,你还是将实话说清楚罢,即便你一人瞒得过,届时还能派人到江东去查探实情,你能骗得了几时呢?”
王闯双手捂面,似是纠结非常,许久才颤巍启口道:“……殿下,并非末将有意相瞒,只是郡守朱楷朱大人以家严性命相挟,不叫末将多言透露……”
此话一出,便知这里面真有蹊跷。
廖辉又忍不住愤恼道:“有眼无珠的东西!这个时候还分不清谁能替你做主……殿下面前还不言实话。”
王闯头埋得更深。
“廖辉,”宗政羲淡淡道,“本王命你派几个兵士到东平郡,将王闯生父接到此处来,现在去。”
廖辉自背后瞪了王闯一眼,大步跨出帐营。
宗政羲转又看到下方人确有松下几分口气的神色,又言:“那朱楷是如何威胁你的?”
“他说……若我向朝廷透露实言……便要私下火烹了家严……”王闯几欲泫泣,见煜王有替他伸张之意,又忙道,“……末将多谢殿下相护……愿将实情相禀。”
“不必言谢过早,”男人眉尾锋锐,暗露无情,“话言在前,你若敢瞒骗半个字,本王先火烹了令尊为祭。”
不待下方各城翊卫领将惊骇,同营的焦时令、林平闻言亦互相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震异之色。只因男人幼时便混迹军中,起先尚还未有皇裔身份昭露时,便是由普通兵士自下而上逐步提拔,因而也多知同伍行战之苦。故而后来领掌兵权之后,治军威严却不暴滥,又一贯同兵士同食同饮,尤不计较礼节,不知为何此时却要因这一事便动怒到要威胁亲眷性命的地步。
他们自知宗政羲在山中存活几月已是死里逃生的不易,但男人惯常稳重端虑,从不会是随意借机泄愤之人。今日本为其出山归营之日,哪知喜意未及,便率先出了这艰忍一幕。
王闯自是被吓到了,整个身子剧烈向上一震。但事已至此,也无从可瞒,便将已知情况诉出:
“禀、禀殿下,此事当溯及蛮兵前来袭边之前,当时懋城一带负责水利兴修,临近郡县将边地服苦役的刑狱重犯释出参与兴修,这些犯人之中有部分心怀不轨的,联合着身周一众闹事,后来当地郡守县官便派了翊卫军前去镇压,部分被直接剿杀了,还有一部分顺着金河沿路逃亡,便赶来了江东一带。”
“若只有那百十众人尚且掀不起什么风浪,只后来不知为何上游一众农民又受其相召,纷纷赶过来,直到后来蛮兵恰好又于西处犯边,引得逃亡百姓纷纷东往,许多流民未及安置,那守城官兵一时也疏忽了他们的来意,不觉那些别有用心的也正混迹其中,给其打了掩护。后来林林总总地算来,集聚了三千余众暗思篡乱,以‘赤眉’为号,红巾为标。”
“边地蛮乱尚不波及江东,那么多人在眼皮子底下举义,你们居然一点都未察觉到?”焦时令听言不禁也带上些怨恼之色。
王闯心惭俯首,支吾道:“其实……还有一因,乃是此前这几千中暗中击杀了郊营中的一军翊卫,并扮作同样的赤甲装束,导致……过了许久后,方才察觉出不对……”
林平闻言已至十分无奈,叹道:“糊涂……糊涂!”
焦时令冷笑言道:“难怪后来援军迟迟未到,看来压根不是被那个冒牌的‘赤眉军’拖拉了手脚,而是你们手下的人马被吞了又急着从旁城调集兵马罢?这样看若非这次蛮战需从江东调兵,你们指不定还要装聋作哑到几时!若整个燕国的赤甲翊卫都如你们这般,只怕举国上下都要暗自掏空了。”
江东一带城郡地处金河之南,帝京往北,临近中部富饶厚泽之地,故而凡有边患事故极少涉需此路兵马,因而承平光鲜如故,暗中已可窥知腐朽。
“……那‘赤眉义军’如何解决的?”宗政羲于座上启口道。
“末将等……又调集了周边兵马强制镇压,最后几尽剿灭完全……”王闯战战兢兢道。
紧接着又是一阵沉默覆蔽。
焦、林几位帝京亲卫军出来的将领听其将整件事述说完整,先是震惊于这地方翊卫所能做的此等暗度陈仓之事,而后更是对其欺瞒行径恼恨非常。而江东一带的翊卫首领也是未曾想到蛮军的边境突袭竟能将其原本隐瞒无差的窝藏之事揭露出来,真也是世事难料。
王闯为全知此事的主要将首,心中也晓得自己暗中调兵实属篡权勾结的罪名,按军法已是在劫难逃,只得惊颤俯首,言辞恳切:
“……王闯方才所言句句属实,不敢有一言欺瞒殿下。今已知死罪难逃,惟愿殿下网开一面,饶家父性命。”
男人却不吃这一套。死一贯是最为一了百了的解决之法,干脆又利落,由此不再降临对错。
“待到此战完毕回朝,自会重新彻查此事,论罪惩处,”宗政羲道,“你便先回去拟一折奏表向朝廷言告江东义军的来龙去脉,之后事另言。”
王闯忙领命跪谢,不敢多语。
宗政羲将帐中一众大小将领扫视一圈,旋即垂眸道:“诸位且先回去休息,不日等待消息回朝。”
几个熟识其作风的知晓其此时疲累,都也不愿再多言,只将心中话压制,接了令陆续出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