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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第四一回 ...

  •   第四一回-忆旧情君臣相顾,添新恨涓人反目
      夜间灯花噼啪,贾允拖动着身躯,自床上够桌上一杯茶水。
      略显纹路的手伸向床边,在即将触碰到杯沿的时候,另一只手拿起茶盏递来。
      贾允于暗中窥到那明黄的袖边,心中一震,连忙收了手,抬首惊呼:“陛下!”
      见贾允艰难起身,宗政俅上前扶他直起腰身。
      贾允在夜间感到一阵寒意,颤颤问道:“陛下……怎么今日到府上来了?”
      宗政俅没回答,在一旁的椅上坐下,环顾了四处的环境,似责怪道:“怎么身边连个服侍的人都没有。”
      “之前的一个小厮家里老母病终,臣便许他回家告亲了,”贾允低首,声音略哑,笑道,“不过臣一个人清净惯了,不用旁人来伺候。”
      窗外虫声隐匿,衬得屋内夜色冷寂。
      宗政俅许久后方才开口,道:“你比朕尚要虚长两岁,如今年事已高,不若趁此机朕允你告职归家。”
      “多谢陛下厚爱,”贾允道,“陛下已道,臣比陛下虚长,因而更要克己奉公,在命数之年尽己所能,替陛下分忧。”
      宗政俅望着贾允垂目的神态,身上伤势仍未大好,只显得面容憔悴苍白,连往日战场上那种武将的风采都泯灭了去。
      旧时少年郎英姿卓绝,而今已然垂朽如衰木。
      触及贾允休息时刻意垂落的头发,星星点点的白色霎时刺痛了他的眼睛,一时间,宗政俅就这样怔怔地看着贾允的头发,不说话。
      贾允抬头,见宗政俅欲言又止的犹豫神色,心里也有一丝别样的情绪。便又提起刚刚的疑问:“陛下怎么私下出宫过来了,也不着人提前通报一声,臣也好准备一番。”
      “今日午时太医过来禀报你的伤情,朕夜间无事,便私下出来看看,”宗政俅道,“若是大张旗鼓地摆驾你府中,朝中又是一阵上奏谏报,他们习惯了去琢磨朕的意思,朕也无意惊扰你休息。”
      二人相对无言,却也有许多话将说未说。
      “听闻你于西城这役受了伤,怎么不在当地歇好了再回?也是上岁数的人了,何必来回折腾。”宗政俅语气怨怪。
      “……提起此事,臣仍需一言,此前江东的几城翊卫长期惫懒,以致私下生乱不察,此事需惩过无差,只是惟今正值动乱之时,军中上下士气遭抑,亦为用人带兵之际,到底需暂且宽待,惟待来日有了和平之日再当慢慢清算……”贾允脖子向上提了提,想要挣扎起身却又无力,“此皆系臣多年驻边未细究中原官军之过,也暂请陛下给个恩典……”
      “你好好躺着,折腾什么,”宗政俅轻斥一句,已有怒色,“这里的事煜王已有奏表上来,朕来日交待金铎细究便是,你在这时候管什么。”
      “……臣逾矩。”
      贾允眼皮晃了一下,这个与他相识数载的主子,曾经的稚气与才气早就变作宫闱中酝酿交织的疲腻,一座宫墙隔绝了许多曾在王府时朝夕的情分,各种人事分割着他们原本的情分。
      他说道:“一方面惦记着时值岁末,赶着年前回来也给朝廷上下缓和些紧张氛围,另一方面,也顾及岁末年宴,往年也总是赶着贵妃娘娘的寿辰,给陛下和娘娘添些喜气,也可让煜王殿下……回宫相聚……终是不得。”
      气氛微微凝固,宗政俅的脸色在光下变得低沉。
      宗政俅看到贾允在被角边的手,依旧的刚劲分明,关节处有细碎的伤纹。
      “应之,”宗政俅起身,道,“你还在疏远我吗?”
      贾允抬头,宗政俅一起立之间便将桌盏上的烛色光芒遮掩打败,只有他一人面目背光于暗中。
      转瞬间,时光倒流到几十年前的屋宇下。
      同样是一高一矮,一坐一站。
      站着那青年宽厚儒俊,琥珀色衣装坠落阳光,温暖齐整,一俯身便将刚刚跌于地的青年拉起,温声道:“俅哥儿,运刀不必过于在意招式,关键仍在于攻击时的力度。”
      身高略矮的青年抬头,面前人正巧遮住屋檐下露出的一圈太阳,边沿绽出的光晕围绕在其旁,如此强烈。
      他只看到了光线勾勒在青年颊侧的一层金边,有一缕乌发随风扬起。
      “臣以为陛下早已放下了。”
      宗政俅回神,道:“哪怕我没有旁的想念,也并不愿让你强撑在军中。”
      贾允闭眼,低声道:“臣自得陛下提携以来,没有一日不顾及陛下恩惠,此生为陛下镇守边关,佐正王裔,保卫燕民安康、社稷稳固便是臣所求。”
      “……应之。”
      一阵龙涎香拂面,贾允缓缓睁开双眼,瞥到皇帝眼底一闪而过的愧色。
      “若非当年顾及一时私欲,鲁莽行事,现在你便不用遭到朝中如此多的非议责难,”宗政俅将贾允胸前掺杂白发的一绺发丝撩到后面,道,“终究是我耽误了你原本的前程。”
      贾允睁开的眼睛又猛地闪烁一下,他低首,道:“臣从不知陛下……还介怀曾经一事,臣本是无家可归之人,安民定国是臣所愿,又何关身份?朝堂上向来人言纷纭,也并非独对臣一人。至于当年之事也是臣个人选择,若是陛下一直自责于过往……倒真是折煞臣了。”
      宗政俅扭身退了一步,又转过头来,似笑道:“你倒是比朕还像个皇帝的样子。”
      夜风被遮挡在窗外,遮得严实。
      贾允见皇帝脸上难得有些曾经年少的玩笑气,便也感怀旧事,稍稍收起了平日的正色模样,轻笑道:“陛下这话私下可同臣玩笑,若是让旁人知道,怕又要来一沓参臣‘祸朝瞒上’的奏本了。”
      宗政俅闻言,笑意却开始有些僵硬,道:“你受委屈了。”
      今晚或许是私下会面,贾允见皇帝难得地流露了些平日已不常见的情绪翻转,仿佛真的披上了布衣,遮住了龙袍,变成了记忆中那个曾助他的雅才青年。
      平日朝堂上为君臣,贾允渡过半生军旅生涯,难得于数年后得此机缘再次重温当年心境,简木屋檐下,有逐渐剥离的外壳。
      贾允正色言道:“臣这辈子做过错事,也后悔过许多事,但唯有对陛下和燕国的这片赤忱从不改变。臣自陛下入军以来,便抱着将来殒灭沙场的归宿,能为平生心愿而死,臣已是莫大的欢喜。”
      宗政俅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闭目道:“如果当年……我不曾那样失言……应之,你是否也不用如此?”
      贾允心中涌上无奈,不欲言语,伸臂掀起被子,强忍着身上几处仍在作痛的伤口,一蹬腿,直直坠在床下。
      宗政俅见状,连忙伸手去扶,贾允却不肯,直直维持着跪姿,道:
      “贾允身受陛下器重近四十年,从中途自宫成为陛下身边内臣,到而今在军中统摄要职,这中间年岁,早就立下了断绝一切私心的誓言。臣原本以为陛下或许受朝中人所言影响,疑臣弄权,却不想不想竟然对当年臣私自宫腐一事如此在意……臣原本也立志了绝个情私爱,因而这于臣而言并无甚恨悔,所以臣恳请陛下莫要再因此介怀。”
      “臣每每听及此言,”贾允顿了一下,闭眼说道,“……只感心中有愧。”
      宗政俅收起手,又向后走了几步,吐息道:“平身罢。”
      见贾允再次沉默,宗政俅叹道:“今日时辰不早了,你晚上好好休息。”
      “陛下今晚夜间独自出宫,可有人照看着?莫要出什么危险,臣的罪过可就大了。”贾允缓声问。
      宗政俅转身,回道:“派了两个……下人跟着。”
      顿了一下,避开了“太监”二字。
      “朕也不是连这点私人的权限都没有的。”
      闲语罢,宗政俅推门出去。
      贾允维持着相同的姿势,久久难以回神。
      门外,宗政俅盯着院角边干枯衰败的几簇昙花荒叶,怔怔不言。
      身后两个内侍静立,许久听闻低声嘱咐:“……南城前两日送了岁末贡品,把那几株红昙送过来罢。”
      “是。
      “……多谢陛下恩赏。”门内传来人声。
      两个内侍心诧,相互对视一眼,又一同抬首看了看窗格之上、黄纸在昏烛暗光上投射出来的人形剪影。
      难道方才那话不是对他们吩咐的?
      两个内侍头皮一紧,正是无措之时,却见皇帝此时抬步而走,向院落外而行,便只又匆匆跟上。

      桌上堆积的一叠叠奏疏纸报被手下人移开,房内人渐空。
      金铎看着面前的几个小太监,问:“在栗小山家中也没找到人?”
      其中一个太监答:“并没有找到栗大人的踪迹,向附近邻居问了问,又说栗大人的母亲前一段出远门了,栗大人归家时没遇上,于是就回来了。”
      “出远门?”金铎挑眉,眉间的肉都拧在一起,“这样的借口也就是哄哄黄口小儿罢,这早便过了预言的时间,看来……小山多半业已遭遇不测。”
      他伸手扒出了那几封信笺,其上密密麻麻的字迹熟悉又陌生,寻常太监习字临帖用的都是内书堂摹写的官帖,故而若不细究细看,字形上都大略相同。
      早便在他递信延假时他便已生疑,到了这时候还未归来,显然便是有人故意延误时间,等他要细察时早便毁尸灭迹,做得干净。
      他这么多年混迹于来往官宦交涉,怎么会不熟悉这等作风?
      另一个太监问:“什么人能和栗大人过不去?大人再怎么说也是个有名有分的属官,平时虽个性强硬了些,但也是颇得声誉,没见大人故意得罪过身边什么人啊?”
      “呵,”金铎冷笑,转身坐到了椅子上,扔掉手中的一摞信件,道,“这可不是冲着小山来的,自然是冲着本官来的。”
      “冲着您?”
      “不错,”金铎道,“冲着本官,冲着本官背后的整个枢密院,这不就是在示威嘛,今天他能断了本官的左膀右臂,明日他就像掀了本官的宦顶乌纱!”
      几个小太监见金铎怒意渐起,都不敢吱声。其中一个小太监壮着胆子,上前道:“大人,谁会同咱们枢密院过不去啊?难道还是朝上那群腐儒不成?”
      “那群酸腐儒士也只是表面上耍耍表面功夫罢了,还动用不了这么大阵仗,也不敢这么动作,”金铎斜视过来,道,“能知晓栗小山之于我重要性,同时下手又毫不留情的,朝堂之上,只有一人。”
      几个小太监被吊足了胃口,连忙抬头。
      “……也是难为他了,自己失了心腹,还把主意打到别人这边,他也有今日眼红的时候?”
      金铎的厚唇微颤,目光是少有的漠然。
      几个小太监都是目瞪口呆,闻言已经知道他所言为谁,一个忍不住问:“姜总管到底……和咱们都是一类人,当年又和贾提督一同从王府里跟随陛下的,这么多年一向是两不干涉的,怎么就盯上咱们枢密院了?”
      金铎冷哼:“他那只笑面虎,呵,你以为他和提督的关系有多么好?他对谁不是一副笑意盈盈的模样?天生一副讨人欢心的贱命!陛下怜恤他,本官可了解他对下面人的手段。”
      “可他这时候抓栗大人过去……”
      “狗急跳墙罢了,”金铎不屑,“当年他全盛之时,怕是连皇亲勋贵见了他都要礼让三分,这会子由当年的贵主坠落人间,在陛下面前装得再像,在私下里还是延续着当年那个跋扈的作风。他具体要打什么主意本官不知晓,但既然牵扯到了军务旁支……”
      金铎陡止了声。
      “那……如今该怎么办啊,大人?”
      “如果果真是他做的,你们也不用派人到下面去找了,他在宫中多年,做这种腌臜事儿最是干净,这几个月过去,恐怕连尸骨都找不到了,”金铎又托起桌上的信,随意翻看着,“小山跟着本官这许多年了,本官可一直把他当自家人看待的,如今姜华敢把他的脏手伸到我这里,我势不轻饶!迟早要还他个交待。”
      几个小太监悄悄抬头,看到金铎手中的串珠被崩的发紧,肥胖的脸上也隐去了平日的宽仁,知道他这次是真的愤怒了。自贾提督受弹劾遭削职后,他们还从未见过金铎有如此生气发怒的时候。
      “如今姜华这老贼也是强弩之末才敢把手向这边伸,陛下就算再待见他,朝臣也不愿重蹈覆辙。他拉拢的那些小官儿也不过都是些见风使舵的小人罢了,他姜华能笼络到,本官自然也能笼络住,这些都不是最要紧的。”金铎接着道。
      小太监们神色各异,又一同抬头,听着金铎的下文。
      “我最近听闻他还和倪相有些牵扯,看来他也的确是苦寻出路到这种地步了。”金铎冷嘲。
      一小太监借机插话道:“倪相会管他这些事儿?”
      “自然不会,”金铎道,“谢芝生前如此痛恨阉党,连贾提督所带的军都一并搭了进去,咱们枢密院也是多处受限,倪相心中如何想不重要,面上总归不会和姜华这样的小人搅掺到底的。”
      几个小太监听闻金铎大谈“阉党”二字,面儿上都有些挂不住。
      金铎并不注意,继续说道:“不过他倒是也给本官点儿启发,倪相那儿倒也可以争取争取。”
      可您自己不也是其中一员吗?几个小太监心中腹诽,面上不敢显露,略微挑了挑眉。
      一小太监还是忍不住疑惑,说道:“可倪相……素来礼敬恩师岳丈,不会对咱们也心疑吗?”
      金铎道:“这无所谓,一方面谢芝到底是死了,倪从文行事还是要比他师父灵活些,这另一方面,提督这次卫疆得胜而归,他身为丞相,就算不为朝中想,也不可能就这样置整个燕国的安危在一旁……他不屑姜华,却不会把兵权不放在眼里。”
      一小太监叹:“听闻提督这次真的是受了重伤,直接侵损了向往的身体根基,恐怕一时半会儿都下不了榻。”
      旁边又一太监嘲道:“朝上那一群文官这时候倒是噤声不言了。”
      “听闻兵部还有人去弹劾这次西城的战役耗资巨大,劳民伤财的,懋城那边的水灾要怪也是怪在蛮军的突袭,再不济也是因为工部规划的缘故,如何也怪不到贾提督这边儿啊,真是一群站着说话不腰疼的!”
      “行了,”金铎道,“这些都不是什么好争论的,刚刚还提到工部,工部的侍郎是何人?文官那群人向来是利益纷争最厉害的,也就比咱们这些人多了些好听的说法罢了,又何必在这儿争论什么没意义的话题呢。”
      几个小太监心中一惶神,又问道:“那大人刚刚还说要到倪相那边儿争取……这还需要吗?”
      “当然,”金铎道,“这又不冲突,倪相管着他那群文官儿,姜华再从中搞些背后的利益渗透的动作,他们之间,迟早还是要闹开的。咱们这儿,毕竟还是军权在手,攸关国运的大事,倪从文可不敢怠慢了。”
      “可咱们枢密院分走了兵部的大部分实权,倪相难免也心存芥蒂罢。”一太监试探道。
      “左右为难之际,倪从文肯定顾着最有利的。他为官多年,这点儿能力还是不差的。”金铎说道。
      金铎从桌旁拿起一折奏章,吩咐道:“趁着这次小捷,提拔几个军中的人才也是好的。徐将军此战身亡,已是又折了军中一将,提督先前送来了几个名字,把这个递到司礼监中罢。”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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