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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第四六回 ...

  •   第四六回-军用未足金铎献策,羡田可期冯儒批驳
      相府深院,春闺梦中。
      早春雾气打湿了一朵娇花,那珠子又一点一点地挪到花瓣沿,最后倏地跌落于地。
      倪承昕坐于桌台旁,摩挲着手中的信笺,凌晨的初春天气灰暗,空中还漫着冷气。女子手指停在其上一个笔草飞扬的“娶”字上,久久未动。
      眼睫颤了颤,她将信笺搁进盒子中。侧首之时,玉容映在铜镜中,窗台后反射的晨曦光线微微扭曲了她镜中的脸。
      女子晨起后慵倦未梳,长发披于后,素面洁净,是少女的浅白。
      她伸手拢住颈后长发,轻轻绾到上面,边上一缕乌发未被抓住,缓缓地、缓缓地垂下。

      金銮殿上,例行朝议照常举行。
      “有本启奏,无事退朝。”
      右侧臣列中有一人旁出,肃道:“臣有本。”
      “奏上。”宗政俅道。
      金铎垂眉道:“禀陛下,臣早年间登任枢密院使之职时,便闻听前任院使警诫道‘而今政事之先,理财为急,养兵备边,府库不可不丰,军职者须留意节用’,然而自臣接管以来,于此财务事上并无卓著改善。以致近几年间燕蛮战中损耗扩增,财政上已渐入不敷出,军事乃保国之要,此患首当为臣之过。臣以为,现今当尽早解决后须方能保障前线安稳无虞,替其了却后顾之忧。”
      宗政俅眼尾褶皱堆叠,低眼时折在一起,闻言后沉默了片刻,方才道:“这军事上的支出已不是第一次言提,金卿今日再言,不知是否是已有何良策?”
      “臣愚见,若要根治此患,仍是需在制度上予以改革。”
      倪从文在左侧首位不动声色,众臣心中想法各不为一。
      金铎接着道:“盐铁酒利润甚厚,收归盐铁铸权,酒类专卖,从而夺商贾之利,壮大国用。”
      宗政俅问:“诸爱卿有何高见?”
      冯儒出列,道:“禀陛下,臣以为罢盐铁、酒榷,此类做法均为与民争利,难免令百姓进而崇于‘背义而趋利’,官商非治国本务,如此进末退本,势必败坏我燕地民风。”
      “那冯大人有何高见呢?”金铎一旁反问。
      冯儒不怯,正面答道:“臣虽无解决之策,但此举并不可行。”
      金铎对他的文官说辞不屑,道:“既然冯大人并无解决的办法,就不必直言不可行,倘若前线的将士们没了辎重,一旦战败,蛮军入侵,这后果与民风民智孰轻孰重,冯大人何不自己掂量?”
      冯儒理会他语气中的讥讽,正色道:“非疆界定民也,乃百姓识见也。金大人身为朝中官员,不应在此事上有疑。”
      金铎勾了勾唇,两颊上的肉挤在一起,道:“本官自然认同,但冯大人既然心中并无两全之策,急于否定他人方案也是无用。”
      廷上氛围一时僵住。
      宗政俅见二人争端,也有忧愁暗生,又问道:“其他爱卿可有意见?”
      下方众臣见此事事关军政财权纠葛,皆知其中党派纷争厉害,贾允又去往前线出战,胜负未明,在此时表态也无疑又要身搅浑水。闻听此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静立不动。
      左侧又站出来一年轻臣子,正是户部侍郎袁立彬,神情坦然,道:“臣以为刚刚冯大人所言甚是,这前朝已有先鉴,贸然收归鬻盐、酒之利,难免令商贾利益侵损,虽说抑商已久,但这正需财用之时,也无需直接就做此夺财之事。”
      金铎反驳:“前朝毁于民力匮乏,以至于分裂,而今所争是钱财流向,两者干系并不甚深,况且此时主要争为军用,战争无财用,将士们又将如何?”
      下面臣子均晓得这袁侍郎正是富商之后,得利于此,这时为其家族于廷上发声,总归是无可厚非。但金铎到底也是军政股肱,哪怕名声陋污,这官阶依旧摆于上,于是又不敢在此顶撞。
      金铎直身在前,胸有成竹。如此重要之事自然在廷议之下便向上禀奏过,陛下虽未一时应允但见其推迟犹豫便知此事有门路。
      宗政俅见众臣情状,又道:“丞相有何见解?”
      倪从文出列,道:“臣以为,军用物资确乎紧迫,但若是收归盐铁酒经营权也并不妥当,此时仍需议出一个更恰切的方法执行才是。”
      “太子,”宗政俅转向右侧臣首的宗政羕,问道,“你有何想法?”
      宗政羕出列,语气和缓:“儿臣以为倪相所言极是,改革事非朝夕之功,还应再做商议,不应武断了事。”
      宗政俅点头,许久道:“倪卿说得有理,兹事体大,需朝下另行商议,诸卿若有良策也可及时奏报。”
      “遵旨。”

      下朝后,倪从文从大殿迈出,倪承志于身后跟随。
      冯儒缓下脚步,迎上倪从文,道:“大人。”
      “伯庸,今午可有政事?”
      “并无,”冯儒道,“大人有何要务?”
      倪从文道:“关于今日金铎所指国用一事,我倒有个想法,正巧可与你商议一下。”
      “好。”
      三人一同出宫,回至相府。
      倪从文邀冯儒进议事房,道:“先坐。”
      冯儒依言坐下,紧接着几位相府的门客闻听消息亦受令进门商议,倪从文位于东向尊位,倪承志位于其旁下首位,门房奉送茶点,而后将厅门掩好。
      下面一长须门客道:“相爷今日叫我等过来,可是论及前些日子商议的重垦公田之事?”
      “正是,”倪从文道,“国库吃紧的忧患早不是一日两日了,只是前年休战,把这问题搁了许久,今日朝堂上,金铎再奏,才又提及了对策。金铎想让官府收回盐铁酒权,伯庸在朝上否了,我也正想问问,你们的意思。”
      旁边又一门客道:“帝京城中富商巨贾众多,官商勾结严密,若是从他们手中收归这些权力,怕是也要损害朝廷中的一众官员牟利之途,这金铎可真够大胆的。”
      倪承志不屑接道:“他们阉人的名声本就在朝中不甚好,再败坏几分又能如何?我看他们也早就对名声这回事儿自暴自弃了,所以干脆就选了这条最能得利的对策。”
      长须门客道:“大公子所说也不尽然,我看金铎这几年也是想尽方法替军中支银两,他又同贾允交好,想必是军中实在财源吃紧,只是这搜刮商利所牵扯的线甚广,即便是相爷,也不会推这法子。”
      “呵,”又一年轻些的门客道:“看来这老太监还打算充了回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英雄了。”
      “陛下是何态度尚不明晓,你们怎知金铎不是提前已向陛下知会过,才敢有这个胆子在朝廷上言道。再或许……原本就是陛下授意的,”倪从文提醒,转到一旁,又问:“伯庸有何想法?”
      冯儒在一旁听得大致,怔愣间,答道:“下官以为……这侵损富商利益一事倒未必尽错,如今京中承平日久,加上阉党败坏朝廷风气,早应逐渐整治这些奢靡腐化的问题,这样看来,这法子倒也有其合理之处……”
      此言一出,下面的几个门客面面相觑,神情各异,都没接他的话。
      倪从文道:“这边儿暂且不谈,关于这弥充国用一事,前些日子,倒是有个主意,你且听听如何。”
      “相爷请讲。”
      “富贾之利撬不开,就向下找找对策。现今朝廷主要的财政来源还是依靠人丁、土地的赋税,人口自然是无法增加,但这土地却是有个口子。”
      “燕地东边是北方戎夷聚居地,由于山险阻隔,这些外夷虽归顺大燕,但内部大多依旧是首领自治,就在这地域相交接之处,主要为戎夷同我燕民混居之地,虽说生活条件并不完备,但未垦荒地甚多,随着流民愈多聚于此,这里的土地也逐渐被私人开发出来。”
      “原本这些自耕田并不在管辖登籍之中,如今国家财力不足,不如就顺水推舟,将这些自垦田重新收归为公田,命这些耕种百姓缴纳佃租,方可继续种田,如此又可进资国库。”倪从文道。
      长须门客紧接道:“屯田亦属大公子所在工部之权,此举可好好细划一番。”
      “不错,”倪承志面向倪从文,道,“儿以为,可以另设‘公田所’一机署,专领自耕农田收公一事,北部边地蛮荒已久,若不管辖,早晚也生祸患。”
      倪从文道:“可以。”
      冯儒听了许久,然后开口道:“如果强行征用这些已经耕用的田地,不也需给予一定报酬收购吗?”
      旁边门客扭头道:“冯大人此言差矣,这些田地虽不是朝廷划归的耕地,但私自开垦耕种本就不算合乎规矩之为,此时整治他们也是情理之中。况且他们私自从非公土地上赚取利益,总也不至于连佃租都付不起。”
      冯儒皱眉:“但这不是在与耕地百姓争利?边境荒地上垦殖的农民大多为战争中无依的流民,方才自寻了生计活务,连年的征战已在损耗民力,如今强行征用已垦荒田,不类于搜刮民脂?只怕不妥……不妥。”
      那长须门客道:“自然不是,冯大人不妨往后想一想,若是现在朝廷不出手,等时日一长,得利的既不是朝廷,也不是百姓,反而是那些豪族巨贾们,他们有足够的金银吞并这些土地,再另做用途,对于这些百姓而言,究竟是做朝廷的佃农好,还是做这些豪族的后家农人好?”
      冯儒沉默一瞬,倪从文又在旁道:“关于此举我也同府中几位谋划多时了,伯庸,你且再细思这个法子是否算为良策。”
      “大人既已有筹划,为何今日朝上并未将此法托出?”冯儒道。
      倪从文缓缓道:“今日朝上闻听金铎论及此事后,我又有了个别的主意。”
      长须门客捋了捋胡须,笑道:“不才或许明白了几分相爷的意思。”
      “你且说来听听。”
      只听他说道:“这次金铎提及此事,又恰逢贾允往边征战,不若趁着这个机会,一举将金铎在军政上势力削弱几分。”
      “不错,”倪从文微笑道,“接着说。”
      长须门客向冯儒望了一眼,意味莫测道:“金铎平日行事谨慎,如果不能从他身上出发那便只得想办法令他以身试法,让他做个靶子来成为朝中人人攻讦的对象。”
      “那就要请冯大人抓住这个机会,将此屯田之法奏上,同时金铎的那个对策也建议实行,待到成效显露,这两者之间高下立现,一方面冯大人可坐收渔翁,另一方面金铎那里自会激起一众愤恼,也不必咱们再想法子对付。”
      冯儒拧起眉心,闻言看向倪从文,又再触及他投来的目光时顿了一下。还未待言说,便听倪从文正色道:“伯庸,你要知道而今之所以要再次想补救国亏的策略,本就是因当初战争连绵,现今大燕已立国百余年,肯定不能向当初建国那样,休养生息,放权于下。你朝上所言无错,但若民生不宁,又何谈民风?金铎廷上对策,我未直接反对亦在于此。只是其后果,若他愿一力承担,何不顺水推舟,便令他去做。”
      冯儒略微偏头,他于其言语中已听出提拔之意,此时若还要因故争执,便真是不识抬举。只他刚刚那片刻恍神,想到的却是付尘私下来找他时料及的金铎势必受针对挑拨之事,却没想到倪从文这边谋划还要先姜华一步。左右权衡半刻,便道:“那便谢大人恩倚。”
      “伯庸不必客气,”倪从文道,“你我本就有同门之谊,相照应也是应该。况且若非前些年阉党打压朝中文臣,以你今日之文才,何必窝居于邵潜之下呢?”
      冯儒闻言,略感复杂,道:“原来大人早便知晓邵潜暗中私通宦官之事。”
      倪从文道:“他身处高位,行为却不检点,难免就平白惹眼了些。多行不义必自毙,你根本无需管他。当务之急,仍是率先将老师生前遗愿完成,再说其它。”
      冯儒点了点头。
      倪从文觑他脸色,叹道:“可怜子阶那孩子年纪轻轻需在边关与贾允周旋,这份苦力,的确是艰难了……”
      在座余下几位除了倪承志同冯儒皆不细晓其中关窍,只知军中涌现的一位新秀付尘是倪从文插在军中的棋子,也正惊异倪相为何突然提及此人。
      “好,”冯儒答道,“这事便由下官来完成。”
      倪从文道:“既如此便好,将来你也不必陷在尚书省那边儿。”
      冯儒应声,然后道:“若能朝臣清明,自然是最好。”
      下面门客都没了声音,倪承志见机道:“一会儿午时餐饭齐备,冯大人可要留下用膳?”
      冯儒闻言便知是驱客之意,径自起身,转身向倪从文,道:“多谢大人好意,午膳就不必了。今日所议之事下官回去便起草奏章,具体事项若有疑问再来请问。”
      “如此便先这样定下,如果有别的安排和疑问就再商议,”倪从文也起身,一众门客随之起立,“慢走不送。”
      眼见冯儒开门走出,众人又坐回原处。
      倪从文拿起茶盏饮了一口,闻听长须门客问道:“相爷这是有意提点冯儒?”
      “正是。”倪从文搁下茶,道。
      旁边那门客问道:“按说户部、工部也有咱们的人,不差他这一个。看他性格迂执,未必是个合适人选。”
      长须门客道:“或许这才是他的独到之处。”
      “冯儒生性刚直,心性最似先师。”倪从文意味深长。
      “倒也安心。”长须门客听懂了话中意,认同道。
      倪从文接着说道:“还有一点便是,冯儒与吾同门,又官居尚书令邵潜之下,他的一举一动在陛下那儿有了暗示,不也顺带在给姜华信号?何况他二人不睦已久,这种时候,寻常的官员真还未能奈何得了姜华。”
      旁边门客问:“先前姜华本欲有投诚之意,相爷也暗中纵许了他诸多行为,此时直接向那边招呼一声,不也就成了?”
      “姜华这人手上可是不干净得很,许多小事暂且由着他,从他那儿先讨些方便,可若是搀和得深了,早晚惹祸于身,”倪从文摇头,朝一旁倪承志道,“志儿,你当初的担心也的确不无道理。”
      倪承志知晓他父亲担忧的是何事,便解慰道:“父亲也不必太过为此忧心,咱们现在不论如何也握着他的把柄,等金、贾二人势落,届时整治再他也都是易如反掌的事了。”
      长须门客皱眉道:“姜华并非握权一时,他远不会如此轻易便罢。何况咱们这边提防着他,他也未必就完全肯相信咱们。”
      倪从文缓缓吐了口气,眯了眯眼睛,道:“总而言之,在事情未有进展之前,不可麻痹大意。路还需一步一步走,操之过急也是徒生忧虑,于行事无益。不过毋需害怕姜华敢主动来寻挑事端,他早就过了那个气候了,现在他没那个办事叫板。”
      “相爷说的是。”那长须门客认同道。
      正待这时,房外门房敲门来报:“老爷,付校尉来了。”
      “让他进来。”
      在座诸人一时都噤声望向房门口,只见日光所耀之处,恰有一人背光进门,身上满镀金黄色的光晕,只那一刹,恍若自赤日中走来。
      “恩主。”
      付尘罔顾一室人,径直行至倪从文身前。
      在座诸人大多对其有所耳闻,却极少公开得见。毕竟军中暗探所为隐私暗事,常常不可告于旁人,往往他们也要避得沾染渊源,从不刻意打听。
      只见得这青年身量奇高,一看便知身负武艺,却不是大块头一般的健壮粗厚,修身栗色武袍干练晓畅,恰将这青年肩颈至腰腿线条勾勒完美,宛如随时待命而发的猎豹,沉静眉眼又恰似蛰伏深洞的雪狼,独绝气质难以言道。
      “不知唤子阶前来所为何事?”嗓音清清凉凉的。
      “我知你这两日正忙于军中整务,原本不欲相扰,只是后来思索良久,还是适于你去做,”倪从文看着这青年乖顺面容,笑道,“这次要让你单独去枢密院一趟……寻些东西出来。”
      付尘不动声色地朝一边冯儒瞟了一眼,问道:“什么东西?”
      “金铎手中往年的军用支出册目。”
      “明白,”回答干脆利落,“敢问可还有别的吩咐?”
      “现今只此一件,”倪从文补充道,“这个东西用完之后还要放回去,切记不要打草惊蛇。”
      “大军明日午后整军出发,子阶最迟于明早送至,”付尘道,“只这样算来,定是赶不及再送回。”
      “送回去的事就不必烦你了,我有主意,”倪从文道,“尚以你的正事为先。”
      “是。”付尘垂眉道,“若无其他,子阶先行告退。”
      “嗯。”
      说罢青年去也匆匆,倏地无了踪迹。留下屋内一众在旁闻听的人不免四下无言相觑,长须门客笑道:“这付小校尉倒也是个爽快人,做事干脆利落,又身负武艺,相爷好眼光。”
      倪从文笑道:“付子阶自性良善,又勤恳耐苦,办事牢靠,的确合适。”
      的确合适为斩首暗刀、座下鹰犬。
      在座诸人明晓其话意,忆及青年行事风姿,心中慨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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