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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第四七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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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七回-新仇往恨同僚怨深,争是言非父子不睦
却说燕蛮两军于边境几月的僵守,又展开了一次厮斗。燕军援兵赶到的消息传进蛮营内,主将未有动作,留下余众士兵听令而战。
巫马孙眼皮一跳,挥袖撩了下面额上的血水,紧接着又举刀上前,再一次被面前那燕军前锋躲过。
燕军中何时出现了这等人物?
他往那甲胄中的脸瞄了一眼,奈何对方身速过快,只瞥到脸上一道刀疤,看不清眉眼。
巫马孙恼怒,手上使了九分力气,对准前方那人的身子,只见那青年举剑横挡,停顿一瞬,巫马孙直对上这人正脸,望进了青年的眸中。
晶晶血丝暗生,带着那种杀人的醉狂,他恍惚找到一种熟悉的观感。
对方年纪并不比自己大,过招时明显感觉不到内力贯通,要么是过于强悍足够掩藏,要么便是中毒中蛊,因疾患被遏了内力。
他心中这样想着,对面青年毫不含糊,一把长剑循机穿过刀刃,划出一声尖利铮鸣声,转瞬从下方越来。
巫马孙咬牙,拉缰避闪,从手背到手臂上被划了一道长口子,有血液从手背流下。
他抬眼望去,那青年面上并未有得逞后的喜色,只是依旧紧握手中长剑,屈背前倾,随时一副进攻姿态。
巫马孙暗自审视,未曾想在燕军中突然出现了这样出手狠辣迅捷的人。
这行止之下,较至寻常燕人习性,反而更似蛮人几分。
付尘御马前行几步,见对面青年蛮将右手刀势不乱,心知是个难缠的对手,依旧提剑前攻,稍稍放慢了速度,留意着对方的弱点。
巫马孙看到了对方低额后露出的上翻眼皮,阴影不见处,恍若狼目散起的淡淡绿光。
这边场中燕蛮混战,蛮军人数不占优势,燕军逐渐倾碾到战线之外。
“退兵!”
死伤已经无数。
蛮军认得这是戎泽将军声音,也疲于奔战,拉马后退。
燕军这边战斗正热,闻言皆是恼怒不停,欲向前再攻,威逼着场上残留的蛮军。
巫马孙闪过一边袭击,蹙起眉头,手上无停缓之状。付尘也未受响动干扰,腰臀用力,连带着战马一起做了个回旋闪跃,惊得巫马孙一击凤嘴刀堪堪收住。
戎泽携蛮军步步后退,有蛮兵见到巫马孙这里还停留在远处,喊道:“巫马将军!退兵回营了!”
巫马孙燥烦不已,见对面青年动作敏锐,也并无收手停顿。心中掂量一刻,撤马向后退了许久。
引马至蛮军队中,发觉那青年并未跟随相追,巫马孙向后看了一眼。
见那燕军前锋果真未追来,定定看向他这里方向,有令传来:“穷寇莫追!众兵退回!”
残余的蛮军零零碎碎地汇为一路,草沙飞扬。
见蛮军弃逃疾驰而去,燕军聚到战线之后,空荡场上草稀尘飞,还有一大块一大块的尸体在场中成了黄沙的一道道补丁。
“蛮兵人数不多,为何不追?”魏旭凑到付尘这边问道。
“这还用问?”唐阑将刀柄向地上一砸,嗤道,“他们率先领兵回去,你怎么知道这里面没有诈?”
魏旭双目朝唐阑这边一瞪。
“蛮军这次见这么出兵的人数多,还一直硬拼,前方有埋伏的几率甚大,”付尘道,“他们也不是第一次来这套了,只是总想着拿同样的招数有意出兵,不是自损之行吗?何至如此……”
唐阑提了提嗓子,道:“现在众兵听令!回营休整!”
大军浩荡回营,付尘带队领首,一路上沉默。
夜晚篝火冉冉,蛮兵营内并无损兵折将的悲戚,反倒一片欣欣之色。
露天宴场,各军将士分团围坐,位于上位的将领面色黝黑,身型强健,此时面上亦是欣然。
沙立虎道:“前些日子战中火烧连船,折了燕军一将和那位与我们交情深久的煜王,尊主闻知甚是欣悦,并担保此战战后,全军上下,各参战将士加赏三年俸禄!”
众兵闻言,都是一扫先前战场上的忧愤,咧开嘴哄笑。
“都是沙将军神机妙算!这才将当时一军的燕兵尽数网落!”
“对对对,”有一人和道,“要不是当时沙将军想到了此法,怎么可能避过了燕军的偷袭,还反将了他们一军!”
“可不是可不是,”又一人道,“这一下把曾经的大患煜王一下子铲除干净了,燕军仅剩的大将纷纷离落,今后再也不用担心他们还有什么后招了!”
下面有兵士开始拍马屁。
沙立虎抿唇吞了一大口酒,目现快意。
巫马孙在下首一角兀自给手臂缠着绷带,影影绰绰的老树遮盖住青年蛮将的面容,在听见将士们的笑声后手下一紧,拉着绷带的地方掺连着血痕,因他的手劲过大一丢血渗了出来。
戎泽这时拿着一串烤好的兔肉过来,倾着身体,道:“将军,吃些烤肉补补体力。”
“拿走。”巫马孙没看他。
戎泽略显尴尬的立于此处,原本这无人注意的角落也陡然让个别兵士开始侧目。
巫马孙冷冷淡淡,不顾那些陡然传来的目光,起身环视了一圈,有些还曾是他麾下的战士,这时见他望过来还有意避了避。
他向前走到沙立虎座位下的空地,直视上方大将,讽道:“敢问沙将军,今日之战,我军折兵不少,最后败兵弃逃时,也未将前番准备的伏击调派上,这又该作何解释?”
见巫马孙明显带着讥嘲的质问,沙立虎也惯知他脾性,想起曾经二人种种不愉,也不再客气,道:“巫马孙,本将军将兵给你,你身为下属,听令便是,若是心有不满,只管向尊主报备,兵符在我这儿,你没有置喙的余地。”
眼见巫马孙又要生怒,沙立虎又道:“军事机要保密,将士听令于上,这是尊主亲口吩咐于我,你有何异议?”
张口闭口都是苻璇的强权威压,巫马孙眼中戾气愈发深重。那边的戎泽眼见着这边情况不妙,也连忙出来解劝道:“这……将军,巫马将军也是顾念今日的败绩,不过这次是末将领兵前往,未打胜仗也的确是末将之过,请将军降罪于我。”
旁边巫马孙面色却是愈加难看,自他被贬官后入军,沙立虎这厮竟让他归于戎泽之下。戎泽先前做他手下辅将,此时特加此举,羞辱之意已不甚隐晦。
平日中惺惺作态,看到时候战场上是谁更胜一筹。
巫马孙心中冷哼,沙立虎却不知他此时想法,只对戎泽道:“这几次咱们都是短兵突进,目的不为全胜,你也不要过度自责,我自有安排。”
巫马孙在场中顿了好一会儿,引得下面原本热化的氛围都冷了下来。他向上座挑衅地瞪了一眼,又回到刚刚的位子上。
下面兵士扯道:“将军!今日这烤肉不够吃啊……”
旁边又一兵士拍他脑门:“还想吃自己猎!”
然后一把夺过他手中的肉,喊道:“这是我的!”
“外边儿野物多,想吃就自己猎,有什么好抢的!”戎泽笑斥,旁边几个将士也笑了。
人群嘈杂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巫马孙打开酒囊喝了一口,酒水在舌上含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吞下。
苻璇招呼两边的侍从留守在殿外等候,自己独身入了侧旁寝宫。
他步履不急不缓,直接伸手开了正门,发出“吱呀”一声古旧的木头擦响。
苻璇刚一入殿,便看到了窗台那抹紫棠色的身影,颈后的辫子还未曾扎在一起,此时散散落落的在肩上。
苻昃正于桌案前调试琴弦,指尖轻拂,一片珠玉之声坠落。
“你来了。”
没有热度,没有犹疑。
苻昃并未回头,光是听这气定神闲的脚步声,他便知这整个宫中都不会再找到旁人能总有这样的逸致。
苻璇笑了声:“近来春雾冷湿,我儿也不要早早褪去冬衣,以防凉坏了身子。”
苻昃没吭声,只专注于面前的古琴。木色古醇悠厚,并非凡品。
苻璇于侧面挑眉,打量了几眼他的独子,神色认真,目色冷淡,不染凡俗,真真像极了他熟悉的那人。
少年面色专注,心里却泛起涟漪。连日来苻璇相召频繁,有意无意地同他搭话问常,他可不以为是他突然起了要同他好好相与的缘故。
苻璇沉在视线中,不禁问道:“昃儿可曾见过现祭司?”
“不认识。”
苻璇幽幽轻叹:“他避世数载,也当真是难以再寻见。”
“哪里来的老家伙,我怎么会见过。”
苻璇笑道:“也是,论及年龄,他倒要比我虚长几岁,不过若是论起辈分,他怕还得称我一句小叔。”
没理会他的玩笑话,少年将弦调整好,又拿丝绢再擦拭一遍。
苻璇踱步至一旁的坐榻上歇息,打量着房中器物,各式器乐、医书摆放规整,门类颇丰,哪怕是族中最有名望的蛊医也未必有这样齐全的装备。
“你过来究竟有何事?”
“无事就不能过来看看?”苻璇勾起唇角,眉骨下凤目幽浊,若是细看,正是和对面少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棱角,“他也喜欢乐器,只是没听他在我面前奏过完整的曲子,也算一桩憾事。”
苻昃闻言,难得开口同男人搭话:“琴曲只奏于知音,庸者俗人,不过都是听个热闹。”
“哦?”苻璇挑眉,继而点头,“倒也有理。既如此,昃儿可愿给父王奏上完整一曲?“
“那我宁愿把琴砸了。”苻昃毫不客气,冷嗤,“你何曾懂得知音之乐。”
少年说罢,起身将擦好的琴抱起,轻缓地放入桌案对处的琴盒里,声音微小。
苻璇目光由他身上转向窗外,窗外花坛上,一片明黄色的鸢尾花明亮异常。
他道:“昃儿这话便是不对了,若说知音,这些年来,还真有一个。”
苻昃没接他的话茬,只听见苻璇自顾自的说道:
“燕人有话叫‘千金易得,知己难求’,这话的确不错。”
“这么些年,难得有人相知。”
“他是不错的人。”
“将近十年里,我也难得欣赏过这一人。”
“可惜旬日前死了。”
男人语气却是毫无波澜。
闻言,苻昃忍不住道:“你不是惯来能够逼死这些对你好的人吗?我娘不也是被你耗死在宫中……”
“对我好?”苻璇挑眉,继而难得低笑了起来。
笑声渐息,他道:“嗄,呵,他对我可称不上什么好,他可巴不得孤王早点儿死在他面前。”
缓了一阵,苻璇不再多说于此,转又道:“昃儿,你娘当年是自愿入宫,身体疾患,非人力可助。”
少年眼中也蒙生了愤怨,道:“我查过医书,若非你当时领兵伐燕,将族内的最好的疾医草药尽数带离,又怎会赶不上最后救助的时间!”
苻璇也严肃道:“你娘的命是命,为全族拼搏至死的兵士们的命就不值一提了?”
“你就是利用他们满足自己的野心罢了,”苻昃冷笑,“你若不如此兴兵,族民又何须纷纷上战场上送命!”
苻璇沉默,眼中泛起了隐怒,他眯眼强压着情绪。
房中陷入了沉默。
苻昃从柜中抽了一本书,随意翻看着,书页蹭蹭地响。
“你既然有此心肠,”苻璇叹,“那父王问你,你可愿做咱们南蛮的祭司,护佑全族福泽?”
少年闻言一僵,继而转身道:“你刚刚不是说已经有人了,怎么还要别人来当?”
“你年龄尚小,又久居宫中,自是不知这些往事,”苻璇道,“现祭司亦是我王族血脉,只是多年之前便因事退隐,至今难以找到踪迹。”
苻昃佯装不屑:“他又不是神仙,哪有找不到的道理?”
“若论及巫术神力,王族是比对不上祭司一脉的。”苻璇道。
苻昃向来不信他这套说辞,讽道:“怎么?还有你搞不定的东西?”
苻璇没理会独子的讥嘲,接着说道:“孤王亦是为了全族的安定,此时时值战乱,若是能够通晓天意天机,必定如有神助,诸事皆成。”
原来还是安的这份心思。苻昃心中不屑。
苻璇接着道:“祭司人选,向来与天资相关。算来我王族绵延百载,除了现在那位,便是那古你有这个资质,你可愿意?”
“不愿意。”苻昃毫不犹豫。
似是预料到这样的答案,苻璇脸上并无多少讶异之色,只道:“那就罢了,父王也不强迫你。”
你若真想强迫人,也不会放在明面儿上。苻昃心中腹诽。
苻璇接着道:“只是若昃儿能够来助我们氏族蕃盛,这不仅是告慰先祖,亦是对凤凰神诫的诰守,于所有族民,都是极其欢欣的事,希望昃儿来日能够再考虑考虑。”
一番话说得漂亮,苻昃并不领情,只道:“我的事你莫管。”
苻璇难得被回堵了一下,又叹道:“但昃儿可要认清自己的身份,既然是整个氏族的王子,拥享这些衣食器物,就不可忘本。”
“我现在就可以走,你同意吗?”
苻璇的耐心一点点被磨尽,道:“这事情还是再好好想想,父王不逼你,但你也要拿个像样的理由向全族交代。”
“理由就是,现在的祭司未死,还不用着急把我推上去。”
“你怎知他还没死?”
苻璇眼中泛起一丝光亮。
“是……你方才所说的。”
苻璇挑眉,道:“父王正是因为多年未见其面,也不知其现在是否在世。但无论如何,他于氏族无功,这祭司之职,他已是极不称职的了。”
“你不是一向最讲求规矩?”苻昃冷哼,“既然不知其死活,那就等确定了再决断也不迟。”
苻璇停顿了一瞬,然后道:“此事不说了,这些时日忙于政务,没有顾及你。你有何想要想求之物,皆可向父王提出。”
“我想要族中被烧毁的那些术医古籍,父王有法子寻到吗?”苻昃故意道。
苻璇冷了几分,道:“既然东西被毁了,把始作俑者抓来活祭,也是一样。”
“你看,这便是我同您的不同,”苻昃冷笑,“物非人非,还硬要拿活者凑数泄恨,您这般不就是在白费功夫?能得什么益处?”
“照我儿看,难不成这世间便非要人人自省成圣、此后再无半缕怨仇不成?”苻璇叹笑一声,“为父从前纵你肆意玩乐,现在看来,未必真有益处。竟也令你养成一般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了。”
“哼,”苻昃撇眼,冷哼一声,又道,“如果像你一样总想着延疆拓土、狂兴战事,那我不食便不食罢。”
父子二人再复言道,终是如常不欢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