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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第五一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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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一回-陷计私通忠士忧慨,死讯暗传阉敌窃愉
晨起,倪从文在府中一众侍从的伺候下盥洗整衣。
一个侍女替倪从文整理着外衫搭扣,他双臂半举,面色如常。
忽然寝居内室窗户外有一声 “扑棱”的响动,倪从文一挑眉,从侍女手中接过衣衫,道:“我来罢。”
侍女闻声退下,待扫视一圈屋中忙于整理衣物和盥洗物品的一众人,倪从文开口道:“这边不用忙了,都先下去罢。”
下人们都恭敬连线下退,不见犹疑。
倪从文来到最里的寝屋窗边,打开窗子,一只通体乌黑的鸟笔直立于窗外杆上,一动不动。
倪从文用手靠近,那黑鸟也未显惊恐,一动未动,任这人将它腿上纸条取走。
倪从文展开,白纸纸面光洁,并无一字。
他走到刚刚侍女端上的盥洗盆中,甫一沾水,纸上有隐隐的模糊字迹现出。
倪从文将纸提出,凝神细看,湿淋淋还滴着水的纸上,所书模糊二字:
允 死。
眸光微闪,随即颊肌略动了动,有似有似无的笑意。
倪从文从容整理好衣冠,步出房门。
门外小厮行礼问安。
“唤太史他们来书房议事。”
“是。”
书房内众人围拢而坐,座位离主座最近的长须门客看向倪从文,笑道:“相爷可是有喜事降临?”
“哦?何以见得?”倪从文眼起兴味。
长须门客缓缓捋胡,笑道:“相爷一向体恤从属,只在巳时和下午酉时时分单独约谈,今日一早便得此消息前来商议,非喜即祸。在下刚刚又观相爷步履平稳自适,并非有急难之兆,故而推测有喜事降临。”
“今儿个这么早便将诸位请来,也是叨扰。”
“相爷客气。”
倪从文道:“既然太史提起了,诸位不妨猜猜是怎样的好事?”
长须门客思道:“近半年朝中都无甚动静,相爷拔的几位新科士人入朝为官……若说喜事,似也称不上……”
听其言,旁边一门客突然道:“那便是军中有何动静了?”
“不错,”倪从文道,“今早从我安插的人那里传来的消息,贾允,殁了。”
众门客神色不一,长须门客质疑道:“相爷这消息可为真?不过未曾听说有这样的消息传及,贾允身为出征主将,如此大的事情,怎么不见军中派人来通禀?”
倪从文道:“消息不会有错,至于为什么京中没收到通知,那只得说是军中将领暂时封锁了消息。只是回朝是迟早的事,这消息也总要公之于众。”
“那便先恭喜相爷得偿所愿。”一门客道。
倪从文笑着摇了摇头,道:“这哪儿算什么得偿所愿?贾允自前些战役在战场上受伤,身子骨早就大不如前了,如今也不过是加快了他的死期罢了。”
“那相爷可就要继续进一步的打算了,”长须门客道,“不过相爷既然在军中安插的有人,如今几员老将零落,另行提拔也不是难事,只是可又该同枢密院那边通融几番了……”
“这倒不必,”倪从文道,“现今军中仅有的副将廖辉不是个有野心的,至若焦时令,我倒还另行打算。如此一来,林平、贾允接连而死,军中现在少有的阉人余孽也不成气候了,握住军权,便握住了……命脉。”
下面的门客心知其中利害,也松了口气,长须门客道:“既然如今一直按从前计划进行,不知相爷今日叫我等前来又是所为何事?”
倪从文道:“我现在需要你们暗中去做一事,这件事切莫令他人知晓,但要加紧完工。”
“搜集各地消息,做一幅含燕国各城布兵状况的皇舆图。”
此言一出,在座门客皆是大惊失色,长须门客颤悠道:“相爷,这事关国家军政机密,私自制图恐怕也是泄密的重罪……不知相爷为何要此图?”
另外一门客也是骇道:“这各城分军怕是只有枢密院的人方才知晓的机要,相爷这……怕是在为难我等了……”
“不,”倪从文道,“并非让你们原原本本地绘出,你们只需将燕地山川河流等地形绘制准确即可,这翊卫分布情况,按各城大小大致填充,无需真实数字。这个届时我会告诉你们如何增补数字,现在只需先绘一幅地形图即可。”
众门客松了口气,却又摸不清倪从文此举的用意。
倪从文道:“在座诸位皆可宽心,此事本相心中自有谋算,诸位尽管去做便是。”
“……是。”
午后时分,秋蝉鸣声凄厉,已在诉说着生命末尾的哀楚苦叹。
冯儒搁笔,又拿起写好的奏章识检一遍:
……笼天下盐铁诸利,以排富商大贾。损有余,补不足,以齐黎民,是以兵革东西征伐,赋敛不征而用足……另有流民割占四方土地,自足用而减逃税赋。施民之利固无过,然其缴夺公用,失其分规,又引之农民竞相纷乱,终为祸患。谏议增设公田所一府,由工部再思屯田入租之利,由此专项分拣,可堪良用……
冯儒皱眉,斟酌良久,又将“以排富商大贾”改为“以收齐民之益”,于是再行誊写一番。
门外又传来轻声敲门响动:
“大人,邵大人现在让您过去一趟。”
“好。”冯儒应声,再次浏览一遍奏章内容,拿起一旁私印盖过,朱砂油亮:
冯伯庸印。
他将其搁置于一边,起身出房。
冯儒来至邵潜书房,门房替他开了门。
“伯庸来了?先坐。”邵潜从桌后迎上。
冯儒正视面前中年官员,面颊臃肿,皮肤蜡黄,已显有纵欲享乐的印记。他微微蹙眉,问道:“不知大人叫下官来所为何事?”
邵潜道:“近来枢密院的金铎和户部又起了纠纷,两边一同上奏弹劾的奏章,事情又闹到我这边,你同我于尚书省协管六部事宜,这件事还是要妥善处理呐。”
冯儒皱眉:“现在边关战事未休,一时挪用国库增强支援边部也算是情有可原,户部如何不体谅?”
“话的确没错,”邵潜道,“到底是国事为主,边关不安定,城中的百姓也都不安心。但伯庸,你难道忘了金铎是什么人吗?他若是从中调用军费也就罢了,但你看看这数目——”
说罢,邵潜将一份文书递过来,冯儒接过细观,不禁蹙眉更深,喃喃:“这……三十万两,可是不少……”
邵潜道:“正是如此。”
冯儒道:“他身为枢密院使,各笔钱款数量总该记录在册,军中物资又非机密,他若从中捞财的确不难,但一旦查证,他恐怕也脱不了干系。”
邵潜道:“但伯庸你可别忘了,贾允现今为赤甲主帅,掌军中要职,如今虽身在前线,但二人早已是沆瀣一气,军用辎重究竟为几何,定数无估,这绝非外人能够明晰的。”
冯儒眉头深锁,道:“只是目前战事未平,现在贸然回驳这财用也是不利……不若暂且搁置,等赤甲班师回朝后再另行打算。”
“嗯,”邵潜道,“但今日叫你来主要还是有一相关事同你商议。”
“大人不若直言。”冯儒见他故意卖关子,不知为何又忆及姜华等人的习气,嫌恶倍至。
“仍是有关金铎,”邵潜道,“昨日同户部的章大人也正商议此事,尚书省这边还扣留有先前金铎的奏折和移款条目,若是能将其汇总起来,等战事略歇,便能将这款项同枢密院中一同对峙。”
“至于尚书省同枢密院谁的条款更为可信,这就不是金铎能说的算的了……”
冯儒眯眼道:“大人的意思是——”
“本官的意思非常简单,”邵潜抢下他的话,“金铎贪污藏秽,私纳国款,身为朝中要员,必定要按国律行事,严惩此等行径,以儆效尤。”
邵潜一番话说得堂堂,冯儒刚刚产生的那股子厌恶感尚且未驱散,此时闻听这样的机遇,又心中犹疑,转瞬想到邵潜先前与姜华私相授受,此番泄露这样动作,可正是有人授意?他忆及从前倪从文相告知的阉党中姜贾内讧之事,心里已暗自有了几分猜测。
邵潜见他犹豫,眼珠子一转溜,又道:“伯庸不必顾忌过多,此间事事关国本,金铎、贾允皆是祸乱燕国军政之徒,自去年煜王殿下薨世后,边关战事连绵不休,拖沓至今,足可见贾允并无治军才能,多年依附于煜王方才得一权位,现今南蛮战事吃紧,这样的人若不尽早铲除,荼毒的可是大燕的万世百姓呐。”
邵潜窥着他神色,道:“若谢大人仍在,定不会放留这等人染指国用根基、腐化军政的。”
冯儒神情略显松动,然后道:“下官明白。”
邵潜又递过一沓密报卷帙,冯儒接过,翻过扉页,大惊:“这是……往年的军用支出册目,此为枢密院军事枢要,大人如何得来?”
“本官自有门径,这个大人无需多管,”邵潜笑道,“伯庸你手上这份是临抄的摹本,并非原件,所以尽管拿去参考。”
邵潜从一旁层摞的书件中翻了翻,言道:“本官这里还有些其他附支款项的记录,伯庸若是需要,可尽数拿去。户部那边也先和章大人知会过了。只要咱们上下同心,安可让这样的人再次为祸朝政?”
冯儒起身:“这件事……下官回去再行整理。只是仍有一言,下官不得不直说,先请邵大人恕罪。”
邵潜仰首靠向椅背,道:“你我多年同僚,直言便可。”
冯儒正色道:“邵大人私下暗通阉人,在姜华处怕也捞了不少好处,此事自非下官有意窥伺,而是朝中官员尽皆私下串晓,那大人今日何必多此一举,命他人来揪结金铎这等腌臜事儿呢?”
望着冯儒笔挺的身影,邵潜一挑眉,道:“伯庸就听信他人,不信我?”
冯儒不理会他的感情语势,双目冷静,咄咄道:“大人难道以为下官不曾知晓姜贾二人早已不睦之事?此番被当做棋子,也是姜华那阉贼打得好算盘!”
邵潜脸色一僵。
“所以冯大人是不愿参涉了?”邵潜见他直言若斯,也不再迂回,直接道,“既然如此,那便请回罢,这个机会自是有人愿意夺功的。只是愿冯大人之后还是要言语收敛些。”
邵潜接着提醒道:“身为文臣,话毕竟不可乱说。即便本官也曾瞻仰过谢芝大人生前于殿中直谏的风姿,可也必须再好言一句,不是所有人都有实力与权力做至如此的……”
冯儒忆及先前所知谢芝受贾允暗害隐情,紧闭了下双目,继而睁开,紧盯着邵潜正言道:“这件事下官会去做,但既不为着大人的名义,也并非是和阉人内斗有什么牵扯,而是为了老师未竟事业,替其了却夙愿。”
夙愿,也是宿怨。
冯儒想到恩师尚有遗世孤子流亡在外,甘替其以命还报,便陡生了几分气力。
他见邵潜一时哑言,接着道:“邵大人这样的阉臣,自是难以体会此中种种恩信情分,最后再奉劝大人一句,若还存留一份士子良知,就不该再堕落至此!下官先行退下。”
冯儒未及邵潜答话,便兀自推门而回。
见冯儒大步离去,邵潜背靠于原位,摇头笑了笑,一滴晶亮的细小汗珠从鼻尖甩出,窗外的日光照亮满室光辉。
内侍省私室中,壁边的安神香幽幽散至屋外,一小太监在一旁,将匣中的香料再次放入炉中,香气缭绕。
姜华身靠躺椅之上闭目养神,旁边有一小太监替其轻捶着双腿。
张瑞急匆匆入室时,便看到这副光景,他对屋中的小太监道:“都先下去罢。”
姜华缓缓睁眼,道:“如何?”
张瑞躬身向前,接着刚刚那小太监捶的地方继续轻捶,笑道:“总管放心,邵大人是可靠之人,不会有差错。”
姜华悠悠闭眼,鼻中淡淡“嗯”了一声。
张瑞向上瞧着他,说道:“总管,可您这样,不是抬举了冯儒了吗?”
姜华没睁眼,接着闭目休歇,不在意道:“这叫‘借力使力’,你放心,便宜不了他。咱家和他的账可还没算清呢,一个一个来,都不急……”
他从来都不是什么以德报怨之徒。
“对了,总管,还有一件喜事。”
姜华睁眼挑眉,张瑞凑到他耳边悄声告知。
“消息可靠吗?”姜华斜睨着他,低声问。
“是咱们的人,不会有错。”张瑞在其耳边诡笑,满脸的陪奉之意,“据说是军中暂封的消息,但人是死的真真的……”
“好,”姜华从躺椅上缓慢起身,眼中精滑笑意更甚,道,“下去吩咐厨房置办宴席,备上去年酿藏的好酒,今日咱家高兴,可要好好庆贺一番!”
“嗻。”张瑞满脸堆笑,领命而下。
姜华眼中透露出得意之色,门庭外烈日挥射,向来整洁的白面泛着油光。
他低声笑叹:
“贾应之呐贾应之,有光明大路你不走,偏生要与咱家作对,看在咱们多年同侪的份儿上,今夜将美酒与你同饮,黄泉路上也莫要忘了咱家的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