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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第六五回 ...

  •   第六五回-朝臣设宴循吏诘究,楼阁相会痴女示珍
      觥筹交错,推杯换盏。
      楼外行人熙攘,楼内桌筵间喧闹嬉笑声不绝。
      四方长席间,桌上各式珍玲小菜并排齐展,几壶官酒摆置于个人桌前,铜刻壶身尽显低奢。
      雅间中侍者尽退,只留一琴女坐于纱质红梅屏风之后,古琴声风雅,惜被人声掩过。
      席筵上,一常服青年举杯畅饮一大口,正对上对面中年人瞥来的一瞬目光,那中年人随即别过眼去,他不禁笑道:“怎么了,冯大人,这入席半天怎么不见动筷,可是嫌这官酒味道不好?”
      冯儒略提了提嘴角,回视过去,道:“袁大人说笑了,只是下午仍有公务处理,不敢贪饮误事。”
      袁立彬只道:“就喝一两杯也未必就醉倒了,冯大人如今酒量可不至如此啊。”
      一旁人面色倒是僵了下,听到袁立彬说的话后又朝他使了个眼色,随即道:“冯大人,原本今日也是趁着诸位同僚休沐,一齐在外边聚聚,同时也可私下交流一下朝中杂务,既然都是微服前来,我也想着不必拘着那么多礼数,大家就只当是友人会晤便可。”
      “章大人说得不错,”冯儒接道,“那我正巧有一事,趁着这私下的酒宴,也问问章大人想法。”
      章延阙颔首道:“请讲。”
      冯儒道:“先前户部自盐铁酒官营后所收取的财用一直是户部统管,后来又听闻工部收拢闲田后公田所所得营利也一并缴进了户部,原本我于此也并无意见,只要户部中有官员细分账簿也不会有何差错,但现今情状是,赤甲军中诸位将士刚刚平了胡蛮之间并起的祸乱,且不说给予将士厚赏是情理之中,便是安抚在战中牺牲的将士们身家亲属便又是一大笔开支,我几次派人向户部递信,为何就不见户部这边给枢密院的拨款增加半两?每次派去的人回来告诉本官的理由都是户部下属官员声称这都是按所得税比固定发放的,可这轻重缓急究竟如何,下面的官员就算没数,难道章大人和袁大人都一无所知吗?”
      章延阙一噎,一旁的袁立彬趁机阴阳怪气道:“冯大人如今进了枢密院,可还真是处处为军中着想呐。”
      袁立彬下属位坐着的是几个户部的年轻掾属,闻言也都互相比了个眼神,其中一个接话道:“怪不得冯大人不吃酒,原来是这官酒只得闻得到酒香,一旦喝下便辣得人受不了了……”
      兵部尚书赵学明嘴角咧开,道:“冯大人兢兢业业,为民操劳,的确是我们一众官员的表率。”
      袁立彬暗自剜了冯儒一眼。
      冯儒面色不改,两道横眉平直,仍望向对面的章延阙,道:“在其位,谋其政,既然得陛下器重,自然要知道自己所做为何。”
      坐于冯儒右侧两位后的倪承志这时笑着开口解围,言道:“冯大人案牍劳形,可能并不知晓此中具体情状。公田所正是我所统管,刚刚冯大人所说的赋税缴给了户部也的确无差,只是后来正好赶上帝京中有几家贩酒的商贾兴乱,便从其中抽成增补给他们,一方面也是安稳民心,另一方面,这革令首出,也总需几个引头的人标个示范,所以户部那边暂时也并未比往常宽裕许多,只待等这政令稳定下去,百姓无甚异议,之后再行废止贴补也就是了。”
      冯儒闻言,又朝倪承志看来,问道:“那请问倪大人,在公田所收公荒田时,可有给耕种土地的百姓银钱上的贴补?”
      章延阙目光转向倪承志,倪承志眼眸闪了闪,继续笑道:“原初计划未给,后来考虑着农民边境耕种不易,在收田时也还是给了一定的补贴,不过当地私种田地的农民也都自知犯了罪过,所以并未再要求过多。”
      冯儒转向对面人,道:“朝廷强制的政令,怎么能纵容人暗自叫价索求。何况这种田的百姓家境清贫,尚且未叫不公,京城里的富贾为何又如此积极?”
      袁立彬看到冯儒视线落在自己身上,迎视说道:“冯大人究竟想说什么?冯大人不是一向号称民胞物与、恫瘝在身的吗?怎么?家境清贫的是百姓,有些家底的就不算了?您这恐怕是心中的嫉妒心作祟罢。”
      在章延阙上首的邵潜听了半晌,嚼完嘴里最后一口菜,歪嘴咧笑着开口插言道:“袁大人年纪轻,平日衣食无缺,又哪里真切晓得这金银的大用处呢……”
      赵学明看向袁立彬,眼睛又禁不住朝冯儒那边点了几下,笑道:“冯大人既掌军中财政费用一环,这动用些职权内的事……想必也是情有可原……”
      袁立彬接着讽道:“我自小无忧心钱财之时,的确是不知金银的用处,但惦记着他人家财的事可没少见,小时候家门口的小乞丐整日琢磨着如何从我家捞些细软碎银,于是便天天蹲在府门外,堵了那么些时日,生怕别人不知他有多馋……”
      冯儒冷冷看着他,道:“只不知袁大人这家底究竟是放在何处,这么多人惦记着都漏不出一分。”
      袁立彬接道:“不劳冯大人费心关怀,家中双亲也是日无暇晷,专门提防着有人怀着恶毒心思巴望着夺财。”
      “袁大人总想着一毛不拔地固守家财,这究竟是谨慎还是贪心?”
      “当初申求收盐铁酒之利的可是冯大人,呵,您一边儿想要博个好名声,一边又想给自己的枢密院捞油水,到底是谁更贪心?”
      袁立彬口不相让,拿起桌上的酒杯又一口灌下。
      二人气氛僵滞,下面几个小官员皆知这二人一人位高一人底厚,尽是难以招惹的人物,只得纷纷低头饮酒吃菜,不敢吱声。
      章延阙这时开口道:“冯大人刚刚所言也的确是我考虑不周,这样罢,毕竟现今军中事务关系国本,更为紧要,就暂且将给参与沿河水利工程兴修的百姓的酬报挪用,倪大人,你觉得如何?”
      倪承志点头道:“可以,总要有轻重缓急。”
      “章大人,”冯儒又插道,“从百姓手中克扣只怕也不妥,先前水患之后所修工程耗时一载有余,这时克扣银钱难免令百姓心寒。”
      袁立彬不屑地翻了个白眼,朝左边撇头,对身边一小官说道:“……惯会做圣人,生怕不知他体恤百姓……”
      这声音虽不高,周围几人还是听得清明。
      不待章延阙回答,倪承志又笑道:“冯大人不必思虑如此,这只是暂时拖欠,户部有周转的流程,应该有的酬报是一分都不会少的。”
      冯儒颔首道:“好罢。”
      一言一出,席上有几人不由得略松了口气。
      席间难得一静,恰听得屏风后几道弦声惊掠,铮铮作响。
      邵潜又饮了一杯酒,笑道:“伯庸你不妨也尝尝这酒,虽说这官酝窖池出来的酒品种的单一,但胜在所用选材配方皆是良品,也别有韵味。”
      冯儒道:“不了,诸位大人酣饮便是。”
      袁立彬将手边酒壶中的酒倒干,还不满一杯,抱怨道:“这壶酒又干了……”
      身旁的户部小官见风使舵,连忙向席下边递去眼色,那边立即又从桌围传送来一壶新酒,年轻官员将袁立彬桌上酒杯斟满,笑道:“大人请用。”
      袁立彬笑纳,搂住旁边人膀子凑其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话,二人俱是一阵大笑。
      章延阙环视桌宴众人,笑道:“今日酒足,诸位尽管痛饮。”
      下面官员皆赔笑称谢,宴席间琐碎嬉乐声又起。
      冯儒心感无趣,垂眼正瞧见桌上酒壶,犹豫一刻,将壶中官酒倒了一杯底,举起酒杯至嘴边,抬目间正好瞧见对面袁立彬同几个年轻的官员的乱作一团,相互间形容缭乱,衣衫不整,没有半分端严样子。
      “啪!”
      冯儒抬手将金属酒杯向桌上一扣,脆响声骤然惊动四周人。
      袁立彬尚且还眯着醉眼分不清情状,闻声也是愣愣地朝冯儒看来,一旁的人也连忙扶了他腰一把,勉强使其坐正。
      “怎么了伯庸?”邵潜笑着发声,“这是因何生气了?”
      “……嗯?”袁立彬似醉非醒,朦胧着眼,道,“……是谁这么大胆子……惹…呃……了冯大人发火呐?”
      冯儒回望向他,肃道:“即便是私下酒宴,也不该全然忘了自己的身份。”
      袁立彬睁大眼睛,向前倾身,大声道:“……什么?冯大人您方才说得…呃……什么?”
      左侧年轻官员连忙扒住他身子,朝冯儒笑道:“大人,袁大人他酒喝多了,难免有醉态,您多见谅……”
      冯儒冷眼扫过,这边倪承志对下旁另一年轻属官道:“还不快去给你们大人拿些醒酒汤。”
      “嗯……是!”那小属官闻言即刻回了神,起身匆匆离开了雅间。
      “本官今日也还有事,恕不奉陪!”
      冯儒抑着怒火,大步迈离了房间,走廊上正撞着刚刚去唤侍者醒酒汤的官员回来,那属官一惊:“……冯…冯大人,您这是要走了?”
      冯儒看他一眼,没停下步伐,只在错身间道:“好生照看着你家大人,小心醉糊涂了。”
      小属官顿在原处,这话中不悦意味溢于言表,他呼吸平复了下骤然的胆战心惊,转又带着侍者进了雅间。
      倪承志搁下未竟的酒盏,抬眸扫视了几人,起身拱手道:“诸位大人,实在不巧,今日申时家父有要事相商,唤我归家,就暂请告辞了。”
      邵潜在上方答道:“要事为先,相爷既然有吩咐,你先去忙你的罢。”
      倪承志循礼退下,丰姿端整大方。
      侍者将醒酒汤置于桌上,小属官轻扶了下醉斜在椅背上的袁立彬,道:“大人,醒酒汤到了。”
      袁立彬眯着眼睛,望向对面,低声道:“冯儒……走了?”
      “走了,”属官悄声接道,又凑到袁立彬耳旁将刚刚走廊偶受的一句说低诉于他。
      “啧,”袁立彬摇头嗤笑一声,伸手接过醒酒汤,一边又道:“再递壶酒来。”
      “是。”
      邵潜摇头笑道:“袁大人年纪轻,这酒量果真不是我们这样的老人家可比的……”
      “这还真是,每次出来参宴,袁大人都是一众官员中最能喝的。”下首有官员接道。
      “诸位大人客气了。”袁立彬笑答,眼神趋于清明。
      邵潜眼睛一扫冯儒空出的座位,笑道:“伯庸今日怕是动了气了,也难怪,平日里冯大人极少来此等宴饮之所,心中总惦念着公事,也难能尽兴。”
      袁立彬掏出把折扇来,煽动的细风将其醉意又解散几分,闻言不屑道:“邵大人您协管六部事宜,都不见得一点空闲也无,冯儒不过管理着部分军政要务,便整日拿公务做借口,说到底,无非是人家清高,不愿与咱们掺搅……”
      邵潜摇头笑:“这话说得我惭愧呐,或许还是冯大人行事细致,这军中事虽说不多,但冯大人本为调任过去的,难免在军务上不甚娴熟……”
      折扇鼓动的一阵风正好舞至右侧,章延阙道:“这样说,冯大人还是沾了先前金铎正好辞官的光才到的如今这地步。”
      “可不是吗?”袁立彬下手有一户部的官吏接道,“且说当日本也是金铎识趣,率先找借口辞了官,以致后来一通的抄家问罪也还保是了他一命。”
      谈及此话题,底下人禁不住议论纷纷,出奇地同仇敌忾。
      旁边又一官员暗自道:“我还听说一流言,说就是冯大人最后出手保的金铎,才免了他原本的死罪……”
      章延阙道:“在座诸位不少也都是朝廷命官,这样以讹传讹的事私下说说也就罢了,还是别传出去,省的招惹是非。”
      一直未开口的赵学明也接道:“冯大人师从故御史谢芝谢大人,后又受倪相提拔,从前最憎恶宦官,只怕这传言有虚,多为下面的人眼红了才如此造谣。”
      刚刚开口的议论的官员面面相觑,暗噤了声。这边邵潜瞥了眼赵学明,又笑道:“真的要追根溯源,也得是贾允当年直奏,独辟出了这枢密院一府,按道理来说,也还是你们兵部吃了亏呐。”
      赵学明眯眼笑道:“同是为朝廷百姓谋福,也毋需彼此间分得清楚,当年贾提督毕竟也充实了赤甲军力,如今人已去,业已有了成果,就不必再追究往事了……”
      袁立彬靠于椅背,咽了口酒液,讽道:“若是这样,冯儒也不过是接下了两个祸国阉人的摊子,整日有什么好自得的……”
      话语愈来愈小,邵潜朝这边瞥来一眼,笑道:“袁大人这是又有些醉了罢。”
      左边官员抻肘暗自捅了下袁立彬,后者也醒了醒神,就着台阶言道:“……是,这会儿是真的有些许醉意了……”
      章延阙朝旁座说道:“我先前可还听说金铎曾上表将兵部余下职权再统归进枢密院,从此单重兵事,不知可有此事?”
      赵学明点头,道:“确有此事,只是倪相那边压着了,这件事当时遭到多位官员的反对,所以也就不了了之了。”
      邵潜叹道:“看来有人还真是会得寸进尺呐,赵大人,我也是替你谋不平……”
      赵学明勉强一笑,又听得邵潜道:“原本今日酒楼设宴也派人到赤甲兵营中延请了焦将军过来,现今不见人到,估计也是军中事多,没空过来罢。”
      赵学明言道:“焦将军人没到,不是说派了下面人过来吗?”
      邵潜挑眉,道:“何处?”
      赵学明也举目四顾,尾席间,有低声私语响动,一个掾官宣声道:“回大人,来的是唐参将。”
      说罢那人又转身拍了拍身边人,众人极目向宴席最末,才望及一鸦青色武袍打扮的青年,正从怔愣中回神,转身迎上射来的一众视线。
      邵潜道:“唐参将怎生坐得如此靠后,何不朝筵上就座呢?”
      下方闻言的官员各自不发言,皆知武将一向受文官排挤,坐于末端本就成了不成文的惯例,这偶一提起,语气又难免带着几分虚伪,只是碍于场合地位,也只成了诸人心照不宣的腹诽。
      唐阑回过神,只拱手淡笑道:“大人体恤,只是今日正巧是卑职怠惰,来的晚了,故而才坐于最末,请大人恕罪。”
      “无碍,”邵潜顺着这青年刚刚望去的视线,疑道,“唐参将怎么只顾着发呆,隔着屏风还能看见这抚琴的姑娘不成?”
      席间的人声早已盖过了原本连贯的弦音。
      酒过数巡,猜枚行令之声不息反增,众人襟怀略敞,都袒着些放肆情状。
      “哎,只怕是这官酒不合咱们唐小将军的胃口,”袁立彬笑睨唐阑一眼,摇扇道,“我可听说了,唐参将平日里不常来这酒馆喝酒,倒是常到桥头的红香阁中喝花酒呢……”
      周围人一阵哄笑,唐阑于众人笑意间举杯言道:“大人见笑了,卑职也只是闲暇之余前去消遣而已,绝不敢因私务怠慢正事。”
      邵潜道:“唐参将不必紧张,方才只是寻常玩笑罢了……这也是人之常情,没有怪罪的意思。”
      对面有官员又笑道:“袁大人方才如此熟悉,可是在红香阁中碰到过?”
      袁立彬一合折扇,毫无顾忌畅笑道:“我本也算是那儿的常客,这其间有什么风闻轶事自然也是通晓得多些,你要是感兴趣,回头我便一一说于你听,保证都是各种新鲜的帝京趣闻,现今这城中只怕没有那块地儿消息更灵通的地方了。”
      提及女人,在座的诸人难免开始蠢蠢欲动,好似有钩子率先划开了一道果皮,亟待着窥进里面的甜肉汁。
      唐阑支着肘,一手喝了口酒,眼睛望向纱质屏风后浅浅勾勒出的倩影。
      邵潜扫顾席间,又望到席尾的唐阑,不禁又道:“唐参将若是对那屏风后弹琴的艺伎感兴趣,不若唤出来看看。”
      众人目光随之转向席末,稍一安静,唐阑正要答言,便听得帘后那女子微一扫弦,款款先从屏风后步出,来人低眉垂目,上座者看不真切,只见得绾色素裙淡雅可人,粉妆叠面。
      女子朝坐席上诸人微一福身,娉娉袅袅。
      袁立彬眯着醉眼看去,笑道:“唐参将对你青睐有加,还不过去斟酒谢荷?”
      那女子闻言便上前几步,倾身提起酒壶,宽大裙袖扫过唐阑前胸。
      唐阑淡淡垂眼向前,也并未看那女子,愣直僵坐。
      旁边有官员觑见这边,相互间瞟斜着眼示意,自己也笑了笑。
      袁立彬向席尾望了几下,便又转过头,兴味索然,抬手喝了口酒。倒是唐阑身边几个属官盯着那女子不放。
      一人嬉笑道:“姑娘不妨也帮在下满上一杯?”
      紧接着几人接连哄笑相求,那女子面带浅笑,一一过去斟酒。
      邵潜嚼着一粒花生,口中油香腻着,他抬目间看唐阑那边又停了动作,转首间朝左侧下首的赵学明笑道:“赵大人,我听闻前段时间枢密院把赤甲军中人事调免的名册呈上时,兵部似乎有些流言蜚语?”
      赵学明手中伸出的筷子一滞,又抽回来,说道:“大人所指为何?”
      邵潜道:“冯大人方才走得急,倒也没来得及问,似乎便是军中卸退了一批老兵,又提拔上来几个年轻小将……喏,就是唐参将这样的,这原本军中的流言不知为何就传进朝里的几个官员中了?”
      赵学明蹙眉道:“焦将军那边都是有赤甲内的审将程序的,这事也不仅仅是枢密院做决定,更不要说是在兵部,因而就算朝中有些流言也不当只在兵部,下官看这多是不了解此中状况人的讹传,大人只怕也多虑了。”
      “也是,这前两年边境不太平,也的确辛苦了我朝的将士们……”邵潜点头认同,一边又朝唐阑坐处扬声道,“唐参将怎么不喝酒了,我听闻军中的将士们平日都是千盅不倒的海量,可是这帝京的官酝比不上营里的浊酒?”
      唐阑骤然又被点名,尚未及反应,身边一属官趁机顶了他一下,方才惊醒回神,仓促冲邵潜答道:“邵大人取笑了,卑职酒量在军中实在称不上好,方才一时跑了神也是顺带醒醒醉意,怕在诸位大人面前失了礼数。”
      袁立彬摇扇道:“唐参将方才怕是盯着那姑娘看的出神了吧。”
      身周又是一阵哄闹,唐阑略一点头,随众人一齐笑了笑,左手举了酒杯掩饰一时窘状,垂目间,一张细纸绢露出臂腕,字形歪扭:
      旧处,候君。

      “冯世伯。”
      冯儒刚一入轿,外面便传来熟悉人声,他撩帘见来人,抿唇道:“贤侄有何要事?”
      倪承志拱手,道:“晚辈有几句话同世伯说,不知此时可否方便?”
      冯儒见他举止谦谨,顿了一下,道:“进车里说。”
      倪承志躬身进了马车,车内比外边多了昏暗,只有两窗窗缝间透露着些许光线。
      冯儒率先道:“贤侄想说什么?”
      倪承志正了坐姿,道:“世伯方才可是因户部拖沓军费而生怒?”
      冯儒叹:“半数为此罢。”
      倪承志道:“晚辈以为,此事也不尽是户部的过错,世伯先前便在尚书省任职,自然知道现今尚书省虽不掌行政实权,但这各部间信件来往乃至向上的奏报,仍是以尚书省为中枢的。先前晚辈筹措公田所事宜时,便已向上户部那边递书谈及所收赋税一事,后来多番变故,又把这事搁置了,今日您席上一提,晚辈也才刚刚想起先前的事,但看章大人方才神情也不似有假,毕竟国用吃紧也并非是一日两日了,章大人也难免又顾忌着袁大人那边的情面,才支吾解决。”
      “你的意思是,还是邵潜暗中推迟着军用开支,”冯儒皱眉道,“他压的下一时,又压不住一世。如此行事他所求为甚?”
      倪承志道:“世伯应当比晚辈了解,军队中的用度又比不得其他事项,这两年边疆战乱未休,一旦开战,赤甲军不是即刻便起行?哪里又禁得起等?”
      冯儒额头缝隙深深,道:“那国家不安,他又能得了什么好处?这不是得不偿失吗?邵潜也不至要自掘坟墓。”
      倪承志含混道:“这事……晚辈也是不知了,方才席间世伯虽对袁侍郎行径略有不满,但晚辈想着世伯也并非只是出于此等考虑才愤然离席,袁大人同我年岁相仿,虽说行事放浪些,但于大事上倒不含糊,所以晚辈想着这其中是否还有些关窍。”
      冯儒垂眼思索了一下,道:“若是邵潜那边的问题,势必同姜华脱不掉干系,太子监国后,姜华受了冷落,难道他想搞出什么动作来?”
      倪承志摇头道:“这个……晚辈便不知晓了。”
      冯儒眯眼思索,马车内光线未明,只能在昏寂里看到对面人形轮廓,他顿了许久,方才道:“我知道了,我回去再想想,贤侄可还有其他要事?”
      倪承志笑道:“没有了,除此外还是望世伯能保重身体,不要因为公事整日操劳,累坏了身子。”
      冯儒颔首,道:“劳贤侄关怀,酒宴才行至一半,贤侄出来,就是为了说此事?”
      倪承志笑道:“正好家父有事相寻,所以便趁机提前离席了。”
      冯儒道:“那贤侄去忙罢。”
      “好。”倪承志掀帘出了马车。
      帘前骤然再次趋暗,冯儒盯着前方久久不动,过了许久,方才朝外吩咐道:
      “回府。”

      天色渐晚,街上人流也渐渐多了起来。
      倪承志从马车出来后便也乘轿归了相府,一跨入府门,便摒了周围下人随侍,径直走向倪从文书房。
      “噔噔。”
      “进,”倪从文一听这敲门声便已知来人为何,手中走笔未停,只道,“不是去参宴了吗?怎么这么早便回了?”
      倪承志立于房中,道:“宴会前面尚且能聊些正事儿,到后面也就只是各聊各的私事,无甚意思。若是父亲肯前去,说不定大家都可聊些朝中的事。”
      “那我过去不是败了诸位的兴致,”倪从文继续伏案而书,一边勾唇笑道,“怎么?今日还谈了政事?”
      倪承志答:“正要同父亲说及此事,今日开宴时大家还言笑晏晏,只是中途冯儒又提了句军用一事,才把话题又转到户部那边。”
      “摆宴时说这个,冯儒也可真够扫兴的……然后呢?”倪从文笑叹道。
      倪承志答:“然后便是冯儒向章延阙一众攻讦不断,连带着儿子先前参办的公田所也遭其质问……不过父亲放心,一切尚在父亲筹谋之中,出不了岔子。”
      “嗯,”倪从文点头道,随即停了笔,合上刚刚写好的奏文,抬头望向其子,满意道,“你行事我还是满意的……不过你妹妹马上要成婚,你们母亲去得早,还要你帮忙再照看些。”
      倪承志道:“父亲尽管放心。”
      倪从文又嘱道:“不过我先前也嘱托过管家,不必大操大办,昕儿这婚事拖了两三年,现在年纪也不小了,这个时机,低调些也不逾礼。”
      倪承志颔首,不禁道:“只是……儿子依旧不解,为何就非要挑军中的人,此时正值动荡,若是真有不测,不是要让昕儿平白再跟着受了苦……”
      “你妹妹的个性你还不知道,”倪从文摇头,道,“若是她非要相逼,终身不嫁都没人奈何得了她……这臭丫头,自小也不喜欢诗词歌赋的,从前心仪煜王,现今又看上军里的人也不足为怪……她自小失恃,从前亏欠了她的,如今权当补偿了,由着她去罢……”
      倪承志抿唇道:“只是一时觉着那兵痞子无甚家底,在筵上亦不起眼,入赘了咱们家也是亏的……”
      倪从文笑着捋了捋胡子,眼中意味不明:“军中的人,也未必是坏事……起码昕儿也不会由他欺负了去,就这样罢。”
      倪承志应声。

      红香阁内一向是夜夜笙歌,欢笑不绝。及至夜间,更是笑闹谐谑声充塞于街,引得过路行客也纷纷侧目,欲一探这帝京城中第一欢乐场中光景。
      阁中三层一绣房内,独有一青衣女子倚于窗边,眼波流往窗外过路人,路上喧哗声阵,蒸腾自半空,便滤掉了一层的聒噪。
      “成晢姑娘可在屋中?”门口有女声唤道。
      “在,进来罢。”
      一个粉衣姑娘进屋,轻车熟路地将怀中抱着的红木匣子置于桌上,道:“姑娘的衣服成衣坊刚刚派人送过来了。”
      “嗯。”女子轻应道。
      粉衣闻言便退下,女子远望着稀碎的灯光,眼底也是麟羽闪烁。
      许久之后,才又听到门外的脚步声。
      “等多久了?”
      身后开门声伴着凌乱的脚步声凑近,女子倚着窗没动,只道:“没多久,我今日本也无事可做。”
      女子竹青襦裙恰衬得发后露出一点淡淡玉颈,窗边红帷掀动,月影入窗,泛着柔光。
      “嘭”的一声响,进门青年一把跌坐于桌案旁椅上。
      女子于窗边回首,蹙眉道:“这是喝了多少?”
      青年眯眼道:“……几壶?筵上喝酒本就是常事,推脱不掉的……”
      女子道:“贪杯只会误事,这不是你从前和我说的吗?”
      “你个小女儿家,喝那么多酒作甚?”青年边笑边摇了摇头,宠声道,“安安稳稳的,快快乐乐的……那才是你的生活。从前纠葛纷乱,现在总算能遂了你的愿,我便也安心了。”
      女子起身,坐于青年身旁椅,支肘偏目盯着他脸上散漫笑意,也勾了唇,道:“我现在就很开心。”
      青年斜靠于椅背上,笑意携着一点点疲惫,浓不起,落不下。
      女子见他不说话,便直身凑过去,朝他脸上点了下,青年还滞愣着,估摸着是醉意延缓了反应,她便就着这个姿势,鼻尖顶鼻尖,吐息道:“你现在开心吗?”
      青年对上她视线,张开嘴,声音咕哝着。
      女子笑开了声,权当他应了,抬起左臂,露出一截皎腕,上面套着个赤金缠丝双环镯。她挑眉道:“这镯子和人……你更想要哪个?”
      青年迷蒙的眼睛渐渐有了些波澜,一把拽过女子手腕,就势将其揽进怀里,手轻轻拍着,低声道:“是我的,都逃不了。”
      女子偏头,亲昵靠上他颈,道:“你真贪心。”
      青年低嗤一声,缓缓闭上眼睛。
      淡淡处子幽香溶在呼吸间,迷醉又心安。
      许久,女子轻抬上身,看着他,道:“前些日子,我在家里头翻到件东西,给你看看。”
      青年看她难得的喜上眉梢,问道:“什么?”
      女子从他怀里起来,牵着他手,来到室内的小桌前,她伸手摩挲了几圈上面褪去的一层木釉,然后打开虚锁,匣中物映进眼帘。
      青年注视着匣内绛红一团,不待反应,女子伸手将其拿出,抬手向下一抖落,径直垂下的红服锦绣,好似骤然怒盛的花朵。
      “这是我娘亲当年曾穿过的,我叫成衣坊的师傅们又连夜赶工,修了上面几处侵磨的地方,”女子眼中荡着笑意,她右手轻抚其上金丝挑绣,平静语气中有不自知的喜色,“我娘是家里独女,当年出嫁时是请了帝京中有名的绣娘一针一线地绣制,料子都是上乘佳品……如何?”
      女子巧笑回首,见青年仍是愣着不语,她凑近道:“嗯?酒还未醒?”
      青年眼眸钉在那领口下的繁复绣纹上,答道:“……难得见你欣喜如此,只恐我给不了你当年你娘那样的风光……”
      女子笑容滞了下,转手将喜服置于匣内,反手握上青年垂在一旁的手,道:“我没有你那么贪心。”
      青年捏了捏她手心,不再言语。
      女子抽出手,将青年的头扭开,使其视线从那喜服移向自己,她看见自己在他眼中缩成了小小的细微两点。
      青年正对上两湾曈曈秋水。
      “你知道我平生最憾的是什么吗?”
      “……你爹娘?”
      “不,”女子手搭在他肩膀上,凑近他,“你这双眼睛,是我见过最美的,也是最丑的。只是一点点的差别,便是天壤之分。”
      青年笑了:“差在何处?”
      “一点纯粹。”
      青年笑意不散:“你见过真正纯粹的眼睛?”
      “见过。”
      青年笑得不以为意:“若是这样,即便那眼睛不死,人也活不长。”
      女子不接话,右手抚他眉尖,轻道:
      “闭上眼睛。”
      青年依言而行。
      女子轻柔覆上,肌肤相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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