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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第六六回 ...

  •   第六六回-胡都谈天羌人疑忌,边城铸器工匠留难
      伊腾远望着朝晖升起后的一点金光,一点困意化融进了当下的景象。
      殿前一人踏风而来,茜衣短装,麻裙落飒,惟现其英姿爽利,即是女子,也依旧为干练长身的武气。
      “公主。”伊腾上前两步。
      赫胥暚趋步上阶,偏头道:“父王可已起了?”
      “起了,方才在庭里练了刀法,这会儿在内殿更衣歇着呢。”
      “好。”
      赫胥暚应声,直迈进正殿中,越过两层隔间,便瞧见赫胥猃身着便衣,正对着置于架上的麻扎胡刀凝神。
      “父王。”
      赫胥猃扭身道:“怎么了?”
      赫胥暚看着他,道:“父王方才出神在想些什么?”
      赫胥猃轻摇了摇头,回身坐回一边椅上,道:“也没想什么大事,只是方才偶然记起察萨之前曾说到咱们胡羌的麻扎刀粗犷顿挫,比之燕人刀剑自有独特之处……现今也只有呼兰部族人曾与燕兵交过战,结果也并不尽人意……未曾同刀剑交手,也不知燕人究竟高低若何?”
      赫胥暚叹:“……父王最近怕是被呼兰部闹的事搅和得累了,兵器怎么能算的上的是战场上的要害硬伤?别的孩儿不知,单晓这燕人重文轻武,又长期窝居于平原安逸地,便可知其于战场上并非骁勇抵死斗战之士,不说别族,只说我们乌特隆部的儿郎们个个都是拿命去拼的,不然也不会又百年前全族羌士血洒边峪的壮行。”
      赫胥猃道:“阿暚说得不错,只是关乎生死存亡之事,下面士气自然要鼓壮,而这我身为部族头狼领首,不可不深察细谋。”
      “父王还是受仇日影响颇深,”赫胥暚道,“不过他既肯用心择细,我们听其善言,总归也是不错的。只是总打着父王您的名号说出去,纵使有的族人暂时相信了,到了将来,还是能察觉出这种种举措皆是燕人做派。”
      “那倒无妨,”赫胥猃道,“等到战场上检验出来了,弟兄们自会心服。”
      “父王……怎就如此信任他?”赫胥暚忍不住道,目现犹豫,“到底……他当初也是狼狈落魄而来,若真有实在本领,又何必有如此下场……”
      “这其中有些许隐情,只是你并不知晓,”赫胥猃叹言,“你如今年纪尚轻,当年许多远在燕地的事也只是听过些许传闻,不察细情。煜……仇日当年十五便从军……想那时你尚且还没降生……他自下等兵卫做起,三年后便当上了隶两百士兵的佐领,即便在军中无法参与决断,但当初燕蛮一役,手下将士被俘后,他不待上面将士发命,便独领手下几十人队伍去营救,最终那一百多被俘的燕兵趁乱逃出,他所带的那几十人队伍却被俘了,后来便是他独自从蛮营中出逃,也因此事蒙受军法,又降至为低等兵卫,重新来过。”
      赫胥猃思及旧事,神色悠长,望向窗外正逐渐抬悬的日。
      “再后来,便是他于几年的非议中再次因军功拔升至将领,军中升迁皆以战中所立军功为准,即使有何流言,也依旧不影响其脱颖而出,”赫胥猃道,“众人皆晓他后来那十多年中作为主将如何镇守燕地边境安稳,我倒是觉得,但凭他当年未及弱冠便敢于临阵做决、孤身闯营,这份少年肝胆,已足见其勇毅果断,有天生帅才,直到后来都称得上为难得的踔绝良将。”
      “至于再后来的这些事,其中内情我略知些许,确也不晓得来龙去脉,但其为人品才,我自是笃信万分的。只是一时可惜……或许,这便是天命赋予我胡羌众族的机遇,屈受燕国统治这么许久,也是时候重新复土了。”
      赫胥暚仔细听着,眼波间也荡起不知名的神采,待其父说完,才垂眉缓缓道:“……果真看不出……孩儿见他行为严冷,以为他对人苛责,从前横遭事端,当下所为,也不免含带着几分复报的怨气……”
      赫胥猃淡淡一笑,抹了把胡子,道:“你年纪还小,未必看得出人经历种种后还能留下些什么痕迹,这些都不是用眼睛能看到的,都是藏在言行举止的枝节之后。”
      赫胥暚随之笑道:“我倒觉得父王言行间有几分燕人的士子风范……”
      赫胥猃看着她,大笑:“这可是笑话为父了……若说这些燕人雅道,还当是你四叔从前精通些,咱们胡羌不兴这个,偶尔拿出我当初随意听来的只字片语,也能糊弄你们几句了……”
      赫胥暚跟着露齿而笑,面颊上平添些鲜活的灵动生气,自有一番豪爽。她谈笑间目光又瞥至那把镶石的麻扎刀,道:“父王方才担忧的那事,要说也不难,现在咱们族里不就有一个燕国从前的兵将吗?他既有这本事,自然熟识燕人招数,届时让他和您比试言明一番也就是了。”
      “你说贾晟?”赫胥猃恍然,“也是,先前一直和仇日那边商议着,忘了他们也算是同出一处了……”
      “说到贾晟,孩儿今天本就是为他的事而来。”
      “怎么?”
      “孩儿听说您要让贾晟去燕城?”
      “是,”赫胥猃道,“仇日研制了几种弓弩,咱们胡羌现在的匠人还造不出,需要用燕国当地的工艺和匠人,正好贾晟是燕地来的,到燕国也更便利些。”
      “孩儿觉得不妥。”
      “嗯?”
      赫胥暚道:“贾晟来胡羌这些日子里,同族人相处并不融洽。”
      “他血缘本不在此,族人们一贯排外,这也是难免的事,”赫胥猃叹,“只是他不比仇日,身份来历目的皆是模糊,我亦无法为其笃定作保。”
      赫胥暚接着道:“但孩儿以为即便他初来胡羌时有真心投靠之意,但这几日他与族人间常有争端,这样的排挤责难之下,难保他不会再生异心,届时若耽误了族内正事可就得不偿失了。”
      赫胥猃道:“但现今能抵燕的人,思来想去,还是他最合适不过……以我识人经验,我心底里倒不觉得这个年轻人有甚恶意,虽说看上去阴冷了些,但也足以现其真性情……他和仇日是一种人,阿暚不可只观其一时言行就断定他是何人。”
      赫胥暚反道:“呼兰部从前也安分归守于族中,父王可曾想过他们竟也有暗中求私的谋算,一时不察,便到了如今这么大的阵仗。同族的人都可能离心至此,何况他一个曾当过燕将的外族人?他和仇日不一样,您起码还熟悉仇日从前种种经历,但贾晟,他贸然前来投奔,您对他知晓几分?当时破多罗桑托本在自己利益上对他有诸般苛责计较,可刨去这些,他本身未必就一点值得怀疑的地方也无吗?”
      赫胥猃皱眉:“命令也已吩咐下去了,我听说他就是今日起行……识人总归是极难的事,不如先让他把这事办完后再说其他。”
      “即便是这件事父王也不要让他只身负责,”赫胥暚道,“孩儿今早过来,便是要说我有意同他一起去,这样也着看便利,顺带着也让孩儿试试他是个如何的人,怎么样?”
      赫胥猃略思道:“……这样也可,只是既然你有这样的疑心,也要多加小心了,毕竟他比你要熟悉燕国格局。”
      “孩儿有分寸,”赫胥暚拱手点头,“既然这样,孩儿趁现在就前去同他说了。”
      赫胥猃沉沉点头,道:“还是要小心为上。”
      “嗯。”赫胥暚应道,随即大步出殿。
      依靠殿门的伊腾见人影匆匆迈出,招呼道:“公主!这么急着要走!”
      “嗯,”赫胥暚于快步错身间不经意答,“王城中照顾好父王!”
      晨起的曦照牵动着四处遮蔽的云翳,将其翻身为一团又一团的红火,映着女子秀挺直奔的金芒大道。

      会丹岭荫蔽下草场漫广,暗黄色的草根中有马蹄践出的蜿蜒小路,给路皮划上了一道道伤痕烟疤。
      此时这道路间,有两匹马并驾而行,为首那人灰色披风外连一风帽,遮住大半个脸,马头稍稍靠前,后面那人身量略低,着棕色短褐,头戴毡帽。
      后面人扯了扯马缰,道:“这是要去往何处?”
      前面人也慢了速度,声音粗哑似老翁:“先前靖州战事方平,入城戒备必定更严苛,现在朝西行,沿会丹岭绕到燕国的临川城内,那里的入城口可进。”
      后面人闻言,偏头望了眼那人整个蒙起的后脑,道:“你先前可到过此处?”
      “到过。”
      一路上前面那人都寡言安静,后面毡帽人咬了咬牙,纵马跟上,一边道:“贾晟,我言语有胡地口音,若是一会儿进了城中我就扮哑巴不出声。”
      “知道。”
      赫胥暚偏头看他,青年目视前方,平静无波。
      她忍不住挑了眉问:“你一路也不问我为何跟着你来?”
      “知道。”
      付尘淡淡启口,眼睛依旧瞧着前方岭道。
      “知道什么?”赫胥暚声色也静了下来。
      “贾某本就不奢求信任。”
      付尘直挺着身子,手牵马缰,东风逆刮着脸颊,钻进披风里,刺得生疼。
      他接着道:“但现今贾某已是孑然一身,任凭公主有何质疑,贾某无话可对。”
      赫胥暚盯了他片刻,又扭过头,轻嗤一声:“原来燕国的武士都是这样的吗?”
      “我自小在胡羌长大,不喜热闹,且极少到燕地游逛,若算起说过许多话的燕人,仇日是一个,你是一个。可看着你们,识观许久也不是燕地什么号称的君子风度,只不过都是一些说话弯弯绕绕、还喜欢藏着掖着的哑巴。”
      付尘于一边沉默,也并无开口搭话的打算。
      他心中思忖,自己何尝能称得上燕人?
      “还真是?”赫胥暚本欲激他些话出来,见他又是一副冷冰样子,不禁道,“我知道你先前一身落魄而来,其中发生了什么我无意过问,只是你总是如此冷淡拒人,难免叫一些族人说你心思深沉,别有用心……要知道,我们所信奉的狼魄首要一点便是维护整个族群家庭的团结,其次便是恩仇分明,耿直坦荡,你这样格格不入,在这里呆不长久。”
      “那他呢?”
      付尘蓦地问道。
      “谁?”赫胥暚被他问得一愣。
      付尘顿了顿,似是而非道:“……仇…日。”
      “他?”赫胥暚接道,“他是父王召进来的,他的身份来历父王皆知根知底,自然还和你不同。破多罗桑托能指认你是燕将,可指认不了你的用心。加之燕人狡诈,得亏也是父王坐镇才保你一条命,换作旁人,就是抱着错失良将的心态也必将你赶尽杀绝。”
      付尘犹豫道:“狼主知道他身份来历?”
      赫胥暚愣了愣,扭头,不动声色道:“你先前见过他?”
      付尘又陷入沉默。
      赫胥暚接道:“你们都是燕人,若是真见过也不足为奇。”
      “见过。”
      “何处见的?”
      “军营。”
      赫胥暚盯上他:“那你也就知道他是谁了?”
      付尘这次迎上她目光:“公主知道他是谁?”
      赫胥暚停了马,付尘也扯缰停于原处。
      二人对视,赫胥暚紧了紧缰绳,目光略带犀利,停了好一会儿,方才道:“……全族知道的也只有我和父王,你身为燕将,是见过他的罢?”
      付尘冷静颔首。
      赫胥暚打量他一周,又驾起马向前行,路过他身旁时,低声道:“既然知道,无论你先前是何立场,都把这个事搁心底,若是从你这儿透了风声,后果你只管自己去想。”
      付尘驭马紧跟其上,道:“公主多虑。”
      二人骑马速度减慢,赫胥暚道:“先前听父王说,仇日从前可不认识你。”
      付尘低眼道:“贾某入军晚,三年前从军时……他已因患不任赤甲主帅。”
      “你入军三年便当上将军了?”赫胥暚瞧他一眼,“看来你这功夫比仇日尚且还要高上几分。”
      “公主过誉了,“付尘道,“燕国轻武,但凡家中有些积底的,都不会来从军,贾某也只是小时候常打斗,练出了些上不得台面的功夫,才在军里有了个立足之地。后来机缘巧合,才得了他人赏识。”
      “常打斗?”赫胥暚咀嚼了下,道,“我看你虽然身手好,但言谈举止,也不像个混迹在人群中的顽劣之徒。”
      “不与人打。”
      “嗯?”
      “与兽斗。”
      “兽?什么兽?燕国也像我们胡羌这边有很多野物?”赫胥暚见他已起了言说之意,便继续追问。
      “我生在边陲,幼时又在山林中住过几年而已。”付尘答道。
      赫胥暚心知他既然独身前来,想必爹娘已殁,举目无亲,便转又问道:“……我看你发丝掺白,又声音哑嘶……这等异状…应当不是天生而来的罢?”
      “中毒所致。”
      青年言语简洁平稳,反倒教赫胥暚愣了愣神,她低声道:“……什么毒?可有解法?”
      “没有,也不需要。”付尘有问便答。
      赫胥暚原本欲再问询的话因而咽进了肚中,沉默中她竟张不开口。
      付尘扭头朝她看来,女子双眉横长,在眉尾处惊勾一折,细柔中凸显着力度,是燕女没有的精练英挺,即使还带着些许未褪的稚幼,业已有不逊男儿的果决沉稳之色。
      他望向她侧脸,淡淡启口:“公主不必对我小心试探,许多事在下虽无意声张,但也并未曾想刻意隐瞒。”
      赫胥暚感受到右边的视线,忍不住回望过去。青年的声音是淡的,语气是淡的,神色是淡的,比之刚到胡羌那日交手之时少了些阴死深静的气息。而这一以贯之的淡漠之中,细细留察,又有澄明的坦荡和无惧无畏的从容,即便是触及往事经历时也不见其改色半分,那他又会渴求什么呢?
      “那你……究竟为什么弃燕从胡?”赫胥暚犹豫一声,“你不像是做逆叛之事的人。”
      “何以见得?”付尘反问。
      赫胥暚道:“破多罗桑托叛离胡羌,乃是他心中有私心,打着正义旗号欲攫取私利。你能忍下从前种种艰辛,不该像是他这样沉迷逐利的人。”
      “公主抬举了,贾某不在意过去的种种,不是因为没有私心,或许正是因为有更大的私心,”付尘眼眸寂静,抬头望着天空中的圆日,烧得炽热,“贾某之所以来这里,和先前所说无二,就是同你们一齐攻燕。若再追问原因……燕蛮皆容不下我,公主以为贾某还有何退路可寻?”
      赫胥暚低首道:“你大可寻一处燕城落脚,娶妻生子,仍旧能安稳度日。”
      付尘似是轻勾了道笑意,一掠而过,哑声道:“不可能,几年前我便知这不可能,现在更不可能。有些事……需得讨还个说法方才安心。”
      “……我不信有人果真愿意搭上性命来蹚浑水。”赫胥暚低叹。
      “贾某便是这样的怪人罢,”付尘道,“可能同贾某一样的也不只一个。”
      苍老年迈的声音浑似颓颓老人在耳边倾诉,赫胥暚恍惚间瞥及他披风中被风吹漏出的几根白发,弯弯绕绕的,和这青年一样让她迷惘不清。
      而她终究也不愿再多问,如果一个人愿意用心去探感另一人,她暂且就于此止住。或许等何时她一时难言的怜悯心绪散了,又是一番新境。
      赫胥暚眨了眨眼睛,冷风刮走她方才纷扰的无数念头。她看向路旁逐渐弃绝荒苍的杂草,代之以丛丛绿芽。而不远处已不是枯黄的草场,而成了金色的大片麦田。
      “这应当是到了燕国了罢?”赫胥暚问道。
      付尘向前也望见了麦田,道:“不远了。”
      二人快马加鞭,行到临川城城门口,果有一兵卫把守,此时往来人迹不多,那兵卫斜倚在石灰门墙上,显然一副无聊失趣的模样。
      付尘下马,赫胥暚随他动作,他拉着马缰上前,低声朝后道:“跟着我就行。”
      阳光刺得眼睛痛,兵卫眯眼左右扫视,难得见到有二人牵马朝城门这里来,当下挺直了身子,上前问询:“从哪来的?进城作甚?”
      他走进细看,为首的那个穿灰色披风的人风帽掩住眉,只看得一双眼和略带苍白的面颊,听他张口说道:“官爷好,小人是陪我家少爷到城外郊野赛马,顺带从临城武陵过来采买药品的。”
      声音粗犷的断断续续,兵卫不禁蹙了眉,道:“你这嗓子是天生的?”
      “幼时得了重病,嗓子废了。”
      兵卫偏头看了眼身后那人,面容挺秀,的确不似寻常人家儿女。
      “哪家的?”
      “武陵城东晁家。”
      兵士看答话这人低着头,察觉些异样,说道:“把你帽子摘了。”
      面前这人也不显犹豫,抬手便将头上风帽摘去,风将其黑白掺杂的发丝扬起,这兵士看着他年轻的眼眉,眼窝略陷,恍然道:“你是蛮人!”
      付尘淡淡道:“是家中寄养的蛮奴。”
      兵士又看向身后那人,赫胥暚略紧了紧目光,沉默迎视过去,付尘接道:“我们家少爷是个哑巴,您若有疑可到晁家去盘问。”
      面前青年平静眼瞳望来,语气不卑不亢,未显惊慌。
      濒至正午的热气欲升,兵士也不愿再同他过多纠缠,便道:“进去罢。”
      付尘朝其一点头:“多谢官爷。”
      随即牵马入城,赫胥暚也紧跟其上。
      边城间往来行人稀少而匆忙,路上有往来的客商后跟着一溜坠连的驮车,麻布袋和牲畜蹄子扬着土路上的烟尘,在太阳烘起浓热氛围中朦朦,成了土黄的旧册。
      付尘停马于一铺前,街道沿路皆是低矮灰旧平房,放眼纵望也只得看到一店家门口低垂的赤边酒旗,边缘沾了些污迹。
      赫胥暚随于其身后,四处望了望,只见这家铺子挤于一小巷和粮铺之间,三根粗木条撑着门庭上覆着的一块暗红粗布,巧遮了上方眼光。而遮挡下的阶旁置一竹木躺椅,上面正躺一人合眼入眠。
      她心下留意到,这店铺地方老旧,且连一块牌匾门面也无,正疑惑间,前面人停下脚步在马侧,低声道:“公主先在外面,我进去同他说。”
      赫胥暚下意识防备地朝他一扫,又敛回目光。
      付尘没漏掉她心中所思,转而道:“不了,公主同我一起罢。”
      赫胥暚点头跟上,边悄声道:“你确定此处是?”
      付尘答道:“私造兵械虽然是官家默许的,但碍于从前禁令,仍是不敢摆在显处,只是私下里都晓得地方。”
      他走到门跟,瞥了眼向里望不分明的黑色,半转朝一边躺椅上人出声道:“敢问小哥可是此家店主?”
      那年纪不大的匠人酣睡正香,忽听得有苍老低缓声音于美梦中穿堂而来,见是师傅走出房门,出口训他偷懒,陡然惊醒。
      “嗯……”他皱眉睁了条缝,上首的确覆一人影,只是身形显然更为高挑,灰色披风下普通短褐装扮,却是个陌生身形。
      这匠工抬手抹了把脸,向上看去正对上一双寂然深目,立于一旁也不显不耐之色,就静静注视着他。
      “你是谁?来这作甚?”他从椅上坐直身子,僵硬起身。
      “我要造弩。”来人开门见山道。
      小匠工略吁了口气,从刚刚迷蒙的梦境中回转过来,闻言后他又朝来人脸上瞥了眼,似是同他年纪不差,心生一抹怪异,也没多问,只低身询道:“什么样的弩?要多大尺寸的?”
      付尘将手中一沓麻纸丢过去。
      那小匠工伸手接过,翻了翻,奇道:“这图倒新鲜,我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弩呢……”
      “能做吗?”
      他又盯了那图好一会儿,付尘也不催他,许久的静谧后,小匠工才道:“你这几处插接口设计的奇怪,我……应该不能。”
      付尘话不多说,直接从他手上卷过图纸,扭头便向外走。赫胥暚一直立于几步后,见状也转过身。
      才迈了两步,身后便有人声再起:
      “哎!你别急!”
      那小匠工颠倒着上前拦住他,喘了口气,道:“我说我估计做不了,但我师父应该能做。”
      “应该?”付尘略有冷淡地朝他看,重复了一遍后,仍要迈步。
      “哎哟,你别着急啊!”小匠工伸手再拦道,“我师父可是这临川内中有名的匠工,若是他都做不成,你在城内寻别家肯定也无用。”
      付尘回首道:“你师父是谁?”
      小匠工领着他进屋,闻言道:“你是外地来的?”
      身旁人没说话,小匠工睡意未褪净,人领进了,也懒得再套近乎,穿过门后一条昏黑的小道,然后掀起一帘,帘后小屋内有一几个小桌板,这小木屋装潢简陋,四处也是堆着各式铁屑废料,唯一有光亮的地方正通着更远的后院,连屋门也无。
      小匠工回首扫了两人一眼:“二位先在这儿坐着,我去唤我师父过来。”
      他低首跨过那个光亮口,朝后院走去。赫胥暚在付尘后面瞧着,眼珠子不住地转,刚要出声说些什么,又忆及此处此景不妥,便噤声在一边,见付尘仍是肃立于原地,一动不动,颀长影子遮住那空门,须臾,其影后传来人脚步声。
      小匠工回来,俯身招着身后一矮个儿老者,那人发须不理,蓬蓬乱在下颌到耳侧,眼目浑浊,眉目粗长。一身黑色沾灰短褐,襟袖又特意扎起,手上还沾着些向下方空气飘落的灰。
      “是你要做弩?”
      付尘将麻纸双手递上。
      老匠人没接,看向付尘,道:“做什么用的?”
      “山林猎物所用,”付尘镇定言答,“家中有人通晓些机巧之术,便改了个弩式来试试是否可做。”
      老匠人向下望见青年手里东西,瞥见青年伸手露出的一节劲力腕骨,细碎白痕遍布。他淡淡转视,伸手接过那沓麻纸。
      付尘默立于匠人前方,刚刚那小匠工又凑到老匠人一旁一齐看着那麻纸,又指着上面几处地方悄声向老匠人低语几句。
      老匠人拿着麻纸端详半天,来回翻了几遍,然后抬头道:“做不了。”
      付尘瞥了眼那个小匠工,神色无波地朝老匠人轻点了下头,欲上前接过图纸。
      老匠人稍稍避了一下,朝他道:“年轻人,我看你也不要再到别处去了。”
      “为何?”
      老匠人向边上走了两步,随意择了一边凳上坐下,悠悠看向他,道:“你这图上改制的这弩,弩身弦长皆靠近于连弩整体受力强度边沿,所能携弩箭数目也是比寻常连弩高出几倍,可见设计这弩的人是想要将它的威力强度抬至极点,非要多箭连击,致受方毙命不可……若你说这几样弩样纯是为了猎物而用……”
      老匠人停顿了一声,尾音声调微扬。
      付尘目不改色,沉声道:“怎样?”
      老匠人直视付尘,音色愈冷,道:“依你所言,狩猎本是竞力娱乐之用,不在于狩杀的器物。只不知究竟是多么狼心狗肺的野物,要值得你们这样大动干戈地去使这些吃力效不显的苦工?”
      “您说错了。”
      青年神态淡静,嘶声答道:“狼和狗,一个团结亲族,一个忠贞不二,皆是山野林间值得钦佩的灵畜。”
      赫胥暚在其后悄悄抬了头,身前颀长的青年背影依旧遮了她眼前光线。
      “之所以专制器械,自是为了真正心肠恶毒的野物,‘狼心狗肺’实属褒奖之言……当称其为无心无肺之物。”
      老匠人闻听此话愣了片刻,随即又略略起了些兴趣,挑眉道:“既是无心无肺,当然也活不长久,又何必你再来白费这番功夫……”
      “寻常狩猎,的确为竞技之乐,然而若有野物主动寻衅,自然也不会任其撒野。”
      “便如你所言,”老匠人嘴角撇了撇,挤着一只眼,道,“那些难缠的野物过来骚扰,你们击退了便是……我瞧着你这几个连弩的设计,可都有些杀绝对方的歹毒呐。”
      付尘垂下眼,淡道:“设计此弩之人,种种心思不为谋毒陷害,而是龚行天常。世间险恶事,有忍辱苟且者,有逆击迎上者,皆是被势而迫无奈抉择,而后者非勇以敌人,而是自始至终存了份纵让心。”
      老匠人顿了一刻,继而冷笑了一声,道:“……天常……哼,好大的口气!我原先在城中可没见过你,你是哪家的公子哥?”
      “临城武陵的。”
      “武陵哪家?”
      “城东晁家。”
      “你姓晁?”
      “不,只是一帮闲的短工。”
      “嚯,现在小工说话都如此厉害吗?”老匠人自语一句,继而道,“听你言语,倒还像是个识文断字的,可不像是哪家的下人。”
      付尘立于原处未语,听得老匠人又道:“我也实在告诉你,依你这弩机设计,不管你是作何用处,一旦令制器的工匠都得了此法,必然能传到燕国军中,如果这种设计再推广开,我们一列匠工得了好处是小,延伸到军中,必定又是愈发惨烈的灾难。”
      “师父说的是,”旁边小匠工插言道,“你也是城中人,边境开战,损毁我们日常休息不说,深林田地中都是不清理的死尸,你不是去清理这些东西的人,自然还不晓得其中的惨状……”
      “战争不因武器而起,也不因武器而息,”付尘道,“况且若是您愿意一试,您既然又存着这样心思,自然也不会泄到其他人那里去,也不要说让军里的人知道。”
      老匠人来回翻着那麻纸,道:“你说得不错,但军队里必定有人就是因提高了武械便增了底,轻了敌。就好像我得了个新的铁砧子,便要拿些铁料来下手试试,结果不料那铁质陈旧,火候没好,白费了材料,还浪费了这新的砧子……我对战事士兵都无甚好感,也不愿看到一群士兵在家门前洒血——”
      说罢,便将那麻纸伸手撕开。
      付尘眼疾手快,连忙去拦,堪将老匠人手中动作停住,上面几张削薄的麻纸已裂成了两片,他一把夺回。
      赫胥暚亦向前倾身,瞪大双目,忍不住出声,却见青年回头看了她一眼,她沉默看着青年又将破开的麻纸收拢好,面向那老匠人,脊背依旧挺直。
      “若是寻常家伙式儿你想做多少做多少,但你若想搞这些,恕我不能做,年轻人,你也好好想想我方才说的话,”那老匠人率先开口,道,“你刚刚那一番话虽漂亮,唯独那‘无心无肺’之人我看着是在说你自己个儿罢?你言语中谈得义正辞严,但在行事上又如此不留情。”
      老匠人又摇了摇头,道:“年纪轻轻的,少做些这种打斗事,燕国既不重武,你白忙一顿功夫不说,平白添了一身无益戾气……还不如跟着我打打铁来得实在。”
      小匠工接上话头,嘻笑道:“要么跟着我哥他们去种地……”
      “告辞。”付尘将麻纸收起,淡淡道。
      付尘转身,对上赫胥暚眼睛,然后利索走往刚刚过来时的那个廊道。
      赫胥暚向后扫了眼那师徒二人,又赶忙前趋几步,追上付尘脚步,未及出口,她倏地拉住他袖子。
      昏暗的光线中,付尘沉默扭头,看不清赫胥暚神情,只听得屋内有二人谈话声又起。
      付尘停了步子,在廊道中央,另一边通向街道口,赫胥暚放下他袖子。
      “……其实也勉强……”
      “勉强个屁!你个臭……别瞎搀和……”
      “……军里怎么了……不…还有个和我年……差不多的将军都娶了……相府的千金……叫…唐……”
      “……动乱……胡人和蛮人……”
      “…险中求……”
      “你给我……点儿……打铁……”
      赫胥暚皱着眉企图听出些什么,却见这停步的青年又陡然而动,抬步朝方才那间内屋走。
      青年去而复返,板凳上坐着的俩人皆是一愣,不明所以,却见这青年开口道:“并不相瞒二位,我本就是赤甲亲卫中的士兵。”
      此言一出,二人果有诧色,后面跟来的赫胥暚听到这句话也是一愣,略显紧张地望向他。
      “这设计的机弩已是上面将军交待好的任务,无论是您答应与否都无干它是否要被制造出来。”
      小匠工愣在一边,老匠人抿嘴道:“军中的器械何时轮得着我们来造了?……你也用不上拿这话诓我。”
      “没有交给官家造自然有上面的理由,也不是能平白相告知的,”付尘道,“您若愿意一试,自然少不了银两相馈。”
      “这倒不必,将士们舍生入死的,我也无该榨军里的银两,”老匠人话音一转,又看向他,“只是……你若执意要我来造……银钱不谈,我只有一要求。”
      “什么?”
      “你让这绘图之人亲自来见我一面,让他同我说。”
      “为什么?”付尘眯了下眼睛,音色渐沉。
      老匠人道:“这你莫管,我只同他说。”
      付尘顿了下,接道:“这图是我绘的。”
      老匠人不禁呵呵一乐:“小娃娃,我今年尚且还未到老眼昏花的程度,你何必上赶着来试我。”
      “你不信?”付尘挺了挺腰板,又上前迈了一步,“若有纸笔,我可将图再复绘一遍。”
      “和这个没关系,你说你是个士兵我信,但制图之人当不是你,”老匠人道,“就这么一个要求,你既说了这是军中有人吩咐你办的,那么去其他家也无所谓了,只是我在这儿就是这样一个要求,慢走不送。”
      付尘周身一凛,一动未动。
      小匠工忍不出瞅他脸上表情,竟猛地被光亮下青年左颊的一道疤痕慑了下,又转过头看向他师父,师父横了他一眼,他怂中生了些反怒,出声打破这一时的胶着:“我看小哥儿你虽然是个练家子,可看着也不像是军中的士兵呐……你方才还骗我师父说那图是你绘的……可见你口中也是谎话,谁知你究竟是哪里来的……还有你后面那人,一直没说话,也不知是作甚的……”
      他磕磕绊绊说了一堆,才借用这一长串缓和了他心中方才那不住的紧张。说毕又看向青年,发觉他面上表情也并未增改半分,仍是镇定于原处。
      付尘冷言道:“我无需自证什么。”
      “哦?”老匠人本不欲再说,闻言却偏要追问一句,“那我便非要较个真儿,现在军中休战,赤甲军亲卫皆歇于帝京外的军营中,你北上而来,就是为了跑到临川这么一个偏僻的小城找兵械作坊?我可不知我的名声都传到帝京去了……”
      付尘答道:“我说了,这是上面将军的谋算,不是我一介小卒可以参言的。”
      “你是哪位将军麾下的?”
      老匠人难得见这言语如流的青年停顿了片刻,然后缓缓报了个名字:“……唐阑。”
      唐阑?老匠人咂着这名字,总觉得略显熟悉,却又有些陌生,忆不起外型样貌。
      “唐阑?”
      小匠工闻言眼中迸出些神采,回首看见他师父还蹙眉迷茫,急道:“师父,这不就我刚刚给你说的那个入赘了相府的吗?您老这记性……”
      老匠人睨他一眼,轻斥:“一个青瓜蛋子,我哪记得住……照你所说,他不过是靠着丞相的关系上去的嘛。”
      “那您还真说错了,他先前是在击退北方叛乱的胡族那时建的功勋,加上军中的老人都被换血踢走了许多……您不是知道前段时间那一群小喽啰来咱们这打兵器的嘛,所以唐阑也是运气好,正赶着从前几年的新兵里挑了个拔尖儿的……不过人家也有真本事,要不然上哪赢得丞相的青睐,还收赘为婿了,师父,您不能总怀着那么多偏见看我们年轻的……”小匠工抱怨道。
      付尘右手中指深陷在掌心中。
      “这帮年轻人……”老匠人不屑道,转而看向站着那青年,“是我有偏见?……哼,也不知整日都是想些什么乖逆的点子……有空不若多在习武实招上下些功夫。”
      小匠工扭头撇了撇嘴。
      付尘抱了下拳,哑涩音波又响:“既然您依旧不愿,那便告辞了。”
      再次转身而去,老匠人声音从身后传来:“还是那句话,让制图之人来见我,还是有余地的。”
      付尘走至门口,牵起马,踏蹬而上。赫胥暚同样利索上马,扯着缰跟在他旁边,低声问道:“现在当如何?”
      “回胡羌。”
      赫胥暚挑眉:“你不到别家去问?”
      濒近落晖,街道行人更稀,付尘道:“那老匠人说得对,也是在提醒我,若是将这图纸泄了出去,再传到燕军中又当如何?”
      赫胥暚道:“那怎么办?你这样就算完了?”
      付尘侧脸线条在日影下透着冷硬:“回去另行打算。”
      说罢纵马快行,也不顾身后人。
      赫胥暚察觉这青年举止间异样,只当其是未完成任务后的挫败凝重,忆及来路时所言种种,顿觉这青年虽言行孤傲不逊,却自有一番真意澄明匿于深处。先前的疑虑尚未消尽,所托事务亦未遂心,而她确陡升一股莫名的偏信姿态,等着看他如何应对种种疑难。
      “驾!”
      女子驱马快奔,同远处一灰点渐趋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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