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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第六八回 ...

  •   第六八回-故亲信匿迹空遗憾,新嫁妇临行怒砸琴
      “你找我?”
      紫棠色华服少年停步,负臂立于斑岩花案前。
      苻璇抬头,挂上笑道:“过来坐。”
      说罢将手中卷录卷好,置于桌上。
      苻昃斜眼瞄他动作,目光扫到些“骑”“军”字样,抿唇走上前,坐在他对面石椅上,倾着脑袋看向檐角边露出的一点天空。
      苻璇挑眉打量他身周一圈,道:“昃儿最近忙些什么呢?整日听底下族人说都找不到你人影。”
      苻昃的眼珠子由上滑到下边,迟钝接道:“游山玩水,赏风闻乐,侍弄花草……好不快活!你满意吗?”
      苻璇一向熟知这小子脾性,只笑叹道:“好……很好,你比父王我活得舒坦多了。”
      苻昃扭脸,朝向他面孔,半讽半讥道:“你要是也想和我一样,那还不简单,现在放下你手里的事,把这族内的尊主位让贤给旁人,同我一起到从南边峦川一直绕到北边,一路上数不尽的奇秀风光,只怕你空有心也无力。”
      苻璇笑着摇了摇头,眼角的笑纹从侧面看得明晰,苻昃见状,忍不住顶道:“少拿那些幼稚不成熟的话再来教训我,我早就听腻了,你不如换个理由,我兴许还能再在这儿多坐一会儿。”
      苻璇起身,按住苻昃欲挺起的肩膀,道:“我儿莫急。”
      他坐至苻昃一边的椅上,笑吟吟地直对他:“你今日主动过来可是令为父受宠若惊了,往常你可都是躲着父王不见呢,怎么,小小年纪这么大的架子?”
      苻昃抿抿嘴,似笑非笑道:“往常?您日理万机,哪还顾得上我?你今天叫我来,难道不是又要同我商议什么你的新决定?”
      苻璇并无被戳破的恼意,倾身过去,浅笑道:“我儿,你可知为父今年年岁几何了?”
      苻昃抬眼扫了他一眼,从鬓至眉,熟悉又隐隐生厌的棱角,他喉结动了动,道:“……五十有一。”
      “嗯,”苻璇颔首,眼中难得溢起些欣慰,道,“为父当年从大哥手中接任尊主位时,比你现下年纪还要小上几岁,那会子族内还遍传为父承秉宿慧的谶断,这么多年过去,为父自以为这个位子还是做得稳当的,起码也未辜负大哥临终所托。”
      苻昃轻哼道:“那流言本就是你传出去的罢?”
      “也可以这么说,”苻璇顿了下,坦诚道,“当日的确求拜祭司布施天法,演绎出了些天命依归的气数。不过为父也只是请他在族会间施以占卜之术,至于结果如何也并非是为父能操控的了的,倒不是为父刻意诓骗我族中人。”
      苻昃闻言停顿片刻,声音降了几分,道:“……如此说,那祭司也算是帮过你的忙?”
      “你年纪小,尚不知这些往事,”苻璇道,“苻昭恒本就为王族中人,论辈分,他是为父兄长的长子,我是他长辈,他既然已掌了祭司神职,有何理由不帮衬许多?”
      苻昃目露不屑:“这是为了全族利益,还顾及什么帮理不帮亲?”
      “那你是觉得,为父不够资格当这个蛮族的首领了?”苻璇轻声问,言语并无怒色。
      苻昃转眼到一边,道:“我不会评价你了,孰优孰劣,我没那个本事再多说,或许你是对的,只是我不懂也不想懂那些东西罢了。”
      苻璇望向少年侧脸,难得的没听到这小子的顶撞之言,他心中燎起了些心思。
      他开口道:“如果不谈这些权力地位,你我只是普通父子,我就是族中一平常疾医,不过几十年之后,你难道不打算承我的衣钵吗?”
      “你如果真是一个疾医,那我肯定会将您所学所授铭记于心,另行发扬,”苻昃摇头一笑,道,“但这压根不能这么比,您和您的地位能分开吗?从前我跟你言语顶撞,处处作对,的确是我心怀不满,你的所作所为也并不让我认可。到现在,哪怕我不似原来那样直接违抗,你也休想让我跟你同流合污。”
      苻璇笑叹:“昃儿长大了……”
      “呵,”苻昃听到这话便即刻冷笑,“如果这样的妥协就叫长大的话,那我宁愿不要长大。我只是懒得再去做那些无用功了,我从前的言行在你面前也只是小孩子玩闹罢了。我只是承认了自己的确无能,压根也改变不了你什么,干脆也就顾着自己算了。”
      说到此,少年竟有些真心地动情,蹙眉道:“……我现在何尝不讨厌这样的自己?就是无能为力而已。”
      苻璇伸手搭在少年肩上,道:“等你长大了,便知这才是常态。为父身处族内首位,便没有这样情状了吗?”
      苻昃笑容冷淡,咽下一口口水,道:“妥协也不是毫无原则,你可别给自己乱找借口,我年纪再小,也不是傻子。”
      苻璇轻笑一声,低叹道:“真够倔的……昃儿不像为父,倒像我兄长那边子弟的个性……”
      苻昃面挂冷笑,不作声。
      苻璇和缓了声线,道:“那昃儿你当如何?你可知现今王族咱们直系一脉够得着年龄的也就只你一个了,哪怕你不想,但将来总要有人继承为父这位置。”
      苻昃作不信状,道:“那就从旁系里找,都是自家人,何必里外分得这么清楚。”
      “旁的我也信不过,”苻璇笑道,“我儿如此优秀,交给别人也是错失。”
      “不可能,”苻昃斩钉截铁,道,“如果你非要让我来,那你先前实行的那些东西才当真是付诸东流了,我不信你不知道我的脾性。哪怕我现在妥协了一时,也不代表着我会一直按你说的做。”
      “为父知道了,”苻璇颔首道,“这事就先搁着罢。”
      苻昃撇头冷笑一声。
      “其实刚刚也只是先问问你的意见,毕竟这两年总见不着你,几次派人过去寻都寻不到踪影,有的也被你遣回了。为父知道你嗜爱游乐山水,后来想着,贸然派人烦扰也难免扫了你的兴致,所以也不知你这两年有无长进,”苻璇顿了顿,道,“其实今日找你也的确有一事。”
      “有话就直说。”
      苻璇道:“苻昭恒隐遁数十年不见人踪,孤王已决定撤了先前的搜寻令。”
      苻昃目光一闪:“……你不寻他了?”
      “不错,”苻璇道,“他当年将族中遗传许久的蛊书卜书毁弃大半,已是犯下大过,未待孤王治罪又擅自自贬于山林,又是一过。而这几十年中不现身却空担通神祭司名,于全族无功,再加一过。此三等罪状,已足以孤王将其贬黜。”
      苻昃微微蹙眉道:“我族祭司独掌与疏人神、绝地天通之力,向来是位居王族权力之上的,纵然百年前有此职空缺的式例,但一旦祭司位上有人,你定是没那个权力干涉他的……你这样做,怕只会引起族人的不满和抗议,白废了你的声誉。”
      “凡事也有个例外,”苻璇气定神闲,道,“先前也有祭司位空缺近百年的也不假,但这只是祭司所求人选需天分极高,而人才又稀寥的缘故。而一旦有了医、蛊、毒方面天分极佳的人出现,那必定是以优为先。”
      苻昃正撞上苻璇望来的眼睛,道:“……你说我?”
      “正是,”苻璇略一点头,道,“何况他现今也年逾半百许多,这么多年过去,是死是活都尚未可知,既然祭司位后继有人,为何要迁就他?”
      苻昃朝其父面上轮视几圈,又缓缓挤出点冷笑,道:“那你方才说那么多没用的,原来还是想要我去顶苻昭恒的祭司之位?”
      “昃儿你若想承王权,为父自然更为欣喜,”苻璇笑了笑。
      苻昃道:“你这是在逼我?我可不信没有其他路可走。”
      “你既然有这份天赋,若是浪费了,那可不仅仅是辜负你自己,更担着渎神违天的罪过,你可要想清楚。”
      苻昃一哂,道:“我顶多只是在卜数乐理略有几分心思,医术通晓一些,哪里就能称上天赋二字。何况现在的蛊毒卜算的书目不是大多都没了,仅剩下的那些雕虫小技会的人也不少,这天赋我看十有八九还是族人吹嘘出来的,实际上可没有那么多本事。”
      苻璇道:“所以归根结底,这罪因还是出在苻昭恒身上,若是任由他强行占着位子,又何来用处?”
      他左手轻轻拍了拍苻昃的背,道:“我儿,纵使你不愿担什么,但应当做的事总是不能再推脱。况且你既有这份兴趣,族中寰枢坛后的宗昌阁内残存的古籍原卷都可任你取用,届时不更利于你去查阅遍览,也免受了苻昭恒当日毁弃族中旧籍的影响?”
      苻昃眼眸波涌不息,僵直着身子,迟道:“我知道了。”
      “那你这是应许了?”苻璇挑眉,道。
      苻昃硬声道:“寰枢坛中央的鬼火如何唤醒?”
      苻璇道:“所需只要一名为‘昧尸蛊’的毒蛊,放至祭祀台中央后将原本其上覆的一层死人菌皮腐蚀掉,继而毒素渗进其中,以蛊虫津液加以稀释,便有燃黑火之异象,及此,你便可去取其中凝炼而成的赤金锁匙。”
      “昧尸蛊?”苻昃惊异,道,“那可是损经败络的毒蛊之最,要用得上这个?”
      “自然,”苻璇道,“正因能制出者寥寥,才更显珍贵,族内现存的可叫上名号的百种蛊虫,无一不以其为浸养的参照。”
      苻昃蹙眉,道:“昧尸蛊的制法在我所见的古籍中已然没有了。”
      “呵,”苻璇目光渐冷,道,“这不就是现在那位神龙不见首尾的所做的好事?他自己独占位子,还偏偏给后继者下套……昃儿,你这次成败与否,可是关乎着南蛮巫蛊祖辈的心血,他苻昭恒独守宗昌阁典籍原录,将族中的抄本毁坏大半,若你现时能将阁中的原典再行搬录一番,你对族内的贡献可就不可估量了。”
      苻昃伸手扒开肩上的手,转头看向假山之中一座凤石浮雕,道:“我自己心里有数,你不用拿后果诱导我。”
      苻璇浑未在意,叹道:“不过若是真要在无载录方法的情况下制成也的确不易,为父没有那个本事。昃儿你天赋极佳,为父还是相信你有能力实现。”
      苻昃沉默片刻,咬了咬牙,眯眼道:“没事儿了?”
      未待回答,便径自起身,边道:“没其他事儿我就走了。”
      凝视着少年迈入回廊中的背影,苻璇动了动身子,转又黯自低眉,拈起身上一片落叶,忽听得少年声音又传过来:
      “父王如今年富力强的,怎么就想着找我来安排后事了?”
      隔着不远不近的几丈距离,深秋的稀薄空气削平了少年言语中几处棱角,变成了裹覆其上的霜露,减淡了言语的情绪,带来一阵幻感。
      苻璇掸了掸宽袖,抬眼淡笑道:“这么多年,昃儿该知道,我对你娘一向专情。”
      他避开少年的直接追问,转而言道。
      苻昃双目僵冷许久,转而背过身,沿廊角趋行,低声道:
      “这也就是我唯一忍得了你的理由。”
      苻璇任尊主位多年,身边虽没断过女人,却自苻昃出生之后再未诞下子嗣。偏偏这父子二人关系又紧张微妙,任是旁观族众也得说一句尊主耐心专一,大度细谨,少主少不更事,冷僻顽劣。

      赤甲军营主帐内,诸将齐聚一堂。
      主位将领焦时令松了松掌心,拍案道:“便如此安排了!即日全军便分三路北行边城沂州。唐阑,这次还是你先率前军绕沂水先行,我和廖辉一行率主路中军在后。”
      “是。”座下一鸦青武袍干将抱拳应声,面色平淡。
      “诸位现在便回营令将士稍作休整,准备启程。”
      “将军。”右位一粗犷声线拦截道。
      帐中一众将领士兵目光聚于出列那人。
      唐阑低黯的桃花眼轻抬一扫,又懒懒垂下。
      那出列将士正值壮年,身形矫健:“标下愿同唐阑一齐领前军在前。”
      焦时令讶道:“魏旭,你惯向同廖辉主掌中军骑兵的事宜,怎么想往前调了?”
      魏旭道:“前军先锋探路,人数较少,风险因而增加,只怕唐副将一人也未必应付得过来,廖将军统管骑兵多年,我在中军作用未必显效。”
      言及人员布置,焦时令不免虑及他人意见,眼睛转向唐阑处,同一瞬,便见唐阑应了声,道:“前军要求轻骑行速快,魏副将到底不够熟悉此中安排,这一战既然又如此重要,贸然改变难免耽误了些因素。况且标下自认还是有那个实力独自领兵前往,无需魏副将辅助。”
      魏旭冷哼一声,道:“那先前付尘率军中伏一事算怎么回事?他那般身手都可折断于前,唐副将又是哪来的底气,难道同显官结了亲,身手更利索、剑柄上也镶金了不成?”
      那人名一出,在座的人脸色都微微变了,唐阑闻言一挑眉,唇边溢出些似笑非笑的表情,眯眼道:“你怎知我不及他?付尘大意轻敌,自矜冒进,折在战场也是迟早的事。反而是你,我看你和他倒更像是一路人,魏副将还是谨慎些为上,免得跟来也步了他的后尘。”
      “嘿,”廖辉闻言一瞪眼,斥道,“你小子是现在越来越狂了?看来现在是有了靠山便底气十足了!”
      “廖辉!”焦时令低声一拦。
      廖辉略抑了情绪,道:“哎,焦将军,听我的,魏旭想表现,那就给他个机会,骑兵这边也不少他一个,反倒是前锋那里不还空着位置么?”
      帐下人一时噤了声,焦时令犹豫间,听得这边唐阑又道:“将军不必为难,我看廖将军方才说得也有道理,魏副将若是真要借机立功表现,标下也不能因为些原因硬阻了他。不如干脆就成全了魏副将,让他随标下一同率军前往。”
      唐阑视线又从上座转向对面魏旭出,正迎上对方燃起挑衅的双瞳,他撇撇嘴,挤出了个笑容回敬,对面人眼中厌恶之色更甚。
      “既然诸位都没有异议,那便先如此定罢,”焦时令敲定道,“上一战平定胡乱时行的仓促,虽说最后夺回了失手的靖州一带,但赢的勉强,还又损兵折将,况且呼兰族为首的胡人贼心不死,上次显然也只是小打小闹的一战,只在靖州那处掀了些小风浪出来,显然是宣战挑衅之意更多。但这次不同,胡人混同咱们的老对手蛮子一同攻击,前两年蛮军还有意保守行战,我看这次他们的联合,便是要来真的了。朝廷上太子殿下特地又言及此事,显然给予高度重视,望列位这次出战,也都竭尽全力,共卫我燕国国土完整无缺!”
      “是。”
      “那便各自回去做准备罢,都吩咐手下的将士收拾好东西,做好长期战的战前准备,”焦时令道,“唐阑,你留一下。”
      “是。”
      人散帐空,唐阑坐于原处,等待焦时令开口。
      焦时令缓道:“唐阑,方才之事……”
      唐阑略一低头,平声言道:“刚刚事出突然,魏副将事先也未与标下商议过,的确有些误会在里面。”
      “这些都不是大事,”焦时令摇了摇头,道,“先前蛮人乱境之役仍是他们有意磨缓兵力,营中新兵又换了一批,这里面难免也有纠纷,你独自领前军,可要留意着兵战组织间的关系,前些日子还有军中几个新兵闹事,这地方翊卫调过来的,难免也有些滥竽充数的,我这里难以兼顾,你可也要在其中细观细察呐。”
      “标下明白。”
      焦时令瞥及唐阑低眉模样,转而道:“你方结姻缘,便赴戎作战,可莫因此扰了你在战场上的心思。我免不了再提一句,从前也有不少将士成了亲后便在战场上生了畏战惜命的情绪,这在战场上可是大忌,对敌时一旦有了畏怯之心,气势上输了不说,举止间必定要被敌手抓住短处。”
      “话说回来,可若你在倪相那儿的确有了便宜之处,那你早些向其通融言明,将你调往京内闲职也算是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不必非要来在这生死未卜的战场上厮杀。”
      “标下明白,不会因私情扰了正事。”
      唐阑面容丝毫未变,全然一副任人说教的模样,反倒让焦时令也不好再在此事上多说其他:“你初入赤甲时心思还略有不定,现在的确是沉稳长进不少,战事危急,于整个赤甲军都是难关,你们这几个年轻的小将也要学会逐渐挑起大梁。这次正好魏旭与你同领前军,你们也要相互磨合。”
      唐阑道:“标下心中有数,知道何为应做之事,请将军安心。”
      “嗯,”焦时令颔首,捋了把胡子,道,“那便回去准备些相关事宜罢,此去一役也少则半年,不妨也回家一趟。”
      “是。”唐阑起身退下,刚一掀开帘帐,便见廖辉正在侧边,察觉他动作也是立即转眼过来,唐阑只拱手淡淡行礼,“将军好。”
      廖辉扭头盯了一瞬唐阑大步流星回去的身影,又掀帘入帐,直接开了口道:“你如今真是越来越啰嗦了……”
      廖辉坐定,听焦时令摇头笑答道:“重任于肩,还是不敢懈怠,这执掌全营士兵和从前只顾及麾下那一片人到底还是不一样,这考虑的事太多,也有顾不上的地方。想当初你还同我冷嘲提督通宵未眠理军务,现在看来,还是你太过低估这难度了。”
      廖辉不屑道:“哼,这可说不准,话说贾允也是在帐里待得时间长了,真刀真枪得干起来,就难敌对手了……枢密院里一群他手下干事的阉宦,他又能忙活多少。”
      焦时令摇头道:“提督在军中时间可不短,人走了这么许久,你总不能还拿往事介怀,好好退敌也不会再有这些事儿了。”
      廖辉不愿再坚持此话题,转而又道:“我方才在帐外听到了几句……老焦,你实话告诉我,是不是倪相那边给你施了什么压,唐阑这小子一贯来搞幺蛾子不说,你说这国患未消,他二十出头又正是建功的年纪,怎么就趁着这回京的时候便匆匆成亲,我看你还是话说得轻了,当初你就该拦他一下。”
      焦时令叹道:“枢密院的冯大人也是倪相同门,这里面牵扯甚多,我一个武将,怎能不给倪相这个面子?”
      廖辉反道:“他唐阑什么出身?入赘到相府你以为倪相真对他有什么看重的地方?换个人也是一样,说不准倪相心里也未必满意这赘婿,你这里提几句,正好还送给倪相个由头,说不准反中了倪相的心意呢。”
      廖辉言语生莽尖酸,令焦时令微微蹙眉,道:“唐阑原本便是我营中出来的人,刚开始有点青年人的懒怠不差,但后来可也好了不少,你也不必要总揪着点儿小事儿就不放。”
      廖辉道:“趋炎附势,还不算是小人行径?我还真就不信他这年纪轻轻的心里不是有什么急着往上爬的心思,原本看他在营中比最初安分了许多,原来是暗中怎么想着找个靠山,只怕再过些日子,他还要骑在你我头上呢。”
      焦时令叹道:“军中资费后备皆控于朝廷,不得不认呐。”
      廖辉暗啐了声,没再言语。

      校场内,百余士兵分列两阵,操枪演习。却见场侧点将台上站立一人,脸色略凝。
      “魏副将有何见教?”
      熟悉声音从后方响起,魏旭头也未扭,只盯着场上形势,道:“这些轻骑就是你带出来的成果?”
      唐阑踱到他一边,漫不经心瞥眼向下,道:“有不少新来的,不懂规矩,魏副将总也要体谅。”
      “不懂规矩的见得多了,”魏旭音粗力强,道,“我比你早来赤甲五六年,多少新来的没见过,不安分的有,但训练上可没有懈怠成这样的。”
      唐阑没接他的话,魏旭扭头看他,略咬牙道:“还是你领出来的都是和你一般货色?”
      唐阑面容无情无波,也不理会魏旭的语气挑衅,上前迈了两步,抬手向下打了个手势。
      两队阵型队首皆是军中经验较丰的士兵,时刻留意此间动向,看到唐阑抬手便立即呼停,持枪的士兵纷纷停了手,看向独在队伍外的二人。
      唐阑向右行至台阶,在一边又提起臂,眼角带些笑意,看向魏旭,道:
      “魏副将,请。”
      魏旭心中不解其动作行为,面上冷意仍在,瞪视他半刻,随之下阶行至场中,回头看他又想闹出些什么幺蛾子。
      唐阑步履轻缓,魏旭站定后,竟要众人等待着他迈步过来。
      实操演训骤然被叫停,站立士兵多有些惴惴,只转身看着这二位副将下场,不知其意欲何为。
      这边唐阑跟来擦过魏旭身边,步履未停,直接走到阵边揪了一人出来,目光回转向魏旭,道:“魏副将,既然你方才说这些弟兄们身手不够格,不如单独来指点指点,顺带也给其他人作个样范。”
      魏旭也不避他,咬牙应道:“好啊。”
      那被挑出来的新兵还是个生面孔,乍一走到人群外,心里惊惶不已,慌张朝身边鸦青武袍将领看去,却见这青年武将只一副和平时作训时不无两样的寻常面色,平淡中带些持剑才会有的冷酷影子。
      察觉到他的注视,他只见唐副将淡声对他示意道:“过去。”
      这新兵鼓着胆子朝魏旭走去,后面一众不了解状况的人见这架势也不敢出声。
      魏旭看向那惴惴的新兵,皱眉道:“小子,持枪对敌时不是迎着敌人的武器打,捅的是敌人的薄弱处,懂吗?”
      新兵愣愣点头,道:“……懂。”
      “懂了现在就试试,”魏旭圆眼撑起,望向对面小兵,道,“你现在持枪来对着我练,有几分能耐全都使出来。”
      那新兵也有些被激恼情绪生发,提枪向前刺去。
      几招间,高下立现。那小兵不敌,一脚被魏旭踹向后,后倾间手中武器倒落在地。
      唐阑眼疾手快,抻臂支了那小兵一把,小兵踉跄几步,仍旧难忍胸口一下大的撞击,吐了半口血出来,半坐于地。
      唐阑眯了眯眼睛,道:“魏旭,大家都是兄弟,也犯不上下重手。”
      魏旭道:“战事已经迫在眉睫,真到战场上对敌,我这点功夫还是留着情面的,这种水平的都被招揽进军,赤甲择兵什么时候已经这么随意了?”
      唐阑答道:“我又无权干涉人事,你问我有何用?”
      “他们现在这等水平,就没有你这个领头的失职之罪?”魏旭立即反诘,二人间气氛开始凝滞。
      后方兵众间传来一道人声:“旭哥这话苛责了些,好些新弟兄们从其他少战的城中择选而来,本就没什么经验,加上人事登记的流程还要经枢密院那边好一番整理,现在也难免陌生,再磨合一段也就没差了,真说起来这也不是唐副将一个人的错。”
      众人回头看去,正是轻骑里少有的赤甲旧人江仲,见他迈步过来,直奔魏旭处,边笑道:“战前旭哥亲自过来指教,实在是这些新人们的运气呐。”
      他又转身朝向人群,道:“各位新到的弟兄们可要好好再认识一下,这就是咱们现在赤甲军中以力量冠称的魏旭魏副将。”
      唐阑又道:“功夫也不是一日就能有大的飞跃,难道魏副将指望着人人同你一样天赋超绝?”
      此话看似捧献,奈何魏旭对唐阑偏见非一日,这话如何听都是不顺耳的讥嘲,于是道:“明日午后启程,今日还有半日,诸位今天也不要再休息了,行战路途上有的是骑马歇脚的时间,就把今午的实战演训再练到晚上,直到我满意为止。”
      下面士兵闻言也不敢应答,都是沉默的模样。
      江仲也是一怔,朝唐阑看了几眼,眼中问询。
      唐阑适时开口,道:“魏副将既然有意指导,你们也都别浪费了好机会,战前临阵磨枪,也是有效的。”
      说罢,他扫视众人一圈,便回身离了场,与魏旭错身间,低声道:“有劳魏副将了。”
      唐阑也不看身后是何反应,径直出了校场,直奔马厩而去。

      天子脚下,辇毂喧热。论帝京最为繁华的地段,乃为皇城边沿辐射开来的八条互通街巷,刨除尚书省、枢密院等一众官衙府第罗布在巷首,余下皆为皇亲贵胄、顾命大臣所辟宅院,起拱卫王室、增益风水之效。
      再行铺展,便是商贾市贩所居之地,闹市明喧,人潮涌流。而此市闹之所同亲贵宅邸间夹隔地带的几排民房,贵人嫌其吵闹,寻常市贩又嫌其价高,故而所处之人都为坊间富贾借起财力沾一沾政运喜气。
      京中巨贾袁家兄弟以鬻酒布瓷丝聚财起家,百十年间,绕皇亲府院的几排民宅尽皆被其收拢于家私。独有一处正对皇城风水轴线的七进豪宅,近来易了主,原来是相府独女出阁,给添了这么一个去处,袁家向前在铜线贪贿案中得罪了内侍省中人,此一举也是顺带卖给国相个面子,看来也有找寻下家之意。
      坊间人皆知倪相爷这女婿行伍出身,家世清贫,本也是高攀不上这偌大门庭,奈何这贵门小姐相中了那军痞。难免有那好事者议论起这事来,先言及那倪相毫不阻拦,一边给这赘婿购进了一处宅院,一边又是那匆匆而置的仓促婚礼,态度暧昧正似那宅子地段之尴尬。又说这戏词成真,穷小子飞枝头,又是一段茶余饭后的八卦轶事。
      “贵族小姐相中了落魄儿,再往后,便是一段郎情妾意,姻缘妙成……”说书人慢声细言,随即一拍几案,左嘴上一颗圆圆的黑痣跟着一跳。
      酒馆前几个闲客坐定,闻言接话道:“再然后呢?唐小军爷然后又如何了?”
      沿街人流熙攘,嘀嗒的马蹄声混迹在人声间,正是热闹人世。
      说书人笑了笑,脸上褶皱叠起,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他答道:“再往后的事自然就是皆大欢喜了,有道是‘相爷宽宏不舍贫家子,东床奋进军中立功勋’,一个女婿半个儿,这下子相爷膝下儿文武双全,又有姊妹外甥于宫中享贵掌权,那福量前程可是不可估量的……”
      几个闲客门前唏嘘,又斟了茶水互相谑言。
      鸦青衣影翩然纵马跨于街道,沿途惊起一片行人惊呼,受惊百姓还未咒骂,便见马鬃乌黑锃亮,而马上那人腰间佩剑寒光凛闪,一眼便知非寻常武士,心中惊异之时,也忘了方才忽地一阵受惊。
      马携人朝深巷民居奔去,人流声渐行消息。
      一处新宅中,下人侍女在外往回奔忙,内室一片静幽,独有一年轻女子跪坐于榻上,面前低矮案几上横一古琴,女子眼睫低垂,凝视着那琴不作声。
      片刻,门外有声响靠近,步伐轻巧,女声随之响起:“小姐,刚刚相府又送来了些添置的衣饰物件,都收拾到库房里了,小姐可还有什么吩咐?”
      倪承昕动了动,伸手拨抚了下琴弦,然后开口道:“木岚,去把它拿下去,当了罢。”
      小丫鬟闻言愣了下,疑道:“……小姐说的是这琴?”
      “嗯。”倪承昕淡淡点了下头,道。
      木岚当下反诘道:“为何?小姐幼时不是最喜琴剑吗?这琴已经跟着小姐好多年了,何必要当了它?”
      “以后用不上了,”倪承昕轻斥道,“我让你做你就去做,拿下去。”
      “……好。”木岚低眉搂起琴,转身出门,正迎上外间进来青年,乍一对上那桃花眼,她连忙低首,行礼道,“姑爷好。”
      唐阑扫视间看到婢女手上所抱之琴,顿了下脚步,问道:“抱琴去为何事?”
      木岚犹疑间向身后的女子瞟了几眼,榻上的倪承昕眼神划了木岚一道,转而又注视向唐阑,眉目闪烁间,答道:“我唤她下去换几根弦,既然你回来了,就先不急,木岚,你先搁回来罢。”
      木岚低眉俯身,将琴缓慢置于案几上。
      唐阑迈步过来,顺手握上女子柔荑,一边坐于其旁,道:“手这么凉,可是穿得单薄了?”
      倪承昕朝他淡笑,道:“不妨事,我何时变得这么娇弱了,开窗通通风而已。”
      唐阑朝一边吩咐道:“去把窗合上,拿个手炉进来。”
      “是。”木岚恭谨俯身。
      倪承昕目含笑意,不离身边人,道:“今日军中事务少?怎么特地回来了。”
      唐阑跟着她笑,道:“怎么?不开心呐?”
      倪承昕挑眉道:“若是从前,本小姐就直接到军营里了,哪管这些那些的……想如今成了名正言顺的人,反倒怯了。”
      唐阑捏了捏她手,道:“听我的,别过去……毁你声誉。”
      见倪承昕又低眼挂着浅笑,噤了声,唐阑转又正色道:“沂州又有外族犯边,明日午后时分便启程过去。”
      他两手扣合上女子的右手,掌心间柔荑逐渐增了温,唐阑轻声道:“边事吃紧,行战仓促,我也生怕委屈了你,却也不得。”
      倪承昕将手抽出,转而搭上他两手,道:“你只管做你想做的,其他的都不必管。”
      女子竹青翠衫显得薄躯脆折,发髻盘起,正露出光洁莹白的颈子,仍是姣好年纪。
      唐阑默视她半晌,陡然转了眼,那边木岚将窗户扣上,“吱呀”一道响声在屋里听得明晰。
      “我明白。”
      窗边细碎日光被遮了去,屋内屋外是一般的落日静寂。
      许久,唐阑转向架案上琴,道:“……此时闲闷,不如奏个曲子?”
      倪承昕目光由他转向琴,定定盯着那弦,道:“……好。”
      她指尖擒了力,扒上琴上丝弦,铮铮声音滞塞不已。唐阑察觉到了不对,拦上她手,道:“怎么了?”
      倪承昕迎上他目光,字字清晰道:“我不喜欢琴。”
      唐阑一怔,转而问道:“为何?”
      “没有为什么,”倪承昕道,“自始至终都不喜欢,过去,我都是故意骗你的。”
      唐阑沉默,然后伸手抚了把她脸颊,和声道:“不喜欢就不弹了。”
      倪承昕未错过他眼神中的低徊,出声道:“别在我面前口不对心,你有不满就对我说。”
      唐阑道:“并没有,只是觉得你也没必要如此做,我也无需你来应和,你如此反倒令我心生愧疚……”
      倪承昕止住他话,盯着他眼睛道:“你说谎,你觉得我在逼你,对不对?”
      唐阑眸中显露一丝痛苦,道:“你并没有错,我早就知晓你心意。”
      女子略略倾身,搂过青年脖颈,倚在他怀中,道:“我只求一件,你能回头,多看看我。”
      “一直如此,”唐阑半阖了眼,露现一丝疲态,“你一直在我身边。”
      倪承昕蹙了眉,然后转而挺了挺身,道:“我方才是打算让木岚把琴当了的,你说好不好?”
      青年犹豫,道:“留在那儿当个念想也好。”
      倪承昕从他怀中挣出,提声道:“如果我偏要毁了它呢?”
      唐阑凝视她半晌,叹道:“何必纠结在琴上,如今我于世上只信你一人而已。”
      倪承昕摇了摇头:“过去你留着念想,图着功名,现今不过依旧如此。”
      “嘭噔!”
      一声巨响陡起,倪承昕抱起琴向外撂去,木质相碰的闷声和弦音混杂。
      “小姐!”门外侍候的木岚闻听这动静,立刻惊着开门而入,仓皇道。
      琴身已然摔出一道大裂纹。
      倪承昕声音仍算平稳,道:“没你的事儿,先出去。”
      木岚怯怯而出。
      倪承昕转向唐阑,见青年仍旧是寻常面色,只是嘴唇略略泛白,不知按捺下何种情绪。她心中一揪,侧身扑到他怀里,深深吐了口气,道:“唐阑,跟着我向前罢,别在意那些旧事了,过去了就都过去了。”
      唐阑僵滞着身躯,目光愣愕,飘向窗外已然坠落的金乌,许久,硬声道:“明日启程,军中有我照看之处,今晚就先宿营里了……”
      “……你想要的前程荣华我都给你,你便存一份心给我?”
      “我想要的,我自己会去夺,我负你的,此后一件一件还。”
      “……你还得清吗?”倪承昕咬牙道。
      唐阑淡淡抿唇,道:“一时还不清就用一辈子,一辈子还不清,还有来生,生生世世,总有到头的时候。”
      倪承昕愤恨之色未平:“……你休想轻易了结。”
      唐阑心底微叹,伸手轻扯开女子臂膀,又道:“……我不在时,照顾好自己……你若不喜琴,就挑个你喜欢的事做。”
      倪承昕脸色静了下来,唇角勾了勾,就势松了手,眼中有了然的冷意和牵扯的情愫,她低眸半阖上眼,耳听着青年步伐匆匆远去,又听得侍女轻巧步子缓入,轻问:
      “小姐……这……可需要奴婢唤几人清下去……”
      木岚踟蹰着,不知二人因何陡起了矛盾,刚刚见一贯低敛的姑爷莫名白了脸出去,她几经犹豫才进屋问询。
      榻上新妇叹道:“从前是我错了,以为可以借此慰藉他许多,却不想,是我拉他进了又一个不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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