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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第七〇回 ...

  •   第七〇回-示忧情贵妃亲迎肉舍利,表恩意禅师遗赠血菩提
      “娘娘,奴才打听好了。”
      紫袍太监匍匐于地,只能瞥见前头女人一点点裙角。
      观音坐像眉眼温婉,倪贵妃阖目跪于下方蒲团之上,指尖拨珠不停,闻言只道:“说。”
      “今年年初时候金光寺的智月海印禅师圆寂,其法嗣聿明禅师尊其遗命火化其法身,得骨舍利、发舍利、肉舍利,皆为精粹珍品。尤其是那肉舍利为寺中僧人多年未见的剔透锃亮,现贡于金光寺后山的藏经洞中。”姜华道。
      “海印禅师圆寂?”倪贵妃手上动作一顿,秀眉皱起,顿了许久方道,“陛下今年病势汹汹,这么大的事我竟不知……当真罪过,罪过……”
      姜华躬身接道:“娘娘忧心陛下,为琐事操劳,一时不周之处也是情理之中,娘娘无需自责。”
      倪贵妃低眯着眼睛,似有怀念色,道:“多年前海印禅师来宫中讲佛,点悟本宫许多……自那以后每到禅师四年一次的开坛讲经,本宫都要前去闻诲……如今竟不知故人已去。”
      “娘娘,”姜华犹豫道,“那这求奉之事……”
      “陛下病情最为紧要,”倪贵妃睁开眼,直视着上方菩萨面像,道,“那舍利珍宝……就让本宫亲去一趟罢。”
      “从帝京到边城的金光寺可有好一段距离呐,”姜华道,“娘娘若要亲自前往,只怕还要委派军队沿路护送,现今边境动荡,娘娘参涉全局,可不能出了差错……”
      “朝中的事有兄长帮持着羕儿,其余的事本宫一个妇道人家也参与不了,如今既有一法为陛下康健祈佑,本宫自然要竭力去做。”倪贵妃侧身回睨向姜华,道,“这么多年了,姜总管替本宫在宫里办了不少要事,这小事也自然不在话下。”
      “娘娘客气,”姜华讪讪道,“只是奴才以为这前去金光寺一事娘娘派个信得过的丫头前去已经足以彰显面子了,娘娘何必要亲自过去?”
      倪贵妃轻叹:“若是旁人也就罢了,只是海印禅师指教本宫多年,亲往实为礼节敬意所在。海印禅师声名于外,若是随意派人求他老人家的舍利,难免也寒了一众佛门弟子的心……”
      姜华犹豫道:“只是京畿重军护卫皇城核心,不可轻动,京郊的赤甲将士又都是刚刚踏上出征路,一时怕也抽调不开……”
      “本宫去一趟究竟要多少人跟着?”倪贵妃不悦,道,“难道还要整个军队都来护着我一人不成?燕国官道上无非是些寇匪贼首罢了,又能有多少危险?百人已经足够。”
      “这事……只怕奴才如今也没实权……”姜华身子又躬下几分,道,“娘娘和不同倪相商议?或者奴才代娘娘给倪相那边捎个话,再作商议……”
      “姜总管从前办事可不是如此拖沓的,”倪贵妃道,“这下面的事牵扯到政务,本宫可不敢多参言,兄长那里事情繁重,况且这事也不完全算是外务,思来想去,还是要姜总管从中协领。”
      说罢,倪贵妃拈裙起身,一旁的梵音见状上前搀扶。
      女人回身坐在床边榻上,垂眸看着下面人,道:“姜华呐,自陛下登基后这么多年来,内廷中大小事哪一项不是经由内侍省负责交手的,你确是跟在陛下身边比本宫早了几年不假,但单凭陛下的信任,你以为就能在内务中掌了实权?这些年你在里面捞的油水本宫可权当谣言听了,但如果真追究起来,只怕你再有一个脑袋也应付不过来。”
      “娘娘信任,是奴才的福分,”姜华声音冷下几分,向上瞟了眼倪贵妃,道,“只是娘娘现今如此说,难免让奴才寒心呐。”
      “姜总管从前帮了本宫多少,本宫都记在心里,不敢忘怀,”倪贵妃道,“只是如今陛下病重,本宫不得不时时忏念,当初的许多心思也散了……我听闻姜总管现今同兄长重修于好,心里也是真心欢喜,前朝后宫现今也不必总纠葛着……只盼着陛下早些从病中缓歇过来,熬过这个寒冬,一切就都好了……”
      “奴才自然是一直愿为娘娘和倪相分忧的……”姜华躬身咬牙道。
      倪贵妃思量道:“我看帝京这边的枢要卫军就不必动用了,赤甲现今应当行军未至,不如派个身手不错的小将带着几百士兵也就行了。”
      “看来娘娘心中是早已有了主意?”姜华挑眉道。
      “具体的事务本宫也就无能了,”倪贵妃无奈抿唇,道,“你多年来熟悉内廷外政,这事交由你自然是再放心不过了……本宫入宫后极少麻烦兄长帮衬,一来免去些外面的流言蜚语,免得毁兄长声誉,二来也是姜华你做事得当的缘故,几年前朝臣弹劾你的时候,本宫也尽力在陛下面前说劝……最后从轻发落,本宫自然不敢居功,却也自认是倾全力保全了……”
      女人声音轻缓温柔,是发酵后独有的风韵沉和。
      “奴才知晓了,”姜华道,“只是牵扯到军务,难免还要通过倪相那边的帮忙。”
      “陛下的疾患为上,”倪贵妃低眉道,“劳烦你了。”
      “奴才领命。”姜华略略抬头,答道,“若无事,奴才就先告退了。”
      倪贵妃颔首:“总管慢走。”
      姜华躬身退下。
      一出殿门,原本绷起的面皮耸下来,老朽的皱纹叠起,盖住上面几个深斑。
      张瑞迎上来给他披了外氅:“爷爷。”
      姜华冷脸快步趋前,边道:“备轿,出宫一趟。”
      “是。”张瑞见他脸色不佳,也没有出声多问。
      姜华心中郁气未抒,总是不大顺心,宫道上人流渐渐稀了,走至临近宫墙廊道,他禁不住朝一边道:“……张瑞,自从几年前的事端开始了以后,咱家是不是就这样一直走的下坡路呐。”
      “爷爷莫要这样讲,十多年前内侍省掌权的时候,跟前儿多少来巴结讨好的,背后也就有多少嚼着舌根谋划着捅事儿的,爷爷您当初可是教过我‘风光众人合,贫贱四散离’……”张瑞边道边觉得不对劲,一时醒觉说错了话,一边侧抬首微觑着姜华脸色,战战兢兢道,“爷爷权当是此一时彼一时,再过些时日许多风波也就过去了……”
      姜华依旧面无表情,道:“陛下重病不愈,咱家单靠着倪从文那老狐狸……哼,这不是等着让他拿靶子使的,他若怜悯几分,将来给咱家个好去处,他若狠下心,照样还是能翻脸不认人,这样的事儿见过的还少吗。”
      张瑞低声劝道:“贵妃娘娘那里不是也积极找着救治良策,这各式的法子都使了,陛下那边,总是有管用的……”
      “不提也罢,”姜华躁郁道,“先不说那神神叨叨的法子有几分用处,她这时候要出宫一趟,上上下下要操心多少,果真不嫌折腾。”
      “出宫?”张瑞惊诧,“为何要出宫?不是说派人到金光寺那边请个法器就成了吗?怎么还要亲自出宫。”
      姜华冷哼:“这老女人,临走还不忘叫上咱家给她摆架子收摊子……当真是一个模子里的亲兄妹,惯会使这些惺惺作态的伎俩!”
      张瑞闻言也无计可施,只道:“……那爷爷出宫一趟是要去哪?”
      “去相府,”姜华道,“咱家可招架不了冯儒,懒得上前自讨没趣,枢密院那边……还得倪从文出马。这本来就是自家的事,偏偏要让咱家出来担个恶名……若说这老女人是个什么诚心礼佛之人,咱家可是万分的不信。”
      “到底是倪家这边的,爷爷中间说几句也就行了。”张瑞劝道。
      “总管。”皇宫东侧门守卫朝其致礼,让开中间大道。
      老太监浑浊的黄眼珠直视向前,挺步迈出宫门,紫袍银线在风中粼粼。

      稀薄的空气传入女人鼻腔,倪贵妃身周一凛,朝一边唤道:“梵音。”
      “娘娘。”
      “再把檀香燃些,”倪贵妃吩咐道,“门窗关了罢,天儿冷了,何时趁着本宫不在了再透透气。”
      “是。”
      梵音退身嘱咐下面的丫头去关窗,回头时又见贵妃手上佛珠拨转不休,只道:“娘娘忧心为何?海印禅师年岁逾百,生灭由心,本也算不得悲事。”
      倪贵妃半遮着眼帘,没接话。
      梵音垂首道:“娘娘午后还未用膳,可要奴婢去吩咐膳房做些点心来?”
      “不必了,”倪贵妃皱着眉,道,“去给二小姐递话,人选上本宫做不了主,若非要指认唐阑,还要同兄长那边知会一声。”
      “是,奴婢这就吩咐下去。”梵音领命。
      “啪噔。”紫檀念珠被撂在小桌上,倪贵妃胳臂搭在桌上,轻支着前额,低首间有几分忧悒之色。
      一刻未过,门帘外宫女步伐又缓缓响起,梵音轻声道:“娘娘,二小姐过来了。”
      倪贵妃一敛眉,右手又拿起佛珠,嗓子清了下,道:“……让她进来罢。”
      来人身裹竹青齐腰襦裙,长鬓盘起,妆容淡淡,细看来已与倪贵妃有些许相似的形容气质。
      “见过姑母。”倪承昕轻轻福身行礼。
      倪贵妃笑了笑:“昕儿来坐罢。”
      倪承昕提裙坐至贵妃对面座上,开口即道:“刚刚听梵音姑姑说,姑母这边已经事成了?”
      “你这丫头,”倪贵妃淡笑道,“调兵又不是儿戏,不能老是倚仗着你爹和姑母我在正事上任性……”
      倪承昕向前倾了倾身体,笑容露出几分娇憨,笑道:“是是是,昕儿明白……姑母最疼我,看来业已分下去指令了?昕儿想着,趁着他们行军两日还未安顿扎寨,及时把灵物取了来,也替姑母解决些忧愁。”
      “这次姑母要亲自去一趟,”倪贵妃把视线从侄女身上移开,木阁间置一红釉香炉,细烟袅袅。
      “亲去?为何?”倪承昕不禁问。
      “正赶上所取之物为多年前点化过本宫的高僧之遗,”倪贵妃轻转着念珠,道,“或许这也是缘分流转罢……海印禅师圆寂,此事实属本宫意料之外。”
      倪承昕在一旁脸色变幻,随即道:“这来路奔波,姑母也不嫌这一路上舟车劳顿?”
      “怎么?”倪贵妃抬眼瞥她,似笑非笑,道,“姑母为你着想,让你有机会再见夫君还不愿?”
      “姑母取笑我了,”倪承昕低首笑道,“事关陛下龙体,昕儿也不敢存那么多私心,在要事上自作主张……”
      倪贵妃笑瞟她一眼,转过头停顿片刻,又道:“你若想指了名姓叫唐阑办了这事,还是回去同你爹说,姜华这边路不通,旁的事他现在也没那么大权力,姑母能帮的也就这些了……近水楼台,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你爹若非真心待你好,怎又随了你的心任你决断嫁娶之事,合该提早便给你定了亲才是。”
      “他可拗不过我的性子,”倪承昕蹙了蹙眉,自顾自道,“他有他的志气,我也不是想逼他回来……”
      倪贵妃没接她的话,望着一边殿墙装潢怔怔出神,眼睛微阖。
      倪承昕察觉她今日心不在焉,便道:“姑母这些日子忧累,午后休息多几个时辰罢,昕儿不打扰姑母了。”
      “嗯。”淡淡的一声回应,倪贵妃好似真的堕入梦中,不再多话。
      倪承昕抬眼凝了一下女人面色,起身悄步出殿。
      “二小姐。”殿口守候的梵音朝其行礼示意。
      倪承昕颔首,顿步间嘱咐道:“梵音姑姑,我看姑母接连几日皆是神思倦怠,你们可要多注意提醒姑母休息。”
      “二小姐不必忧心,这些都是奴婢的本分。”
      “我听姑母说,这次迎领佛物一事姑母要亲自前去,”倪承昕道,“虽说有军中的士兵护驾,但到底不熟识,也怕有什么不周之处。姑姑可要记得挑几个宫中身手好的太监侍卫在姑母身边跟着,也是以防不测。”
      梵音闻言也思索认同,笑道:“二小姐嫁人后果真是不一样的,做事都思虑得如此周全。”
      倪承昕跟她笑:“姑姑谬赞了,昕儿从前也是凭着三脚猫的功夫出府乱跑,知道外面的危险,所以不敢在这方面掉以轻心。”
      梵音欣慰应声,这边话语未尽间,殿口青岩石路上又迈步行来一杏黄衣影,愈发靠近时又陡然止了步伐。
      “太子殿下千岁。”梵音福身行礼。
      宗政羕怔立几步开外,温俊面容几年间似染风霜,眼底淡淡的青黑,此时一眨不眨的,好像要拽住什么东西。
      倪承昕看见他神色也是一愣,梵音见状,垂目轻咳了一声。宗政羕回神,抬步迈了过来,转头哑声道:“姑姑不必多礼。”
      倪承昕主动启言客套:“殿下担理国政许久,也要注意休息。”
      宗政羕目光定在她挽起的新妇宝髻之上,闻听女子言语间礼仪周全,又隔着疏离淡淡,涩道:“多谢关心,孤会留意的。”
      倪承昕不愿再多说,朝梵音看一眼,道:“表哥多保重,昕儿先告退了。”
      宗政羕一僵,听得梵音在旁道:“殿下,娘娘再过几刻要午休了,殿下若有要事不如现在先进去,趁着娘娘尚且无事前去说几句?”
      “……好。”宗政羕匆匆应道,逃也似地大步进殿。

      两日之期不过囚笼中人眨眼一瞬,却也是外间健子挟千里风尘踏空而来。
      “吁——”
      入冬的寒天阴沉万状,鸦青披风猎猎,一人形持缰停于高府门前。
      唐阑吹了早晨含着寒露的冷风,此时面无血色,动作却不带迟疑,解鞍下马,几步便上阶来到门前。
      相府守卫一见来人,行礼道:“唐参将,您回来了。”
      唐阑朝其略一点头,想当初他多少次逾墙钻洞得暗入府中,而今终得能从正中府门进入。
      无声冷笑,匆匆进入门中。
      相府庭院布局虽繁复,但若熟悉了,也只是几步子的事。他直奔主屋后的书房,撞上院中的管家,那边又有人小跑着过去通禀。
      管家抬步笑迎:“唐参将来得是时候,老爷和大公子方才下了朝回来……”
      唐阑步履未停,闻言只微微朝其点头。
      待到门外几步时,他又减缓了速度,吐息间稳了稳神色,然后跨门而入。
      “回来了?”
      书房内一坐一站两人,坐在桌后那人自是他要找之人,此时主动开口,绵密的胡须盖过脸上神情,绛紫官服齐整,正为得意之时。
      “恩主。”唐阑低眉恭谨,朝其负手致礼。
      屋中另一青年朝其望来,嘴角挂着淡淡笑意。唐阑转眼间对上其视线,也加道:“大人。”
      倪承志一乐,道:“既是如今有了这亲缘,身份自也不同了,妹婿也不必生分至此,随昕儿唤我句大哥也是相当……”
      唐阑身上寒气未褪,此时冷凝着,停顿中眼睛又转回倪从文身上,低声道:“恕唐阑愚钝,并不知为何要遣派属下担此护送之事。”
      “这事儿我也是斟酌了许久,”倪从文道,“原本姜华倒是也递了信过来,我本来打算支使军中个年轻的副将去,按说这等小事也不必费心力……后来昕儿跟我说要你来。”
      “这可真是赶巧了,如今朝中闱内大事小事竟也非要送到我这里争执一番才可……”倪从文顿了声,不禁又瞥了眼对面恭顺的青年,接着道,“我起初当她又胡闹,但转念一想,此次胡蛮联合做了万全策来攻城,你在开始时缺场,未必是坏事,于是就传了令过去。”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想必战局战况已在恩主眼界之中。”唐阑接道。
      “你不想当将军吗?”倪从文忽问。
      “但凭恩主吩咐。”唐阑道。
      倪从文满意笑道:“你听我的,我自有办法让你加官进爵,统领燕国万兵。”
      唐阑拱手:“恩主厚泽,唐阑无以为报,甘以身涉危,万死不辞。”
      “记得便好,”倪从文转而笑道,“贵妃今日应是午时启程罢?你入宫前还可去看看昕儿,她可念你得紧。”
      唐阑抿唇,道:“将士们都在近郊暂歇,娘娘吩咐,可早些入宫启程。”
      “嗯,”倪从文道,“那你快去罢,这一路可比行军打仗轻松不少,不说贵妃此事最后有无效果,你忠心为国,这也可记上一功……等你回来后,再见机去看看沂州那边状况,或早或晚,什么时候回去,权力可在你手上。”
      “唐阑明白。”
      “去罢。”
      “是,唐阑告退。”
      望向青年远去背影,倪承志不禁摇头笑叹:“原来小妹喜欢这等耿介武夫。”
      倪从文也叹:“自小拿鞭子打打闹闹,没个正形……也是拿她无法……”
      倪承志道:“父亲也当宽心,好歹先前小妹心慕煜王之事未果,若是真成了,现今小妹也只得孤身寡守了。习武之人,难免死生多舛。”
      “唐阑的生死富贵在我手上,”倪从文道,“他既然听话,哪里会少了他的好处。”
      “小妹以后也是跟着有福分的。”倪承志颔首道。

      木岚悄悄瞄着绣窗台边,踟蹰半天,下了决心上前,轻声道:“小姐,奴婢方才在街尾看到赤甲的士兵结军成队过去……姑爷应当已经护着娘娘起驾出行了,小姐现在出府去或许还能赶上……”
      闻言,倪承昕视线从绣窗外红梅转到面前檀木桌台,一把断琴横陈其上,七根琴弦断了三根,她翘指拨弄一声,指甲带起的枯的弦音喇响——
      木岚惊得一颤,在后面不敢出声。
      “他定是还在同我生气,”女子蹙眉,“怪我。”
      “小姐一片苦心,定是为姑爷着想的,”木岚接道,“况且姑爷现在富贵腾达,也离不开小姐的功劳,姑爷只不过是一时糊涂罢了,他总会明白的。”
      倪承昕摇了摇头,不愿再多说。
      庭院落叶萧瑟,飞至街头屋檐下的人群脚边。
      天家威仪,哪怕是寒风刺骨,也抵不住百姓心中对其无限的窥视和探秘。
      街道两边京畿士兵列队清道,其后紧随赤甲战士于马上缓行,正围护着其中焦棕色十六抬顶轿,身着鸦青武服轻甲的年轻将领策马独立于轿前,众人自然认出那便是近来京中勾栏话本议论不绝的主儿、跃升龙门的相府东床。
      百姓挤在巷中瞠目相视,殊不知这么大的阵仗究竟为何,只惦念着何时有此等机遇细观贵人之行。
      成群仪仗浩荡前进,自京外边郊西行北上,中途几无停歇。
      天色渐暗,唐阑快马归于队列中,在轿旁问道:“娘娘,前处有林地谷溪,可在此将歇一晚。”
      一只素手掀帘,露出女人疲惫面容。只见倪贵妃强笑道:“一路上辛苦你们了,就先歇歇罢。”
      “都是末将等应为之事,”唐阑道,“按照进程,等到明日的此时应当可至金光寺中,委屈娘娘一路颠簸。”
      倪贵妃带上疲笑,道:“你一会儿也过去歇着罢,你原在备战行路,这下叫你来忙这档子事儿,也是劳烦你了。”
      唐阑道:“末将分内事,娘娘客气。”
      一行人马驻于林间空旷平地,将士们下马生火,围着火焰一边取暖,一边啃食着随身带的干粮。
      轿面宽于日常所用轿子,内里可容纳更多人。
      倪贵妃手持念珠,闭目祷念着佛经。梵音在一边忧心其休息,却又知此时不可打扰,于是便默坐其旁。
      入夜,林间更显寂静。
      唐阑不敢远离贵妃坐轿,只候在轿外,手上掂着酒囊,偶尔痛饮一口,神思便清醒许多。
      “唐副将,”梵音忽地撩起轿上窗布,道,“娘娘唤你回话。”
      唐阑当即起身答:“是。”
      “你绕到这边过来罢。”
      待他静候在轿前时,布帘被掀开,露出里边贵妃容色,听她道:“……按理说,你同昕儿结亲,也该跟着唤本宫声姑母呐。”
      “君臣有别,末将不敢。”
      倪贵妃在轿中将其细细打量一番,道:“军中事本官不甚晓得,只听得你是昕儿亲自挑的人,兄长也答允此事。但照着往常规矩,昕儿从我外戚族氏,这婚成大事,也得本宫同陛下点头。陛下卧病,可本宫也得先瞧瞧如何,而你们现今业已行礼相结,本宫若是再干预,于情于理,皆不合适。”
      “你现今既也有机会同本宫出来,不若同我说说,你一介贫民武将,靠的什么本事攀的倪府大门?”
      贵妃目色冷淡,唐阑只比她更冷,却深深掩在面色下:“末将愚钝,实则不明白娘娘的意思。相爷如何行事抉择,想必娘娘应当比末将更为清楚,现今何必来质问末将?”
      “你的意思,还是相府的小姐指明了要往你身边凑不成?”
      “不,”唐阑垂目道,“倪小姐婉容秀毓,得之实为末将大幸,不敢奢言其他。只论缘故,末将自以为身无长物,也着实高攀不上,相爷能如此相决,想必亦是尊重小姐的心意。”
      倪贵妃似有不耐,接着盘问了一番他家世来历、亲眷归属,唐阑回答皆是滴水不漏,顺理成章,令她寻不到丝毫错处疑点。于是便又遣了他在车旁护卫。
      梵音悄悄坐到贵妃身边,低声道:“娘娘这是在忧心着什么?”
      倪贵妃轻叹,低言:“……只是一时想不明白罢了。”
      梵音解劝道:“总归是二小姐自己选的人,小姐自己满意不也就够了,娘娘何必再自添烦恼。再来这下子太子殿下也彻底死了心,便能安安心心专于政务之上,可是件两全其美的好事呐。”
      “……本宫心里介意,从前她说心慕煜王,这边未顾羕儿痴态,到如今又随意择了个武夫婚配,难道太子之尊、天家门楣还比不得这一个乡野来的无名之辈嘛?这些小孩子的心思,真是一个比一个难料。”倪贵妃道。
      梵音笑道:“这怎么来都是不对的了……我看是娘娘操心陛下事多了,现下看什么都要琢磨半晌。这本是一桩好事,只要二小姐自己心中有数便行,何必再追究这些……奴婢看这唐参将行事也条理分明的,不是寻常人物,再加上相爷提点,将来也是在朝中有所成就。”
      “你这么一说,倒是提醒本宫了,”倪贵妃道,“先前家书之上兄长于此谈及甚少,看来说不准是他授意而为……”
      梵音道:“可前两日看二小姐言语分明乐意得很,依其从前性子,必不会在此事上任由相爷摆布的。”
      “罢了罢了,”倪贵妃心思烦乱,道,“暂且先解决了眼前事为安,陛下一日不愈,这事情就只能愈发糟糕。待会儿下去催促一下,明早早些启程,争取尽快到达金光寺。”
      “是。”

      金光寺寺面不如其名恢弘,素朴古旧,嵌于低矮山腰之中,险极处自有神佛。
      此刻山内万籁俱寂,点点灯火瞬移,掩映在山中。
      赤甲护卫前后作保,两边宫中随侍太监挑灯而行,宫娥月白锦衣茕茕,在众人围簇下前行。
      行至寺门,只有一僧人缓步前来,停步在倪贵妃面前,喃道:“阿弥陀佛……贵人造访,无上恩德。”
      倪贵妃打量这僧人,缁衣简素,温和淡薄,夜间虽辨不清容颜,但看上去似乎正值壮年,身量颇高。
      倪贵妃道:“有劳禅师夜间相迎,信女叨扰。”
      僧人道:“贫僧法号聿明,嗣法于智月海印禅师,禅师年前曾料断贵人而今所求,故已命贫僧定点相迎,引贵人所求之物。”
      倪贵妃心中略讶,低眉轻声道:“禅师圆寂未曾亲来参谒已是信女罪过,此番又贸然而来,有所相求,实为信女贪念蕃多,俗欲不尽,辱没了寺中门庭。”
      “阿弥陀佛。”聿明和尚双手合十,低念一声,未答话。
      梵音看了看寺门外空空崎地,皱眉挂笑道:“敢问禅师为何只一人前来?夜深露重,如何没有座下弟子相陪?”
      聿明和尚低眉道:“寺中僧众皆有寅时的洒扫任务为念,一切起念作息皆从常规,此为海印禅师生前便已定下的规矩。”
      梵音眨了眨眼睛,倪贵妃瞟她一眼,转而笑道:“从前来时皆为白日,故而不知这等规矩,禅师莫怪。”
      聿明和尚略略抬起头,淡漠眼眸映出一众曈曈灯火,他道:“寺小地狭,今夜怕是纳不下诸位一同歇息。”
      “无妨,”紧跟倪贵妃身后的唐阑接道,“我们弟兄们可以在寺中空地上稍作休息,绝不损坏寺中宝器。”
      “请贵人随我前去后山取贵人想念之物。”聿明和尚略略俯身,并未弯下多少弧度。
      倪贵妃一愣,梵音见机在旁开口道:“此时时辰也不早了,禅师只怕也要休息了,不如明日再劳烦禅师相领?”
      “……阿弥陀佛,”聿明和尚静立原处,道,“重物,未可轻取;伪矫,抑于真诚。贵人既持诚心而来,自知来者为何,逾期何患。”
      “禅师说得对,”两日未曾休眠的倪贵妃打了打精神,提气道,“烦请禅师引路。”
      “仍有一言需道,”聿明和尚眼睛低倾,隔蔽了四处目光,“海印禅师舍利遗钵皆于后山藏经洞封龛,原为本寺禁地。依禅师口训,请贵人一人随我参谒即可。”
      “这怎么可以?夜里山路看不清,倘若路上出了什么差池又该怎么办?”梵音立道。
      倪贵妃皱眉迟疑间,身后唐阑接道:“禅师,其他人在这儿候着,我提灯随娘娘入经洞可好?”
      “如此也可,”聿明和尚看了说话人一眼,双手合十道,“贵人便随我行。”
      “江仲,原地待命。”唐阑朝后方列队的士兵看了眼,然后从梵音手中接过宫灯,立于倪贵妃右侧。
      倪贵妃整了整呼吸,对聿明和尚俯身道:“劳烦禅师。”
      聿明和尚低眉,双唇开合,似是念了几句词,转身朝寺边偏路走去。
      倪贵妃抬脚跟上,唐阑一手提灯,一手握上腰间佩剑,略后半步前行。
      宫灯只映着前周一小块地方,月隐星淡,倪贵妃只感受得到脚下滚动的大小石子,山道崎岖,她抬头看了看前面带路的人影,一边稳着脚步,咧了咧唇,撑着笑道:“从前未曾来过后山这边,不知禅师行路在此行路受阻,来日便着人递些香火钱过来,免得禅师平日劳苦。”
      冬日寒风簌簌,静谧的四围更添上深彻冷意。
      前面人没答话,倪贵妃笑容淡淡落下,她抬袖掩了口鼻。
      “哇呱——”
      一声低哑粗劣的乌鸦嘶鸣骤响,“哗哗”几片树叶落下。
      女人身子骨一跳,一边唐阑伸手扶住她衣袖,边道:“娘娘慢些。”
      前方带路的聿明和尚闻听动静,转身看着她。
      “……好。”倪贵妃从方才惊中回转起来,对前方人提了个歉意的笑容,边道,“方才未看清路,不小心绊了一下。”
      “险路庸行,贵人小心,”聿明和尚淡淡道,“行路不由灯之明暗,乃在境转心中。”
      曝在寒风中时间长了,倪贵妃禁不住一瑟缩,未答话。
      唐阑接问道:“敢问禅师这寺后山群为何山?先前竟未曾打听出它的名字。”
      “质性本洁,无名有终,”聿明和尚答道,“此一众山皆唤无名,即是当地农夫也鲜有人知。”
      聿明和尚平静转身,接着向前行。
      土石踩出的道路也不过二三人的宽度,若是士兵们一齐上也要挤求半天。倪贵妃跟紧步伐,不敢朝两边的深谷落崖看去。
      “到了。”
      聿明和尚停步,侧身转来,道:“贵人请随贫僧进入。”
      那藏经洞深陷在山岩中,好似两片眼睑间被挖去的一颗偌大眼珠,青白的岩层泛着磷光,几盏莲花形状的烛灯幽幽跳闪,直通向更深处。洞前几块顽石胡乱堆叠,好似入洞阶梯。
      倪贵妃抬步跟去,唐阑紧随其后。
      见聿明和尚又拦道:“这位贵人留步。”
      唐阑眉毛一拧,道:“为何不令我进?”
      “佛门禁处,不喜喧杂。”聿明和尚淡淡道。
      唐阑看向女人,倪贵妃也是神情犹豫,僵滞在原地。而这和尚也显然并无再要多言的意思,身板挡在洞门口,浑如静松。
      倪贵妃暗自咬了下牙,道:“禅师说得有理,唐参将,你便在洞外候着罢,莫惊了海印禅师静修。”
      说罢倪贵妃独自上前几步,聿明和尚随之转身进入洞中。唐阑眯眼盯着二人动作,握紧了手中佩剑。
      洞内狭长幽深,有股子湿冷和酿酵的古怪气味。
      倪贵妃紧跟不辍,眼瞧着两侧莲灯愈发稀疏,面前光亮却是愈发盛大,只那光是暖的,比莲灯中荧荧的烛光还要浓烈几分。
      “是何物在发光?”她不禁问道。
      未及闻答,前方僧人止了步子,向右边行了两步,光源乍现在眼前。
      只见洞中石岩之上又有一小型佛像樽台,青石所镂刻一宽面坐佛,右手下垂,掌心向外,面目端肃,宝相庄严。而此石佛座下供一陶制顶盘,而其上正置着几个浑圆红物,其周散着朦胧红光,直映在其上坐佛身周,恍若真佛现世。
      倪贵妃盯着那佛龛未动,乃至一时未曾上前。
      “……阿弥陀佛,”聿明和尚双手合十,朝那佛像一躬身,道,“弟子遵意旨,领其人来此解愿。”
      随即聿明和尚转向倪贵妃,缓缓道:“智月海印禅师圆寂正至期颐,成其功德,圆满时曾托贫僧炼其俗骨血肉,如今得此稀世舍利。海印禅师闭目前尚还作一偈子,贵人可愿一听?”
      倪贵妃尚且迷怔着,眼角细纹都略略撑开,闻言道:“……禅师请讲。”
      聿明和尚启口念诵:

      吾家宝藏不悭惜,观面相呈人罕识。
      辉金耀古体圆时,照地照天光赫赤。
      荆山美玉奚为贵,合浦明珠比不得。
      借问谁人敢酬价,波斯鼻孔长三尺。

      倪贵妃回转过神,缓缓露出些许笑意,松了松脸颊,道:“……言语仍旧豁达谐趣如斯,果真是海印禅师言语不错了。”
      她又看向那红光放射处,心中惊颤,道:“只是如此宝贵之物,信女以为……此时贸然带走当真是冒犯了海印禅师……”
      “此处肉舍利共七颗,遵禅师嘱,予以贵人三颗以备大用。”
      聿明和尚不知从何处拿来一粗制木匣,挟了三颗红珠置于其中。
      倪贵妃便见那石佛面目顿时黯淡一圈,佛面棱角愈发清明,细看去神似她所熟悉之人,她盯着那佛面,好似陷入其中一般,呼吸短促得异样。
      聿明和尚走近几步,将手持木匣打开,又道:“海印禅师曾道贵人多年予金光寺香火供奉,得以收慰四方游僧苦众,亦有功德。故寂化前仍有一物、一语赠与贵人。”
      倪贵妃视线划入匣中,“刺啦”一下,就如浇烫一般立刻转过目光,乌青眼底现过惊恐,许久后,方才镇定下来,缓缓道:“……这是何物?”
      “此为禅师所用一佛珠,为血菩提所串接而成。”聿明和尚道。
      倪贵妃听到此话,又朝匣中物看了一眼,乌木中赤色血菩提子以黑线缠绕而成,层层叠叠地环了三圈有余。
      她瞠目疑望去,原本好似蛇纹一般的条串重又归为一粒粒的菩提子,惊疑未定,她一时无法言语。
      “禅师遗下一言,”聿明和尚抬眸相望,道,“贵人贪嗔欲念逾矩,则状为水中捞月,终无得耳。业报常流转,佛陀无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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