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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第七二回 ...

  •   第七二回-临辞相语惊惧言误,促设同檐情愫蔓生
      “怎么样了?你们那边战况如何了?”瘦不拉几的胡人弓着腰,鬼鬼祟祟的模样当即让一旁的人抬脚一踹,“哎呦……嘶……”
      “刚一见面……”布瓦弯身揉了揉腿,低声抱怨道,“你这是把对燕人的一腔怨气都泄在我身上了啊……真够狠的你……”
      穆日格细眉一挑:“看你那德性罢……这两日是雪大,才刚刚止战了两天,蛮人那边还提醒我们不能放松呢,谁知道燕军会不会趁着这时候耍什么阴招。”
      “哎,”布瓦又凑近几分,“那不如就趁着这两日歇的时候,跟你们那头说说我的事……”
      “你的事儿,”穆日格好似记不得,不解道,“你什么事儿啊?”
      “嘿!哥哥您给忘了啊,”布瓦一跳,急道,“就是我当时给你说的……你不是说要代我和穆藏大哥他们说一声吗?”
      穆日格一副恍然状,道:“嗷……你说你想来……但是这事只怕穆藏他们还真做不了主,人事这边都是呼兰部的人管,抠的紧……你说这正是行战时分,你要是趁这时候搞什么动作,到时候锅不都是你背着……”
      布瓦笑道:“就弟弟我这身板真到战场上了又能有几分作用呢,无非就是满足自己一个心愿呗……昨天晚上不是咱们祭祖的日子吗?小弟我也是心一激愤……不过话说你们这几个族都分走出去了,可这么大的事也不回来一个人呀?你们在军营里集的会?有法儿宰兽烹肉吗?”
      “提起这事儿就来气,”穆日格双目间显露郁躁之色,“蛮人那边说这几日燕军保不定夜间前来偷袭,让我们一边不要放松警惕,一边还要做出副大意模样等着他们上钩……昨天晚上愣是不让我们点火燃灯!结果也不见燕军有什么动作呐……我看着这些蛮人不比燕人少多少花花肠子!要不是指着他们那些后备兵力,谁跟他们一同举事!”
      “啊?”布瓦瞪大双眼,低声道,“……那你们昨天就什么都没干?”
      “哼,”穆日格冷笑一声,道,“破多罗桑托脾气来了,倒是有心过去理论,只是大敌当前,穆藏和几个小族的首领都拦劝着呢,这是要是搞什么内部纷争,不是又白白便宜了燕人!说到底,都是不中用的!”
      “哥哥您也小声点儿……”布瓦嗫嚅道,生怕触了霉头。
      “怕什么,这大雪天的谁跑到外面偷听人说话!”穆日格不耐道,“你那事儿回头再说罢,你要是有心帮忙,来不来都是一样的,将来有好处少不了你的!”
      “……好。”布瓦两眉一起挑开,撑圆了眼睛,道。
      穆日格觑他一眼,转了话题,道:“你们那里忙什么呢?”
      布瓦一叹,道:“无非是平日接着练练兵……狼主不图着尽早发兵,总像昨天一样干在集会上喊口号有何用处呢?不像你们整日已在屠敌戮仇的,多畅快呐……不出多久,族人的心思迟早要散架的……”
      穆日格抬手拍了拍胡人青年的肩膀,道:“放心,我以后给你找个机会,咱们一起提刀去杀敌。”
      “好!”布瓦朝他咧嘴一笑。
      “行了,”穆日格抬手扒了下胡人青年通红的耳朵,道,“下午这雪也不见小,你赶紧回去罢,我也该回去了。”
      布瓦笑道:“是了,赶紧的吧,别让那边知道了。”
      穆日格嗤道:“我这是堂堂正正回族地悼先,又不是做恶事,你少拿你那副偷摸心思来揣度我啊……”
      “是是是,”布瓦笑答,“哥你快走罢,一会真有人抓住你连带着我这个‘英雄祖先’了。”
      “臭小子,”穆日格也被逗笑了,回身摆手道,“走了走了……”
      布瓦面上笑意不减,目送着穆日格从城墙边离开,等到黑影渐渐融进了雪地里,方才转过身,抬手揉了揉僵硬的脸蛋儿,呼着哈气大步向王都内的巷子里匆匆拐去。
      地上的雪积到了脚踝处,虽还不到冬日极深处,但走起来仍旧颇受阻碍。王都内的幼弱妇女大多闭门不出,巷道内也无人,有善骑射的胡人不甘寂寞,跑到林中纵马游猎,铁壁都城更显寥落。
      “嘿,布瓦!”迎面来一中年胡人,巧从旁边一厢房出来,见布瓦行过,奇道,“怎么这时候在外面?”
      布瓦从怀中掏出件扁扁平平的东西,拿起来扬扬手,哼笑道:“这不是屋里还躺一活人吗?给他从膳食房里拿了点儿中午剩下的东西吃……”
      那胡人知晓他说的是谁,也笑道:“你可真够尽责的……一顿不吃还能咋地,还要你专门出来给他跑一趟?”
      “权当出来活动活动了,”布瓦不愿在此多言,只笑道,“什么时候等我也练就个好身手,就不用总干这些杂七杂八的活儿了。”
      “你还年轻,慢慢磨炼嘛,”中年胡人鼓励道,“对了,狼主说下午雪小了就还到围场上集合,待会儿别忘了赶过去。”
      “行,”布瓦道,“那我赶快回去一趟,你也先去忙罢,就不再耽误你时间了。”
      “好。”
      布瓦朝其一点头,又加快了步伐,从东边的城围西行到最外间的一排壁房,轻车熟路地推开了其中一扇门。
      布瓦闯进屋中,立刻回身合上了门。
      屋内光线稀落,相较于外间仍是暖和了许多,他深吸了几口气,慢慢向前踱了几步,把纸包随意撂在床头,朝对边随意一瞥,一怔。
      本以为床上人还昏睡着,却正好对上床上人半睁的眼睛,朝他看过来,一动不动的,好似还堕入梦中一般,透过他看着梦中的物象。
      布瓦每次同这燕人对视,都禁不住被这灰凉眸子中的阴寒气摄住。那不是鸟雁平静地掠过湖面,而是钻出来的一道极利极寒的冷钩,在勾上人的一瞬将其封冻在其中。
      布瓦心中原本堆积的一阵怨气却在这对视的片刻又被封住了,他尴尬转过视线,道:“你……醒了?”
      付尘想开口,但嗓子黏干得说不出话,于是只得强自顶肘从床头撑坐起来。看到身上覆盖着的黑裘,良久地呆滞不语。
      布瓦把床头的纸包递过去,道:“中午只剩了些胡饼,我给你带了一些,你要是饿了,就先垫着。”
      见青年没有伸手接,以为他心存芥蒂,于是也略带了些不耐,扔到他旁边,道:“就这么多东西,爱吃不吃……我可没义务管你那么多。”
      付尘眨了眨眼睛,看着扔来的一方胡饼,纸包上沾着的一点深色的油渍将其从一堆乱绪中拉出来。这一觉睡得难得的安稳,乃至于身体紧跟着都迟滞下来,好似失却了防备心。
      第一次,他没有再在梦中受到妖魔乱象的侵扰,没有了殷红黝黑混搅的残梦,只有单纯的一叶小舟,在平静的水面悠悠地浮着,不进不退,再没有人迹的纷扰,再没有迫在眼眉的时限。
      他拿起饼,正努力地要张口道谢,听到布瓦继续道:“上午察萨带你过来的时候,他说了,让你收拾收拾东西,搬到他那边去住。”
      付尘一愣,僵了言语。
      布瓦受不得他这些天整日的沉默,急躁道:“你要是吃完了就赶紧收拾东西走罢……可别指望着我天天伺候着你……”
      “……好。”付尘握紧了胡饼,嗓子尽力地发出了一声短促的音节。
      布瓦见他好不容易出了声,眉毛一挑,先前憋的话恨不得一股脑倾倒出来,抱怨之语连连:“你这三天两头的出事儿,要是待不了就别强撑着,我也不是专门来给你打杂的,昨天本是我们的大日子,全族上下都是一宿没睡,早上我刚回来,还得帮忙把你搁床上,察萨还要我给你披衣盖被、递送伙食的,你这么个活生生的燕人在我眼前,我没就着昨天晚上那股子劲儿揍你一顿已经是我有善心了,你还要如何?按说我们胡人里面也不是缺你一个会武的,整日冷着脸是给谁看呢……”
      付尘低眉,安静地嚼着胡饼,唇齿间尚且能感到饼上残留的一点点温度,足矣。
      布瓦见他也没有什么不悦之色,嘴上更来了劲儿,连带着心中怨愤一吐为快:
      “是,我现在是打不过你,但趁你睡着的时候干点儿什么你也未必知道,你又不是神,我要铁定了心杀你报仇你早就不在这儿了……”
      “不说别的,光看你现在这病病殃殃的……刚来胡羌时斗兽的那股不要命的蛮劲儿去哪儿了?好歹这么大的人了,还整天让个残废送你来去的,你羞愧不羞愧……”
      “我们胡人自小骑射,像我这样的,都不至于整日里昏来昏去的,你定是先前享福——”
      胡人青年说的尽兴,在房内踱来踱去,面上也眉飞色舞起来,不知哪里传来一声东西掉的声音,紧接着自后面伸来一只手,陡然扼上了他的喉咙,止断他的话语。
      “呃……”布瓦没工夫想青年是何时跑到自己身后的,只暗恨自己刚刚一时多言,忘了这青年同他非亲非故的,自不会因为他帮忙捎了块饼就改观许多,“……你!”
      付尘一手扣着他喉咙,另一手用力掰过他肩膀,将其自后方扭转过来。
      布瓦面上憋的通红,又看到青年眸中毫不掩藏的杀机,忙悔道:“…我……我错……”
      付尘面色冷峻,闻言手上也只卸了半分力道,容他刚能言语。
      “哪错了?”
      布瓦被他霎现的凶相惊得一震,暗恨自己刚刚口不择言,忘了这白面青年的狼子本性,于是细嗓说道:“我就是……见你又昏倒……这才故意…你自然要比我厉害许多……”
      “不是这个,”付尘一眯眼,强自按捺下喉咙中刺痛,哑声言道,“你刚说谁是‘残废’?”
      布瓦惊愕,不知他是何意,不解道:“……察…察——”
      还未及他说完,布瓦感到颈上手掌又吃力发紧,扼住他言语。
      “他没有名字?”付尘道,“要你在这里给他起称谓?”
      付尘盯着他,凑近几分。
      布瓦都能感觉到青年吐息间不正常的热度,言语却钝似坚冰:
      “再让我听见一句,我一定杀了你。”
      布瓦瞪大双目,随即颈上力道一松,空气霎时从四周涌进,他摔靠在床边,大口呼着气:“呼……呵……”
      付尘冷睨他一眼,蹲身捡起了方才掉落的胡饼,掸了下上面的灰,又包起来放进怀中。
      “你……”布瓦看向青年,莫名其妙诘问道,“他都不能走还不是残——”
      付尘转眸,目光一冷。
      布瓦顿时咽下那个字,语气软了几分:“我们胡人这儿就是这么说的,这不是事实吗?又没有侮辱他的意思……”
      付尘冷冷看着他。
      “哦,”布瓦一哼,道,“就你们燕人讲究礼仪规矩,非要整些个文绉绉的官话谎话才好罢……我们这里可不管那么多,说个话还那么多事儿……”
      胡人青年声音明显弱了几分,虽是不屑,却也忌惮这燕人时寡言时疯癫的个性。
      “我也可以不讲什么礼仪规矩,”付尘冷言道,“但凡让我听到你说了这个词,我就同你不客气。”
      布瓦一摆头,避开付尘投来的目光,心想着上午仇日来的时候面色虽然是一如往常的寡淡,但就男人在胡羌这么长时间的种种言表来看,话语之间对贾晟已算得上是难得的维护之意。思及二人本就都是燕国来的人,虽说一个是燕国叛将,一个是隐居的山野村夫,身份不搭边儿,但保不齐先前有什么渊源,要么就是凭着这层来属亲近,在胡羌这些时日暗中串通起了什么秘事。
      思及此,刚刚被惊骇压下的对燕人的怨怼再起,布瓦朝其不屑道:“我看你这架势,也只能在言语上纠纠别人的毛病的了,察萨虽然呲……虽然不能行路,但他的水平能力到底是有目共睹的,那些复杂的机巧阵型不说,当初破多罗桑托过来挑事的时候都能给平了,也没教我们乌特隆族面儿上难看……我本来见你两月前单挑獦狚时还有几分胆色,昨天那个阵型的平手是察萨有意所为,也没得可说,但你要是真敢跟我动手,你肯定在这儿活不下去。”
      布瓦好似突然有了底气,直了直腰,道:“……你可别认不清你的位置。”
      付尘冷笑一声,道:“我自然知道你们都是什么念头,但你若想拿这个威胁我,还是先掂量掂量自己轻重罢。”
      青年声音冷肃沙哑,根本不似年轻人的清脆明朗。布瓦又转首朝其看一眼,那黑发间的大片白丝嶙峋刺目,他恍然忆及青年那日笼斗獦狚时那股子不要命的疯劲儿,禁不住打了个寒颤,惊惧之余又对这人来历满腔疑惑,但又不敢多问,只道:“你……你多大了?”
      布瓦本只是要转个话题,没想着让青年回应他的话。却见这人煞有其事地垂下乌睫,似在认真思索他这随口一问。
      就着这个侧面布瓦正好看不到青年左颊上骇人的刀疤,仅能望见一片胡人没有的秀削轮廓,不知为何,他心上一动,没再说活。
      “……二十三……也有可能二十四了,”付尘没看向布瓦,只抬首遥望着墙沿紧闭的小窗,道,“……还是二十三罢。”
      “也没多大年纪嘛……”布瓦低喃道。
      “你该不到二十罢,”付尘转头对上胡人青年尚还瘦削的肩膀,轻嗤道,“口气不小。”
      “……你记得我吗?”布瓦朝他道。
      付尘挑眉,朝其打量几眼,脑海中并无印象,道:“咱们见过?”
      布瓦道:“去年燕国除夕夜宴,你不是那个廷上舞剑的那个吗?难道是我记错了?”
      “你没记错,”付尘抿唇道,“你是当时来的胡羌使者?”
      “正是,”布瓦道,“看你当时那副模样,应当是压根不屑往别处看,没留意我。不过你那时受人言辱尚且能够低眉顺眼的,怎么过了一年有余,到现下只是随意说错了几句话就要动刀动枪?察萨出身乡野暂且不说,可你是正经燕将出身,我还以为你还得是当初那副凡事礼敬的样子呢……”
      “……我若还像从前,如何能到这里来?”青年低声喃道。
      布瓦不晓得何意,只道:“什么意思?”
      付尘转而讽道:“胡地这么多强健男儿,怎么挑了你一个年轻瘦弱的过去?狼主不嫌你辱没狼族气度精义?”
      “这是狼主有意安排,”布瓦不理会他言语嘲弄,道,“胡羌受拢于燕人百载,现在燕蛮连年生事,狼主自是早有借乱的心思。燕地不是尚流传有越王卧薪尝胆、日省国耻之事?狼主又怎可大意曝实于敌前。”
      “勾践得意,主因吴王妄自尊大,犯了燕先祖一般的错误。但而今燕朝国内并非没有明眼之人,故不理会,也只因其掩耳盗铃,被所求所欲遮了眼睛。”付尘道。
      “……这有什么区别?”布瓦不明所以,这故事本就是道听途说的,其中正史内情也不晓得,故而一知半解,“照你的意思,狼主还戏仿不得那越王?”
      付尘淡淡道:“无需仿照历史,狼主谨慎,没有寻常胡人一般的草率习性,已是成事之人。”
      布瓦不感兴趣,仰首瘫倒在床上,侧首疲倦地朝他看了几眼。
      付尘留意到他视线,也没特地问询,于静中思索。
      布瓦沉默许久,他知晓自己起先抱怨的不少话纯有几分发泄的意思,一时静了下来又有些懊恼,低声道:“……我昨儿晚上没睡觉,今天上午又是一堆事儿,这才多说了些埋怨的话,当我说错话好了。”
      付尘知他年纪轻,本也没要在他那些话上同他一般见识,只是若犯了他的忌讳,他才要争执到底。
      “有酒吗?”
      付尘突然出声问道。
      “嗯?”布瓦猛一偏头,随即愣道,“……有。”
      他从床边小柜中拿出一个酒囊,递过去。
      布瓦见这青年打开就是一阵猛灌,心里一诧,恍惚记得刚刚青年凑近警告他时那扑面的热度,随即想到早上仇日带贾晟过来时二人满身的积雪,惊异道:“你……你是不是着了风寒了?”
      付尘眯了眯眼,喉咙中火辣辣的,又热的周身熨帖,诚实道:“……或许罢。”
      布瓦又张口想要说些什么,付尘斜睨他一眼,带着几分不明笑意,嗤道:“‘我可别认不清我的位置’,这点儿小毛病,两口酒就下去了,就不麻烦旁人了。”
      胡人青年面上一热,难得地透出些这个年纪的无措感来。
      难得的氛围。
      付尘淡淡勾唇,闭眼想到宗政羲让他过去同住一事,复杂难言。他倒也没想到他同这胡羌小子住了这些时日里,头一回说了这么多话还是赶在最后时分。
      布瓦瞧见青年眯着眼缝打量他,同样的事回返到他身上,莫名不自在,便道:“你看什么?”
      “你前面的话中所言,是我能力比不上仇日的意思吗?”青年声音依旧粗粝,难以从中辨别情绪。
      布瓦没反应及:“……哪句话?”
      付尘酒劲上头,一时也想不起来:“……你哪句话不是这个意思……你心里不是如此想的?”
      布瓦莫名,贾晟一会儿表现出维护之意,一会儿又要与其相较,这是什么意思?
      “你们又没打过,我哪儿知道什么高下。”布瓦含糊道。
      “我会比他强的,”付尘又咽下一口酒,暖热感出奇地灼心,一边定声道,“你知道为什么吗?”
      “啊?”不知为何,青年今日醒后主动说的话突然变多了,让布瓦接连错愕,也有些奇怪,他仔细想了一下,道,“你比他……多了几分活气。”
      闻听此答案,又轮到付尘心中惊异,他看了眼神色认真的布瓦,沉默半刻,声音忽地低了下来:“不对……是因为我死过,所以早就不畏死……也早就没有任何事能让我惧怕的了……”
      布瓦看着青年半阖的双眸,几乎能够补全这双眼睛布满猩红血丝的阴戾模样,于是接口言道:“是,你每次比武使刀都是一副拼了命的冲劲儿,小小的拳脚功夫都能被你搞出了生死决斗来,哪还有族人愿意跟你比武……得亏上次你没真把族兽给咬伤,要不然带上你这燕人身份,只怕活祭了你都未必解恨……”
      “……不对,”付尘略一低首,洁白的鬈发垂下几绺,“他如何会怕死呢,他何时怕过……”
      “……不对…他不怕又怎么来这儿……他也害怕……”青年声音愈来愈低,言语好似陷进了一个怪圈。
      布瓦叨叨不绝,又听得青年这前言不搭后语的话,方才意识到他话变多了多半是饮酒的缘故,合着他刚刚还认真地迎合着一个酒鬼说了好些话?不禁又翻了个白眼,朝付尘道:“你喝醉了……消停会儿罢。”
      付尘依旧低声念叨些言语,模糊不清的。
      “你说他怕不怕?”付尘仰脸道。
      瞳孔中少见的的脆弱干净,布瓦一愣,顺口道:“你管他作甚?他是你谁啊?”
      “……怕不怕…怕不怕……他不怕的吗?”付尘还在低声念叨着。
      布瓦听得不耐烦了,上前夺走他手上的酒囊,一把将他推到床上,敷衍道:“怕怕怕,大家都怕死,就你不怕,行了罢!什么毛病……”
      “得了,”布瓦摇头叹了口气,道,“你这醉鬼今天也别跑了,再在这赖一晚上算了。”
      布瓦摇了摇手中的酒囊,一点点窸窣的声音,重量几无,显然是喝得只剩了个底,他不禁撇嘴道:“你这家伙是把酒当水喝呐……我这昨天在集会新打的祭祖酒……”
      布瓦思及此,不由得一瞪床上青年,只那黑白发色在暗光下过于惊心,他转头低声念叨道:“算了……权当是我说错话给你赔罪了。唉……不对,不是我说错什么了…我也没说错什么呀……”
      “那就当作迟来的……呃…你们燕人说的见面礼罢,”布瓦自言自语道,“你要是都肯搭上命助我们一同伐燕……这也不算什么……”
      “……死很难吗?”
      床上的人蓦地出了声,似醒似醉。
      青年的声音嘶哑粗粝,偏偏又有千层的质感,有野路碎石,也有泥地花岩。
      眼睫翕动成一条细细的线波,布瓦方才意识到他没睡,怔怔不作声。
      “死才是最简单的,比死更难的是活着……比活着更难的是死一般的活着……”
      平平直直的口吻,偏生有最冲人心弦的力量,比他曾见过的撕心裂肺、比他昨夜在胡羌集议上众口高呼的口号还要抓挠住他的心肺。
      “你……”
      布瓦发觉贾晟的眼中自始至终的隔膜是真的,这人眼中何时置放过旁人,只不知他每次淡漠视人时所感所望的究竟是什么。
      布瓦不明白,只道他现在是累极了,怜悯心起,上前将他身上的黑裘往上扒了扒,念叨着:“你要是病得难受,就好好睡一觉……帮人帮到底,察萨那里我去帮你去说一声算了。”
      咔嚓。
      布瓦右手腕上一疼,骨节作响,下意识挤眼喊道:“哎呦…疼…疼疼……”
      付尘松手,原本浑噩的眼睛重又睁开,内里清明万分。
      “你这到底是醉没醉呐……”布瓦龇牙咧嘴道,“你这家伙别是故意找我撒气儿的。”
      布瓦一边揉着手腕,抬眼见他居然支棱坐起,三两下便下了地,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全然不见方才斜倚床边醉眼朦胧之态,于是更加笃定这人古怪性子自始未变,干脆也不愿再管,恶声道:“……你爱如何便如何罢!我才真是懒得管你……呼…下手真狠……”
      付尘卷带走了身上黑裘,匆匆跨至门后,正待扒门时闻听胡人青年言,顿声道:“抱歉,我方才唐突了。”
      “唐个屁突,”布瓦心想着还好这是左手,若是伤了右手让他几日拿不了刀他倒要向狼主那里告状,言语愈发无忌,“……你就是个疯子!我也跟着你疯,对你撒什么同情……”
      布瓦扭过头去,他尚还未见过这等阴晴不定的人,早走了早清净:“别忘了把你的东西全带走!”
      付尘抓紧了怀里的裘衣,无言地开门离去。
      大雪渐渐停了,狂桀的风雪化为空气中细细的冷沙,暗中窝藏进面颊上的棱角沟壑之中,原本的刺刀变作了绵柔的尖针,是另一种刺骨的冷痛。
      付尘强自平喘了口气,松懈之下,反倒重拾了那股子再搏又斗的勇力。
      胡人青壮士兵所居处所皆列于王都外端,毗邻马场猎场,而外围这一顺的铜墙壁房逾隔几层,便是内中王宫及妇孺老幼窝居之所。
      付尘自外边绕至巷道内里,方才晓觉这内外厢房相对之处正相呼应,他所居那间房屋背后不过就是给宗政羲单扫的一间宅院,虽说门庭萧瑟偏远,但较至胡兵所居,已算是难得的敞亮宽足了。
      付尘停步在门口。
      刚刚动作快了,这时候猛然间一停下不禁感到一阵晕眩感上头,发热的脑袋在冷风更觉得混浆成一团。付尘不愿意这时候就这样进去,于是便靠在门边又喘歇几次,尽力摇晃了下脑袋,哪知道越晃越疼,方才消去的醉意又随着体内热度的升高攀延上来,一阵难言的委屈涌至心间。
      暗自恼人时,门恰于这时开了。
      宗政羲本凭深厚内力掩身,耳聪于常人。青年踢踏急促的步履夹着沙沙的雪,自远处便能听得分明,他转椅行至庭门后,本欲等他主动进来,却许久不闻声响。偏偏那伸张的呼吸声又近若耳闻,这才按捺不得,推开了门扉。
      甫一开门,正见得青年侧身倚靠在门边,向前半弓着腰身,好似蜷曲的幼兽,或许是被门忽然开的动静惊动了一瞬,望过来的眸中还残现一点点惊惶的情绪和……脆弱?
      宗政羲眯了眯眼睛,道:“为何不进?”
      付尘咽下喉中尚且带着辛辣味儿的口水,涩道:“刚刚正要敲门,没想到你就在后面。”
      “进来罢。”宗政羲也不再追问,侧身让了一步。
      付尘低首,暗自轻晃了下脑袋,咬了咬牙,迈开步子进门,起步时脚步虚浮,还不小心打了个滑。
      他这一系列动作尽皆收入男人眼中,宗政羲盯着他动作没出声,只是付尘靠近一瞬蓬勃而来的气味儿令他眉心乍蹙,不禁道:“饮酒了?”
      付尘一顿,停下步子,侧身朝他挤了个似笑非笑的松弛表情,仿佛在讨好,道:“……烈酒暖身……我权当雪天御寒用的……”
      宗政羲不理会他神情,兀自转椅向屋内行,只道:“进屋说。”
      付尘在后面伸手使劲敲打了下太阳穴,强忍着脑中昏沉,挺着身子仿作正常模样跟着宗政羲进了屋,屋中心灯火幽暗,地上石灰岩地在他眼中亦是模糊不清,一不留神,竟被一个尚不到脚踝高处的门槛绊了一跤。
      这已不知是他第几回平白被绊跤而倒了,付尘心中苦笑,没瞎时尚且如此,来日半点看不清时,又该如何行事?
      宗政羲在前面下意识扭身半拦,堪将拽起了胳膊,青年下身跪倒在地上,好不狼狈。
      他上前欲抚,靠近后愈浓的酒气袭来,宗政羲眼中划过情绪,停了手,就着青年在他身前的姿势,道:“你这是喝了多少?”
      “……不多,”付尘踉跄着起了身,猛然发觉怀中搂着的乌裘在刚刚那一摔下正好沾了一地的土灰,本来鲜亮的毛色顿时成了不知何处而来的一只杂种狼兽,心中愧悔,道,“对不起……这个本来要还的……刚刚沾了灰,我一会儿去洗干净再还你罢。”
      宗政羲视线由乌裘转到青年脸上,微微一瞬的失神,怪不得他方才在付尘眼中见到少有的脆弱,或许便是他饮酒后颊上难得漫上的一点血气,哪怕双唇上水渍已经干涸冰封,但那份润泽的气色却不似他从前形容,连带着眉眼都要鲜活许多。
      他伸手拿过乌裘,直接朝他道:“你知道我为何叫你过来?”
      付尘正有此疑问,道:“……为什么?”
      “你昨日说得有理,”宗政羲定声道,“你既愿侍我为兄,而我现今并无甚名分桎梏,自也没有不认的道理。”
      付尘眼皮一跳。
      “只有一点,你要听我的。”
      “那是自然。”付尘立答道。
      宗政羲看着这心腹如狼的青年接答如此之快,反疑道:“这么笃定我不骗你?我可也对你说过不要再信任旁人,这里面自然也有我。”
      付尘眉眼炽热,他想说,你向前从军时领带几十人孤身闯入敌营搭救同伍,退出战场后又甘以身为赌纠求军中内鬼,及至而今,仍愿为救我这一个熟识之后而几番点化相保,这么些事里你何曾从中受过半分犒赏回馈……皆是自损无妄之为,知情人或许要责你叛国无义,我却知晓这其中若无此前十分磨折覆痛,便没有今日三分痛上加痛。
      只是这些都不能说。
      “……你刚刚说认我做兄弟,”付尘顺口接上个理由,挑起几分浅淡的笑意,“自然就是我的亲人。”
      亲人。
      又轮到宗政羲因言呼吸陡窒,第一次因为不知如何言语而被逼至沉默。
      付尘也愣住了,抬手摸了把脸,他刚刚是下意识地在笑?莫名地,心里一阵烦乱,原本混沌的脑子好似又拧巴在一起。
      二人一同陷进无声。
      宗政羲看到青年不断变幻的脸色,从刚刚那一刻的心颤中苏醒,沉声道:“那你就听我的话,现在到床上,睡觉。”
      “啊?”
      付尘以为他听错了话,道,“你……让我现在睡觉?”
      宗政羲似乎是懒得再同他讲话,径直走到屋子仅有的一盏灯烛边,轻微不得闻的一点细声,蜡烛灭了,屋里又暗了大半,只是毕竟未至夜间,还有些淡白的光亮。
      付尘看着屋里仅有的一张床,立即道:“那你呢?”
      “我不睡。”
      付尘瞠目,宗政羲看了他一眼,斟酌了下字句,面上不容情道:“我用内力闭息休养,不妨碍正事。你想近想远都无干,起码先看看自己状况再说。”
      付尘一噎,在男人稍显冷漠的注视下躺上床,搭上被。多少年没有人管过他,骤然有个人这样命令,他只觉古怪而别扭,或许还有一点隐秘的新奇,他选择放纵自己跟着男人的指令行动。原本以为心中所想甚蕃,应当是同往常一样难以入眠,然而却在脑袋沾上硬枕的一刻,自周身传来彻底的松懈和踏实感,这种久违的难得令他眼眶一热,仓惶闭上双目。
      太阳穴间嘣嘣的鼓噪混沌也随着青年有节律的呼吸渐趋沉放下来。
      獠牙收掩,眉目安和。
      宗政羲转椅到床边,将膝上搁的裘衣抖了两下,一层灰哗哗地下落。他干脆掀了个面,铺在那床棉布被子上面,注意到青年此刻少见的安静颜色,手间动作一停,有什么东西在心头抓挠一把。
      “傻子,”宗政羲低声道,似嘲似叹,“有衣服路上不会穿……”
      他再将被子连带着裘衣向青年脖颈边上提了提,一边顺势搭上青年露在被外的一节手腕,须臾,眼光闪了闪,原本平淡的目色骤然冷降下来。
      宗政羲指尖下意识用上了些力道,也不顾床上人是真睡还是装睡,沉声道:“染了风寒还敢喝酒?”
      他这才醒觉方才青年面上不正常的红色也不全然是酒液所致,酒水确有御寒功效,但病中贸饮不过是在身体虚弱时以毒攻毒,于周身经络循环更是有害无利,无异于自损根基。
      宗政羲面色阴沉,方才他那一言既出,他立即能感受到青年呼吸有轻微的延滞,心中犹豫刹那,仍是没有出言戳穿他。
      他望着青年眼皮悄悄滚动的动静,微微出了神,脑中骤然想起的是方才青年款带笑意的目色。他先前一直觉得这人同贾允于外形上无多相似之处,故而少有将二者模糊错认之时。唯独在方才那一眼中,几乎是复刻而来的熟悉眼波,霎叫他心思翻狂。
      贾允容色一向温厚宽言,而这青年却不同。自他同他相识起便能感到其瞳孔暗处的凶煞戾气,只是掩藏得深,常在动过刀枪之时才能初现端倪,自到了胡羌之后,这股子险劲露出不少,却还是被抑着。
      看似是截然不同的两种观感,却汇聚为相同的坦荡正视,哪怕这人从前在军中扮作温吞怯懦的模样,但横刀劈刃时眼中划过的明澈坚毅是如何都藏不住的。
      如何都藏不住。
      宗政羲阖眼闭息,手掌暗自压紧了青年穴位,至阳真气自相贯入,血液流荡,脉管畅阻一一通进,热流运转不绝。

      “殿下从军已近七年了,苦守边境不易,今岁冬日风雪酷寒,尤甚于往。何不回京看看,热闹之余,也好同挂念已久的亲人团圆。”来人褪了战衣,不过一身寻常短褐,面容谦和。
      “我挂念的人不在了,挂念我的自然也没了。”
      “呵,殿下记错了,还有一个呢。”
      “……日日得见之人,自然无需挂念。”
      “哦?那算是什么人?”
      “不晓得……应当……且在亲人之上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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