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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第八五回 ...

  •   第八五回-焚黄告老谒访山庄,见机起意助得便宜
      冯儒在官署熬至深夜,街巷打更声起,方才强忍着困倦返回家宅。
      一入府门,守卫的下人提着灯便迎了上来,道:“大人,您可算回来了,今日白天又是一群人堵在房门口寻衅滋事呢……”
      “怎么?”冯儒道,“他们今日动起手了?”
      “……那倒没有,只是这群人沿途骂骂咧咧,扰了附近的邻家过路的歇息,这一连几日,总归是影响不好。”下人道。
      “谅他们不敢做出什么出格的事,这时候让我抓住把柄了,便给他们找由头清理出去,” 冯儒冷道,“现下事务多,顾不及这头,他们若是过分了,你们也别多顾忌,直接拿棍棒给他们赶出去就是。”
      “是……可是大人,奴才琢磨着,那群人就为着当初争夺盐酒利益的旧账过来闹事,不也就是看着边关乱得厉害,想临了在趁机捞赚一笔,”下人低声道,“您这时候就算松一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们那临时的摊子开着,也无关大碍……”
      冯儒推开房门,闻言一顿:“你……是不是这两日私下收了他们的好处,这时候还帮着他们说话。”
      “不敢……奴才不敢呐,”下人一瑟缩,忙道,“奴才也是想让大人您宽宽心,整日宅子外头不安宁,也扰您的心呐。”
      “先前的诏令已下,这件事没什么可商量的余地,”冯儒肃道,“一人破令,余众只会跟随蹈其覆辙,不能破这个先例。”
      下人喏喏而应。
      冯儒心感倦怠,打发他下去了,一边又走到桌旁点灯。
      “一人破令,众人随之。可若一人守令,那人不就成了众人的靶心了吗?”
      身后一道苍哑的声音响起,惊得冯儒手边簇着的火心一抖。
      屋中光亮渐起,他回头,正看到青年扯下面巾,抱拳一致礼:“大人,私闯宅邸,实为我之过,请大人降罪。”
      冯儒惊得一时难言,几步远的这青年雪丝散肩,目色疏淡,惟有颊上横面一道长疤迥迥生威,还如当时一般模样。
      “你怎地在此?”他当初在赤甲亲卫回朝时还特地遣人去打听过,已经确定他出现在军营登录的殒战名册上了,却不想这个时候又突然出现。
      “此事说来话长……”付尘挑挑拣拣,大致将陷计流亡之事说出,却避开了在胡地筹谋的事项。
      “倪从文设计陷害?”冯儒拧眉,“他为何要如此?”
      付尘没打算瞒他,却又不知如何启齿:“……大人,先前有一事,是我错了。”
      冯儒疑惑目光扫来,他强顶着那股荒诞不经的造化赐命,僵着唇边浅笑,道:“当初倪从文以谢芝之子身份告明,实则为利用之意。我生父,另有其人。”
      闻者双目睁大,没想到还能有这等事。
      付尘自顾自道:“这下,的确为我毁坏了谢大人清誉。付尘当日言之凿凿,今日需向大人请罪。”
      冯儒缓慢跌坐在椅上,脑中还在理着思绪,深夜的那股子疲惫此时皆被心底震动取代。
      “……你这嗓子?”他怔怔问。
      “行战多有劳伤,不妨事。”
      若真如青年所述,那倪从文毒辣心肠可谓罔绝人伦,冯儒抬眼道:“倪从文竟能干出这等事?”
      “大人,您在朝中同倪从文共事多年,相识也非一人。他日常作为难道同您一般坦荡无差吗?”付尘道,“付尘不信大人没有一丝的怀疑防备。”
      冯儒心认此话:“可……同是读书仕进,我也没想到他能做这么绝的事……”
      “世人中能如大人般表里若一才是少见,读书人浸淫礼义道德愈久,便愈发将权欲恶念滋长在心,”青年侧首凝目,谢芝字迹依旧悬于屋中,此时重见,倒又是一番心境,“善不敌恶,反其道而行之者,无所归处。”
      冯儒听出话中些许隐秘意味:“倪从文所求,难不成……”
      “依其现今行径,大人难道猜度不到?”付尘道,“并且,他私交姜华,已外通蛮敌。”
      “什么!”冯儒惊坐起,“这是从何说起?”
      “大人,自希圣三十年煜王罹疾卸职到如今,中途蛮人几次隔靴搔痒,领兵扰边却无大动作,而现下通胡联攻,一来便夺下北方大部分城池,势如破竹之势全然不同于从前,这一步步,显然都是谋划好的,”付尘定声道,“而赤甲军中自主将到佐领辅军,死散遣亡,新兵选入,乃至唐阑一介新兵而今统领万军,其缘由为何路人皆知。就此种种,皆始于军内早便有内奸作祟,侵蚀军伍。”
      “大人,付尘身在军中,亲历诸事,自可辨别真假。这一次,我可向大人保证所言句句属实。”
      “错过一次的事,不会再错了。”
      冯儒细细闻言,沉默许久,方才道:“可现下于我,却是无证言可揭露于廷。”
      付尘心叹,又道:“大人,您还不明白吗?现在外患已然逼近,时时有渡河南下的风险。倪从文大权独揽,您这时候揭发检举他,不仅无济于事,反而是置自身于险境。”
      “那我当如何?”冯儒悲叹,“要我冷眼旁观着燕国江山覆灭……你想要我如此做吗?”
      付尘垂眼,诚心道:“依我本意,并不愿大人做那独自守令的一人。”
      冯儒闭眼。
      付尘接着道:“我今日越墙而来时看到了大人宅外闹事的那群人,背后就是京中富户袁氏撺掇着兴事。若说当时上表启策的人本是金铎,而今他走了,就把这参言之过放在您身上。可起先提出创见的也不是您本意,那是谁诱拐着您做着出头之人?”
      “倪从文明褒实贬,现在的枢密院也不过是操劳后方军务的虚职,敛财聚用的苦劳事让您站出来,而他手里可间接掌握着调动人手的兵权。如果您不能及时脱身,迟早是同旁人一般做了挡箭的牌子。”
      “付尘知晓大人不是倚名重利之人,只是心中过不了弃路旁观的坎儿。但事到如今,大人已经不可改动大势了。”
      青年说的都是实话,可恶便也可恶在冯儒没有一句能够反驳。
      “……那你现今死里逃生,又是回来作甚?”他疲倦问道。
      付尘自然也无法将这筹谋事和盘托出,只道:“军中早已将我除名,再回军,无非是让他在寻法子重来一遍,我也懒得给他们再出什么难题。现下,只希望动荡之中,不要再牵扯更多无辜之人。”
      “起码,大人要知晓,倪从文就是这等兔死狗烹、过河拆桥之人,”付尘循循善诱,“大人在其中甘愿扮演这样的角色,来日的后果,只能是徒害无益。”
      “……你方才说得也没错,”冯儒终于道,“我对倪从文也并非自始没有防备心,但只要其不为作乱事,总比阉党横行于朝强上几分。”
      付尘无声冷笑。
      “如今朝廷上倪从文只手遮天,姜华仍旧参涉政事,我多次生疑发问,却从未想过倪从文身为老师半子遗亲,能公然违逆老师主张,”冯儒叹息,“既然这样……也罢,明日我便称病辞官,卸职了结这桩桩件件罢。”
      付尘倒不想他决定得如此干脆,反愣道:“大人果真愿意现在就抛下京内一切、返乡归家?”
      “事实上我亦早有此意,只是国难当头总归不愿做那逃兵,”冯儒泄气道,“听你方才一席话,教我更生无力罢了。我自认为在朝中多年不肯松懈一时,未曾想最后还是落下这样的结果,于朝内外,没改变半分。”
      “这不是大人之过,”付尘道,“煜王殿下当初在军中说过,独木难支将倾大厦,人有不能为,知己所能才是适宜。”
      冯儒低叹:“你这番说,也算减轻我心内愧怍,只不知老师在天上看到,又该作何评断了……”
      此言一出,付尘蓦地想到先前倪从文说贾允暗中谋害谢芝之事,他现下自然相信其父为人,倪从文当时言说也不过仅为一面之词,他复仇心切,后来也未细究证据。现下而看,只不知倪从文究竟是刻意编了一套说辞蒙骗,抑或是此事他本就参与其中,才能说的这么细致……
      付尘暗自抬眸瞥了眼冯儒,此事既无确凿证据,他也不愿直接笃定言说。何况仅凭倪从文现下所作所为,已足以触犯冯儒底线。
      “大人卸了职,要往何处去?返回故里旧居吗?”
      “……前年得知我家中老母因病离世,消息传来时已经殡天归去,尚未来得及赶上最后一面,”冯儒声音喑哑,“惭愧我这不孝儿孙,死前未得送终,死后未添后嗣,当真也无颜面于来日再见她老人家。”
      “节哀。”青年垂首道。
      这句句言言,又何尝不是正敲在他脊梁骨之上。
      怙恃失痛,纵是一生憾恨,何能挽回半分。
      “家中老宅无人,我赏给了家中下人,让他们抵当了银两当作这些年尽心侍奉的赏赐,”冯儒道,“我不打算再回去了。前两日有个已经辞官的僚属送信来邀我前去其家躲避风头,我当时扔在一边没搭理,现在看看,倒可以前去一会,回头再琢磨着来日事。”
      “在何处?”付尘追问。
      “绛州城外的秋暝山庄,背靠岭地中的一大块茶田,是个好地方。”冯儒道。
      不知为何,付尘觉得他的语气有一点微妙,只道:“沿途为防不测,我送大人车驾过去。”
      冯儒没有想到这点,道:“这时候辞官归田,还有人来赶尽杀绝不成?”
      “以防万一。”
      冯儒只得草草应下,通宵未眠,赶写了一长折奏文禀明实情,并将公务杂事又理写清楚。
      曦光透窗,吹淡了将熄的夜烛。
      待他起身整衣时,方才留意到青年同样在墙沿站了一宿,分毫不动地。冯儒上前道:“怎么不坐下歇一会儿?”
      付尘淡笑道:“大人现下要去上朝了?”
      “……是,”冯儒趁着夜时,亦反复将此事思索了许久,摒除起先那一时的冲动,他依旧是感觉疲意深了,“一会儿我吩咐下人送来些吃食,去东厢先补补眠。”
      实在是这青年脸色白得骇人,再配上苍发倦目,腰间悬刀,总显着一副杀伐的狰狞气来。同当时与他初见相较,总有许多不能仅仅归结于外表上的气质变化。
      “大人不再同我计较谢大人的事了?”付尘道,“知道这事的并不多,除了倪从文那边,便只有大人您了,当初言语多有无遮拦处,还匆忙折腾您一番。”
      “行了,此事过去便罢,”冯儒也不愿再重提,“不是你存心之过,无甚可再追究的。”
      付尘垂目不言,待其走后,也听从其言转去了厢房。
      接下来几日,冯儒自请辞官归家之事在朝中惊起一阵不大不小的波浪。因其以痼疾发作、回家告墓为由,太子只得允其言奏。之中有倪从文私下探问几回,冯儒也照常拿言搪塞,前者虽心生犹疑,却也捺不住冯儒去意已决,便草草作罢。而这空悬之位,自然是顺理成章地再替换为相府优客。外患临门,也少有人过多追究此事,无非是看作冯儒迫于丞相威压,自知结果,在众人面前又演的一出过场戏罢了。
      打点好京中余下事,冯儒便乘了马车东行,又听从付尘建议雇了兵卫防守沿途暗中护送,一行人自京郊启程。
      也便是在这离京之时,冯儒才刚刚发现,自己于京城为宦数载,临到离别时,也无多可真正留恋的人事。
      官场上表面情义者居多,势落时拜高踩低的更不在少数。他这一走,多有人疑心是这昔日同门因分歧反目,最后落得冯儒见机退隐的下场,因而也没有不知趣的专去触倪从文的霉头,大多避之不及。
      若说特殊的,也便是尚书省的邵潜特地给这昔日一府同僚送来的行路银两。此时冯儒也无心再纠结其虚心真意,只照其往日行径,估摸着这银钱来处未必干净,故而吩咐了下人待其走后再原府送回,概不收受。
      秋暝山庄前临湖,背负田,紧挨着黔南这块膏腴之地,风景秀丽。
      日光晴好,田稻新鲜。
      庄前站着十多个伙计,见人来,随即上前帮忙领人下马,牵车打杂,忙忙活活的。
      付尘见人安然抵达山庄,心下稍安,朝冯儒道:“大人,若无别的交待,暂且就此别过罢。”
      冯儒停下步子,道:“你还有急事要做?一路上你没歇着,不若先跟着我进去休息一日,改时再回。”
      付尘正要辞言,忽听得一声打断:“付小校尉一路辛苦,何不在鄙庄内饮了初夏新茶再回?”
      他下意识一僵,得亏这里并无牵扯朝政之人,不然此话一出,可算是要惹得一番麻烦。
      付尘同冯儒一同回首,只见一众伙计里头又迈出一行人,为首者是个熟面,当日山道上放过一马的金铎。
      两边跟随侍从开道,这出行阵仗堪比皇帝临门。
      付尘面色难堪,一时不知如何相语,侧首看冯儒,也是一副尴尬模样,他方才知道前些日他面上那股说不清的微妙神情为何意。
      “……金大人好大的阵势,不知道的还以为特地出来发威呢。”冯儒言语不客气,显然也没料到这场景。
      “冯兄误会了,这不是提前得了信你要过来,我就特地吩咐了底下人在山庄里头打点好,方才相迎,而今之时,还论说甚么阵势不阵势的呢,”金铎笑道,“冯兄也不必再称‘大人’了,如今卸职一身轻,直呼我的名字也便罢……”
      付尘心下讶异,这边悄声对冯儒道:“大人不是不喜阉宦……怎么同他有往来?”
      “……说来话长。”冯儒低言。
      “我今日还为冯兄备了一礼,”金铎挑眉道,“听说冯兄今日要过来,我这里有位冯兄的故旧,特地也赶来相迎。”
      冯儒不自主地随其视线而望,右边侍从中一人上前两步,宽巾缚带的书生模样,又褪却年轻人的莽撞张狂,自成一派儒俊风流。
      冯儒面色一下子沉了下来,强忍着转身而去的冲动,沉声道:“这是甚么意思?”
      未及金铎答言,韩怀瑾唇角噙忧,苦笑道:“伯庸,你不必嫌我,即便你同我绝交隔情,现下起码也应当能同常人一般来往。”
      “我只是不知,你之前辞官后竟到了这边,”冯儒冷笑,“也难怪,依你趋势避祸的本事,自然能在这偌大燕国之内寻一处清净地。”
      韩怀瑾神情僵硬无言,付尘在一旁都看出不寻常来,这时只听金铎圆场道:“哎,大家都杵在这庄子门口像甚么话,咱们都进去慢慢说。你们几个,把来客的行李包袱都置办好了,可别弄丢了东西。”
      招呼完那一群下手,金铎亲自领着他们一众进入庄寨。
      冯儒面色阴沉,同金铎走在头首,韩怀瑾则落在后面,付尘不尴不尬地跟在冯儒侧边,忽闻金铎语带笑意:“还未有机会当面朝付小校尉言谢当日手下留情之恩,这次既然过来,可要好好在此待上一阵。”
      “‘付校尉’已于蛮战牺牲,金大人就莫要再言提此名头了。”
      付尘此时一见金铎,脑中所想皆是贾允事。想来其同贾允生前交好,连带着起先的嫌恶此时也消隐几分,又道:“当日多有不敬,实为我年轻鲁莽,万望大人莫记在心上。”
      金铎惊讶挑眉,不过多时未见,青年这忽然服软的态度反倒教他一愣。这人于军中状况也只是大致听说,难道历经一回生死,便懂得迂回认输了?
      他打量般地朝侧旁扫视一圈,随即坦然笑道:“看来人随事变,付小兄弟而今也是历难再生、脱胎换骨了……”
      金铎同贾允不同,身为文宦的言语习气仍旧令人别扭。付尘只颔首,不搭他的话。
      韩怀瑾跟在后,闻言朝前方大步而行的冯儒看了眼,一时又有怯意。
      此时近午,金铎着人已在湖心亭中大摆宴席,琼浆玉露,鲈鱼蟹羹,应有尽有。
      待其一行准备用膳时,韩怀瑾在后朝金铎道:“金兄,今晨早膳用得多些,这时候我就先不去了。”
      金铎停步,挑眉未言,侧首看着冯儒,言语却是对着韩怀瑾说的:“这……不若只来尝尝佳酿也是好的……”
      一时间,众人目光聚在冯儒身上。
      他半侧首,下颌僵硬道:“……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
      韩怀瑾眸光一跳,不是滋味地听言跟上。
      湖心亭内夏风柔暖,帘帐旁琴女奏乐伴景,只闻见莲叶接天,无穷碧光,荷花映日,别样鲜红。
      金铎有意让这二人坐在一起,自己自然也就挨着付尘落坐,也是有心再探探这青年口风。
      他亲自给付尘斟了一杯美酒,笑道:“付小兄弟,我可是打心眼儿里的怵你,你可知道为什么?”
      付尘言谢而接,答道:“因为我曾经恃武凌威、剑指大人?”
      金铎摇摇头,这两年身体滋养的愈发丰润,脸上横肉却是紧实不少,随其笑意牵动而起:“不,付小兄弟,你是个亡命之徒,任何对这尘世尚还心有眷恋的人,都最怕你这般的人。”
      付尘啜饮一口酒液,醇厚浓辛,果然滋味妙绝,比帝京城内掺水的官酒不知要好上多少分。
      临行前他可要带回去几盅给男人尝尝,他心道。
      “这句话说得也没错,只是说的是从前,”付尘道,“今时不同往日,现在的我,也怕亡命徒。”
      “这么说,付小兄弟现在已经大不同前了?”金铎问。
      付尘笑笑:“或许是发觉世上也并非全无留恋事……只可惜岁朝有终,不敢怠慢,也不愿辜负。”
      “人生一世,对得起自己才是正行,一味将别人的担负架在自己身上,除了自添忧恼,还能得甚么益处?”金铎笑道,“何况别人也未必领情,许多俗事归根结底不过就是顾影自怜、自说自话罢了。倒不如随着天地自然,啜风饮露,有这满享的痛快……”
      付尘摇摇头,满饮了一杯,沉默不言。
      碍于那边两人在场,有关先前行刺过往之事也未肯深谈,毕竟金铎也揣度不完全冯儒现下对倪从文的态度,也就不当面戳这个事端。
      宴饮于柳歌声中毕,付尘起身朝金铎道:“金大人,可否再单独一叙?”
      “正有此意,”金铎同起身朝冯、韩二人笑道,“两位仁兄贵客既然也是多时未见,我就不多打扰了,山庄内各处景致皆可供二位赏玩,冯兄初来,可要好好游观一番。”
      那两人于餐用时相互言说许久,此刻神情显是缓和不少,韩怀瑾抿唇道:“有劳。”
      金铎笑辞,这边付尘朝冯儒颔首致一礼,而后紧随金铎沿廊道而行。
      合抱回廊架设于湖畔草野,远处山岭碧绿,花树香袭,风清鸟唳,自然景致美至极处。
      付尘叹仰金铎懂得享受,不自觉间将心中话说出。
      金铎听到青年喃语,笑道:“这年纪大了,当然偏爱这自然之景。山庄里头跟随的都是当初我身边的亲信余众,虽说大多已无家眷亲属,可脱下花翎冠帽,聚在一起,大家都是相同一般的嘛……”
      从前因心中芥蒂,付尘自始便把宦官太监当作为乱的祸根,即便晓得其中大多是求讨生路的贫家子,也极少施及怜悯同情。仇恨嫉恶皆是蔽人眼目的好手段,倪从文自当是能够巧妙运用、融会贯通的高手,也因而能将他困在其中久未脱身。
      “冒昧相询,不知金大人如何跟冯大人攀起的交情?据我所知,冯大人一贯是原则坚固,不肯轻易妥协的人。”付尘道。
      “其实也并非有甚么过命的深厚之谊,只是当初我临辞官之时,姜华预准捅我的旧事,拿当初枢密院的军费支用做文章,只是有些东西时间长了,一时半刻业已辨不清真假究竟如何,”金铎道,“冯大人当初也只是出于立场原因,顺手帮扶,想必他那时已经察觉出些许不对劲来,不过在几年前官营酒盐铸铁时,我恰好和冯大人的主张不谋而合,一来二去的,也就有了些顺手相帮的情分在。”
      “这次邀冯大人过来躲躲风头本也为一时起意,原想着依冯兄日常作风个性,自是不愿来的,倒也没想到他竟真的过来了……”
      付尘道:“金大人想要躲避风头,可外患临门,随时都有外敌进犯的危险,怎么能坐得安稳?”
      金铎浑不在意地笑了笑:“寻欢行乐能在一时便享一时,何须操心那么多?胡人和蛮人在江北如何闹我也不是不知晓,可我有能做甚么呢?”
      说着,声音低下去几许,道:“提督当年倒是一腔平戎志,可结果又如何呢?敌得了前方来的明枪、可敌得了后备窜出的暗箭吗?”
      他暗瞥了青年一眼,闻言一副僵冷的模样。
      二人各自心知往事,此时沉默着进了一处竹木楼馆。
      金铎在门沿朝身后随侍诸人道:“你们就不必进来伺候了,都去外头守着……也别跑远了,一会儿有事还随时唤你们。”
      侍从们晓意,躬身应了声。
      金铎将青年领进屋内就座,率先出言道:“……既然适才是付兄弟你主动要来私叙,不如就在此说个清楚。”
      留青年进来,更多是为暗中试探倪从文意。反正眼下在他的地盘,青年赤手空拳的,也掀不出什么风浪,金铎心道。
      付尘直视他双目,缓慢吐字:“大人难道不知‘付尘’此人此名已除去军籍,无在人世?”
      “那你如今……”
      “我现在用的是本名。”
      “哦?”
      金铎没摸清他言语意味,但见这青年面色幽深难测,配着颊上蜈蚣暗印硬是显露出诡异感来,他心神一颤,听这青年简短道:“贾晟。”
      金铎眯眼,心中迟疑,又不敢自己多想,便直接问道:“这是何意?”
      “大人不觉得这姓氏熟悉吗?”青年漠然道。
      “……是,熟悉,”金铎转手摇了摇扇,列举道,“我印象当中的,前年告老的提举常平使贾方伯,御史台佐贰贾习恭……还有便是绛州城中有一掾官叫贾——”
      “大人是不是漏了个最为熟悉的?”付尘打断他,“这个时候何必再装傻……还是大人以为我在同您开玩笑。”
      金铎合上扇,眼中划过精光,道:“你想让我相信甚么?相信你一个倪从文手底下的军贼,还同太监有什么亲缘牵扯不成?这话说出去岂不可笑。难道提督入土两年,地上的人还不愿让他安生?”
      “我自幼衣中缝一生父手迹,其上印鉴字形我不会记错,同我在贾允奏表中所见相同。”
      “倪从文派手下人夺我性命,那人亲口承认前因。”
      “贾应之,便是我父。”付尘道。
      “没了?”金铎一挑眉,端详着青年神情,心中有了几层计较,口中所言却是,“就凭你这几句话,就让我信你提督二十多年前生了个儿子出来?未免太过可笑。况且我记得我同你讲过,他三十多年前便已为内侍跟随在陛下身边了,你这也对不上时间点呐……”
      其实,付尘还想说,自他初见贾允时,便觉得此人同他所见众多太监内侍迥然相异。若是血浓于水真有心血呼应,他也愿意相信自初见的无力酸涩到而后的恍惚犹豫,都是这般情肠牵系作祟。
      但金铎所驳言语也的确为他无法解释之处,何况现下只是口头的一面之词,他也不认为真能有多少信服力。
      “信与不信由你,”付尘疲惫道,“我是有其他事寻你相商,这个你若不信也就作罢。”
      “莫急,”金铎还未想就此事放过他,“那我现在问你,提督的死跟你有没有干系?”
      “自我误信倪从文之始,便已脱不掉干系了……当日战中若我肯咬牙坚持,或许可挡下那击,”付尘道,“此事不必大人动手,三年之内,待他事了,我自会以死谢罪。”
      青年这认真决绝的语气真教金铎也是一愣,他轻轻敲了敲玉骨扇柄,道:“你娘……”
      他顿了一下,思及青年身世,接道:“你娘有甚么喜欢的东西吗?”
      青年目陷回忆,轻声道:“……娘亲当年带着我在边县做工,喜欢在浣衣之余带我到溪边游乐,她喜欢花草,喜欢鸟雀。她不似寻常家妇怯惧蛇蝎,还喜欢跟我讲昆虫鱼兽的故事。她喜欢红日,喜欢日光,无论晨曦还是暮霞,无论朝晖还是落日,每在此时,都是她最为怡然欣喜的时候……”
      付尘哑声笑了笑:“也只在那时,她才会偶尔同我讲讲我爹的事,只是从不告诉我他姓甚名谁,也从不想着带我去寻他。后来时间长了,我也就断了起初的念想,现在想想,当时应该追着她问个清楚明白的,起码省得了后来这许多事。”
      “那你娘口中的你爹,是什么样的人?”
      付尘摇摇首:“她只说过他是一京城贵人,教过她燕地的文墨事……还有一不寻常的怪能,可直视正午最强的烈日。”
      他忽地想起男人曾对他说过贾允亦有此能,许是一证:“我听闻提督也有这个偏能,大人您可知晓?”
      “不知道,”金铎坦白道,“你在哪听说的?”
      付尘黯然,咕哝几声糊弄过去。
      金铎又沉默将他打量了他许久,方道:
      “行,你说的,我信了。”
      付尘不免诧异朝他望去,后者又问:“现下多少人知道此事?冯儒晓得吗?”
      “他不知道,我没同他说,”付尘艰涩道,“除了你我心知外……便只有倪从文那边人了。”
      “依倪老贼的性子,肯定不会拿他自己圆的谎声张……行了,”金铎上前拍了下青年肩膀,笑了笑,“无论你是何人现下也都不重要了,想干什么,来说说罢。”
      付尘心道一声干脆,这宫中打磨许久的老狐狸个个都是精怪般的人物。
      “我要偷渡兵马到黔川。”
      青年直言了结,全似谈论家常闲话一般寻常,这坦荡的态度正该叫金铎错愕片刻,旋即道:“外间已经动荡至此,你还想在这头搀和一脚?能耐不小呐……你这么折腾为的是甚么?”
      “我爹为国冤死,自该给他一个交待。”
      “嚯,这话新鲜,”金铎一把抖开扇面,半嘲道,“燕国的土地江山可还不是他倪从文的,你现在想领着兵马和外族一起把燕国搞乱了,结果还要打着提督的名头,是不是牵强了点儿……这可是提督半生效忠的宗政家天下,你若是为了私心,且不必这样说……或者你压根是搞错了方法。”
      “倪从文暗合姜华私通蛮军,大人难道不知晓?”
      付尘看着金铎顷刻僵硬的面色,冷声道:“倪从文于朝堂挟制太子控权,于外,又行此开门揖盗之举,所求为何,眼见即明。大人倒是给我讲讲,还有什么更好的主意?”
      这下真把金铎说愣了,他脑子转悠了好久,才接上话:“……你何来的人马?”
      “义军匪众,赤眉余孽,还有不堪苦役的农民百姓,”付尘缓慢道,“于他们而言,较之干坐等死,但凡有一丝抗争的活机,都是势必要去争取的。”
      “你这兵马有多少人?”金铎道,“我可以坦白讲,五千八千的,我这边可以给你兜底照应着,若是两三万的人数,你可避不过江东那处的耳目。”
      “五千,”付尘道,“不会驻留多时。”
      “行,黔川东头有块岭地,你们扎营扎在里头也不会有更多人知晓,”金铎道,“这时候也没人顾及到山里头寻人察物的……”
      “若是可能,尽量寻个跟大人这秋暝山庄临靠得近的地方,”付尘道,“我今日驾马来时,看到这秋暝山庄之前数百亩田地村居寥寥,敢问可是大人这边的田产?”
      “……好小子,打这个主意,”金铎当即晓得他的意图,笑斥一声,却无怒意,“你是何时想出的这等目的?若你不跟着冯儒过来,你又打算怎么做?”
      “没有大人帮扶,那就想其他办法。大不了推迟时间,等时机到了就速战速决。”付尘道。
      “反正我这田庄的粮食也不愿缴到朝廷,你若要取尽管取走,”金铎笑道,“毕竟你这臭小子若是真带着兵在收拾朝廷军之前先拿武力攻到我这儿,我也无力抵抗呐……”
      “大人所言正对我意。”青年浅浅勾唇。
      “可我现下有一疑问,你当初对我防备至极,差点儿还没把我一刀毙命,即便那时有层层误解,我也不信你就敢轻易地放心跟我讲这些?”青年当初警惕心有多强,他可没忘。他宁肯相信青年直接杀了他灭口,也难置信他直接这般实言相求。
      “大人手中现下除了田亩千金,还有什么实质性的筹码吗?”付尘道,“当初大人是被迫辞官的,至于后来姜华给出的那物证中有几分真假,大人心知肚明。秋暝山庄这么大的田产,这么美的景致,若大人在此处行什么检举之事,只不知是不是贼喊捉贼了?”
      “你在威胁我?”金铎浅笑摇扇,啧啧称奇,“你这求人的姿态未免也太高了些,小兄弟。”
      “我没在求你,”付尘冷淡道,“从我说出来开始,大人就没有别的选择。”
      金铎两颊的横肉都挤在一起,咧唇笑叹:“你可要比提督干脆狠戾多了……”
      青年同他上次见时,已经大不相同。只对这一天性属狼的崽子,他着实施展不了多少本事,真也是一物降一物。
      “我爹是耿忠之人,可我不是,”付尘道,“世道只容世道能容之人,没法对任何人掉以轻心。”
      “……你说得对,一点儿不错,”金铎两眉上提,额皮卷在一起,低睨着石砖,“若是为了活着,既没必要轻付真心,也没必要同自己过不去。”
      “我可不是为了活着。”
      金铎没搭话,付尘走到门前,敞开屋门,外方一众小厮下人堵于庭内。
      他眯眼远望炽日,声音嘶哑:“听凭私心,是因我信我爹,才肯信你。”
      “我若不信你,就不会拿身世要事相告。现在屋外尽是大人手底下的人,只要将我绑了送到帝京相府大门外,照样可以来一出玉石俱焚。你会吗?”青年偏头睨他。
      金铎对上他冷峻目色,笑了笑:“……不会。”
      付尘抬步便走。
      “只是提督也有错信的时候,”金铎在后缓缓道,“不然如何会至如今?”
      青年步履陡停,回首看他,定声道:
      “他误信我一次,我不会再许他误信旁人。大人聪明,也别冒死犯我这个忌讳。”
      金铎笑着朝他摆摆手。
      然后同样转过身躯,面朝屋内凉寂,任凭门外日光铺散于衣,热烘烘地炙烤一片。冷热掺替,悲喜交加,诸般难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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