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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第八六回 ...

  •   第八六回-三秋一日甫回又别,双凫一雁相约月圆
      多日以来,赤甲军众同胡蛮联军僵持不下。金河中部急道蜿蜒,水面宽深,且濒至夏汛,胡蛮军众方不敢贸然自此强渡。而再往西行,待破了那黄岭关隘,便有余力自河道南渡,再来,便是直奔帝京城,打入燕宫。
      故而燕南诸城赤甲翊卫,皆得令遣去黄州一带支援边战。帝京城外军守空虚,连带着众人之心,一同受其牵扯惶惶,忧虑无依。
      燕廷上下仍为倪从文借太子之力揽权独大。尤其于皇帝及内廷中人尽数迁至汾瀛之后,倪从文更是免除跪拜礼节,单辟一椅于太子位旁,规制不减分毫。
      朝廷诸官皆道,若是不逢此外患告急,这燕国江山,怕已是要易姓而存了。只这当事者却并无半分着急匆忙之色,反趁此机清剿廷上官员。阉臣于朝稀零寥落,皇帝一走,更是向诸官予以警示,来日天子崩时,这朝廷上下合该由谁做主当家。
      “舅父的意思是,要再征粮食,粮食未足则籍民为兵?”太子蹙眉,“为何不直接从朝中官员平日薪俸中扣除?国库紧张,却也不至要到农民身上搜刮余粮。”
      “为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倪从文悠悠道,“诏令一旦下,收缴不足自有个中官员自己添补余缺,再不济也要增添兵伍,总比直接从这些官员身上割肉强上许多。殿下且得掂量着轻重。”
      当是时,太子布诏,责令各地官员再向田野百姓强征粮税人口,民间暗自生怨结愤。
      七日之后,边关来报,胡蛮联军分出一支兵马自西城渭州一带绕路而行,边将不察,现已过关斩将,沿雁落山东麓绕行。朝中群臣震怖,倪从文联合众官上表迁都,太子纳言,携群臣于暗中陆续南迁汾瀛。同时调集东城可用兵马前去支援,一时间僵持未决,那外族人也没讨到好处。

      夏雨方停,屋内空气潮湿。弓腰的内侍抬手抹了把薄汗,一团愁绪同里衣一同黏着于身,果真不自在。
      “你们主子说自己有主意,结果便是预备着听之任之,把整个燕国顺带连他自己也清个干净,”宗政羲沉声含怒,“这就是他躲着不来的缘故?”
      “主子没明说,但奴才揣摩着……也正是此意,”佟秀私下一向不卑不亢,可涉及此事也着实没了底气,实为太子所行一言难尽,“不瞒殿下,主子那头已经准备了禅位于倪相的诏书,且是盖过天子宝印的。内宫中几个年幼的皇子殿下也是预备循机遣至民间,免得来日给别人做了靶子……主子倒是说过,若是这样,起码也不是把江山败在了宗政氏名号下。”
      “胡闹,”宗政羲低斥,“便是脱身也不是这个脱法。”
      佟秀暗自抬眼瞥了下男人,只得窥见个黑黢黢的影子稳坐不动,转又垂目道:“殿下,主子说这样也是成全您一番筹划。”
      “成全?”宗政羲脸色意味不明,“成全我什么了?你倒是说说。”
      佟秀一个激灵,隔着一面屏风都能感到冷飕飕的寒意:“奴才不知……奴才以为,这是主子和殿下知道的事。”
      宗政羲也不顾他真晓得几分,道:“二弟不日要走,现在人都不亲自来,便知是没这个底气。你回去尽可告诉你主子,兄弟间做出这种牺牲我不稀罕,也深感不齿。我不信他是无心误会了我的意思。他无心做皇帝,可也不得此时此刻就预备撂挑子走人。凡事有始有终,若还肯听我一言,便听,若不愿听,现下也管制不得他。总归这败与不败都是他的事,只是到了将来,莫要将这罪责全部推诿到我身上。”
      “是,奴才必定将话送至。”
      宗政羲眉心微锁,思索片刻,又道:“邵潜知道你主子整日在私底下计划的事儿吗?”
      “应当……晓得大概,”佟秀道,“只是主子他有时也不全然听邵大人的话。”
      “把他叫来。”
      “这事……应该也瞒不住主子。”
      “你先把他叫过来,这个时间点他应当有余闲。”
      “是。”
      佟秀领命不敢耽搁,东宫那头给他记着时间点,太子身边离不了自己人,因而急忙出楼去官衙传讯。
      半个时辰后,邵潜踏着雨水匆匆而至,虽是多年显官膀大腰圆,但仍旧有文士的儒端气度来,行至屏风前恭恭敬敬告一谒礼:“殿下金安。”
      “不必拘礼,”宗政羲道,“来时佟秀可告诉你前因?”
      “臣大致闻说了,”邵潜道,“东宫处现下耳目众多,臣方才吩咐他回去守着了,殿下若有吩咐可随时朝臣言,也请殿下莫要介怀太子此时无可出宫来亲见。”
      这几句话立场鲜明,宗政羲哪里还不知他意,道:“礼节并非要紧,只是心疑你究竟是否清楚太子现今想法?”
      “臣大致知晓。”
      “那你的意思呢?”
      邵潜抬首道:“殿下,实话在前,臣于事上可向太子规劝进谏,可若论真正的决议之权仍在太子手上。”
      “依臣看,现今倪从文正是志得意满之时,太子欲行庄公事,任他多行不义,为来日降罪纠察时积攒过失,起码也无可厚非。现下倪从文联合着姜华的内侍省纵横朝野上下,若真要趁机此时生些大事也是不可能。”
      “我是怕他现在放得太多,来日就收不回来了,”宗政羲道,“你所说的一点儿错都没有,只是你若站在倪从文的位子上看,他现在手里握着实权,差的仅剩一个合理的名头。外患不息,罪过自然在名义掌权的太子身上,而他现下想要送佛送到西,连带着把这最后一步都给落实到名正言顺了,不管蛮人胡人那边怎样闹,我却不知,还有甚么翻身之地?”
      “他再如何厌倦权位,也不至于刚遇上外难就把皇位拱手想让罢……这可考虑过百姓军民如何想?我倒是没料及,在这上头,你竟也未劝阻?”
      邵潜答:“殿下,而今之难在于边战告急,倪从文有心趁着外乱之机在朝中揽权,可一旦外族人真的攻进来了,这权力于谁都是无干,枢密要事及赤甲中军都同倪从文有干系,哪怕先任其击退外敌,再论内政尚且不迟。”
      “何况我等私下也不是全无作为,朝中现下凡是同相府、同阉党有牵扯的,这手头都有着实质性的证据。”
      “哦?”宗政羲道,“作伪容易,真的东西可不好寻。”
      “俗污人自有脏办法对付,”邵潜道,“只是当下加紧的外患,殿下真无抵御法子吗?”
      “人死权殁,你倒是说我有何方?”宗政羲扯唇,道,“反倒是倪从文,事关他的前途大业,应当相信他有法子克难才是。”
      邵潜叹笑一声:“何时这言行间还要凭靠着对手本事高下了……说起来,殿下应当不是甘愿陷于被动之人。”
      “邵潜,你是身在局中,不窥全貌,”宗政羲点道,“倪从文又是疏通枢密院财权,又是纠集民间人丁赋税,他才是最怕错失机遇之人。若说你从前在朝为官数载,现下到了该识辨、该作为的时候,可就不能同原先一般一味搅混水了。”
      “殿下提点的是,”邵潜道,“有时这搅混水搅得多了,心思也有钝的时候。”
      “我且问你,来日假若太子真要弃绝皇位,你打算如何?扶持幼主,行今日倪从文所行之事,当下一个僭臣?”男人语气无波无澜,仍似谈及闲话。
      邵潜沉默轻叹,随即笑道:“……殿下若是我,该如何抉择?”
      “这难题似难却也不难,其解因人而异,”宗政羲道,“只要认清自己心中执念偏向,就不为两难。”
      “那殿下的答案呢?”邵潜硬要追问。
      “于我现在,”男人垂眸,右手隔着皮套拂落膝间看不见的尘灰,“则会选择弃置官位,任凭家国变迁,只从我私愿,伴心许之人。”
      煜王受陛下冷遇多年,又甘心戍边廿载却至今日半残无名之状,邵潜自是能咀嚼出几分其当下苦囿心境,可于他自己而言却是不同:“不瞒殿下,这些年多为避及祸端,也未少做那些个亏心缺德的事,自然也讨赏过名利富贵,锦绣佳肴。可若说当下真要再求索,也就是要完满起初应下的诺言,起码当是为了给这些年做过的错事寻的借口,也非要把他圆满了不成。”
      “你倒坦诚。”
      “半月前冯大人自请辞官,令臣私下恍惚了好些时候,”邵潜道,“这么多年过来,若说谢大人的学生当中,当属冯伯庸最为耿直倔强,未曾想会是他中途败下阵来,主动言退。”
      “他没有的,便是你的好处,”宗政羲道,“刚极易折,到哪都得碰壁受挫。”
      邵潜叹:“可臣从前却是最为仰羡这等人,身不得至,也是无法。”
      宗政羲不搭话,听任邵潜道几句真心言语。临辞时,他朝其道:“来日见了太子,且告诉他,有一分人事便竭尽一分,莫轻易灰了心。大燕气数如何我断定不了,但势必要比倪从文的阳寿长上一截。”
      邵潜告礼应下,又道:“殿下所言臣都记下了,只不知这迁都日程紧,殿下将有何打算?”
      “这个我自有打算,不必操心。”
      “是,”邵潜道,“若殿下有何不便处,即时来找臣下,必定尽力相待。”
      “去罢。”
      邵潜自这偏处的驿馆下楼,登上街沿停靠的马车,扬长而去。
      其身影动作映在街边瓦舍旁听曲儿的一人眼中,那人见其走远,径自起身离了座位,仓促跨过街巷,进了同一处驿馆。
      象征性地敲了两下门,声音极轻。
      “进。”
      青年推门而入,男人正于桌边端详地图,此时抬眼过来。
      付尘躬身将那碍眼的屏风搬至墙角,一边寻了椅坐。数日未见,暗中细察着他脸色神情:“我方才过来时看到屋里有人,就在下头等着……那人是谁?殿下私下见他可靠吗?”
      “邵潜,聪明人,”宗政羲道,“其实就算旁人知晓我尚活着也无碍,这时候无人有这空闲顾及我。倒是你要提防着,倪从文各处的眼线暗探大多识得你,你若这时暗中露了身份,难免就有人揣度你的用心。”
      “我晓得。”
      “走了这么长时间,”宗政羲没忽略他面上风霜憔色,道,“是拐往别处去了?”
      付尘先将秋暝山庄中所遇之事托出,自绛州西行回返帝京,这接连半月来脚程未歇,中途打听到又有军队西处进犯,未及茶思,又特地去几处西城私下中打听了战况。
      “……跨山险过来的这支,是呼兰部领的胡人军队,现下在这西城边,吃了不少败仗,”付尘道,“反倒是唐阑在江北的军队被蛮军牵制着,这时候止了大动作。”
      宗政羲道:“依苻璇多疑之性,自然是要令胡人在头阵探路。且不管他同倪从文他们做了什么交易,一旦叫他咬上了肥肉,可是不会轻易撒口的。就且看将来倪从文是否被眼前功利迷了眼睛,能清醒几分。”
      “我怀疑,”付尘沉声道,“胡人现在到了燕南孤军奋战,而蛮军同正在顽抗的燕军也都在僵持着等这个时机,也就是倪从文现下也在琢磨等待的一个时机。”
      “你想去给他们添一把火?”宗政羲一眼看穿他所想。
      付尘抬眼反问:“殿下,若是燕人和蛮人二者之间让你选择,你会选哪个?”
      他脱口而问的同时心中却也有了答案,但他自私地想逼男人一把。
      他二人皆是燕蛮血统混杂各半之人,可他自幼跟随蛮族母亲远居漂泊于边城,于本土情谊上并未有何深厚的联系。但宗政羲则截然不同,出生于燕宫又为军将同蛮众对峙多年,于他心中的是家国责任,即便而今逢难,付尘不信、也不希望他会彻底忘却曾经的那些牵绊同骄傲。
      宗政羲沉默片刻,未直接回答:“你想从勒金调动胡军以呼兰诸部名义向燕北燕军挑起战端,进而破坏倪从文的计划?”
      “殿下睿智,”付尘道,“何况如殿下刚刚所言,苻璇本就有那份野心在,真是挑动起双方矛盾来也不过是顺水推舟的事,也没冤着他们半分。”
      “倪从文的动作会比你快。”宗政羲断定。
      “……他能进行到哪一步都无干,”青年语气掺和着疏狂的笃定,“反正结局不会改变。现在他登得越高,来日便跌得越惨。”
      付尘又道:“殿下,动荡一旦波及到渭南,帝京仍是明面上的靶心……我以为,殿下此时可先去秋暝山庄安置,先前聚拢的义军和狼主规训的精锐都在那边扎营,暂时不会有何危险。金铎虽是圆滑之人,但并非不懂正邪是非,我提前知会他,他那里有办法不泄露出去消息。”
      “不,”宗政羲道,“我随后跟着到汾瀛去。”
      付尘又要反诘,只听男人紧接着说道:“那两个结果,我都不选择。”
      “付尘,时至而今,没必要怀疑和试探我于此事上的坚持,你我之间,早该免掉这一步。”
      付尘心一颤,道:“我并非怀疑殿下用心,只是事到临头,我也不愿殿下做完全违背内心的事……现在牵强一分,将来回头,有可能就会后悔一分……”
      青年沙哑声音随脑袋一同垂下去:“……我不愿你走和我一般的路,你跟我,终究是不一样的……”
      为掩饰体貌的裹首乌巾裂了个口子,掉落几丝苍白无色的鬈发来。神思天游处,男人想到那处本该有三个发旋。他之前在山谷中时便留意到了这个特征,他从未告诉过青年,头上顶三个旋的人最为少见,脾气也最为倔强,这古人老话实没差错。
      宗政羲忍住了伸手过去的冲动,半阖眼道:“天下大势,分合兴替。燕廷上下腐朽衰微已是不可挽回,我一没那个力挽狂澜的本事,二也没有那份以德报怨的气度,只有顺势而为,尽早还百姓一个安定的人世。待燕国气数将尽之时,我唯一能行,不过是保全宫中几个弟弟全身而退,其余的,非我所能行。”
      “至若蛮人,”宗政羲道,“苻璇拥才寡德,不为良主。”
      感觉到青年动了动,但仍旧低着头,他又道:“我去汾瀛,等着你亲自领兵前来。”
      青年这才抬首,眼瞳迷离不定,声音却是坚定不移:
      “好。”
      “过来。”男人唤道。
      青年起身,依言上前。虽然这两年间食饮跟不上,但长期习武不辍,身量也有窜长,原本修长的体态增肌健骨,则愈发有武者强悍隐曝。单立于男人身前时,已有一股迫人的气势在。
      付尘右手一撩袍角,单膝跪于精钢轮椅边上,仰首道:“殿下。”
      宗政羲自一旁桌屉里取出一物,持于手中,而先又抬目于近处端凝一阵青年脸容——
      藏青衣色使得面目沉俊,眉尾至梢处越发细长,若是女子描画此眉则有玲珑妩媚的韵致,若搁在男子身上,便透现一番锋锐傲戾的不逊来。
      宗政羲敛眸,将手中物递送出:“这个予你。”
      付尘接过,是一张赤铜面具。
      “此去经战,尽可放开手脚。”
      这面在手中具沉甸甸的,并无过多纹饰。惟有眼眶上方翻起几圈的云状乱纹,黑铜镀银,恍若凶兽怒目,卷起的一圈圈眉心皱褶。
      他抬手抚过,心潮暗涌。转瞬一把解下头上半遮的乌巾,将面具戴上,白雪层层,流瀑于后。
      “……这是殿下从前于战场上用过的那个?”
      “当初那个,贾允使其随棺椁入了墓中。这个,是我着人照着原来样式做的。”
      青年低首动作间,方才还想虑着的发旋正好呈在眼前,宗政羲还是败给心上冲动,抬手覆于其上。
      青年身子一下子僵住了,没动。
      隔着面具,宗政羲看不到他脸上神情。他勾指捋了捋那苍色发丝,沉寂已久的心肠烘热起来,微微倾身凑近几分:“你晓得自己有三个发旋吗?”
      付尘就着他拢伸的手向前偏了偏上身,他不敢碰男人的腿,无处可放的双手只得勉强扒在轮椅边上的钢沿,姿势怪异:“……不知。”
      他又补道:“哪有人能自己看到自己头顶是什么,即便对旁人,也不会轻易低首示颈给别人。”
      须臾,耳畔又传来低沉音色:“发旋有福运顺遂之寓,有三个发旋的人原本罕见,多能于大难险途逢凶化吉。”
      付尘笑了笑,应和道:“好。”
      “陡径于末终为顺时,”宗政羲施力将他拢近了些,道,“付尘,该到了你赢的时候,你不会输。”
      面具下笑容渐落,付尘抿唇又应:“好。”
      男人未再出言,二人陷于静默。
      付尘直觉他应要主动开口说些什么,真到了事前,才发现自己真是这么笨嘴拙舌的。僵倚着许久,他启口道:“……下次相见,便为覆国倾城之时了。”
      “中秋之前,能回来吗?”
      付尘低眸,哑声道:“……殿下想要我中秋前回来吗?”
      此时距中秋月圆,不至四月之数。
      男人将手自其发顶滑至后颈,轻缓挑开因汗液黏着在颈上的缕缕鬈丝:“中秋之前赶回来,我许你一心愿。”
      吐息可闻,即便隔着冰凉的面具,也抵不住急剧攀升的温度。
      夏日炎炎,手心紧攥着的冷钢上已被挤出一层热汗,付尘颤巍巍地取下面具,湿热的眼瞳对上身侧人: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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