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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第八七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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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七回-李代桃僵敌阵生变,移花接木亲族循前
宗政羲原先预备着付尘走后便直奔汾瀛,后来又思及付尘临行前所言,赫胥猃同义军皆在秋暝山庄安置,便欲先赶往交待几事,顺带也正好避开帝京权贵浩荡南迁的风头。
他少有白日现身,自是将一贯逢难不惊的金铎都骇了半日,直跪在门前不敢动作。毕竟付尘一介兵卒身死有的是办法做假,可煜王身份贵重,当初是京城一众眼瞧着入了皇陵的,连贾允都亲验尸身。此时骤然出现,不管其背后有何想法,光是这死而复生的一出就足以教他惊恐难眠了。
“……起来罢。”宗政羲低睨下方人,道。
见金铎仍旧一副置若罔闻的模样,他又道:“此处多有未识我之人,你是生怕别人在此不晓得我是谁?”
金铎身躯震耸,连忙起身,示意身后一众让开了道路,亲自引着其人入了山庄。
“您尽可放心,这山庄里头的人都是从前臣在京中带过来的心腹,没有一个多嘴的人。若无要事,臣平日也都不令他们到别处乱跑……”金铎道,“朝中已经辞官归退的冯儒冯大人和韩怀瑾韩大人都在庄中,您可要先见一面?”
“不必,”宗政羲无意再重见旧人,道,“直接领我至义军处即可,我便不在庄内宿休了。”
金铎仍要劝:“义军尽是在庄外野地临时扎的营,只怕环境差了些。”
宗政羲淡道:“这山庄内环境如此之好,怪不得把金大人你都熏进忘怀乡了。不过几时未见,都已忘了我究竟是从何处来的人。”
“……不敢,自然不会忘。”金铎讪讪应道,这多时未见多的岂是时间,明明是人鬼间道,白日惊魂了。
四处无有闲杂人伴,金铎低声忐忑道:“殿下,您不是介怀我当初在提督殒后为保命辞官退隐罢?”
“人之常情,我怪你作甚,”宗政羲淡淡道,“金铎,你虽然不老实,但比起贾允,要更懂些世故分寸。自己应受的好好收着,不该拿的懂得放手,便已足够。这般年纪,也当无多欲求了。”
“殿下说的是。”金铎喏喏应声。
二人行于一荷塘侧旁的实木搭径,自峦顶降来的山风无别处的暑气,裹着凉爽的松枝林气同荷蕊花心的清浅萦香拂面而来,夏蝉时鸣不显聒噪,广野青绿不扰花香,当真是一片人间极景,妙不可言。
“往右处行。”金铎提醒道。
男人自转轮椅,行履缓慢,金铎不敢逾矩在前,只得半身落于其后指点方向。
缓步徐行,重压于心,看着四处相熟风貌,总也少了些赏景之意。
“……原来那付尘是殿下的人。”金铎此时方从惊怖情绪中走出,渐渐于心中串联起事情原委。
宗政羲不置可否,金铎转而接道:“那殿下也知晓他同倪从文那一众纠葛了?臣从前在军中疑心时尚还提醒过提督,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段旧事。当日他未将殿下事言出,臣还心有疑虑,若事先知晓这其中是您的安排,自然不必再费唇舌,定是听任吩咐,要臣将这秋暝山庄尽数奉上也是无所怨言。”
“不让他亲自过来言说一趟,你怎么晓得他的本事如何?”宗政羲道。
金铎失笑:“是,这小子本事是不小。从前不了解,也是轻瞧了他。”
“往后见他如见我,不用再生防备心。”
金铎知晓煜王同贾允交情非同寻常,此举也难免有追念旧人之意,便道:“臣知晓了。即使殿下不吩咐,臣也不敢怠慢他。斯人已逝,殿下珍重而今才是坦途。”
宗政羲微微蹙眉,未再言语。
待到了临时扎营,金铎身份毕竟有异,宗政羲便命他回去。这边长久未见,又同赫胥猃相议近况细情。
言谈至暮昏,晁二携一众弟兄自操训地归来,得知有谋士临此,本也无心前往,只是碍于赫胥猃意重,只得予以其面,率领了二三兄弟进帐相见。
晁二见这人虽然腿瘸困于轮椅,黑衣裹身严密怪异,但言谈端稳,字字精道,见闻广博,且不说废话虚语,举手投足之间自发一副武者独有的干练洒脱,不禁也有好感迸生。
过了饭食时辰,底下有兄弟提醒,后便嘱咐人将酒肉送至帐中。
趁此言歇片刻,宗政羲侧首淡视四周,忽瞄见一个熟悉物什,眸色一凝,忽出言道:“敢问那位兄弟腰上所负是何武器?”
那被点到的兵卒一愣,低首一看,答道:“……是弩。”
宗政羲眯眼,不动声色道:“依仇某寡见,这弩制似乎并非寻常燕弩规格。”
旁边晁二见状接言道:“这是我手下的从属里头,有一擅制兵械的匠工所制……燕国兵器铸造官府垄制,故而不敢声张,只得用自己人。”
晁二从那兵卒手中接过弩,递向宗政羲,道:“您既是懂得这些器件,不若帮忙看看可是有甚么差错?”
宗政羲于手中随意打量几眼,便抬眼道:“这大小上的确是有些误差,怕是会影响弩机性能,不知可否劳驾那位匠工出来一见,令仇某同其细言一番?”
晁二道:“那便等过了膳食,晚些我唤他进来一会。”
“有劳。”
几人一齐同帐内分食酒肉,大快朵颐。而后四下散去,宗政羲坐于原处未动,闭目歇神。直到又闻听有人掀帘入帐,这才抬眼看去。
来者年纪颇长,发须银白,衣着寻常百姓所穿短褐,但看其行止,不似身负武功之人。
心中有了大致判断,宗政羲率先道:“老丈请坐。”
“听闻足下对我所制弩机有异议,”这老匠工眼神自桌上弩转移至男人面上,同样也是一通打量,“不知有何见教?”
“谈不上指教之意,仇某并非长于制械,”宗政羲道,“只是看这弩机大小规制,似乎同我从前所见大有异处,心生惊奇,想冒昧探知您是如何考量出的这等弩样。”
“这个,是我结合着射程和便携配例自改的制样,”老匠工缓声道,“我打铁煅器这么多年,怎么会连这点儿本事都没有?足下忒轻看我了……”
“并无此意,”宗政羲道,“只是考虑着您半生的经验,当不会做甚么伪假之事……窃技盗艺,如何是本分。”
“足下年纪不小了,说话当谨慎才是,”匠工警告道,“怎么便成了我窃技了?没有实据的情况下可别胡言乱语。你这三两句话,砸的可是我大半辈子的招牌名誉。这弩制规格,就是我当场给你另摹制一副,也都是信手拈来。”
“仇某的意思是,”宗政羲道,“为工道义切记于心,不会为诈充之事。”
“……你这人套我话。”老匠工恍然醒转过来,面色微变,抬起下颌审视他。
这男人从头至尾危坐不动,言语有礼却疏离,似恭实倨,神敛气张。形貌气质皆非凡俗,说是胡军谋士却一副蛮人体征,势必是有来头的。
“老丈艺高人秀,定不是存心隐瞒后辈之人,”宗政羲道,“仇某这般说,也只想令老丈安下心来,不会声张胡言。”
“呵,不必这般激我,”老匠工冷笑道,“告诉你实情又如何?当初这图样的确是旁人给我看的,但在具体尺寸上,我也做了些许调整,也不能算是全然摹艺罢。”
宗政羲垂目瞥桌上弩,道:“身弦尺寸各减下五一,这发箭数照应也减下三支。只是这样难免违背了改制者提高性能的本意。”
“不错,”老匠工颔首,道,“但若于理论上强行添箭力施得通,真是结合到了木材择选,弦形粗细等细况,势必要留些余地出来方能制出可用之器。实际状况远不如图样那般理想精确。”
宗政羲沉吟片刻,道:“受教。”
老匠工思及他所言,转而又瞧他:“你……难不成当初那疤脸小子同你一伙的?”
既已坦白,宗政羲也道明实情:“他是我的人。”
老匠工嗤叹一声:“还真是何处不相逢……”
“听闻您当初有意追见绘图之人,现下异处偶逢,老丈有言便可直讲。”宗政羲道。
“当时多少报着些给其使绊子的意思,那年轻人武功不差,气势也凶悍得很,”老匠工道,“不过也的确对这绘图之人报些兴趣,当初给我瞧的那一沓图纸,光是连弩便绘了七样,唯独这意图清晰的很,所规制的尺寸皆是朝着材料性能的极致撑力所设,便也能看出几分外行来。”
宗政羲闻言并不羞窘,道:“请老丈指教。”
老匠工道:“便是我方才所说的,这图纸如同行战预划,而制械过程也就如同战场上对阵,一切瞬息万变的事都可归为材料、时辰、尺寸、气候,一旦有异状,不是直接放弃退兵,而是随机应变,定要把这块材料制成它能尽能使的最大程度上来,这已是极处。”
“在你派人给我送这图样之前,所有来我铺子里定制武械的都是告诉我名称用途,其余的尺寸均为我自己裁夺,像你这样直接给图纸限定的可不多。何况看你这式样,便知为杀人之用,且取巧迫切,硬要拿最少的料杀更多的人不成……”
“您所言有理。”宗政羲道。
老匠工回忆起前事,不禁又摇首笑道:“当初那小娃娃过来跟我说,这设计弩样的人非为杀人害命,而是行天常天道……那气势轩溢,若是换个场面,我还以为是何处的天子神相呐……”
宗政羲神情略动,道:“……老丈岂不知这海涛涡旋之中深浅难测,百兽齐喑,倘有一人以身试胆跃于其中,便是超于众人之外的异类。视象轮转,谁才是那迥异之人?”
“……一般人,你们都是一般的人,”老匠工摇首叹言,“现下也算了罢,既然时局如此,往后这军械之用,也可慢慢商议着磨制。晁二他们三个兄弟连其生父都与我相识,他们现在犯险举义,我也不会独弃他们而弃家保命。”
“往后辛劳老丈,”宗政羲道,“这时专为请老丈过来,实则还有一事相请。”
“直言便是。”
宗政羲沉目道:“……私请您帮忙拓个图样。”
帐外,老匠工身边的小学徒等候许久不见出,急窜着想要进去,又被旁边人拦下。
远远望见行来一人,呼道:“二哥!”
晁二近前,拍拍他脑袋,道:“里头议事,你在此作甚?”
“……我等着师父一会儿出来嘛。”
“三郎,我现在同你说过,你既然跟着过来参事,就不能当作儿戏,”晁二叮咛道,“那胡人个个身如虎狼,你本事不及,届时只会拖旁人的后腿,战场上刀枪无眼,到时候可没人在你身边救你。”
“我知道了,”晁三睃眯着眼睛,一边瞅着他,边撇嘴道,“……你现下可真是变得和大哥一模一样了。”
晁二脸色冷凝,神情一下子紧绷起来,晁三自知失言,连忙伸手搧了自己一嘴巴,求饶道:“我错了我错了……哥你别生气……你来打我罢……”
晁二唇角抿平,僵道:“现在不打你……大哥不在,以后你得听我的话。要是什么时候你又胡闹不听人言,我再好好揍你一顿。”
“是是是,我肯定都听你的。”晁三连声应道。
晁大自小离家至渭南闯荡,除了偶尔团圆佳节归来,晁三没多见过几面,故而每次相聚,于这武人出身的大哥,都有怵惧。而平日在武陵时,他常同晁二相会,后者种地讨钱,他便跟随师父学做些工艺本事。
气氛随夜幕一般冷降,晁三不敢再主动说话,一边看着自家兄长半丝笑纹也无,又觉心痛,便扒上他胳膊,劝声道:“二哥……”
晁二将其半压进怀中,晁三低首环靠上,没窥见他眼中恸色。
“上次你来的匆忙我没赶上,等中秋或是年末,若得了余闲,咱们一起去昙县见见大哥。”
“好。”
黄州城营静立,远望壕沟之外厮战不止。
棕红甲胄溅染鲜血,唐阑举枪挑砍不息,急刀迫剑之间,心中渐泛起犹疑。
“撤兵!”
那边号角声响,燕军初战方歇,正不晓得何意,只见对面相抗的蛮军闻言一同撤退,退兵之速比赤甲一众还要迅疾几分。
陆续返营后,下方小将前来质询。唐阑不作言语,不多时,几个兵士拖抬着几具尸首赶来。
“将军,带来了。”那兵士脸色也有些灰败,满身的血污还未整理干净。
“你们几个倒是上前认认,”唐阑立在那几个小将前侧,冷淡道。
几个将领面面相觑,然后上前蹲身察看。待扒开那蛮兵脑袋,此时甲盔半裂,头发散出,方才晓得不对来。
“这不是蛮人……是、是我们自己人……”
在场兵将恍然大悟,纷纷看向唐阑,道:“他们蛮军出战上何处寻的这些燕人?之前的各城百姓不都组织迁城了吗?难道他们还蠢到去投蛮不成?”
“自然不会是百姓,”唐阑嗤道,“你们方才都交过手,有没有武功底子还看不出来?”
“那就是咱们自己的兵了,”一将道,“莫非……”
唐阑道:“向前燕北诸城被疾战攻下后,他们可是掳掠了不少俘虏,这不就在这儿吗?”
“不是说胡人已经屠城碾尸了,”旁边兵卒蹙眉,道,“不对呐……当时金河下游尽是抛尸惨象,血流漂杵,怎么也不像是虚晃而来的呐……”
“你们可搞清楚了,”唐阑道,“当时靖州在杀战俘百姓的可是胡人,今日跟咱们对阵的可是蛮兵。”
“蛮人跟我们燕国百年都未了的宿恨在前,他们居然能忍住不杀,反而留待着战场上做兵力,他们何时变得好生大度了……”方才那将领啧啧称奇。
年轻兵卒不屑接道:“这哪里是什么气度,分明就是自己兵力不够,俘着我们的人凑数来。”
“要是这样我们还怕他们作甚……他们一群蛮兵从自家地盘跑了这么远到这里,水土不服又缺衣少粮的,要不然也不会专程还拉拢着胡人,看来现下到了疲战,也就不过如此了……”
“你说得好听,你现在滚回去把胡人和蛮人全都赶回去才是本事!逞什么嘴上威风……”
“够了!”
唐阑一声厉喝,缓步上前,冰冷目光自那几个年轻将领脸上一节节划过:“敌军拿我们的人打我们自己的脸……你们一个个的不思作为,还得意起来了?”
“将军……”几人有心解释。
“都滚回去,”唐阑收敛怒色,道,“现在滚回营外,把刚刚场上其余的所有尸首都运到黄州西郊就地掩埋。”
“可……”一年轻小将仍有心辩解,瞟眼向上,“那些燕兵投降蛮人调头打我们自己人,不也本就是叛国投降、罪无可恕吗……”
“哦?”唐阑眼角一凝,直接吓退那小将目光,“那我现在把你送到蛮营门口,让我瞧瞧你是多有种。”
“不敢……标下失言,”几人匆忙领命,“我等现在就下去做。”
待那小将落荒而逃,唐阑收回视线,回身蹲下,解开地上燕兵所着的蛮人轻甲。
“你说你吓唬那小孩子作甚?”身后传来脚步声,是方才场内没走的人,“他说的本也没错,就算他们活着回来,来日不也照样按叛逃罪惩处了,还有什么活路?”
唐阑没回头,那燕兵内里的衣衫碎烂,更衬得肉身之上惨不忍睹,陈旧的笞伤鞭痕显是旧疾未愈,便又添上红艳艳的一片血浆糜口,这般看来,竟还是露出的面颊伤势最轻,尚能辨出人形来。不知是蛮人有意为之以供羞辱,还是行刑手临动手时大发慈悲,替其保留一份颜面。
“没人不怕死,难道非得指望着全天下人都是圣人英客不成?”唐阑抓起鸦青袍襟抹了把手上血水,回首嘲弄道,“你和刚刚那小子,又能有甚么分别?”
江仲抑下恼意,瞥见了地上那燕兵模样,讽笑道:“我竟不知你何时养出这么一副菩萨心肠来?难不成之前跟着贵妃入了一趟佛寺,顺带还熏染出一副善心来?”
“你要是存心过来找茬恶心我的,就滚远点。”
唐阑从其侧旁走过,撞了下他肩膀,径直进了帅帐。
江仲表情狰狞,转身跟着入了帐:“我说,你难道还会因为那边蛮人拿了翊卫降兵领阵在前,就打算这么放过他们了?”
“我有这么说过吗?”唐阑绕至兵防地图之后,低首察视。
江仲提醒道:“恩主那边的打算你心底还能没数?迟早不得漏口子出去,你这里拖拖延延的耽搁的是谁的事。”
“你懂个屁,”唐阑俯身在图上,手指圈定了一块山防,言语间不同他客气,“你现下就真的搞得元气大伤,将来还怎么玩儿?”
“我是怕你玩脱了,”江仲讽道,“仗着恩主鞭长莫及,事到用时出了差错……咱们这可不是引狼入室,是杀鸡儆猴。”
“乱用典,就你这点半斤八两的本事就别在我跟前卖弄了罢……”
“意思就是这么个意思,”江仲撇嘴道,“这种事你错一个多少人要跟着你受连累,你以为我跟你还讲什么好心?”
“行了,不用你教,”唐阑大致熟察了临近山险的地形,这才抬首,朝江仲道,“你过来。”
江仲行至他身边,唐阑指着地图上线路,道:“今儿晚上,你就领着骑兵沿着这侧甬道向关外突进,这条路上次蛮兵过来的时候走过,他们必定已经默认是自己的地盘,肯定有蛮人在这驻守,你过去来一趟突袭,无需恋战,杀个百十众人跑就行了。”
“那他们要是又派伪装起来的俘军呢?”
“不可能处处都是俘军,”唐阑笃定道,“你以为蛮人就那么相信我们燕人,打了这么多年交道怎么可能一点儿防备心都没有?也就战场上冲锋陷阵的拼命活儿划给他们,真正牵扯机要重关的地方,肯定还是布置给自己人。这条路偏向他们后军的位置,重中之重的地方,哪能让敌军战俘轻易靠近。”
“这种虚晃一枪的招数不是他们蛮人最擅长的吗?前两年戏耍我们多少回了,”江仲不以为意,道,“你以为他们还不晓得你这意思呐。”
“多来几趟,他们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也抵不住一次次杀的是本族弟兄,”唐阑道,“主军这里镇守不动,逼不出人来,决不发兵。”
“咱们和苻璇那边亦敌亦友的关系,你真惹急了他们可不留情面,”江仲道,“若是误了恩主的大计你可担不起后果。”
“蛮人从来都只是敌人,”唐阑垂视立式地势图上的整片燕土,层峦叠嶂,尽收于目,“将来吞吃了好处,他们也不会顾及半分从前有什么交情,你要是还没搞清楚这点,就不要再在这儿待着了。干脆直接替刚刚那个嘴上没数、心里没谱的臭小子到蛮营劝降,做他们的走狗算了。”
江仲低骂一声,转而想到什么,又哼笑道:“看来你对那几批新兵的怨气还没消呐,你不也是小肚鸡肠吗?”
“这跟我气量大小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唐阑散漫神情,道,“一个个弱鸡似的上场当炮灰,我哪里来的耐性要从头把他们教到尾……”
“你提这个,呵,”江仲道,“当初你身边不也有一位瘦不拉几的白面小子吗?该得赏识得赏识,看不起人家作甚。”
唐阑冷笑一声,没说话。
江仲瞥了他一眼,又道:“这还不是上头有意给你铺路,不然你以为就凭着你的势力资质,能压得过哪些冥顽的老兵宿将?”
“压不压得住,自能凭本事说话,”唐阑冷啐一口,“狗入老驴净嫌脏的,一群只凭年纪倚老装相的东西,镀了金奉成宝,扔在街上粪溺不如,都有个屁的能耐……”
江仲被他这骂言逗乐了,笑道:“你他娘的嘴真够脏的,是不是你们街巷混出来的都是一副流氓地痞的德性……”
“比不得你们清白干净,”唐阑交待完正务,便回转到桌案边拿起半壶隔夜剩的酒水,便道,“就这副样子,不乐意就来打一架。”
江仲两步走近前,扒上他肩膀窃笑道:“嘿,我就不信,你对着楼阁里头那娇滴滴的、如花似玉的大小姐也起得了气性,怕不是畏躲成龟孙了……”
“我想怎么着都是我乐意,”唐阑嫌恶一般推开他,“到底是谁小肚鸡肠?我看,是你眼红心嫉罢。”
一言点破,江仲也不觉得这是什么不能承认的:“眼红的哪会只我一人,就凭你这只横空出世的老公鸡突然来了招飞上枝头变凤凰,京中编排出来的流言蜚语多了去了,我这还算得上坦诚。”
唐阑单手持罐,咕咚咕咚地一把将半壶酒水见了底,下巴淌滴的酒液浸湿了鸦青外衫,愈发深重若浓墨。他缓了两下,待咽干净了,又嗤道:“……馋死你们罢。”
“你小子可算说了句实话,”江仲酸溜溜道,“心里头尽管得意着罢,好事总有到头的时候,能享一分是一分,不该是你的,迟早要离开。”
“……用不着你提醒,”唐阑打了个酒水嗝,起身抬腿朝他踹了一脚,道,“滚去点兵去。”
江仲平日惯受他言语冲撞,可也忍不了他直接动手动脚,回身劈手就是一掌。
唐阑警醒,仓皇躲过,酒罐子摔碎于地,借着他一恍神,转手朝其胸口重重一击。江仲踉跄后退,继续抵挡回拳。
二人过招数余,唐阑心倦,擎制住江仲肩膊,低声咬牙道:“今天可没心情闹,你要是不干正事,回头我便奏禀换人。恩主手底等着向上爬的多的是,可不差你这一个。”
“你也记住这句话!”江仲蹭掉脸上血,恨恨道。
其人转首负气而去,唐阑脚底碾过碎瓷,行至帐角。
伸手拔剑出鞘,亮光乍闪。
座后黑色毡帘裂劈成段,坠落在地。
长剑直插于地,青年喘息未止,满手的尸腐污秽氤氲满帐,如何都祛消不止。
逻些城中,少主再一次销声匿迹,有人方喜,有人深忧。
几位族内长老因从前王位承袭之事心怀芥蒂,常年同苻璇牵掣抗衡,对其有意提拔其亲子行径不以为然。加之苻昃时常行踪不定,同苻璇隔阂颇深,故而此前未将其放在心上。
但唯独自其以蛊制秘法破解了寰枢坛天机密演后,按旧制便是有了领任蛮族祭司位之权,因而诸长老巫人也一改当初看法,只当是苻昃从前小孩子玩闹,现下听其父言收心做起了正务。
却不想苻昃于宗昌阁内闭户几日,再因事派人去寻唤时,早便不见了踪迹。
“这宗昌阁无经阁主祭司相允,不得入内。多少年的规矩,还用再教给你?”座上一蛮族长老启口,其下跪着一黑袍巫觋,不见胆战之色。
“鄙人知错。”
旁边一长老见自家族才一时犯过,不禁解劝言道:“您老消消气,我看这也不是甚么大不了的事。事出主因,也得是那前祭司触犯众人底线,让咱们这些巫师蛊者失了修炼的本事儿,若不然,谁会冒这个险专程同族规过不去……”
那长老又给跪着的人递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忙应道:“……是、是呐,鄙人不是有意要犯险的。”
中间那权高的长老神情松动了下,又道:“可这做过的事就是做过的事……”
“……您别忘了,现今尊主同祭司都不在此,没几人晓得此事,”旁边人道,“大不了便说是专程遣人去宗昌阁中寻祭司人的,后来才发现人不见了……”
那长老屈服,低声又道:“……那你在阁内,寻了几本古籍来?”
那巫觋面显难处,皱眉道:“……回您的话,那阁中……并无半卷书册……至多,是有些余烬土灰……”
“什么!”
此一言激起千层浪,原本在旁掺和热闹的人也都脸色大变。
“……怎么可能什么都没有,难不成那祭司在个空房子中待了数十日?”料是那中间见过许多世面的长老也讶异起来。
“鄙人哪里敢拿这等事扯谎取乐,”那巫觋跪身弓腰,面若土灰,道,“但没有就是没有……”
“……难不成这新任的祭司还要走前面那位的老路?”
中有一人出言,众人面色都愈发难看。
不禁有人心生愤慨,从椅子上跳出:“我族多年来积累的精义秘传,难道要毁在他们手中不成?这事可得禀明尊主裁夺……”
“你糊涂!”有人拉他坐下,“这禁处岂是寻常可进?你是生怕尊主不知有人冒犯律令进阁?何况王族低附于天择祭司,若非重罪大过,尊主也无权独断。现下那祭司既为尊主亲子,就更不会对其施罚了……”
“这也不行,那也无用……就眼睁睁地看着——”
“好了,”中间长老敲敲竹杖,阻道,“事已至此,若是真同你所说,那宗昌阁也没了卷籍,再去纠错难道还能让他把书都吐出来?何况是你犯律在先,真的清算起来,也是你理亏。”
下方人低首。
“那阁中既然卷录尽失,你怎知那是苻昃所为?”忽又长老质疑,“说不准这还是前任祭司的手笔……”
有人接言:“是谁干的并不重要,现在领任祭司的是他,他就得担这个过!”
几位长老闻声附议。
却听中间那位长老又道:“我看这事就先这么算了,那苻昃小小年纪若是真敢做此悖族之事,来日也不会少了其他罪过。诸位都是明晓事理之人,心里既然有了数,来日就防存着心眼,也不必因他是苻氏王族就有意留情。”
见主要掌权者发话,其他人也没有再声张的道理,只是心中郁愤,一时难平。
待诸人散去,那长老留了触例的巫觋,低声吩咐道:“你便趁着这两日,再过去一趟。”
“……长老,”那人惊讶,“这不是不符族规吗?”
“你错都错了,还顾得上次数多少?”他道,“这次且去仔细搜搜看看,现今那处已是蛮族内唯一圣经宝录的归属处,若所剩空无,于我整个族氏,岂不是无可挽回的大憾?”
见其已如此说,那巫觋只得应言:“……鄙人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