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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第九四回 ...

  •   第九四回-七宗罪媪相受戮,九重天君王晏驾
      东平郡军卫营,三五军将围坐一圈,研究着桌案正中放置的一份黄绢纸诏。
      “……若是倪从文事已成,咱们这时候率军过去,就是给了他由头再为非作歹,“一将领出言道,“不如先等暂且等咱们派去的人得了确定消息过来,再做计划不迟……”
      “等不得了!”帐角负手兀立之人转过身来,厉声打断,朝那座上诸人沉声道,“倪从文尚且不知此间军中状况,他想叫我等过去,我们过去就是。”
      “可那姓倪的既是引敌至境,倘若再令他得众稳定大局,可不就又给了名正言顺的理由保皇救驾,顺带方便他最后行大计?”
      那独站青年道:“诸位都想复杂了,无论他打算如何,蛮人随时要吞侵燕土,是不争的事实,倪从文怎能不忌惮此事,他定能料想到蛮人不可信,没打算教他们一直占了便宜去。”
      众人颔首,紧听他又道:“现下若是再等探查的弟兄回来已是来不及,总归倪从文尚且不知军中细情,不如就遂了他的意,先率军驻于汾瀛城外,到时候出兵寻甚么理由,就可以看我们自己的了。”
      青年近前两步,盯着桌上黄灿灿的布绢,苍发拂动:“既然倪从文拿了皇帝诏令传信,诸位不如就借此机会将计就计,直接对手下部曲宣称……这是太子手谕,调兵遣救。”
      众人得了意,纷纷散去着手调兵。
      帐内惟剩两人。青年此时已坐下,怔怔瞧着那皇诏,一边的人反倒站起身来,盯着他,道:“递来此诏的是胡人……既然明知为作假,方才他们在时,怎么不说清楚?”
      付尘没说话,魏旭知道自己是明知故问,干脆就自顾自地说出心底言:“……他们从前在赤甲比我的资历长,若是一开始摆出来,行事必定方便许多,也不用反复兜这么多圈子……他们跟随多年,不是闲话多言之人。”
      “这不是我的意思,是他的意思,”付尘垂眸道,“你说的没错,这些故将忠心或许一如既往,恪守不渝……但他却不是从前人,也无法再空占着死前立场,一味支使差遣。”
      “……他没那个资格。”青年咬牙道。
      魏旭心头泛酸,半晌又挤出一句也已经知晓答案的问题:
      “……那你呢?你又是甚么立场?”
      青年径自起身,绷直了腰杆,同其擦肩而过。临掀帐前,丢下一句:
      “我从他。”

      菜市口聚众围观凌迟行刑,人声喧热。若不细打听,外城来的人还会有机会闲嘲一句外敌临头、这皇帝脚下的百姓还有工夫欢庆佳节,好得趣的兴致。
      按旧例,此等刑法为期三日,中途还需给刑犯山参补药,供其续命品痛。
      这第一日,便是一千刀的刑量。刽子手手法出众,削皮透薄若美人衣角粉纱,百刀下去,剥了层皮。即便已现脏器,却还似完人一般肢体全健,恍若老蛇蜕皮,又现新颜。
      午时监刑官下令暂停休息,吩咐人近前给刑犯灌补药吊神。
      刑架上人双目仍在,双耳闻声,眼前所见这过来的便是一熟悉人。
      “……总管,奴才来伺候您了。”
      姜华全身上下,唯独脸面依旧完好无损。此时一如往常地挤出些笑意,可眼中怨毒之色却因苍白面目愈发凌厉:“……当初……算咱家得了妇人仁心,留你一条贱命让你而今恩将仇报……”
      何利宝双手紧攥着汤碗,却觉得手中热气愈加散尽,强颜欢笑:“是奴才的错……可即便不是奴才透信,他们也有千百种法子罗织出来罪状……奴才也只是强求一条命……”
      “……命?”姜华话说多了,呼吸费力,“你可还记得……当初你跟着咱家的时候是多大年纪…你那时,比张瑞还要小上不少……若不是咱家,你以为你还有命到现在……”
      “是……您说得都对……”
      何利宝没了下文,姜华喘息越促,不得停歇。
      许久,何利宝方才道:“爷爷……明日便是中秋了。”
      姜华淡笑喘声:“还不错……临了还叫咱家庆个团圆……”
      往年中秋欢宴,内侍省一向是宾贵盈门,认识的、不熟的都得按规矩慰问一程。若只按人头算,只怕这场面比宫廷内的皇宴还要盛大几分。阉人没有家属亲眷,惟有靠这流入官署库藏内不尽的珍宝钱财,勉强将一颗空心塞严实、裹热乎了。
      “宝儿……你过来,咱家有话对你说……”
      何利宝僵举着碗上前,他眼神不敢向下瞟,只得抬首看着那张尚还熟悉的面庞。
      姜华嘴角干裂,咕哝了什么话,听不清楚。
      何利宝凑近几分,侧耳细听,却忽感耳朵传来猛烈一阵剧痛。
      他下意识后撤,踉跄倒地,捂住疼痛愈烈的右耳,却发觉那处空荡,惟有手心传感来的温热液体不断滴淌而下。
      抬首,正瞧见姜华唾弃一般地吐了嘴上叼着的耳朵,撑起全身气力大骂:
      “孽障!没心肺的白眼狼!没爹娘的狗杂种……”
      由于全身呈半透明之状,隐隐能在粉红的肌理下看到迸突直跳的血管,和其间涌动相连的器脏。
      数十丈外围观的百姓不晓得细情,只远瞧这曾经衣锦着袍的何大监衣衫褴褛,忽然不顾形象地趴在地上,倒头恸哭,涕泗横流,如孩童一般哇哇直叫,嘴里连声叫唤着“爷爷”,声震四方。
      为什么而哭呢?
      俗人为身死病痛,善人为忧惧悔忏,恶人为求而不得。
      无有大奸大恶之徒能终生不落泪,放下屠刀尚可拿起,泼下的盐水却难再收回。
      原本在旁的啃食干粮的年轻侍卫闻状,日头天下本就心底烦躁,一边近前冷喝,一边抬手就要给刑犯个嘴巴子。
      旁边的老刽子手眼疾手快,连忙扒拦住他:“滚蛋!……小兔崽子没个轻重!一会儿打坏了你来负责!”
      训斥罢,又近前悉心给姜华嘴角直流的血拭干净,老刽子手笑道:“总管大人您莫慌,有我在此,保管您老撑得过这三日的刑期……您生前无限风光,燕国上下头等一份,这死后,也必得教您轰轰烈烈,走得贵重体面……”
      随后亲自取过汤碗,一点一点地悉心喂至其嘴边:“这是我特地取药材铺子取的蛮族山参,保管不比您从前吃过的那些差……”
      姜华现时已作奄奄一息状,未曾答言也未曾张口。
      老刽子手见补药灌不下去,吩咐一旁打杂的徒弟:“快去!把我准备的那根竹管拿过来!”
      小徒弟亦步亦趋,将师父的工具递上。
      老刽子手恍若执笔作画的文人闲客,轻碾纸笔,细细打量。而又将竹管缓缓称在刑犯口中,顶上咽喉,再徐徐将汤药灌入,行云流水一般的动作,直教旁边近处围观的徒弟称叹不已。
      午时已过,监刑官抬袖抹干了嘴角的猪油,随手扔下一令牌,在正午灼眼的日晖下油光锃亮:
      “继续行刑!”
      老刽子手眼神放光,一眨不眨地盯着刑架上躯体,朝旁道:“拿刀来。”

      街头巷尾因这盛事喧闹不绝,倪从文却在府中忽得闻关外信报,顷刻便坐不住了。
      “传我的令下去——”
      倪从文右手一拍桌面,目现冷意,肃声道:“命京畿军即刻包围行宫,不许任何人进出。”
      “……另外,以保皇护驾为名,传令给江东军,速整军而来。”
      侍从知晓事态严重不可耽搁,匆忙领命退下。
      倪从文冷眼扫过阶下单个兵士,道:“蛮人快打到家门口了,怎么现在才传信过来!”
      兵士瑟缩解释:“先前派人递过信来……不知您这里为何没收到,后来停了两日不见回,才又单独派了小的过来……”
      “……也就是说,”倪从文渐渐平静下来,面色无波,“连这消息,都是时隔了两日的……”
      兵士喏喏不敢作声。
      倪承志嫌其在旁碍眼,出言打发他下去,转而对其父道:“亲卫军那边不是早先便说日夜兼程地追赶过来,只怕尚同蛮人在途中缠斗,有他们在后面追守,应当也还是按计划进行……父亲也不要因为这一时的小错误过于惊忧。”
      倪从文缓缓摇头:“……从前那么多军务传报都不见在信令上出错,现下到了关键时候,分毫谨慎,我不认为这是小事。”
      倪承志知其近来神思紧张,劝解道:“父亲,待江东军一赶来,万众围城,您已是骑虎难下了,不如还是顺其自然,依照原样行事,反而诸事可成。眼下所经,不过是大事临来前的小挫罢了。”
      倪从文目光飘至窗外欲现月影,不作声。
      今夜注定是个难眠夜。
      京畿军千众一夜围宫,行宫内灯影茕茕,假山流泉蒙拢在夜幕之下,宁静悠远。
      贵妃于宫中祈诵默念,手上佛珠串倏地断裂,圆滚滚的珠子溅发着红麝香气,迸撒于地,围着贵妃身周散展开了蒲扇一般的珠屏。
      一颗佛珠悠悠而滚,停在了旁边和尚坐立的蒲团边沿。
      暖黄灯烛下,和尚峻冷眉目浸染血光。
      和尚低眉凝视了那珠子好一会儿,缓慢抬首,对上女人惊惑怔愣的双眸。
      “娘娘,您拿错佛珠了。”
      和尚波澜不惊地开口言道,又从一边暗处取一木匣子。
      贵妃恍惚想到这匣子本该高高供于几丈高的菩萨坐像之上,她还想起她当初还特地令人换了个蛮族所制的锦匣。
      见那和尚要打开匣子,贵妃下意识阻拦:“禅师——”
      和尚恍若未闻,手中,血红的菩提子以黑线连串几圈,盘踞在狭小的匣壁中。
      愈盯愈发妖诡,一刹那时,贵妃眼前所见,那菩提子混同乌线密纹,奇异般地绕转起来。既像通了神气,又如服了剧毒,活灵活现的蟒皮光转,贵妃眼眸震愕,大口呼喘着粗气。

      次日晨起罢朝,对外宣称为蛮敌入境,筹商策略。但满朝文武尽知昨夜京畿军众封宫之事,变动在前,无人敢做出头鸟,纷纷躲在家中不敢外出。惟有百姓不知个中变故,依旧兴致冲冲地赶往菜市口抢一好位子,观摩这百年未有的脔割盛事。
      午后,倪从文乘车入宫,面见太子。
      永延殿正中,金沿红木的长案后,杏黄孤影独坐如常。倪从文隔着几步之外便看到了几案对面放置的一布榻,知是为他准备的,也不多相让,便径直上前坐下。
      “舅舅想要的东西,”太子将桌上物向前推上两寸,道,“孤早便准备好了。”
      倪从文只略扫一眼,转瞬便抬首笑道:“殿下一直有一份聪敏慧心……”
      “不。”宗政羕摇首道。
      倪从文接着道:“殿下聪敏,可也着实宽仁。兼此二者,可以相交,但不可托以大事。”
      “舅舅倒不如说我有稚子天真,妇人之仁更佳。”宗政羕道。
      “这世间能清醒识得自己的人可不多,”倪从文能察觉出今日太子呈现的些许异样,“殿下着实令我刮目相看。其实,你我既有甥舅的亲缘在,我也不是不可给予你活机。”
      宗政羕淡淡笑了笑,面色苍白一如既往:“舅舅做事习惯斩草除根,不留隐患。孤自认,没有这个地位能使您破例,也不求能做这个例外。”
      他早知倪从文看似于朝中大事上每每妥协权衡,实际在触及根底利益时,一贯不留情面。归根到底,他本便是目下无尘之人,只是长期于朝政上斡旋争利,才炼就了一副四平八稳的端和模样。
      倪从文闻言,道:“若殿下尚还有何心愿待了,臣愿替殿下尽力而行。”
      “……舅舅可否保母妃一命?”
      倪从文盯了他半晌,缓慢道:“……可以,还有吗?”
      “再有,便望无论将来昕表妹行何错事,舅舅能宽恕其责,保其终身无虞。”
      “承昕是我亲女,也当如此。”
      “……此外,无所愿。”宗政羕抬手抚平了袖间衣褶,合扣在膝上,端坐未动。
      倪从文不带感情地笑了笑:“殿下是情种。”
      太子未答,正沉默间,殿外行来一人,怯怯立在门口,犹豫是否近前。
      “是何人?”倪从文率先觑见,出言道。
      太子随之扭首,道:“佟秀,有事近前说话。”
      佟秀步伐零碎,还未止步,便匆忙道:“殿下!蛮人过来了……据传信,已经打到了玄陉关之外,守军抵挡不力,提前传信有要攻进来的架势……”
      太子未言,倪从文便道:“赤甲亲卫军呢?十多万的兵马上哪去了?”
      “应当……也是抵挡不力,没阻断其攻势……”佟秀低首答道。
      倪从文面色骤降,两道横眉尽显阴沉。
      宗政羕抬首,道:“舅舅现今既得围守行宫,想必在外头也当是留有后招的罢。”
      多年的风度尚还未令其失了方寸,倪从文淡笑:“毕竟是此方燕土予我荣华,我还不至恩将仇报到将这土地拱手送人?”
      宗政羕目色显露一丝嗤意,转瞬而逝:“……难道舅舅弑君通蛮,就算不得恩将仇报吗?”
      倪从文重新打量他,道:“陛下重病两载,却依旧安稳于行宫歇养,臣何时弑君?抵挡外患的赤甲主将唐阑为臣半子,臣何时通蛮?”
      “若非母妃在宫中日日守候察视,父皇只怕早便咽气了,”宗政羕道,“即便方才舅舅应许留母妃性命,孤实言,并不信舅舅这话。”
      倪从文轻嘲:“殿下既能洞若观火,现下又何必来自投罗网呢?”
      太子再次沉默,倪从文见机又道:“这世上也不是所有的聪明人都能笑到最后,只是先输的那个,一定是心慈的那个。”
      “大人说得一点未错!只是现在还不确定谁是更能狠下心肠的那个呢!”
      门外传来一道女声。
      紧接着,便看到一众身形高挑的胡女着黑衣趋步入殿,正将殿厅内由门至角围裹了个严严实实。中有一胡装女子抬步而入,行至二人面前,冷睨着其位子。
      “公主这是何意?”倪从文挑眉。
      “不是已经很明显了吗?”赫胥暚瞟他一眼,“大人既是燕臣中的领首,难道还不知道我是甚么意思?”
      倪从文目光下意识转向太子,后者自始维持着低眉的姿势不动,他笑道:“殿下该不会是准备靠着一众女人来做甚么徒劳的反抗罢?”
      “看来大人也有判断出错的时候,”赫胥暚抢接言道,“怎么不想想我们胡羌假归于燕这么久,当初呼兰部所谓的叛乱,也不过是伪诈你们的幌子呢?”
      “公主的意思是,胡羌诸部早便同蛮人勾结于一起了,”倪从文眯眼上下扫视她,道,“公主年少,还是莫要在本官面前说谎了,公主的骗术并不高明。”
      赫胥暚被他盯得心中打鼓,却仍是强作镇定,不敢暴露一丝怯意。
      “倪相所说有差,应当称为‘同仇敌忾’才是。”
      未见其人,先得其声。
      浑厚沉嗓倾注内力灌耳,倪从文霎时感觉到双耳之内一阵轰震鸣响,几欲炸聋,却掩不及脸上的吃惊之色,瞪眼朝门口眺视。
      来者确为一相熟坐影,逆光看不清神情。待其缓步前来,倪从文方才确认自己所见不为幻象,正是三年前便应在皇陵地底的煜王。
      一直在旁默坐的宗政羕此时缓缓站起,朝来人躬行一礼:“兄长。”
      宗政羲近前至其旁。
      对面的倪从文瞧着这一站一坐的兄弟二人,难得哑声无言。
      男人深目轻扫,淡淡平视道:“经久未见,倪相倒是半分未变。”
      明察现下情况,倪从文也知掩饰不得,便捺下方生的一点慌乱,撑起脸面道:“殿下才是叫臣大吃一惊。”
      他打量起男人全身,黝色深袍由颈延至足,双手亦由乌皮手套包裹完全,黑压压的一片气势迫人。鬈发披后并无冠束,面骨仍旧凌厉峻深,两鬓已星星。如何看,都不似享福得意之态。
      倪从文道:“不知殿下可曾到街巷一观那罪宦姜氏的凌迟之刑?臣搜捡罪证多年,而今也算是替殿下报了这致残谋陷之仇。”
      “倪相若有这般古道热肠,何不将眼下殿内这叛国谋反的乱臣贼子一并送上刑场?”宗政羲微讽道。
      见其不答,宗政羲又主动言道:“本王从军之前,倒是常同谢大人言谈军务。虽是和而不同,但也有忘年故旧之趣,”
      此一言,直接将倪从文在其眼里降了个辈分,年纪堆砌起来的资历一下子在其面前不值一提。倪从文暗自咬牙,道:“……煜王殿下此时过来,不是为了有意拖延时间罢?”
      男人勾唇,道:“倪相莫不是以为,自己今日还能走出这间宫室不成?”
      倪从文瞟了四下持刀站立的胡女,缓道:“我竟不知,殿下消失三年,竟是同胡人牵扯不清,反过来意欲敌燕了……”
      宗政羲不搭言,低眼瞧见几案上明黄之物,道:“二弟给倪相之礼,倪相可得好好收着。”
      宫殿门边,赫胥暚警惕盯视着殿内几人动静,一胡女忽自殿外而来,朝其耳语几句。
      赫胥暚神色忽变,又侧首朝殿内看一眼,转过身对那胡女道:“你在此看着,有何异动及时去寻我……若是碰上兵多围堵,不到万不得已,先不要和他们正面冲突。”
      说罢便匆匆闯到殿外,牵了马疾驾至行宫外沿的城阙,此时东门之外,已有官军携众围堵而来,夹门官道,正有二人站立对峙。
      “……跟我回去。”
      倪承志铁青面色,立于门外众官兵之前。
      倪承昕单衣着身,纹丝不动,笑道:“大哥也并非第一次命我听话归家,只是过往哪回不是任由我在外头行事。难道今日能成特例不成?”
      “今日事之重大,小妹,你担待不起,”倪承志见她执拗,道,“为兄不同你玩笑,只是劝你别不知轻重,耽误了大计。”
      说罢,朝身后人使了眼色,官兵领了令,便下马围拢而来。
      倪承昕暗自咬牙,刚欲开口,听得身后人有人道:“慢着!”
      众人闻声而询,马蹄步履未停,赫胥暚便就势一跃,轻巧翻下来,上前对倪承志道:“这位大人是不是消息不够灵通,难道不知道蛮人已经越过玄陉关侵城而来?既然带了这么多兵马,为何不去抵挡外患,反而过来围占行宫,这是要作甚?”
      倪承志道:“公主误会,我等听闻行宫内部分京畿官军被逆贼陷杀,故而领兵来此护驾。”
      赫胥暚知道内宫的消息瞒不住,却没想到外面的人消息如此灵通,这么快便问讯赶来。
      踌躇时,转首看向倪承昕,二人错视一瞬,倪承昕扭过头,低声道:“大哥,你要进来就一个人进,带军队兵械入内廷可是谋逆重罪。连父亲入宫都没领着兵进,若是因大哥你现下冒失误了事,只怕父亲那处都未必好做。”
      倪承志目现迟疑,倪承昕知道自己说对了,见机又道:“父亲进宫之前,想必未给大哥此时可私领官兵入宫的命令罢。”
      倪承志眼神胶着在她身上,抿唇道:“小妹,唐阑不日便能领兵过来,如果是他来,你也照样拦着吗?”
      “……他听我的话。”声音颤了颤。
      倪承志含带意味地笑了下,也不打算讲明:“不,他听父亲的。”
      转又背身朝身后侍卫低声吩咐几句,抬步向僵立原处的倪承昕走来,道:“……那就请妹妹带路了。”
      赫胥暚见那身后的官军果然缓缓退守到门外,心下重担未去,沉意回头跟上那兄妹二人。
      她察觉出倪承昕有意在宫内绕远路领行,但靠这法子也拖不得太久,便琢磨出言道:“我听下人说今早贵妃食欲不振,未食早膳。倪大人既然仍同太子议事未止,此时打扰也不便,何不如先去瞧瞧贵妃娘娘再做打算?”
      倪承昕偏首道:“大哥随我先去看看姑母?”
      倪承志跟着在宫中转悠一圈,发觉这行宫内除了冷清了些,倒也不见有兵匪异乱,心头稍稍安定下来,也就顺口答应。
      几人又绕回宫墙近沿,忽听得一阵似有若无的马踏啼鸣、兵刃交接乱声不绝。即便是隔了一面朱红宫墙,也足以令墙内人晓得外间发生了何事。
      赫胥暚下意识握紧腰间佩刀,抬首紧盯着倪承志。

      永延殿内,几人对坐如常。若是忽略了殿内外布满的佩刀胡女,尚且能以为是一幅其乐融融的秋暮君臣晤对图。
      倪从文拢手于袖,轻轻拨动着手上扳指,心头盘算良久。
      他极力想从这兄弟两人口中套出些话来,但无论说甚么,两人一个半死不活、随说随应,一个滴水不漏,常常反教他难堪,到底都是宫廷里浸润出来的,轻易问不出甚么底细。
      不过,有一点,他却是能够确定:“如果臣所观不错,两位殿下并非事先串通好事项而来罢?”
      “舅舅方才不是还说不信旻暚公主之言吗?”太子道,“怎么这时候又改变主意了?”
      倪从文道:“臣以为,煜王殿下从前一贯心系燕地安危,可三年前既能诈死边关,而又同胡族相交归来,定是有更深的远见图略。”
      “舅舅不必挑拨,便是要孤将这太子之位拱手让予兄长,都是孤心甘情愿。”宗政羕淡淡道。
      倪从文伸手点了点桌案上那黄绢,讽道:“殿下这么把皇权当儿戏似的送来送去,可是过于草率莽撞了。”
      “孤也自认德不配位,所以这才甘于让贤给舅舅。”太子道。
      倪从文此时憋了一肚子闷火,又道:“既又这么大权力,那殿下现时可是能允臣出殿回府了。”
      “今日是舅舅主动入宫前来,并无旁众胁迫威逼。”
      “臣可是不知,这宫闱还是一只进不能出的地方……”倪从文冷哼。
      “倪相所言正是,”煜王讽接道,“皇宫本就是一吃人不吐骨之处,天降大任于斯人,必不可得嗟来之食。倪相若是能策驽砺钝渡过这一众考验,带上这纸诏书,出了此殿,便是燕国至尊之人。”
      言下之意,他现下还是不可轻易出宫。
      殿内暗流汹涌,却不知行宫东侧门已被军卒撞开,两军厮斗,仅凭人数多寡,便足以论清胜负。
      为首领将轻甲铜面,势如破竹,身后紧跟数个悍勇兵将,棕甲傍身,枪刃锋利。一齐冲破了宫门,驾马至行宫外围宽敞甬道。
      “吁——”
      前首的领将蓦地扯缰停马,抬手止行,身后随众也接连停步。
      旁边人问:“……怎么了?”
      领将盯着偏门处晃动的衣影,边令道:“吩咐下去,宫闱内行军不便,所有人持枪下马,堵住各路门禁宫口……不可乱起冲突,伤了无关人等。”
      旁边的兵将驭马传令,身后一众整军分列四行散开,各循其路。
      领将独自翻身下马,抬步迈向那偏门的石狮像。
      赫胥暚方才远观看得不真切,现时见其近前方才确定来者,空悬几日的心忽地落了下来,从石像后步出。
      隔着面具,赫胥暚能觉察出他朝自己微一颔首,然后擦身又向前走,直至停在了倪承昕面前。
      眼前人着甲掩面,寻不出特征,惟那瞳眸却是相熟得很,倪承昕心头犹疑,不确定轻唤:“……唐阑?”
      这人先是冷笑一声,然后缓缓取下面具:“唐夫人好眼力。”
      待面容显露,兄妹两个皆是一惊,倪承志脱口而道:“……你没死?”
      这一群姓倪的在他的事上倒真是既上心又团结。
      “叫大公子失望了,”付尘转眼又看回倪承昕,复杂道,“夫人,时隔几年未见……你知道我现下,最想做甚么吗?”
      讶异之情散去,听其音色粗粝如砂,倪承昕便通得几分此间波折,既也不愿多想此人前踪,干脆面对眼下实状,轻轻扬起些笑意道:“……你想杀我不成?”
      “夫人,我从前,没打过女人,也不以为我这些伎俩,当放在女人身上。”付尘也跟着女子挤出些冷笑。
      他自腰间取出一把暗镖,曾陪他渴饮无数热血,而色泽愈发趋近原本色相,镖刃锋利若初煅精钢,在天光下四射暗芒。他伸手托起,正对上女子心口位。
      “贾晟!”
      身后的赫胥暚上前喝止,朝青年暗自摇首。她印象中他不是莽撞之人,即便有过往矛盾,也不至于当众同一女子拿性命事计较。
      倪承昕纹丝不动,同他坦然对视:“一尸两命,够不够你解恨?”
      闻言,青年神情果然因言绽开一条裂缝,目光自其湖蓝襦裙宽摆扫过,旋即抬首,又近前两步。
      一边的倪承志欲侧身阻挠,被青年抬脚踹至一边,狼狈倒靠石像之上,赫胥暚上前擎住他。
      倪承昕看着咫尺之遥的付尘,垂暮下,眼眶骨型依旧流畅,可目色黯淡,刀疤可怖,散落的几缕鬈发如霜白,她不知道他经了什么事,但却着实憾恨此生惊艳过她的两双明瞳竟然接连落至灰境。
      真真是被唐阑在当初就料到了,可她输得不忍不甘。
      女子暗自攥紧了拳。
      镖尖距女子胸口不过一寸,付尘另一只手向前覆上上女子拳头,强硬地将其手指一根一根掰开。
      “我几年前初至帝京时,有夫人引路于前,方有后来种种。我无意计较夫人当初真假实意,也不愿将此事牵扯至一女子身上,”付尘将那镖尖调了个儿指向自己,然后放于女子展开的柔荑之上,合拢其五指,“但夫人既然有本事牵扯进浑水中,在下心愿来日,莫要因一时糊涂虚毁了好年华,更不要因一时错信,被恶人利用其中。”
      说罢,立即松开了手,退后两步。他低眼又瞧了瞧女子腹胸前风吹摇落的宽松外襟,极轻地勾了勾唇,意味未明:“唐阑福气不小……但我,却没有甚么恻隐怜悯之情。我同他的事,日后还有时候清算。”
      语毕,眸色转冷,当即转身朝马匹立处迈去,碎发泄落两根。
      倪承昕手持钢镖,错愣一瞬,忙又追问:“……唐阑同你有何瓜葛?”
      付尘恍若未闻,步疾带风。
      赫胥暚见机跟上,听其人低问:“人在何处?”
      付尘一个巧跃登身上马,赫胥暚挑了旁边的军马一齐骑上,朝青年回答:
      “含华宫,永延殿。”

      夜色渲染,一燕兵溜至含华宫宫门,正被门口胡女持刀截下。
      这兵卒听令不敢硬闯,便朝放声殿中呼喊:“加急军务相报!”
      须臾,殿内步出一胡女,令其进内细言。
      兵卒得令连忙随其行入殿中,抬眼一观殿中情形,当即跪下,道:“……禀殿下,蛮人入关内,江东军将首携众兵奉命前来护驾救急,现已与宫外整军待令。”
      “孤……从未下诏令江东翊卫来援。”宗政羕说此话时,正瞧着对面人。
      宗政羲同样抬首平视,道:“军权分落于枢密院,即便是二弟,也不可仅凭一言私自于境内调兵。”
      倪从文瞧了那兵卒一眼,一身打扮显是京畿官兵,转头眯眼道:“两位殿下言下之意,是臣私自拟诏令江东军来抗蛮了?若臣有此等想法,何不直接向太子殿下谏议,还要私行这逾位之事?”
      “是呐,”宗政羕反问道,“舅舅若是想要抗击外患,直接来向孤询求也就是了,何必还多此一举呢。”
      倪从文暗自咬牙:“殿下为何笃定便是臣传唤来的军队?臣有那么大能耐?”
      “孤并未如此说,”宗政羕看出他略生心急,继续道,“但除了舅舅,别人也没这么大权力。”
      “那不如就叫那领将进入宫门来当堂对峙,看看到底是不是臣言谎了。”倪从文眼芒暗闪。
      “舅舅怕是忘了您原本下达的命令了,京畿军众包围行宫,可是不许任何人随意进出的。”太子淡声道。
      倪从文眼神一凝,又朝殿内胡女扫视一圈,撑直半身,恍然道:“原来这一众胡女在此,又是殿下故意为之……我的甥儿,你究竟是太仁慈,还是太愚蠢呢。”
      宗政羕此时一张容面已无半分情绪,静静投来的视线,也如深湖一般再无波澜。
      “二弟是不到黄河不死心,”宗政羲撩起眼皮,冷道,“倪从文,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两位殿下现在还是要哪般?”倪从文不屑地将视线由其身后胡女转放到对面人身上,“即便现下要叫我喋血当场,我儿宫外闻信,照样可以借兵再攻进这宫闱之内。何况江东军首王闯现已携数十万众来此围驻,殿下手头,还有甚么可以与我相抗的筹码吗?”
      狂热之色蔓延上瞳底,殿内寂静,却平定不下这颗起心躁动的心。
      话落间,殿墙上的八面锦窗突然被劈倒,木质脆裂,紧接着由窗子里翻出一个个兵卫身影,涌进殿中。
      变故只在一瞬间,殿门外,脚步声同争喧声一同闹起。
      正殿大门“嘭”得一下被撞得大开,一众棕甲士兵碎步迈进,仗着人数优势,将殿内胡女守卫及中间人尽皆网罗于中。
      “王闯死尸弃野都不知几年了,现下已连尸骨都辨不出,恩主这回,怕是所托非人了。”
      这声音粗哑浑似老者,断断续续,似远似近,若非殿堂内灯火通明,便有刻意唬人之嫌。
      殿门口逆光行来一人,颀长峻拔,动举生风。
      付尘进殿前,仍旧依礼解了甲胄面具,一身轻便,一如当初进相府时一无所有的模样。
      倪从文先是见到煜王死而复生,这次又见到青年,反倒冷静下来。却紧接着看到青年身后,赫胥暚领着一队燕兵围押着倪氏兄妹二人,瞳孔骤缩,方才缓缓心起了变动的狠意。
      “我当是谁,原来是当初清理掉的劣狗弃犬,学了些野狼招式,现在回过头来反咬主人了。”倪从文冷笑道。
      付尘稳步近前,双目死死盯着中央那个人,令他咬牙切齿了这么长的时间,听到他的话,反而也跟着笑了笑:“不动真刀枪,也难能听恩主说句实话。”
      既已坦白,倪从文也懒怠于再遮掩。
      “既然你已都知道自己干了些甚么事……怎么还不去死呢?”恶狠狠的语气,为殿中诸人前所未见,“贾允在下头,尚还等着你尽孝膝前。还是你现下特来取我的命,来补偿你自己犯下的罪过。”
      手心被指甲捅得生疼,付尘仍旧盯着他,道:“恩主现下……是打定了鱼死网破之意?”
      “我还有何顾忌!”倪从文冷喝一声,略扫殿中齐聚而来的视线,他习惯了在众人中围处焦点,即便不在风光之时,也照样舒心自怡得很。他重将视线定在青年身上,“只是你做过的事,就是做过了,拿一百万个人,也换不来你当初杀的一个。”
      “我怜悯你,方才不在你临‘死’之前诉于你实情,你当初若是好好听话,‘死’时定能瞑目好走,”倪从文坐于榻席,依旧一副居高临下的模样,“是你不听话,硬要去寻甚么真相事实……我早便告诉你,这真相的代价你负担不起,一旦你知道了,这辈子都休想好活。现在你若是想揪住我去赎你的罪,我看,你才是自欺欺人……咱们两个撑到最后,我起码算是好死……你呢?”
      “生不如死,抑或含恨而亡。”付尘敛眉淡笑,接过他的话。
      倪从文愣了一瞬,转而颔首狞笑道:“……我一贯欣赏你的自知之明。”
      二人含笑对视良久,谁也不肯相让。
      “本王还有一问,”宗政羲蓦地出言道,“请倪相相解。”
      闻言,倪从文从那目光中抽身,眨眼间忽然意识到青年藏青修身的武袍不为燕服,领袖开襟,皆是胡衣款式,回首朝宗政羲先道:“原来殿下同他是串通一起的……也难怪,贾允同殿下相交多年,殁后照托幼子,是殿下仁义。只是殿下莫忘了,血缘姻亲虽在,这所居环境、性情行止可是大为不同。一个山野出身的狼崽子,若是指望着他还恩报义,不如提前小心他哪一日背后捅刀、恩将仇报才是。”
      “多谢提醒,”宗政羲目若古井,道,“只一言,贾允从前行事一贯中正谨慎,也不逾矩于政权,倪相若紧盯军权,自有千百种法子不赶尽杀绝,又何必非要出此下招,为人不齿?”
      “……殿下英明,可也糊涂……贾允死得其所,纵然我不出手,难道姜华和其他人就没有这份心?”倪从文道,“我让他死在自己亲子手上,难道算不得成全?”
      “倪相既如此以为,令嗣令媛现也在殿中,”宗政羲道,“本王也愿替贾允同礼回赠,成全倪相的心愿。”
      倪从文脸色果然变了变,煜王能这么说,也就真能这么做。
      而站立许久的倪氏兄妹,忽遭这等变故,俱是哑口不能言。
      僵默之中,倪从文遽然放声大笑,听得殿内人心魂一颤。
      “……哈,”笑仰过后,倪从文面上憋出一阵红晕,放声道,“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这世间圣人君子能有几人,而欲盗人心有多少颗?”
      倪从文睨向宗□□尘:“……所以是我错了,还是你们二人过于自矜、以为天下惟有非得贾允、谢芝之流方得推举高位,余众还要同其一般装模作相才是真正的大道之行?贾允妄图以至清之力排举众难、背弃旧俗才是真正的可笑至极!……不过他求仁得仁,也是无可怨尤,我说他死得其所,半分无错。就不知你们是何等的自作多情,以为他才是那个受了委屈的呢?”
      “又何况你们如今所为,与我有多大差别?起码我尚且秉承野心,与皇家并无瓜葛,殿下半途逆志,亲毁基业,又该作何讲?”余光瞥及太子,倪从文接着道,“我既敢为,自然没有不敢担的风险。只是过了今夜,太子屠戮亲族,煜王串通外敌,二位殿下……又当如何收场呢?”
      一番话了,年迈相臣长吁一口气,竟显露出几分快意来。
      留下殿中其他人无言以待。
      一直安静在侧的太子倏地出言:
      “敢问舅舅,当初谢大人因病猝死,审刑司的人说姜华供认罪状之前,还将此事牵扯到您,不知是真是假?”
      付尘眸色愈深,目光紧锁着倪从文不动。
      “呵,那老阉狗的话你也信,临死前他怎会不想着拉个人陪他作伴?”倪从文面上红晕未去,透着险恶来,“……不过当初,姜华费尽心力搜得蛮族至毒加以谋害时,我是知晓的,只怪他做事不干净,还是出了遗漏来,还要让我给他擦干净。”
      “外公他……”倪承昕一道惊呼,自捂口鼻止了声,满目难以置信。倪承志同是错愕,愣在侧边不动。
      宗政羕彻底阖上眼睛,淡淡扯了唇。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倪从文平静下来,垂眼盯着皇诏,避开了殿内各式令其万分生厌的目光。无论何时,心中一旦镇静,脑中便能自己筹算着局势出路,这是他多年练就的本事。
      置之死地而后生,方才一番剖白,除了自解心结,反客为主的鼓舞之用……对面这两位殿下,更晓得重点在何处。
      起码现在,他同他们一样镇定,料得清局势,谁都不敢先行妄动。
      殿中悄静无声,时有一卷狂风自破漏的木窗外呼啸而来,摩擦着锦砖绣墙,竟也划鸣得生涩难听。
      煜王率先动作,转椅扭了方向,朝前侧的赫胥暚递视一眼,道:“有劳公主。”
      后者会意,随即吩咐胡女撤下一半,另使后到的江东军卫退居殿外围守,将殿中几人禁足宫内。
      宗政羲侧首回视:“二弟请便。”
      太子一整日食饮未进,此时脸色微露苍然,睁眼应道:“兄长小心为事。”
      男人转椅出殿,临至青年身旁低道:“随我来。”
      夜色浓深,吞没一切杂音噪响。
      宗政羲并未行远,只挑在殿后的一楹石亭之下停下。亭檐角紫藤萝披挂倒垂,旁边山石角落野植丛生,有一处人工芍药圃夜间泛着幽丽艳红,深浅不一地,暮中煞为好看。
      身后跟随的步履极为缓慢,待他定坐迂久,青年方才走至其身边,依旧未作声。
      男人伸手握上他手腕,暗自搭脉,道:“过来,看着我。”
      付尘徐徐蹲下身子,想像从前一般抬眸对视,却于触目那一刹,坚忍不住胃中酸呕,乍弹起身要窜到一边。
      男人死死扣着他腕子,纹丝未动。
      付尘害怕口中吐露的浊气污水脏了其身周,只得反扭着上半身背跪男人,单臂支立在石地上,俯身干呕了起来。
      一路行战匆匆,未顾及上按时吃饭,没吐出甚么实在东西,倒是之前兵战时分堆积的瘀血随胃肠蠕动一齐滋出来些许,由呕变咳。
      方才在殿中,他一直不敢朝旁边看。从头至尾视男人于无物,他心觉自己其实无所长进,直至当下还是会介意和在乎一些凭空的痴妄。
      倪从文不会令他腿软露怯,但宗政羲能。
      男人见他一直维持着挣扭的姿势不动,略松了松手,转椅至其侧面。青年俯身朝地喘息不止,额角的一珠晶莹沿着狭长的蜈蚣疤纹滑至下巴,啪嗒,无声地溶在地上黑斑血点之中。
      脑内传来阵阵不息的嗡鸣,付尘感到蚁噬一般的麻痛,一点一点侵入、碾压进额中,迷蒙视线内,地上的血迹渐成了暗红的色斑,似有秋叶荡下的小虫子爬伸入里,然后就不见了踪迹。
      痛喘之间,原本手腕上松了劲道的手猛然收力,半身不受支撑,颠撞进一环结实的胸膛肌肉。
      眼前彻底陷落于漆黑,熟悉的林野清气幽邃深绵,鼓浪一般由鼻、由耳、由口唇、由心肺,将他浸入在广渺凉爽的气息之中。他全身瑟缩了一下,腰背上的手臂箍得愈紧。
      青年觉得自己要永久的归服在此间安乐之乡,连日来的紧张忧劳、险忌人心,都押在了此时此刻,此人此景。
      良久,付尘被闷得喘不过气,稍稍偏过颊,从男人衣上脱离几分。却忽于这深远的气息之中闻到了些掺杂着腥恶的臭气,神思霎时清明几许,他方想起刚刚才呕过的瘀血秽物尚未拭净,就一并黏沾在男人衣襟之上,当即要推开面前胸膛。
      “怎么?”
      “……脏。”青年咕哝道,双臂挣扎欲起。
      宗政羲觉得心底的弦被狠狠拨弄一声,手上忽地松了劲。
      青年一时未察,就势跌坐原地,尾骨传来骤然相撞的痛感。
      视线中微光一闪,未及他抬眸细观,眼前又降落下一片黑,这次,他感觉到是男人伸手盖在他双眼上。紧接着,下巴上传来一片湿滑软腻的触感,令他一下子僵住了半身,转又撑手用更大的力量向前推拒,倔强不肯贴伏,嘴里嘟囔着脆弱而颤巍的字眼:“……脏……脏…脏……”
      男人单手自后缚住他双手,令青年的挣扎成了徒劳。
      月光下,青年的脖颈从藏青襟领延伸而来,仰成了一道脆薄的弯弧,好似随时皆可断裂的张弓,喉结微动,牵动着惨白皮肤上细密的冷汗。
      宗政羲缓慢将其唇边口涎汗珠舐净,垂眸时,正能瞧见青年鬈发湿黏在左颊暗红疤印上,弯成了绺绺的银印,好似月光在其肌骨之上镀上的层叠影子,妖妩又圣洁。
      男人阖眸,终是钻进那片温热湿软之地。初次造访,缄默了言语,撩动了心肠。
      付尘不说话了,也没有了动作。
      黑暗之中,任凭面前人施为,直到男人遮在双眼上的手松开,付尘猛然抽回手又重新盖在原处,垂首跪坐在地上,气息未稳。
      “……你说谁脏?”男人低声逼问。
      青年两只手都扣合在眼上,依旧不动,也不答话。
      宗政羲垂眼看向掌心,撑起的乌皮手套上水渍盈盈,凝视半晌,慢慢攥成了拳。
      跪坐许久,付尘放下手,仍降着眼帘,半直起身顺势钻进男人怀里,哑声道:“……殿下,今日暮时领军入城时,得到传讯消息——”
      “嘘,”男人低声打断他,“……过了今夜子时,再言其他。”
      付尘闻言噤声,悄悄从男人衣间抬眸,正窥见墨蓝天空上的一轮圆月,恍惚记起自己是算着日子的,今夜不偏不差,正为中秋之夜。
      “累不累?”宗政羲忽问。
      “……嗯?”付尘没反应过来,顺口便道,“不累……”
      宗政羲眼见其半蹲半跪的姿势,便知歪扭的难受,出言即成命令:“你坐上来。”
      付尘脑筋迟钝,缓缓撑身站起,果听见骨节暗中“咯吱咯吱”的脆响。
      “……坐哪?”
      男人伸手一指,付尘顿时吓得汗毛一耸:“……不、不敢。”
      “听话。”
      男人的瞳孔映着圆月,沉渊无波,在专注朝他看来时,付尘觉得自己已被送进了那皎月之中。
      他认输了,付尘庆幸自己尚还未做出甚么不可挽回的大错。这一次,他不愿意重蹈覆辙,他想拿剩下没多少的日子,再疯一回。
      付尘走近两步,躬身伸手,离那膝腿上乌衣不过几寸时,突又止住,抬眸道:“殿下的腿……”
      宗政羲自其含粉眼圈盯看了半晌,道:“髋骨自下毒侵骨髓,剜肉刮骨,尚且止了毒素延入至心肺。”
      付尘从前虽朦胧有所察觉,待其主动言说实情时,仍是骇然胆怯。男人口吻若常,他却依旧不敢深思,旋即就要抽回手。
      宗政羲不准他怯,硬拉着他的手放在膝骨:“许你碰。”
      付尘抬眼同他交视一瞬,抿唇蹲跪于下。自底靴足骨,到膝间,到大腿股骨,细处不盈一握,粗处又有嶙峋凹塞,同方才暖烘烘的胸膛无半点相谐处。待这冰凉的物件儿实实在在到了手中,付尘才知晓胸内那嘣嘣直跳的心为的并非恐惧,而是如遭己身的彻痛。
      付尘摸索至轮椅板面,这般看来男人所占之处不过方寸,宽服遮掩下虚空充实,不知瞒骗的是谁。他笨拙抬膝欲攀,双手支棱在轮椅两侧,因其位置偏低,只得弓背缓挪。男人许是不耐,将其两手掰开,一把便将人搂了个满怀。
      付尘僵硬攀着男人颈项,心头却忽生一阵尴尬,自小到大,除了娘亲曾这么抱过他之外,还少有旁人这般相待。即便是当初红香阁见过的妓子……思绪陡止。
      低眉讪讪言道:“这椅子还真是结实……”
      毕竟是为男子身量,即便蛮人多纤细身骨,但这坐具终不比其他,未必能撑得起两个人。
      “抬头。”男人低低道。
      付尘仰首看天,夜色似又被墨逐漂染,昏天黑地,星光黯淡。独独一轮圆月变了颜色,暗红的细芒笼之乌云,再不见光皎。
      “这是……红色的月亮……”
      “是,数年才现的‘血月’,”宗政羲道,“上一次,还是昙县生疫,全县沦亡之时。”
      闻言,青年又低下头。
      “怎么样?”
      “不好看,”青年耳语,“白白毁了中秋的满月。”
      “你能看太阳,却看不了它?”
      “这不一样,那个是天生的,”青年纠正道,“……我能看,但不想看。”
      男人转又道:“那你能看晚上的太阳吗?”
      “晚上有太阳?”
      “有,”男人道,“我便能。”
      付尘想了想,道:“……日月的差别我还是能分清的,殿下莫要为了说教牵强附会。”
      “我所指的不是血月,”宗政羲道,“晚上的太阳不会伤人,因其隐藏在了夜幕之后。无论你是否得见,它都一直存在。”
      “……在哪儿?”付尘抬头张望,却只有一突兀红影,再无其它踪迹。
      “既然看不到,也无需白白去寻,”宗政羲道,“若有一日,你什么东西都无法得见,我只需你记住,有白日,是你看得到的;有夜日,是你看不到的;有血月,是诱导你的,种种这些现下都看不到了,那你又要如何?”
      “……那就…不看了罢,”付尘怔怔道,“意动凭心,无管他日月真假,到头来都是漆黑一片,分得清楚,也是无用。”
      “说得不错,”宗政羲又重复了一遍,“半分不错,我记着,你也记着。”
      付尘闭眼,应道:“好。”
      宫禁远处,钟鼓楼一声沉顿钟鸣,轰开了暗夜新晨。
      “……我领军入行宫前,便得了信说,赤甲亲卫追击蛮军,在关外连输几几仗后,仍是有意放军进来……我觉得,这次应当不是倪从文本意……有没有可能,是行宫内的消息已经传到关外了。”付尘道。
      “未必有这么快,”宗政羲眯眼,“暂时不动,若蛮人要过来,先领兵格挡一阵。之前倪从文正好将黔南的兵力向北调集整顿疫病,精骑那边动作或许会快些。”
      “听说这次蛮胡联军是蛮人在先,帝京的幌子好似是被他们让给胡人了。”
      “破多罗桑托冲动鲁莽,滥听人言,不会是苻璇的对手,”宗政羲淡道,“若赫胥猃意想宏业伟图,此人早晚不可留待。”
      “胡人视诸族同一家,未必肯这般想。”付尘苦笑勾唇。
      “所以他们方才安心偏安一隅,”宗政羲不以为意,“凡是多人聚众之处难以上下同心,君臣尚可维系……版图亲疏,二者必舍其一。”
      付尘低叹一声,不再言语。
      宗政羲弯掌收回热力,点了点他身后脊骨,道:“……困吗?”
      “不困。”
      “随我去个地方?”
      “好。”
      付尘欲起身,却发觉身后铁硬的臂掌没有动作的意思,抬眸以目相询。
      宗政羲挑起他手心,手套皮质滋腻平滑,愈显那手心四裂的掌纹惨不忍睹,他细抚半圈,问:“你怕杀生……还是怕血?”
      付尘微讪:“……都有罢。”
      “为什么?”宗政羲偏要刨根究底,少见的执着多话,“杀人见血为军中常事,你当初入军时没有这份觉知?”
      “有……所以就以毒攻毒了。”青年视线自手心移向别处。
      见宗政羲许久冷观未言,付尘只得又坦白交待:“当初刚到京畿时,军里的相府暗卫曾令我去私底下参与刑审一小宦官。最后要我杀他灭口的时候,我本欲使个巧招留他半条命,后来被其发觉,便被罚进刑部地牢的血池子里头泡了两天……”
      付尘悄悄瞄他一眼,又道:“我那时没动手杀过人,倒不是存着甚么怜悯的心思……”
      “……若是我要你日后莫要再自损为事,你应不应我的话?”宗政羲问。
      “自然,”他日后又能剩多长时间,“我听你的。”
      “走罢。”
      宗政羲松手,付尘退立回原地,避开他视线:“……殿下带路?”
      “你推我过去,”宗政羲饶他,转过眼道,“我给你指路,沿廊道向东行,”
      付尘迟疑,但见男人并非玩笑之色,便依言上前行事。
      宗政羲常年征战戍边,少小便被风霜暑寒磨平了棱角,但付尘知道男人骨子里的傲容执拗从未改变,怎会为了亲昵示好轻易容许他人触其惨毁至痛之点?心头重压牵系于外,他无心琢磨男人态度,更不妄想从男人那边得到答案。
      行进半路,付尘发觉男人虽然口述方位,仍旧是手动转轮,速度不慢。与其说是他推着他行,倒不如说是他被宗政羲领带着向前……
      思及此,付尘豁然一怔,联系适才所说那番日月之言,难不成是男人早便发觉了他而今目力衰竭几无,在夜间昏暗之处已完全似瞎子一般?
      “殿下……”付尘涩涩张口。
      “嗯。”
      说甚么?
      若要言谢,他从前已不知说过多少回,同小商小贩称过谢,同倪唐之流也称过谢,如此敷衍随意的话,再同他说,已不是生分了他,而是辱没了其意。
      宗政羲见上方迟迟未有声音,知这小崽子有急事喜欢强撑着,便松手停下,扭身蹙眉打量他,道:“怎么了,还不舒服?”
      “没有,”青年眼神直勾勾的,却摊柔成了一涡温柔水意,竟叫男人神思倏然一荡,“殿下几月前说,若是能在中秋前赶回便予我一心愿,可还作数?”
      “自然,”男人道,“永远作数。”
      “是甚么?”青年薄唇绷得紧紧的,一动未动。
      宗政羲凝神仰视,缓缓道:“既然是你的愿望,就要自己想。”
      青年喉结略动,似要说些甚么,又似在斟酌言语。
      “我说了永远作数,”宗政羲又道,“你可以慢慢想,不急在今日。”
      青年低眉,磕巴道:“我想……以后殿下若同我讲话,可以不必在意我的、我的心情如何……有话直说……也可以责骂……”
      “这算甚么心愿?”宗政羲在青年看不到的地方淡淡弯了唇角,前所未有地轻声道,“我为何要责骂你?”
      付尘心中暗恼自己,怎么又变得跟起先一般笨嘴拙舌的、连话都说不清楚……这几年当真没甚么长进,关键时候又变成了当初那个结巴。
      “我的意思是……”
      “这个不算,再想,”宗政羲又转椅背过身,强硬道,“什么时候想清楚了再同我讲。”
      男人继续沿石路拐行,付尘只得抬脚跟上,双手轻轻搭上椅栏。
      二人心照不宣,一路无言行至一所宫苑。此时正值深夜,仍有两胡女在门口守夜,见得二人近前,拱手道:“察萨。”
      随又朝其背后青年一颔首,当作致礼。付尘借着宫内灯光看到了二人轮廓,同样点头朝其道:“辛苦了。”
      宗政羲道:“太医可瞧过了?”
      一胡女答:“昨晚上又来了一趟,说是拖的时间太久了,现时已是无处可更变……”
      “我知道了,有劳二位。”说罢,宗政羲便推门向殿内行。
      付尘原本仰首想要细瞧这宫室名字,忽又听见轮轨声,欲行时,侧首朝门口那胡女问道:“这里头是何人所居?”
      “燕国皇帝。”那胡女语气未善。
      付尘微挑了下眉,随意言谢一声便大步跟上男人行迹。
      待行至寝殿屋门,付尘终于出言:“……我也要进去吗?”
      “跟在我身后就是。”
      付尘在前替其打开门。
      屋内漆黑,四处的侍者太监都被屏退清理掉,杳无人迹。唯有深处镂花隔窗里置着左右两盏油灯,暖黄光影淡淡,映着正中黄金帐帏重重。里面,便是现下已无人料管的燕国至尊。
      付尘忽想到,若是此时要动手杀了这万人之上的帝王,怕也无人知晓。
      动乱时分人人自顾不暇,何尝有心思管这只剩下权力空壳的皇帝。
      “……是何人?”
      帷帐内传来一声苍老浑厚的声音,付尘一惊。
      “听闻几月前陛下病有好转,现下看宫中贵妃禅师日夜祷忏果有疗效。”宗政羲道。
      帷后静了半晌,然后有言道:“……你是何人?”
      男人半掩眸帘,道:“宗政羲。”
      “……煜王……难不成朕是病糊涂了…还是现下早入了阎罗殿……”窸窣的布料擦声响动。
      “此事于陛下或许并不重要。”
      “是了……是煜王的口气,”皇帝悠悠道,“现下看不是你死而复生,便是朕已然驾鹤西去了……”
      “几年前行战仓促罹难,尚未来得及进宫复命。”
      “……事了也罢,既然都结束了,来世再投个普通人家,安生过一辈子……”
      “那陛下呢?”
      “……朕…朕便望做个寡情之人,修篱种田,便是朴实至乐了……”
      付尘旁听几时,只觉寒意迸生,这父子二人……即便皇帝病妄有痴言,但这字字句句,如何琢磨都不像是至亲之间言谈相语,既无礼数,又无情分,说是街巷间偶遇的生客口吻也不为过。
      宗政羲微露讽意:“陛下此言,是心以为上一世姑且算得上为多情之人?”
      “……直到死时……勉强为一鳏寡之人罢了……争奈明月、照沟渠?”
      “陛下心中,谁为那‘明月’?”
      帘帐之内消隐了声音,男人也不说话。
      许久,才闻听皇帝又道:“你……你是不是知道了甚么?”
      “陛下所指为何?”
      皇帝闭目道:“朕记得……你幼时不喜言语……后来…也从未听你唤过‘父皇’。”
      “因陛下您也从未视我为皇儿,”宗政羲不愿多言及此,转而道,“陛下喜恶,旁人无权参涉。只是过往确有一事悬于心中……吾母灵芙被绑困宫禁多载,陛下既轻贱其蛮人身份,起先何必招其入宫引至蜂蝶,而后又弃置未管,一任她被设计谋害,都视而不见?”
      “……原来……因的是这事……”
      “我不信,陛下并不知晓有贵妃从中作梗。”
      言语互抵无法续接,皇帝许也累了,帷后一直无声。
      “……陛下可有料到自己崩后燕国情状?”
      “若是江山毁于朕手中……自当向列宗请罪……”
      “陛下所愧之人,又何止皇族列宗?”宗政羲句句直戳他心窝。
      皇帝果然呼吸渐促,欲要翻身,却发觉无力举动胳臂。
      “……难怪…难怪在这里这么长时间,他也…也不来寻朕……”宗政俅双眼惨淡若磨漆铜铃,半点光泽未显。
      “谁?”
      宗政俅瞪视着上方围编成环的黄色帐穗,层圈围叠,恍若日光普降,可与记忆相较,又显然缺少了些明媚动人之处。目下湿润渐生,悲怆难掩,喃语轻唤:“…应之……”
      空荡房间中人声尤其清晰,付尘于怔愣于几丈开外,以为是自己听的偏差。转又错愕侧首望向男人,瞧见对方同样看过来,无声启唇,比照了两个字的口型:“说话。”
      付尘还未反应及此间关系,迟疑朝男人看了几眼,皱眉朝内试言道:“……陛下。”
      沙哑声嗓悠悠荡荡,宗政俅浑身一震,不敢置信:“……应…应之?”
      “陛下。”
      外间又有回答,他方才确信并非自己忧思成幻:“你…你……”
      付尘喉结动了动,硬着头皮道:“陛下有何吩咐?”
      “你过来……过来叫朕瞧瞧你……”
      付尘无措偏首,宗政羲出言道:“陛下现而既已不是皇帝,何必要拿生前的威风如此对待故人?”
      宗政俅叹喘一口:“煜王说得好……从前我确是这般……”
      男人拉过付尘的手,在其手心上比划了四个字:
      有问现询。
      “……论理我争说不过,便使这招……最后…还都是你迁就我……”
      “那陛下又为何偏宠姜华,以至其为祸军中?”付尘抿唇道。
      “……姜华?”宗政俅眯眼想了好长一会儿,道,“你们当初同在王府,如何不知你同他的差别……”
      “我们……有何差别?”帐外人道,“旁人都说,我们都是陛下身边一样的奴才,败坏朝政的祸端……”
      “我就知你不可能不介怀这事……当初还总拿话劝慰我,竟不知被人构陷的人到底是谁……”宗政俅惨笑道,“当年也是我一意孤行,以为单凭权力便能将你所提的军事政改一通实现,却不知竟叫你在背上罪过…叫你一个假内官变成了……”
      “时间久了,臣忘了,”付尘面无表情,握拳道,“……那是何时的事情?”
      “朕印象深得很……方登基十年,我本有意寻一日替你重整身份,许你入军为重将……不想你那时心里憋着这么一股气,连我也瞒着就……”
      宗政羲伸手攥紧他掌心,付尘回握他一把,道:“你当初赐我‘允’字,也是为着这个本意?”
      宗政俅闭眼,无奈苦叹:“你知道,你一直知道……依你的聪明,怎么不知我对你有私心。你从前计较着君臣之分也就罢了,现下总不能还在我面前装傻罢……”
      他又无声笑了笑,想到什么:“……应之…应之,自那之后你的名字也就只有我能叫了,全天下也就我一个……”
      帘外二人对视一眼,付尘声音抖了抖,道:“……陛下想要臣怎么做?”
      “上辈子你放低了一世的身段,现在总该是我来讨好你了罢……”宗政俅感到困倦,“不久前……我趁着有精神的时候画了张画,原本打算吩咐人烧了来的……结果走得匆忙呐……”
      心有灵犀一般,付尘松开手,抬步跨过木雕坎栏,床尾的榻案上,正有一幅长卷半自垂落,上面压一白玉镇纸,他近前细瞧,果是幅彩画。
      没有落款,没有题词,纸首还有大量留白余地和一层薄薄的灰尘。
      他俯身将宣纸抬展开。
      团簇而开的粉荷色昙花之中,独有一黑色单衣武者侧身而立,似在凝神端详那花间颜色,殊不知这画中人赏红芳,画外人观乌影。
      昙花被大片渲晕于纸张之上,不辨枝头彼此,反倒是那人像精雕细琢,袍边的风扬褶皱都细密可寻,在日光之下有着微不可见的色泽变幻。因而这黑衣人看似格格不入、呆板得很,细细留神之后,却愈发觉得窄袖武袍简素落净,硬是将那花开一瞬的美景反衬得俗艳万分。
      付尘从前在相府和冯儒书房之中都见过文人字画,多是梅兰竹菊的写意之作,墨迹泼开,寡淡得很。还少见有将人细致入画的笔法。他不会赏画,但能从这一个简单的侧影中体会到作画人笔端溢出的微妙情意,必是仔细了解过画中人的身量细节方能如此以简笔勾勒出形态特征——
      以至于隔着数年光阴、生死别离,都能教他一眼辨出所绘之人为谁。
      “……臣瞧见那画了,”付尘道,“许是汾瀛沦陷,叫兵从给烧毁了。”
      宗政俅笑言:“幸甚……你喜欢否?”
      “臣只是不知,昙花明明开在夜深时分,为何这画中偏偏是白天?”
      “……应当…是当时墨料不够了……”
      宗政羲随之来至内堂,付尘侧身让了个位置,淡言道:“臣没甚么可说的了……愿陛下来世便遂意做一寡情之人罢……”
      “慢着……”皇帝无力轻呼一声,“你过来…让我瞧瞧你……好不好?”
      付尘低眼道:“臣而今年老容衰,发丝尽白,不便污了陛下尊目。”
      “……你还怨我当初不懂事?”
      “不怨。”
      “那你为何连一眼都不叫我看……”皇帝剧烈喘着气,“……我碍你之面替姜华隐瞒谢芝遇难…野家蛮子封王掌兵我都能忍及随纵……如何不给我机会弥补……”
      旁边端详画纸的男人微不可见地一滞。
      “你说甚么?!”青年一个跨步窜上床帏前踏阶,大失方寸,“……你…你方才说得是谁?”
      “什么……”皇帝业已倦累至极,分不清眼前梦中。
      “你后面说的……掌兵的……”
      皇帝轻叹:“你送那蛮女给我…该不会不知她暗结珠胎,若非由你,我何须替瞒着……”
      “……煜王并非陛下亲子?”付尘攥紧帷帐,隔着一层纱,锁住床上那一动不动的人影。
      “你不知…你…你不知……你竟不知……咳咳…咳……”
      皇帝忽地剧烈咳嗽起来,似喜似悲,眼泛水光,双颊涨得通红,硬把那病容衬出几分声色来。
      两难之际,付尘侧首看了眼一边独身默坐的背影,僵转回头,狠心咬牙道:“…既然不是——”
      “付子阶。”
      青年一把掀开帏纱,嘶声逼问:“你说清楚……”
      帐帏悬穗猛一震荡,金玉挂饰随之左右摇晃。两帏撑开之处,病思久日所念忽成一苍发少颜人,面目凶憎,刀疤丑陋,外间火烛忽灭,微光茕影之中,恍如索命恶鬼一般。
      昏庸劣顽,辜百姓,负忠良,伤所爱。
      今时阴间鬼差勾魂,阎王索命,皆是我咎由自取,情愿心甘。
      付尘眼见皇帝瞠目张口,十指大张,似是惊吓过甚,没了动作。
      他怔愣上前探了下鼻息,僵了僵,落魄回身,巧绊了床阶踉跄倒地。
      膝肘撞上硬邦邦的寝阁石地,磕的生疼。
      屋内没了光线,付尘满眼无边黑洞。
      “……宗政羲……宗政……”
      他低声喃语,回应他的是一片阴惨惨的寂静。
      付尘伸手摸索着地面,缓慢移动。
      窗外秋雷忽鸣,两道闪电惊劈而下。借着那一刹的光亮,付尘看到窗边兀坐的背影。
      他飞一般地奔将过去,一把扑进轮椅之内,死命扣环上面前人。仿佛只要稍慢了速度、懈了力道,他这赴死拼生偶然觅得的宝贝就丢了。
      喘息未休,青年双目若铜铃一般。
      触身是同先前截然不同的冰凉,窗外零星秋雨凝在男人衣褶上,付尘微微动了动,偏过头,想看看他。
      光影昏暗,他看不清其人神色。
      须臾,窗外又是两道利刃尖砍,剐亮了初秋浓夜肿胀的乌黑血肉。
      电光闪烁之下,男人面色枯淡,惟有沉寂的双目泛着薄薄红光,平视向外,神情一如往旧。
      “不、不要……”
      付尘盯着那不知何时渐已苍然的鬓角,徐徐延至鬈丝末端。心窝子像被钝刀于瞬时剜去了一块里肉,当年坠崖断骨、刀□□斩都没有这般疼过。后劲儿大的令他吃惊。
      攥紧拳头,猩红着双眼贴靠而上,势不瞑目。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史书载:希圣三十五年秋八月,帝崩于汾瀛宫寝,贵妃倪氏殉,太子无踪。月有食之,现赤月异象。蛮军东破玄陉关,强占汾瀛城都,横曝帝尸于城野三日,砸帝玺,碎金印。胡羌首领携乌特隆属部骑军反叛黔南,数十万胡军随之南渡,攻领渭南大部领土。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4章 第九四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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