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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第 6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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邃安缓慢的转动了一下眼珠,几近呆滞的看向门口进来的人。
他看见那人拎着一串钥匙,先是打开了他的牢门,又走到旁边打开邃夫人的牢门;他能看见那人嘴唇张合说了几句话,他也看清母亲脸上的痛苦与泪水,以及母亲飞速的冲那人歇斯底里的喊着什么。
可奇怪的是,他耳边一阵嗡鸣,所有的声音都被一层开不见的东西隔绝,他看见所有人的动作,知道他们在说话,却什么也听不见。
就在此时,一声低语如晴天霹雳,“轰隆”一声炸开他耳边的隔膜,将他游离在外的灵魂一下劈回了身体。
他听见那个狱卒低声对母亲道:“人在菜市场,你们带他回去吧。”
凝滞的空气缓缓开始流动,僵硬的四肢逐渐恢复了知觉,血液开始重新奔腾,一股脑冲破胸口,邃安张了张口,“哇”的吐出一大口鲜血。
邃夫人被他吓了一跳,顾不得哭,跌跌撞撞从隔壁跑过来,双手用力的掐着邃安的胳膊:“安儿,安儿你怎么了,你别吓娘啊……”
十多天始终郁卒于心的那口气终于吐出来,邃安深沉的眼神看了那郁卒一眼,将手臂抽出擦掉嘴角的血,重新搀住邃夫人,低声对她道:“娘,我们去接爹回家。”
邃夫人的眼泪瞬间决堤,她透过朦胧的视线看向邃安,这个只会哭鼻子的小少爷此刻挺直了身板,用孱弱的身躯支撑着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都说苦难让人成长,这句话放在邃安身上便可窥得一二。可邃夫人只觉得心头酸涩不已,如果可以,她更想自己的儿子能百岁无忧。
邃安沉默着扶着不住抽噎的邃夫人走出牢房,外面是一个明亮的晃眼的艳阳天。邃安抬手遮了下阳光,眯着眼睛适应了光线后,扶着邃夫人一步一步,缓慢的走出了县衙。
冯佑自得知消息的那一刻起,就迫不及待的一早守在县衙外等着了,时间渐渐逼近中午,始终不见邃安的身影,他急的在县衙外来回踱步,不住的伸长了脖子看向县衙。
邃安与邃夫人刚踏出县衙的大门,一眼就瞧见急的团团转的冯佑。
原因无他,整个县衙外只有冯佑一人来接他们。
邃安心头一暖,主动开口唤他:“冯公子。”
冯佑眼睛一亮,高声应了一声,提着衣摆跑过来,和邃安一边一个,搀着邃夫人往外走。邃安低着头对他道了声谢。
倒是邃夫人,感谢他得雪中送炭,偏过去勉强对他笑了笑。
邃夫人在牢中数日,虽也未有条件梳洗打扮,但她很爱干净,且邃雪易身上始终带着各种各样的伤口,她也尽力维持着一份体面,没让自己显得太狼狈。
这一笑,倒是有几分当初的风韵,竟惹得冯佑脸红了一下。
邃夫人和邃安好像啊!
邃安和邃夫人要先去菜市带邃雪易回家,但邃府已被查封,如今他们已无家可归。冯佑托人在城郊租了个小院子,暂时借给邃安他们。邃安谢过他的好意,并拜托他先帮助安顿邃夫人,他自己去带回邃雪易的尸身。
冯佑犹豫了一下,期期艾艾道:“我已经让人替邃先生收敛了尸骨,先行送回去了。”
邃安一怔,胸口酸涩难言,半晌他用力眨了下眼,声音粗粝沙哑:“多谢。”
大恩不言谢,伺候若是冯佑有任何需要他的,邃安自当万死不辞。
邃夫人从听到邃雪易被先行送回去,精神就一直不太好,总是有些恍惚,好多次冯佑和她说几句话想逗她开心一点,邃夫人总是要好酒才能反应过来,给他一点微弱的反应。
邃安一直沉默的陪在邃夫人身边,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冯佑讪讪闭上嘴,安安静静的搀着邃夫人往前走。
冯佑替他们租的小院子虽在城郊,却不偏僻,隔了一条街就是前往闹市的街道,颇有点闹中取静的意味。在他们来之前,下人已经将庭院房间打扫干净,只要人来了就可以直接入住。
三人先去看了邃雪易,邃雪易的尸体上盖着一层白布,白布上面沾上了斑驳血迹,尤其是脖颈那里,早被鲜血染透了。
邃夫人一下子跪倒在地上,几乎是手脚并用的爬了过去,牢狱中十数日的磋磨也没能摧毁她的风姿,此刻却像被突然抽走了浑身的力量,凄楚的神色看上去一瞬间令她老了十岁不止。
邃夫人的手不受控制的颤抖,眼泪落在白布上,与血渍混为一体,逐渐晕染的更开。她的手掀开白布的一角,邃雪易的乌发散落在一旁,苍白的额头现出一角。
邃夫人的手不停的抖着,她用尽全身的力气也只能掀开这一角,身上的勇气在看到那片额角开始便被抽尽,再没了力气去掀开白布。
她突然放开了手,俯身趴到了邃雪易身上,无声的哭起来。
奈何今天眼泪已经流尽了,心中的悲恸无可诉说,想要随着眼泪一起排解都做不到了。
邃安死死握住拳头,眼睛睁的极大,身体僵硬成了一块江边的石碑。冯佑屏退众人,将此处留给他们一家。
不知又过去了多久,邃夫人悲伤的呜咽渐渐停下来,邃安站在夕阳的余晖里扎了根。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爬上天,几声蟋蟀的响声不知从哪里传来。
邃安动了下,身体已经僵硬了。他往前走了两步,适应了一下,小心扶起母亲:“更深了,地上凉。”
邃夫人的眼睛粘在邃雪易的尸体上,发出一声紧促的呼吸声,抱住邃安不住的发抖。
邃安垂眸看着地上的尸体,轻轻拍打着母亲的后背,邃夫人终于熬不住,昏了过去。
邃安背起母亲往外走了两步,这个小院子虽面积不大,却别有洞天。从正门进来是一座修剪的十分精致的小花园,小花园将院子分割成了东西两半,两边各有两间房,东边房间后面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连接着院子的后门,而西面房间后面则是一个空旷的小院子,厨房与盥洗室皆在后面。
他们现在就是在东面房间后面的竹林处,邃雪易是罪犯,冯佑即便好心替他收敛尸身,也不敢光明正大的运回来,只能命令下人趁着别人不注意的时候从后门运进来。
冯佑替他们安排的房间在西面,邃安将母亲放在西面正房,仔细替母亲掖好被角,坐在邃夫人床边沉思片刻,才起身回到竹林。
第二日一早,冯佑带了早饭来找邃安,他在门外挺了挺身板,将衣摆拉平整了,才屈指敲门。
几乎是他刚敲第一下,门就自内打开了。
冯佑微怔,立即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邃公子!”
邃安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许是刚洗漱完,身上带着氤氲的水汽,头发还有些潮湿散在肩头,他开门后便转身往回走,让冯佑进来。
冯佑先是被这样的邃安惊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忙进了院子关上门:“我买了早饭,邃公子你吃过饭了没?”
邃安停下脚步,回头看他一眼:“有劳冯公子费心了。”
“不麻烦不麻烦。”冯佑叠声道,看着邃安直笑:“能帮上你就好。”
邃安将人带到自己的房间,替他倒杯茶,坐到冯佑对面,温和道:“昨日太匆忙,忘了问冯公子这座宅院租金如何?”
冯佑忙摆手:“没多少钱,邃公子你别和我客气。”
邃安摇摇头,语气虽温和,却很坚定:“那不行。冯公子已经帮了我们太多,人情本就难还,租金就更不能占冯公子的便宜了。”
冯佑挠了挠后脑,妥协到:“也不贵,一个月二两银子。”
二两银子,若是对以往的邃安来说,真不看在眼里。但如今邃家落魄,别说二两银子,就是二钱他现在也是拿不出的。
不过,邃安却不想再承冯佑的情了,人情欠的太多,将来更难还了。哪怕他知道这样的地段,这样的庭院,一月的租金断不可能只要二两银子。
但能还上一些便是一些。
邃安想了想,伸手将脖颈处挂着的一个小玉佛摘了下来,塞到冯佑手里:“冯公子见谅,如今我身无长物,唯独这一块玉佩值点银子,若是您不嫌弃,就先用它抵租金,待我赚了银子,一并将钱还给您,如何?”
冯佑连忙摇头:“不嫌弃,不嫌弃。”他笑了两下,生怕邃安后悔似的收起玉佩,贴身放好了。
邃安笑了下:“还有,如今邃家大不如前,冯公子莫再唤我邃公子了。若是冯公子不嫌弃邃安,邃安便以兄长称呼您。”
冯佑一喜:“这当真好!那愚兄以后便以安弟唤你了!”
邃安不易察觉的微微蹙眉,笑道:“如此甚好。”
两人又说了会话,隔壁房间传来几声低咳,邃安神色一正,与冯佑道了句:“失陪”便匆匆赶往隔壁房间。
邃夫人昨日心神俱疲,不过傍晚就昏睡了过去,直到此刻才醒来,她方醒来,见房间格外陌生,且房内空无一人,她轻声唤了几句,美人应答。
邃夫人掀开被子起身,喉间一阵瘙痒,忙撑着床咳了几声,邃安闻声赶来,见状忙担忧上前,拍着邃夫人的后背:“娘,怎么了?”
邃夫人摇摇头:“我没事。”
邃安眉间的担忧消散不去,竖起枕头让母亲靠在床边:“您身体不适就多休息,一切有我呢。”
邃夫人经过一夜的休息,精神好了不少,听到邃安小大人一般的话,忍不住轻声笑了笑:“知道了。”
邃安将被子盖在母亲的腿上,坐在床边看着母亲,邃夫人头上不知道何时竟悄悄生出了几根银发,眉眼间那种平和的温柔带上了一抹凄楚,显得憔悴许多。
邃安勉强笑了下:“冯兄带了早饭,您现在要用吗?”
邃夫人轻轻摇头,现在没什么胃口。
邃安也不强迫她,只道:“您什么时候想吃了,我替您去热。”
邃夫人失笑:“你一个人小少爷,哪里会生火。”
“那以后您教我,”邃安从善如流:“我不会的事情太多了,以后还要母亲多多教我,不要嫌我愚笨才好。”
邃夫人伸手戳了下邃安的额头:“混小子。”
邃安故意夸张的笑了一下,果然引得邃夫人眼里有了点笑意。
只是笑意稍纵即逝,邃夫人深深叹了口气:“昨日我失控了。你父亲的尸身可安排妥当?”
邃安点头:“昨夜我已确认过,确实是父亲。尸体暂放在东面厢房,等您安排时间,我们给父亲下葬。”
邃夫人眼眶又是一热,她抬手遮住眼睛,半晌方语带哽咽道:“好。”
邃安的成长好像一夜之间仓促完成,他甚至理智克制的不像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他坐在床边宽慰着邃夫人的心,嘴边的笑容和邃雪易如出一辙,温暖和煦:“父亲若地下有知,也顶部希望我们为他太过伤心。”
邃夫人轻轻抽噎一声,擦掉眼角的湿润,轻声应了一声,看着邃安和邃雪易身上那种相似的气质,点头笑了下。
邃安低声和母亲说了几句话,商量了一下邃雪易的后事,两人都认为以他们如今的身份不宜铺张,邃雪易之前的那些朋友,愿意来吊唁的,他们自然记住这份情谊,不愿意来,他们也不强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