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2、身世簿 ...
-
雨还在下,小了许多。
但导航上还是红杠杠夹黄杠杠就是不见绿杠杠,让人恨不得给主干道灌上十吨干净又卫生的芦荟汁当泻药,让这些驴粪蛋似的小车快点挪走。
堵在路上的不只是小居和小高。
还有到了下班时间一起回家的大高和戚护士。
车外,鸣笛声声;车内,沉默是金。
“……”高千朔深吸一口气,第不知道多少次扭头想跟副驾驶的人说点什么,又把嘴闭上了。
戚新格眼睛都没抬,却发现了对方的小动作,道:“想说什么就说,头扭得不累吗?”
“……我。”高千朔一口恶气梗在胸口,被他噎得够呛。
他看到对方忙着背考研英语单词,好心不想打扰,还在心里默默给人家说了句“考研加油”,到头来还被人怼了!
“我,我。”高千朔忙着给自己找补,“做颈椎保健操呢。不行么,碍着你了?”
说完,他故意“一二三四,二二三四”上下左右前前后后晃动了一圈脖子。
戚新格嗤笑一声,“行,怎么不行。你再行一点就能去跳新疆舞了。”
“你别说,我妹妹学民族舞的时候我去送过她,我还真会动脖子。”高千朔把两只手掌悬在双耳旁,驱动自己的脖子和脑袋,让耳朵交替触碰同侧的手掌,“你看,你看,是不是!”
这种憨憨行为只能获得七格格高贵的白眼。
高千朔落了个自讨没趣,只得说:“行了你赶紧复习你的吧,离考研也不远了。”
不料,戚新格退出背单词软件,扣上手机,仰头靠在椅背上。
“不学了?”高千朔问。
戚新格摇摇头,“不学了,学不进去。”
“一个人学是容易学疲了。”高千朔眼神向副驾驶瞟了瞟,“要不,我问你答?”
可惜,好心的建议在七格格面前总是会碰壁。
“互相提问抽背……你是初中生吗?”
对方不但没有接受好意,还丢了个嘲讽技能。
“行吧,好心当成驴肝肺,你歇你的吧。”高千朔白眼一翻。
车子向前挪动半个身位,一本厚厚的复习资料落在他怀里。
戚新格拉开遮光板,刻意地看着里面的小镜子,以此躲避和高千朔的目光接触,貌似淡定地说:“你问吧。”
“你傲娇属性啊你!”高千朔满脸的难以置信,“有话能不能好好说,你这样要注孤生的。”
口嗨完毕,还是要好好学习的。
厚厚的资料“哗啦啦”翻开,海量的笔记映入眼帘。
然而,令高千朔大感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戚新格背诵的速度,竟然能和半天挪动一下的车速完美同步。随便抽查几条,他都背得磕磕绊绊的,成果和他展现出来的勤奋完全不符。
越问,他们两个的脸色越差。
“考试嘛,就是这么神奇。就那么一两条不会,偏偏就考那一两条。”高千朔看不下去,主动给对方找台阶下,莫要拂了七格格的面子,“这样,我再随便挑几条。”
挑是肯定不能随便挑的。高千朔根据本子上笔记的颜色和标记,推测出这几条应该是戚新格背得比较熟练的,特意拎出来给对方增长自信。
这回,戚新格的背诵速度终于超越了车速,可喜可贺。
高千朔见好就收,夸道:“不错不错,重点该背的都背下来了。找到错的就是赚了,重点复习就行。加油!”
道路似乎瞬间通畅了,司机大高踩油门提速、踩离合换挡,向着员工宿舍的方向驶去,还不忘打趣一句,“你看,你知识点背出来了,连车速都提上来了。”
对于这份夸奖和安慰,戚新格显得有些意外。
他这会儿倒是直言不讳起来,“我确实脑子不太聪明,你不用在这上面拍我马屁。”
高千朔气得坐不稳,“去你的马屁,那叫鼓励!赏识教育你懂不懂啊!”
“不懂。”戚新格淡淡道,“我只接受过批评教育和专科教育。”
可恶,高千朔又被噎住了。
他只得转移话题,问:“专科学历要怎么考研?”
“我有本科学历的,虽然是自考本科。”戚新格好不容易逮到了自己懂、高千朔不懂的领域,借此机会科普道,“专科学校会组织自考活动,还有补习班,老师会帮忙划重点。”
当初他也是下了苦功的,用一年半的时间拿下了专科毕业证和自考本科证明。
他颇为骄傲道:“自考本科和全日制本科都是正规本科学历,找不太挑学历的工作是平等的,考研也是完全OK的。”
高千朔倒是很谦虚,“原来如此,我都不知道,学到新知识了。”
起先戚新格还有些得意,但想到对方不知道这些是因为人家名校毕业,又觉得有几分自取其辱。
“你为什么没考研?”戚新格问,“是因为太累不想学吗?”
高千朔摇摇头,风淡云轻地说:“不是,当时学校有问过我要不要保研,但是我不想搞学术,也在大厂实习很久拿到内定了,工作对我来说更合适一些。”
虽然大高本人毫无察觉,但戚新格已经在无形中被他打击到自闭了。
“其实,像我这种苦逼IT男还是挺羡慕你们这些搞艺术的。”高千朔自顾自地说,“每天唱唱跳跳开开心心的,工作轻松还受人尊敬,挣钱也容易,时时刻刻都光鲜亮丽。”
他完全不知道,这番话几乎每个标点符号都精准地降落在戚新格的雷区。
戚新格的脸瞬间掉下来了。
“轻松?”他几乎是说一句冷笑一句,“挣钱容易?”
每个词好像是从后槽牙咬紧的牙缝里掉出来似的,“光鲜亮丽?”
“呵!”戚新格看着车窗前方,眼神似要盯穿什么,又似放空,“高千朔,你知道吗,我其实特别、特别羡慕你们。”
他高昂着头颅,似乎在维持自己的体面和为数不多的骄傲。
“你们可以在学校待上一天,上课努力学习,下课趁着十分钟抓紧时间跑出去打篮球、补觉、补作业,放学回家打游戏。你们觉得这是再普通不过的日常,可对我不是。”
被误解的愤怒和在高千朔面前隐秘的自卑纠缠,终于忍不住爆发了。
“我呢?”戚新格笑了,“我在最应该学习、最应该长脑子的时间里。泡在练功房,对着那个大镜子,日复一日地练软开、练技巧,把一个肌肉动作上千遍上万遍地重复。”
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不是虚言。看似随意轻巧、落地无声的跳跃,背后是无数次落地过重之后劈头盖脸的责骂,是无数个全身酸痛到爬不起来却还要起床练功的早晨。
“我轻松?高千朔你什么都不知道也敢说我轻松。”
戚新格还是带着笑的,只是那笑容因愤怒而显得阴冷。
“我没有童年、没有玩乐,拼到十六岁拿了洛桑第四,进国外舞团。语言不通、被种族歧视、被排挤孤立,硬生生熬了两年熬成男首席还不到三个月伤退了,你觉得我光鲜亮丽?”
他缓缓回过头,看着高千朔。
“除了舞蹈我还有什么?我没有好学历、脑袋空空、肚子里没有几滴墨水,该有的生活常识、文化知识都没有。我只有伤病、伤病、伤病!伤到最后,连舞蹈都没有了。”
路上的艰辛,岂是三言两语说的清的。
这一连串的问题问得高千朔说不出话,他也知道自己不了解情况时说的那些话伤人了。
“对不起。”高千朔立刻道歉,“是我不清楚情况就妄自揣测,你就当我刚刚是放了个屁,别放在心上。我没有看轻你的意思。”
戚新格并不领情,“你这话不应该跟我说,应该跟你妹妹说。你觉得她来首都集训不用上学很轻松吗?你应该知道,她没有比坐在教室里刷题的同学轻松半点。”
“……对不起。”高千朔有些手足无措。
一般情况,大高态度如此良好,这个话题绕一绕就能转出来到此为止了。
但耐不住戚新格偏偏不想放过。
“你竟然觉得我受尊敬?”
他嘴里蹦出火/药味十足的反问句。
“难道骂学舞蹈的男孩‘娘炮’的人还不够多吗?”
歧视、偏见时刻围绕着选择舞蹈的男孩。去度娘输入芭蕾舞男,弹出来的第一个词条是“芭蕾舞男演员生理反应”。比赛视频的弹幕评论几乎全都在讨论紧身裤袜的裆。
高千朔弱弱地说:“我从来没骂过别人娘炮,也不觉得跳舞的男孩子不正常。对不起,你不说我都不会注意这些。在我心里你是艺术家,我习惯性地以为你会受人尊敬……”
“说得好听,你看到我穿苏格兰裙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吧。”论翻旧帐这种小人手段,戚新格可是一把好手。
在无法反驳的事实面前,高千朔的小辫子被牢牢地拿捏住了。
他张开嘴,唇瓣犹豫地颤了几下,才发出声音,“但至少你追求过自己热爱的东西,也到过别人未曾到达的顶峰,你很了不起。”
他又说:“你父母就是搞这个的,从小就能给你最好的教育。不像我家,找不到好老师、也没有认识的人,只能让千秋走弯路、耽误了她不少。千秋特别羡慕你。”
“羡慕我?”戚新格摇摇头,“她如果是我,就不会羡慕我了。”
他问:“高千朔,你觉得我热爱舞蹈吗?”
高千朔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又猛地停下来,难以置信地看向戚新歌。
他好像知道戚新格的答案了。
“我告诉你,我不。我去跳舞只是因为我生来这东西就在。打我在娘胎里,他们就已经给我备好了第一双猫爪鞋。我跳舞只是因为我没有芭蕾之外的选项。”
高千朔不可避免地想起了狗妖。
尚且弱小的他们在绝对强大的父母面前没有选择权。而偏离既定轨道的时候,他们和父母之间并没有真正的赢家,只有两败俱伤。
他再扭头看戚新格的眼神,像是在看那可怜的狗妖,“所以,你跟勾越也算是同病相怜?”
“是,我跟那狗东西半斤八两。”戚新格悠悠道,“所以我特别羡慕高千秋。她能做自己想做的。她的父母、哥哥尽管对艺术一窍不通,却依然愿意付出全部帮她实现梦想。”
戚新格抬手挡住自己的眼睛,“我羡慕她是被你们爱着的。而我不是。他们不爱我,他们爱的是他们未曾到达的顶峰,他们爱的是他们求而不得的荣誉,而我只是个工具。”
他想起自己的舞蹈曾被评价“匠气过多”“笑容虚假”,以前他是不服的。但后来,他明白了。
一个工具,是跳不活的。
高千朔没有直接开回家,而是找了个安静的地方停车,让彼此都冷静下来。
“你是个真正的天才,哪怕是这样,都跳得那么好。”他说。
的确,戚新格的脚背、外开、修长的四肢脖颈、小巧的头颅、精致的容颜……他绝佳的身体条件几乎是为芭蕾而生,就连他的父母和姐姐都多少有些先天的硬伤,达不到他那般完美。
高千朔发自内心又纠结地说:“可是你跳得太好了,千秋和我都真的、真的很喜欢你跳的詹姆斯变奏。我们都以为你对芭蕾会有种深沉的热爱……”
“那真是不好意思,让你们幻灭了呢。”戚新格打断了他的小挣扎,“现实就是这么骨感又惨淡,一点都不好看。我特别后悔我去跳舞了,高千朔,我特别后悔。”
戚新格攥紧了那本自己背得磕磕绊绊的考研政治重点讲义,“我现在只剩下一个愚昧的大脑了。”
“可是,我还是不相信,你不爱芭蕾。”高千朔还想再最后挣扎一次。
他转过身认真地看着戚新格躲避他的眼睛,他知道对方的余光看得见自己的眼神。
“不然,你提起伤退的时候,为什么会那么伤心、那么不甘心呢?”
话音一落,戚新格如遭雷击。
他被看透了。
所有隐藏的、汹涌的、欲盖弥彰的东西,都被看透了。
一直在疯狂输出的戚新格哑火了,他仰头靠在并不舒服的椅背上,抬眼盯着头顶。
戚新格,你真的不爱芭蕾吗?
两行滚烫的丢人鬼东西顺着眼角滑进了鬓角。
“高千朔,你何必这样呢,为什么不能看破不说破呢?”戚新格哑声道,“我承认我爱芭蕾,不就……好像我输掉了一样。”
那份未曾在有效期内冒头的叛逆还在生长,几乎是搭上一生与父母对抗。到最后那无处释放的反叛挥刀向了自己,连自己真实的想法都被攻击得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我不想的,可我懂的、会的、能做的、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只有芭蕾。我不爱它怎么办呢?我只能爱它,这样才能说服我放在它上面的全部青春不是荒废。”
戚新格抬起双手手捂住自己的脸。
他的手掌宽大、十指修长,几乎能把整张小巧的脸盖得严严实实。
可他兜不住自己的眼睛非要漏水。
“我能怎么办,我只能爱它。没有它,我活得庸庸碌碌、一事无成。我的世界,承托我整个世界的是那双舞鞋。我怎么可能没有它……”
他支离破碎的言语间,透出高千朔从未触碰过的失意、自卑、愤懑……
高千朔从来没有把这些词和“王子病”的戚新格联系起来过。
毕竟,他好像永远都优雅地高昂着头颅。
他伤退回国准备高考,想学医但分数只够去读护理。就算是护理专业,当王子当惯了的他也太娇气、没有足够的耐心,成了差生,还因为“男护士”的身份受人嘲笑。
他很久都没联系过舞蹈圈的朋友了,为了帮小高艺考,这是快十年间第一次主动联系当年首舞附中的同学。不因为别的,他当初在同学间有多风光,现在就有多狼狈。
家里唯一让他能感受到温情的姐姐心底也是恨过他的,因为她是真的爱芭蕾、想在芭蕾上做出成绩,却偏偏遗传了父母身体上的缺陷,没有他那么好的条件。
还有这次希望渺茫的考研,他付出了巨大的努力,结果好像已经注定了失败。
他要撑不下去了。
高考前的教室、考研前图书馆,总能找到几个崩溃大哭的考生。那个时刻,生活中每个犄角旮旯里的不如意都会混着倒计时的压力,无限循环,直到CPU烧坏。
就算是格格、王子,在无情的考试内卷之下,也没有赦免的特权。
车外的雨没停,车内的雨渐渐停了。
戚新格没水可撒了,才后知后觉地从包里摸出戒了半年多的烟。
“对不起,我最近考研压力太大了,你就当这是醉话,什么都没听见吧。”
反正人都破罐子破摔了,罪加一条“复吸”也不算什么。
他叼着烟刚要点燃,突然想起旁边坐着的这位养生咖一天天的那个“禁烟宣传大使”做派,又愤恨地收起打火机。
没有料到,高千朔带上口罩,打开车窗。
“你要实在是难受,你就抽吧。”他双手环在胸前,扭开脸,用尽了自己在极致健康追求面前最大限度的宽宏大量,说,“我忍着。”
窗外的雨点零星飘进来,打湿了高千朔的衣服。
戚新格看着身边的那个憨憨,深深地吸了一口烟。
“妈的智障。”
他泄愤似的嘟囔,开窗把烟丢进垃圾桶。为了把那口烟吐到窗外,他淋了一脸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