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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甜葡萄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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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伯特支撑在下颌处的手缓缓垂下,原本惬意的神情变得沉静,似乎是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回答她:“可我并不想放你离开。”
“为什么?”
缇娅脱口问道,随即耷拉下脑袋,无奈坐去他刚才放下的书册上,向他提议,“我们还是先说些别的吧。”
少年微微挑眉:“你不想我放你离开了吗?还是说你有别的办法?”
“我只是在想,我们或许可以再彼此了解下。”
也许和他处好关系后他就会放她回去呢?他看起来是个温和又善良的人,当然,前提是这些都不是他伪装出来的。
“彼此了解吗?我以为你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
少年说这话时口吻近似控诉,尽管并不幽怨。缇娅听罢即刻抬起头,狡辩道:“不会的,我们可以做些交换。”
“但交换的内容你说了算,对吗?”少年似笑非笑地问她。
“……”缇娅陷入语塞,发现自己好像的确是这么想的,于是有些别扭地清了清嗓子,转变措辞,“我们可以互相提问,但彼此都有同等的拒绝权,直到对方愿意回答为止,可以吗?”
“那么,要从谁开始呢?”
“如果你不介意……就由我先问你吧。”
少年点了点头,缇娅见他答应得爽快,便决定先从一些温和的问题问起。
她双臂环住膝盖,微微后仰,盯着少年的脸庞看了许久,最后问道:“你看起来还很年轻,可以告诉我你现在多大吗?”
霍伯特诧异一瞬,大约是没想到她会问这样一个问题,接着他如实地回答了她,并反问了相同的问题:“十七岁,你呢?”
“只比你小一岁!”缇娅想了想,继续问,“你为什么会住来这里?荔枝园不是从来都很冷清吗?”
少年眼帘低垂,眼底的情绪被长而浓密的睫毛遮盖住,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但他没有拒绝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口吻淡淡地说道:“我父亲让我住来这里养病。”
“什么病要来这里养?你的母亲呢?”
“好像该我问你了。”
“……噢。”
“你有很多同族吗?”
缇娅在听到问题的瞬间挺直脊背,表情严肃道:“我拒绝回答您的问题。”
“好吧,”少年表现得就像是一早就知道她会拒绝,很快就换了第二个问题,“那可以告诉我您有哪些亲人吗?”
缇娅在他的注视下眨巴两下眼,思索片刻后回答了他:“除了母亲和父亲,还有几位姨妈和叔叔伯伯,兄弟姐妹也有好几个,但都不是我的同龄人。”
“他们也都住在荔枝园?”
“是——该我问你了!”
缇娅及时打断他的追问,并且下定决心问一些她更好奇的问题,比如……
“你的病什么时候才会好呢?好了之后会搬离荔枝园吗?”
“我拒绝回答您的问题。”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
“可你拒绝了我一次,我当然也要拒绝你。”少年说着竟露出个有些狡黠的微笑,这使他看起来不像他外表本身那样具有疏离感,反而温和得不可思议。
缇娅无奈,只好牵牵嘴角换了问题:“那我换个问题——我想知道刚才盖住我的东西是什么,你一开始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们身后也是因为它吗?”
“是的,”霍伯特朝她身侧看了眼,“它现在就在你的左手边,你可以再伸手摸一摸。”
缇娅试着伸出手,果然又触碰到那块凉丝丝的隐形布,她摸着它转过头,好奇问:“它有名字吗?”
“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东西,她叫它月光衣。”
缇娅留意到他的措辞,忽而将他的处境猜出个大致——
他的母亲大约已经离开了人世,而他又被父亲以养病的名义安排来这样冷清的地方,只与两个仆人住在一起。
她因此缄默良久,然后才想起来提问:“月光衣是说在月光下才能看见它吗?”
“您不觉得您已经问了很多问题了吗?”
少年带着笑意反问她,缇娅嘴角抽动下,松开手中的布料重新坐好,说道:“那您接着问我吧。”
霍伯特此时已然摸清了她的坚持,只要是有关她族类的问题,她一概都不会回答,因此他不再耗费时间问这些问题,而是从不太重要的地方切入:“你这十六年都住在荔枝园里吗?”
缇娅认真想了想,觉得这个问题回答也没关系,故而点点头。
“你平时都吃些什么呢?”
少女脑内的警钟再次敲响,大约是过于警觉,甚至都忘记这是少年向她提出的第二个问题,她做出判断后回答说:“我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霍伯特已经有意避开一些试探性的问题,但他没想到她会如此警惕,连食物问题都不肯回答他。
他略微无奈,但很快就意识到少女还在等待他提问,他没有将机会拱手让出去,而是趁她没反应过来接着问:“那你会吃果园里的水果吗?”
“当然!”少女说完瞄了他一眼,小声说道,“不过我们吃不了多少,请您放心。”
“为什么要请我放心?”
“也许……你会觉得这片果园是属于坎贝尔家族的,我们不可以吃这里的东西。”
霍伯特轻笑一声:“我并不会这样想,”他说着抬起头,看向窗外,“你一直住在这里,那你知道这些荔枝树是怎么出现的吗?它们似乎是从十前才出现在这里的。”
缇娅顺着他的目光转过头,但窗台挡住了她的视线。她又站起身,却还是看不见外面,于是回头问少年:“我可以踩到你书上吗?”
少年看她一眼,顺手将桌上几本书取来,搭起个阶梯:“您可以踩去上面,如果能脱掉鞋再踩更好。”
缇娅蓦然低头看去脚下,才发现自己已经踩脏了他的桌子,她有些赧然地将鞋脱到一旁,赤裸着脚登上台阶,走去最高的那一层,望向窗外。
一棵高大的荔枝树矗立在窗前不远处,缇娅第一次从这样的角度看荔枝树,才知道它的顶部看起来匀称得像顶帽子。
金色的阳光将枝叶照得一会儿绿一会儿白,她定睛望着树顶,后知后觉地回答少年:“它们是一位东方智者带来这里的。”
“什么?”少年在她身后疑问道。
缇娅一惊,站在书上转回身,双眼平视少年:“我是说……荔枝树是由一位途经此地的东方智者带来的,不过你可以把这当作是神话,我也是听我父亲说的,并不清楚。”
她说到最后垂下眼,刻意说得语焉不详。
霍伯特消化了许久仍旧不太理解,只好像她说的那样把这当作是则神话,没放在心上。
静了会儿,缇娅又掀起眼帘看向他:“你为什么要问起荔枝树?”
“我喜欢这些荔枝,很美味。”
“……”
还真是简单的道理。
“正是因为喜欢荔枝,所以才将房间选在靠南的这一侧。”他解释一句。
“原来是这样,”缇娅想起屋外那条昏暗的长廊,觉得这比女神雕像内的过道还要阴森恐怖,于是问他,“你不会怕黑吗?住在这样偏僻的屋子里。”
“只要我的房间够明亮就好,我很少出去,”霍伯特说完就见少女皱起漂亮的脸颊,不由得露出笑意,补充句,“今天算是例外。”
“……”
偏偏例外在她偷跑出来的时候。
缇娅自认倒霉,转念间又想到什么,心底打起别的主意来——
“你通常什么时候才会例外一次?”
也许以后他们就可以避开他。
“我拒绝回答您的问题。”
“……”缇娅知道他是猜出她的用意来,丧气地坐到台阶边缘,将腿垂下,不再发问。
“您生气了吗?”
少年忽而有些心虚,他很喜欢她,并不想看见她生气。
“没有,”缇娅无精打采地摇摇头,“我只是有些口渴了。”
“那么,需要喝点什么吗?我可以让菲利克斯替您准备一些酒。”
缇娅听到这话眼睛倏地一亮,仰起头问:“你这里有什么酒?”
“或许,你会愿意尝一些塞浦路斯甜葡萄酒或者希腊黄葡萄酒。”
“塞浦路斯……”缇娅极小声地重复句,她并不清楚这是什么葡萄酒,她甚至没有喝过葡萄酒,因为荔枝园里没有葡萄。
但她听很多波塞老人提起过葡萄酒,他们将葡萄酒视作神圣的东西,是任何果酒都无法比肩的。
霍伯特见她陷入沉思,笑着将一旁的月光衣牵起一角,交给她:“请您藏好自己,我会让菲利克斯送一些葡萄酒上来。”
他说完从桌前起身,走到房间北面牵动几下床头的绳索,接着就走去门边。
与此同时缇娅也将自己藏在月光衣下,望向少年所在。没等多久,她便听见有人来到门外,与霍伯特展开谈话——
“您需要少喝点酒,殿下。”
“菲利克斯,谢谢您的提醒,我保证不会多喝,”少年说完静了静,停顿会儿又开口询问,“您还有话要说吗?”
“是的,殿下,您今天似乎很高兴,是因为感到好很多吗?”
少年静默迂久,“可以这么说。”
“替您感到高兴。”
菲利克斯的声音里透露出一种愉悦,说完这句才向少年道别。霍伯特在他走后重新关上门,带着葡萄酒转过身,走到墙边的壁龛前取出一只酒杯。
缇娅这时掀开身上的月光衣,定睛看向他。
少年拿出酒杯回到桌边,将酒瓶里颜色漂亮的葡萄酒倾倒至杯中,她轻轻地嗅了嗅,隐约嗅到股香甜味,不禁将脖子伸得更长。
霍伯特见状中断动作,将酒杯往她面前推了推,继续倾倒。
“这就是你说的甜葡萄酒吗?”她好奇不已。
“是的。”少年放下酒瓶,对比下酒杯和眼前少女的体形,索性由自己端起它,送到少女面前。
她又凑近杯口嗅了嗅,胃里的馋虫一瞬间被勾起,然而酒杯太大,她担心自己无法抱动,只有问少年:“这里有小一点的酒杯吗?”
“很抱歉,所有的酒杯都是这样。”
缇娅为难地看看杯身,正这时,少年的声音又从她头顶上方传来:“不过我可以喂你喝。”
“……”
她愣了愣,随即涨红脸颊,握紧双拳——他难道是把她当作需要人喂食的“索菲亚”了吗?
少年将她的小动作收到眼底,有些困惑:“您不喜欢这样吗?”
“这样会显得我像只小动物。”她撇着嘴角回答。
霍伯特思量下,重新坐到她面前:“可我并不是把你当作小动物,你会说话,也会套我的话,更像是聪明的精灵。”
“……”
什么叫套他的话?明明是他想套她的话才对,到现在都没有忘记试探她是不是精灵。
少年对她的腹诽一无所知,接着说:“我说的喂你只是想帮你端起酒杯,而不是像饲养动物那样饲养你。”
缇娅双颊通红,态度逐渐软化,但她并没有开口表示妥协,只是举起手小心翼翼地抱住眼前的酒杯。
霍伯特似乎从这个动作里会了意,他将酒杯轻轻贴到她柔软的唇边,缓慢抬起杯座,让杯中的葡萄酒倾至杯口,触碰到少女鲜艳的红唇。
甜葡萄酒散发出的奇异果香萦绕在少女的鼻息间,她不禁闭上眼睛细细品尝。
凉丝丝的酒液窜入口中,一瞬间她仿佛又闻到些难以捕捉的花香,接着蜂蜜和面包的味道游走在舌尖上,她格外珍惜地咽下第一口甜葡萄酒,继而欣喜地睁开眼。
“味道还好吗?”少年问道。
“好极了,霍伯特!我从来没喝过口感这样丰富的酒。”
在波塞,荔枝酒的口感比苹果酒或者蓝莓酒都要好,至少不会太涩,但比起她现在品尝的甜葡萄酒,荔枝酒也算不上美味。
她说完低下头,又抿住酒杯喝起来,一直喝到酒杯远离她时她才有些懵怔地停下,愣愣地仰起头来,看向操纵着酒杯远离她的罪魁祸首。
“你累了吗?”
“我想,是您喝得太多了。”
——少女的脸颊上不知什么时候升起一层薄薄的红晕,看起来像初红的苹果。
缇娅听到他的回答,后知后觉地将手背探向脸颊,感知到那里的热意后才有些遗憾地垂下手,向少年道谢:“谢谢你的款待。”
“不用谢,是我主动邀请您做我的客人。”霍伯特说完将酒杯放到一旁。
两人一起沉默下来。
霍伯特就像一开始那样静静地注视着她,缇娅则眼神飘忽,偶尔才瞧他一眼,直到她实在按捺不住时,她才出声问道:“您为什么一直盯着我?”
少年被问及,突然间像是从睡梦中惊醒来,白皙的面颊也如同喝了许多酒一样转红,过了许久才开口:“抱歉,我只是觉得您的出现很奇妙。”
或许是出于羞涩,他微微偏过视线,修长的手指触碰向桌上的月光衣,“我躺在草地间睡了过去,是听见您的声音才醒来的,当我从草地上坐起身,一眼就看见您的背影。”
捧着鲜花的金发少女甚至没有她怀里花枝高大,在阳光下像是发着光,像极了梦里才会出现的情境。
又或许,从那时起到现在,一切都是在梦境中……
少年想到这里脸上的血色再度消散,神情甚至变得恍惚。
缇娅莫名地从他脸上看出种孤独感来,她咬了咬嘴唇,那里还残留着葡萄酒的甜味,这甜味使她变得柔和,也使她对眼前的少年产生一种特殊的怜惜之情——
他看起来好像很孤独。
她眨了下眼睛,心念一动,侧身找到一直放在身旁的玛格丽特,将它们拾起送到少年手边:“送给你,玛格丽特。”
听起来像是在叫他玛格丽特。
霍伯特的视线落到白色的小花上,眼里又重新聚起笑意。他向她答谢,并接过那一束玛格丽特,然后将花束举到他和少女之间,用花朵挡住她。
缇娅的目光则停留在他的手指上,想起什么,从玛格丽特后面探出头,叫他一声:“霍伯特。”
霍伯特也偏了偏头。
“我还有问题想问您,”她抬手指向他的手指,“刚才彼得罗刺伤了您,可你的伤很快就愈合了,这是因为你会治愈魔法,对吗?”
少年没有及时回应她,而是抬起眼看向窗外。
转瞬间,一阵风扑进窗内,吹动缇娅和少年的头发,而原本照在少年脸庞上的阳光被一道轮廓奇怪的黑影所替代。
缇娅僵住身形,身后传来的沉重呼吸声使她想转过头去一探究竟,然而就在她扭头向后看时,少年伸出一只手挡到她眼前,拦截住她的视线。她听见他温柔的声音低低响起:
“闭上眼睛,缇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