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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噩梦 ...

  •   於隐的噩梦开始于他离开B城的前一年。
      彼时他就职于B城一家有名的建筑设计公司,因为所在的设计组组长辞职,被调进了另一支设计组。
      很多人都向於隐表达的祝贺,因为他即将加入的设计组在公司内部算得上是一张王牌。设计组的老大有个奇怪的绰号叫“衙内”。他跟於隐一样没有海外学历背景,履历不算出挑,可在公司里却混得风生水起,能让领导青眼,能让客户满意,据说对自己的下属也都十分照顾。
      “总好过那位母老虎!”有人这么跟於隐说。
      “母老虎”指代的就是於隐那位已经辞职的设计组组长。那位组长是海外名校毕业,相貌很秀丽,性格却很严苛。她的业务水平极其强悍,就是脾气暴躁,说话不留情面,在公司里的口碑并不好。
      於隐以往就常在茶水间听人说她的笑话,无外乎嘲笑她长得再好也是个嫁不出去的母老虎,却没人提过一句她的兢兢业业,或者她的专业能力。
      女组长还在工作交接期间,於隐甚至没来得及换办公室,就被衙内叫去参加一个项目的午餐会,做会议记录。
      客户方来的人当中,最大牌的是一位副总,大概四十多岁年纪,颇有几分成功人士的魅力。於隐在做记录的时候格外关注他说的话,有几回撞上了他的视线,才慢慢留意到,他似乎在打量自己。
      於隐也不知道他在打量什么,为防冒犯,每逢对视就一概先微笑一下,再挪开目光。
      中途,那位副总起身要去盥洗室。衙内便支使着於隐去陪同。
      把人领到盥洗室,於隐趁着等待的时间,自己也洗了洗手。抬头去抽纸巾时,他从镜子里看见那位副总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他身后,也正从镜子里看他。
      “你很帅,”那位副总突然说,“很阳光。”
      於隐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好笑了笑。
      那位副总走上前,竟在於隐腰侧摸了一把。於隐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觉得自己像是沾染了什么肮脏的东西。

      下午时分,衙内笑嘻嘻地来找於隐。
      “真看不出来,”他开口时很和善,“你跟他们副总还挺投缘的。”
      於隐斜对面坐着的就是那位女组长——就算是交接期间,她也仍旧是兢兢业业的。听见衙内的话,她抬头看了过来。
      衙内很随意地向女组长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仍向於隐道:“我早就听说你不错,设计功底挺扎实。但跟人打交道,做人脉,也是一种能力。这个能力你得好好锻炼一下。人家当老总的就是想跟你多说几句话,你总躲什么?那是甲方,是金主!”
      於隐一瞬间想要辩白,可又很快改了主意,只说:“我可能不太适应。”
      “只会埋头做设计是不行的!”衙内一副好为人师的样子,叮嘱了於隐一通,让他对甲方热情一点,多交交朋友。等於隐都一一答应了,他才笑嘻嘻地离开。
      於隐听见女组长咳嗽了一声,抬起头,就见她正看着自己。
      “於隐,我觉得你的素质已经很全面了,”女组长的目光与其说是严厉,不如说是凝重,“以后你跟着别的组,可能会开很多眼界,会发现一个设计师要获得客户的认可,有很多路径。单纯依靠专业素质也许是比较困难的一条,但困难的路有时候是正确的路。我是这么相信的,尽管现实并不总是这样回馈我,但我仍然愿意这样相信。”
      於隐看着她,一时没能完全理解这番话的含义。
      女组长已经挪开目光,面部紧绷,露出了刚硬的表情。
      “於隐,我也愿意相信,你以后会是一个能够凭借专业素质安身立命的设计师。”

      几周后,於隐又被衙内带去同客户应酬,同行的还有组里另一个设计师,是一个叫范轶男的女生。
      一落座,范轶男就拿出一瓶药,往桌上一扣,说自己生病吃药,不能喝酒。於隐还没有反应过来,就有人要往他面前的杯子里倒酒,他连忙掩住,笑着说:“对不起,我有一点个人原因,从来不喝酒。”
      “从来不喝,那今天就破个例嘛。”衙内笑嘻嘻地,很亲切。
      “我真的不能喝,”於隐在之前的工作里从来没有遇到过劝酒,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合适,只能尽可能柔和地说,“我从来没有喝过酒。”
      “酒量都是练出来的,”席上主位坐着的正是之前那位副总,“你就从今天开始练,小伙子长这么帅,怎么能不会喝酒?红酒和啤酒,你选一样。”
      “要练就用白的。”衙内仍旧笑嘻嘻。
      “那就太猛了,”那位副总也笑,“让他慢慢来。”
      说话间,红酒已经端了上来。
      “我们副总给你点了很贵的酒,你不能不给面子。”客户方的人说。
      已经有人把红酒注入酒杯,推到於隐面前。他只好说:“那我只能喝这一杯。”
      一杯红酒并不能打住劝酒者的热情高涨,於隐很快又被灌了第二杯,他尽可能只是一小口一小口地抿酒。
      那位副总一直时不时问他话。
      “工作多久了?”
      “是哪里人?”
      “在B城多少年了?”
      “谈过几个女朋友?”
      於隐一一如实答了。
      “怎么没谈过女朋友?”
      “我也不知道,”於隐也从没被人这样问过,只能随口道,“可能机缘没到吧。”
      “那你谈过男朋友吗?” 那位副总又问。
      於隐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回答。桌上的人都大笑起来,笑得他难堪极了。
      “没有,”他用力摇头,“没有这种事。”
      可他越是认真否认,那些人越是笑得开心。

      散席后,那位副总提出要送於隐回家。於隐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衙内说:“对,那正好,我送轶男回去。”
      “不用了,”范轶男利落地,“我自己打车。”
      “我也自己打车,”於隐也跟着说,“不用麻烦了。”
      “有车送你们,”衙内脾气很好地笑着,“有便宜还不占?”
      “占小便宜吃大亏。”范轶男一眼扫过来,冷漠地看着於隐。她的长相带着几分英气,颧骨有棱角,鼻梁挺直,眼神锐利,自有一种明艳。
      “一起走吧,”那位副总亲自过来,搭着於隐的肩膀,“这么晚了,不好打车。我送你。”
      “真的没关系。”於隐连忙拒绝。
      “哎,你不要总是这么客气,大家以后就都熟了。”那位副总道。
      推推拉拉地,他把於隐带进了电梯,直接领到地下停车场:“你帮忙找找我的车位。”
      对于帮忙的事情,於隐总觉得很难推辞,等找到车位后,就更难再说拒绝的话了。
      “你家住在哪里?”那位副总问。
      於隐坐在副驾驶,迟疑了一下,报出了住址附近的地铁站。
      夜晚的B城依旧是车水马龙,车流走走停停之间,於隐有一点酒意上涌,微微向后仰着。
      “醉了?”那位副总在他身旁笑。
      “不不。”於隐勉力想坐起来。
      “你喝酒上脸。”那位副总伸出手来,在於隐脸上摸了一下。
      於隐微微一激灵,先是撇开脸,又抬起手肘去挡。
      “你别躲,啧。”
      那只手又摸上了他的大腿。他再次挡开了。
      “我有点晕车,”於隐道,“可以下车吗?”
      十分不巧,车流却在这时候动了。
      “马上就到了,你别着急,”那位副总面不改色,“马路上不能随便下车。”
      后面的路途顺畅,於隐一直小心翼翼地蜷缩着,直到看见熟悉的地铁站标识。
      “我到了,”於隐松了口气,“谢谢。”
      然而那位副总并没有在路边停车,还在慢慢往前开,还问:“你不可能住在地铁站吧?你住哪个小区?我把你送到地方。”
      “不不,不用了,”於隐道,“太晚了,您先回吧。”
      他抬手想去推车门,却听到上锁的声音,车子继续往前开,绕了两圈,找了个偏僻的位置停下。
      “老师,麻烦了,”於隐神经已然紧绷,却还试图保持礼貌,“能请您开一下门吗?”
      一只手又摸了过来。
      “老师!”
      “你长得很帅,”耳旁是带着酒气的呼吸,“我很喜欢你。”
      “老师——”
      一副沉重的躯体欺了过来,往於隐身上压,粗俗地道:“你让操吗?”
      这像是一场噩梦,无人的幽僻,密闭的空间,一个不知廉耻的成年男性,全身充斥着因他而起的恶欲和兽性。於隐慌张地从衣袋里摸出了一支圆珠笔,很快就再一次被人按住。滑腻的舌头舔上了他的脸颊。他只空出一只手去挡,没能挡住对方。很快,耳垂、下颌、颈侧,都布满了恶心的触感。
      他全身都战栗起来,双手剧烈地颤抖,反复几次才终于推开了圆珠笔的笔帽,用力把笔尖扎向对方的肩膀。

      “於隐,於隐。”
      於隐仿佛从噩梦中惊醒。
      他回过神来,慢慢看清了面前空白的电脑屏幕,头顶惨白的照明光线,以及隔壁工位里正在叫他的范轶男。
      “对不起,”於隐还有些飘忽,“什么事情?”
      “你跟我来,我有事情跟你说。”范轶男仍是一脸冷漠。
      她把他带到一间小会议室,关上了门,低头划开手机,点了几下,放在於隐面前。
      那是一个微信界面的截图。於隐最先认出了衙内的头像,然后是客户公司的一个对接人。
      衙内:我靠,真睡了吗?
      对接人:我们副总亲口说的,送到家就睡了,车震。
      衙内:牛B。
      於隐愣了片刻,恍然明白过来,顿时无比气愤:“胡说八道!他们……胡说八道!”
      范轶男收起了手机:“你心里清楚就好。”
      於隐浑身颤抖。
      “从一开始你就不该喝那杯酒,”范轶男顿了顿,“不对,从一开始你就不该来这个组。”
      於隐握紧拳头,强迫自己冷静。
      “自从进了这个组,我就一直揣着一把美工刀,”范轶男真的从口袋里拿出一柄小巧的银色美工刀,“你不是唯一一个。公司里面的狼,比公司外面的更狡猾。”
      於隐几乎立刻猜到她说的是谁。
      “如果我去找HR揭发,你愿意和我一起作证明吗?”范轶男问。
      “证明?”於隐颈后泛出冷汗,“证明什么?我没什么可证明的,那个人他根本没有……他只是舔我。”
      不堪的回忆哪怕只是稍微在脑海浮现,也令他恶心得不住战栗。
      “只是?”范轶男脸上的神色很复杂,“你觉得这没关系?”
      “不,不是没关系。”於隐又难以忍受地颤抖起来,许久无法控制。
      “对不起,”他带着歉意,“我不能去跟HR说这些。你手里只有这么一张截图,而且也不是实情,什么也说明不了。”
      “不是实情又怎么样?这是他们自己说的,活该他们得报应!”范轶男愤然地。
      “我不能,”於隐有些心烦意乱,“这跟你们女孩子被骚扰不是一回事。我是个男人——”
      这太过耻辱。
      范轶男沉默了片刻,道:“你信不信,说不定还会有下次!难道你打算等到真的被他睡吗?还是说,你也打算随身带把美工刀?”
      “不是,”於隐被她的话刺激到了,又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我打算换组,实在不行就辞职。”
      “你就退让了?”范轶男不可思议似的,“都这样了,你也打算退让?就是因为所有人都在退让,这些畜生们才一直高高在上,一直肆无忌惮!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在你之前,有人把这个畜生弄下去,你根本不会有这一劫!”
      “我没有权力要求别人做英雄,”於隐理智地表明态度,却仍感到一丝悲哀,“我自己也没有做英雄的能力。范轶男,这个世界上让人无能为力的事情太多了。”
      范轶男紧抿着嘴唇,昂然地道:“我不这么觉得!如果我做一点,你做一点,每个人都做一点应当做的事,事情就会不一样!这个世界之所以让人觉得无能为力,就是因为袖手旁观的人太多了!”
      她重重拍了一下桌子,转身走出了会议室。

      大概一个月后,公司组织了一次全员培训,培训内容是如何识别与防范职场性i骚i扰。
      然而会上最热门的话题并不是培训的主题,而是於隐之前那位女组长的消息。据说她去了国外,有人说她大概是另寻高就,可也有人立刻反驳。
      “她还寻什么高就?她抑郁症好几年了,”说话的人眉飞色舞,“‘衙内’早就跟大老板说好几回了,一个有心理问题的人能干好什么事?她一直在这占着位置不肯走,大老板也是好心,没赶她。还亏她自己识趣。她去国外肯定是去看病的。”
      於隐微微蹙眉,那人说话的口吻完全是幸灾乐祸。
      “她去了XX。”突然有人冷漠地插了一句,是范轶男。
      XX是一间具有全球声誉的设计公司,几个正在议论的人都打量范轶男:“你怎么知道?”
      范轶男仍旧冷漠地:“她发朋友圈了,在美国的新办公室。”
      “有吗?”有人去翻手机。
      “你们没看见?”范轶男很犀利地,“你们被屏蔽了吧?”
      那几个人不出声了。
      培训结束后,於隐走到范轶男身边,趁周围无人时轻声问她:“为什么会有这个培训?是你去找HR了吗?”
      “我找了大老板。”范轶男话音冰冷。
      於隐感到意外,短暂沉默后,道:“你真的很勇敢。”
      “还早着呢,”范轶男目光锐利,“我要等到畜生得报应。”
      他们才刚走到办公室门前,忽听有人在背后道:“轶男。”
      只见衙内走了过来,很和蔼地笑着:“你来,跟我到会议室。”
      “有什么事?”范轶男生硬地问。
      “这事得单独说,”衙内笑容满面,“对你影响不好。”
      於隐感到不安,他头一回觉得一个人的笑能让他毛骨悚然。
      几分钟后,在大家陆续回到工位的时候,走廊上突然爆发出一阵痛骂。於隐听出那是范轶男的声音,他立刻起身出去,却见范轶男怒气冲冲地回到办公室,将包一收,转身走了。
      走廊上冒出一两个人探头探脑,一切很快又归于平静。於隐还带着惊讶,却见同组的其他人都在默默地工作,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
      当天傍晚,於隐去茶水间的时候,听到几个女同事在那里闲聊。
      “……对嘛,小姑娘要面子的呀,她追她们组长追不上,翻脸了。”
      “现在的小姑娘是怎么回事,怎么都喜欢已婚男人?”
      “还不是想捡现成的,都想找个有经济基础的男人,过日子比较轻松嘛。你说,她要是真搞到她们组长,就算不结婚,她在公司里也不知道有多开心,好事少得了她的?”
      於隐加重脚步,走了进去,一边泡茶,一边在想自己要不要说一句,范轶男不是这样的人,真相不是这样的。
      然而他没有。
      端着一杯滚烫的茶,他走回了办公室,刚到工位前,茶水便泼在了手上。
      尖锐的痛感袭来,他却没有采取任何措施,只是闭上眼睛忍耐。
      噩梦也不会终止于今日。
      它只是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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