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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时间 ...

  •   因为母亲的坚持,於隐又在公司安稳地工作了一段时间,像以前一样兢兢业业,只是又比以前更加沉默。
      如同当年的女组长,如同当年的范轶男,他的名字经常在公司茶水间里被提起。每逢此时,总会有人议论他性格有缺陷,或者议论他性向有问题。
      有大半年时间里,当初企图侵i犯他的那位副总一直在时断时续地给他发信息。於隐碍于他是大客户,始终没有拉黑他,只是从来不看他的消息,也不回复。那些消息的内容越发越过分,偶尔於隐不小心一眼瞄到消息提示里的只言片语,都觉得恶心至极。
      尽管这个人再也没有出现在於隐面前,可却还像一个幽灵一样漂浮着,於隐就连想起这个人,都觉得像是又沾上了什么肮脏的东西。
      由于父母失败的婚姻,於隐一直对恋爱婚姻没有过什么憧憬,独身状态更能让他感觉到安全,这样既不会伤害他人,也不会为他人所伤害。可即便如此,恋爱婚姻本来也依然是一种可以存在的选择。
      然而在那场酒局之后,於隐觉得自己再没有任何进入亲密关系的可能,即便是一些正常的肢体接触都有可能让他反应过激。直到——
      “啾。”
      某个跟着他回家的小朋友亲吻了他。
      也许是小朋友哭兮兮的模样太可怜,也许是小朋友泪闪闪的眼睛太无辜,那个吻突如其来地发生时,他竟然没来得及反感。小朋友暖和和、奶呼呼地蹭在他怀里,就像一个不懂事的小动物,即便在他的厌恶和抗拒迟到地来临时,他也不忍心苛责。
      虽然长期被造谣是同性恋,可於隐其实从来没有对自己的性向产生过怀疑。也只有这个小朋友的亲近,让他突如其来地动摇了,一时间茫然不知所措,甚至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自己心底奇异的感受。
      上班的路上,於隐平淡地同小朋友道别,汇入了早高峰。
      地铁里的气流从他身旁掠过,竟让他有一种被人抱住的错觉。一点隐约的萌芽像是从他的心田冒出。
      他人也许并没有那么可怕,亲密也许并没有那么可怕,一场毫无准备的动情似乎也并没有那么可怕。
      这世上有不堪的人,有不堪的情感,可那也许并不是全部。
      於隐从地铁站走出来时,仰头看见了那栋危耸的办公楼,也看到了格外澄澈的阳光。

      午餐时间,於隐简单地打发了一顿饭,就回到了办公室。恰巧组里的人都不在,是难得的清静。他把办公室的灯都关了,在房间角落坐下,合目小憩片刻。阳光穿透窗页,落在他身上,有些微的暖意。
      门又开了,不等於隐反应过来,他就听到了游园的声音。
      “……我昨天很晚的时候,在地铁站见到於隐哥了。”
      “他昨天不是差不多八点就走了吗?”
      “对啊,我当时也觉得很奇怪,”游园的语调话音,都和茶水间里那些人有着如出一辙的韵味,“而且他旁边还有一个男孩子,那个男孩子长得很帅的,然后我还看到他们牵手了。”
      “我靠,他真的是同性恋?”
      “嗯,我看於隐哥笑得很开心的样子,真的像是在谈恋爱。”
      “谈恋爱?那么晚了,又在地铁站牵着手,还能只是‘谈’恋爱?同性恋的圈子很乱的,他们可能就是……”
      於隐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看着面前的人。
      那两个人像是突然哑火了。片刻后,游园又换上了怯怯的声音:“啊,於隐哥。”
      所有的光线在霎时间黯淡下来。於隐从短暂的平静中痛苦抽离,发现一切不过是假象。
      心中那一点点悸动,不是希冀破了土,而是诅咒成了真。

      於隐经历了人生第一次彻底的情绪崩溃,是完全无法控制、用尽力气也压抑不住的崩溃。他把自己锁在洗手间里,数次以为自己收拾好了情绪可以再度走出去,可仅仅是刚刚推开门,就又泪流不止。
      那仿佛已经不是一种情绪了,而是身体的一种机械反应。
      到最后,於隐麻木地面对着自己的眼泪,在手机上编辑了辞职信。

      递交辞职信后,於隐只用了一周时间就完成了所有交接程序。
      在他离职的前一天,公司又一次召开了关于职场性i骚i扰的培训会。
      培训会的末尾,大老板微笑着发言了:“我们杜绝性i骚i扰的决心是肯定的,这个原则嘛,大家也都是知道的。但是呢,也不要太一惊一乍。有的小姑娘就挺有意思的,人家开车送你回家,你就说人家是性i骚i扰,这就太过分了。”
      底下有男人的声音大笑了几声。
      大老板也跟着笑出声:“你们说是不是?这有点过头。”
      会议室里几乎所有人都笑了起来,於隐一个个地看过去,游园在笑,她身旁坐着的两个刚来实习的小姑娘也在笑。
      於隐起身去了洗手间,直到散会的喧嚣声淡去后才走出来。
      走廊上,两个实习生小姑娘肩并着肩,磨磨蹭蹭地走着,相互在说悄悄话。
      像是听到脚步声,她们都有些慌张地看过来,见是於隐,却连招呼也不打,又背过身去窃窃私语。
      於隐有一瞬间的担心,担心她们也许也正处在危机之中,不知该向谁求助。可随即他就感到可笑,可笑自己如今到了这步田地,竟然还想给他人帮忙。他同那两个小姑娘始终隔着很远的距离,脚下慢慢地走着,心底慢慢地感到了一种近乎平静的绝望。
      曾经一度,他觉得自己在公司里所有自我封闭的表现不过是一种策略。可是那一刻他忽然明白,那种策略已经成为了习惯,而习惯已经成为了恶疾。就算是面对着两个明明很有可能需要帮助的小姑娘,他竟无法靠近,无法说出一句鼓励的话,仿佛已经丧失了内心所有的能量。
      他人似乎成为了非人,在他内心深处,都是青面獠牙的鬼怪刻意做出的表象。越是和蔼可亲,越是柔弱可怜,就越是不可相信。
      於隐此时此刻才得以明白,他最大的损失不是失去了一笔本该丰厚的年终奖金,不是失去了一段本该延续的事业生涯,而是失去了相信他人的能力。

      卞寻目瞪口呆地坐着。
      於隐的手臂还松散地环抱着他,是温柔的,和煦的。
      在听於隐讲述的过程中,卞寻脑海里纷纷乱乱——互助会里於隐摆设椅子的模样,KTV里於隐悄悄把他画成卡通便便的模样,居酒屋里於隐倾身给他倒酒的模样,还有牛轧糖一般的胖沙发上,於隐安静地被他亲吻的模样……那时候於隐总是那么笑容满面,卞寻从来没想过,在那个对他而言温暖动人的冬天,於隐安慰着他,鼓励着他,治愈着他,自己却有无数困苦折磨,一句也没有吐露给他。
      “对不起。”於隐碰了碰他的脸颊。
      “嗯?”卞寻怔怔地。
      “我有时候情绪反应过激,这不是你的错,”於隐说,“对不起。”
      “没事,哥,”卞寻看着他,“所以你不讨厌我,是吗?哥?”
      於隐有些不自在,却回答道:“我不讨厌你。”
      “那你喜欢我吗?哥?”
      於隐顿了顿:“我不适合。”
      “怎么不适合?”
      “你——”於隐像是无法理解,“我什么都已经告诉你了!”
      “所以呢?”卞寻耷了眼角,“你对同性恋有阴影,你还是不喜欢我。”
      “我没有这么说。”
      “那你就说喜欢我,”卞寻委委屈屈地教训起来,“你就说喜欢我,不就行了吗?”
      “我——”於隐沉沉叹气,“我不可能。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喜欢谁。人和人的情感是很容易变化的。什么喜欢不喜欢,是最容易消散的。亲情可靠吗?可难免有人会被家人伤害。友情牢固吗?可难免有人会被朋友背叛。更何况……喜欢很多时候就是一时冲动。”
      “喜欢是不需要想的,”卞寻凑近了他,“你是怕喜欢不能长远吗?你是怕我太渣了吗?”
      “不,”於隐略微向后让了几分,“和你没关系。你很好。”他顿了顿:“是我自己。我总觉得谁都不能相信。这其实不正常,但我改变不了。”
      “你觉得容姐也不能相信?”卞寻问。
      於隐迟疑片刻:“……有时候。”
      “你妈妈也不能相信?”
      “……有时候。”
      於隐的声音淡淡的,缓缓的,却让卞寻觉得很难过。
      “哥,我能握一下你的手吗?”
      於隐一只手的手腕搁在卞寻膝头,仿佛因为卞寻的话,他的指尖微微动了动。
      那只手清瘦冰冷,卞寻轻轻握紧了。
      “哥,你能相信我吗?”他低声问,“你能相信我会对你好吗?”
      於隐垂着头,没有出声。
      “哥,你愿意相信我吗?”卞寻抽抽鼻子,不知道什么原因,他竟然又有点想哭,“就算你现在不相信,你愿意相信我吗?”他把“愿意”两个字咬得很重。
      於隐还是没有回答。
      “我能,我能抱你一下吗?”卞寻看着於隐的神色,扑在他怀里,抱紧了他。
      “哥,”卞寻声音闷闷的,“你现在不相信我没关系。你说过,只要我愿意改变,时间会帮助我的。只要你愿意相信我,时间也会帮助你的。要是你愿意相信,就让我一直陪着你,好吗?”
      时间一定会给出一个答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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