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击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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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母有午睡的习惯，趁这个空儿，陈容在厨房里和於隐悄悄说了几句话。
“……我妈哭了，”於隐还在自责，“我当时又觉得她就是不想让我过得好。我知道自己不该那样想，可那个想法就是很强烈。”他蹙着两道眉，焦虑得无法自控。
“这样想想怕什么。我有时候也觉得我爹妈都是上天派来折磨我的，这很正常。”陈容宽慰他。
“我妈哭了。”於隐重复着，像是不能承受这个事实。
陈容半开玩笑地：“那你就想想，你妈弄哭过你多少回。这样你能不能平静下来？”
这本不该是一句玩笑话，因为於隐辞职后的绝大多数崩溃都是他母亲引起的，并且情状十分惨烈。
就连於隐最早开始做独立设计师的时候，於母也一定要反对。时常陈容刚给於隐找来一单生意，於母就要逼着於隐出去找工作。她对独立设计师这种工作模式抱持着怀疑，生怕於隐做习惯了会毁了前途。她迫切地想让於隐回归职场，而且是越高大上的职场越好。
这纯然是好心办坏事。
好几次，於隐因为她的干涉又开始心态崩塌，没法做事，甚至差点不能完成手头接下的单子。他心里很清楚自己的状态仍旧不适合一般职场，却又不敢同母亲直说，只能装作无所谓，表面应承着。
背地里，他在外面租了一个小房间，每天都去那里工作，一点一点地积攒着作为独立设计师的经验和口碑。随之必然发生的，是於母让他应聘的那些工作统统落空，没有一次成功的记录。
於母因此将於隐狠狠训斥一通，於隐当天下午就不见了，断联了两三天。
得知此事，陈容又一次连夜赶回家乡。在那个小出租屋里找到於隐的时候，她发现於隐形容憔悴，精神委顿，人都是昏昏沉沉的，没有一点活力，甚至没有一点生气。
两人之间隔了一张桌子，无论陈容说什么，於隐都麻木地坐在对面，只是礼貌而敷衍的回答，眼神里写满了绝望，甚至于有深刻的敌意。
“於隐，”陈容几乎无法面对於隐的眼神，那眼神让她也有产生了近似于受伤的痛苦，“我很想帮你，可我们至少得认真对话，我才知道该怎么帮你。”
“不必这么麻烦，”於隐的声音温温柔柔，冷冷清清，却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猜忌，“你没有必要帮我。”
“我是真的想帮你！”陈容心痛难忍，“我们是朋友。朋友不就应该互相帮助吗？就应该同风雨，共进退，相互支撑！”
像是有哪句话刺痛了於隐，他猝然捂住眼睛，泪水却很快从指缝渗出。
“不值得，”他奇异地压制着自己，明明挡不住眼泪，声音却很冷静，“我现在这样……你再怎么帮我也不会有什么回报。”
“我不要什么回报，”陈容说，“你是个特别好的人，我就是愿意帮你。”
於隐整个人都在椅子里蜷缩起来，紧紧地捂住自己的脸，仿佛不想被人看见，仿佛想要从世界上彻底消失。
“别帮我了，”他说，“我已经废了。”
陈容听了这句话，顿时泪意上涌，甚至于心腑震颤。
她伸出手，越过桌子，握住了於隐的手肘。
“你还记得我们读初中的时候吗？”
读初中的时候，陈容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丑小鸭。
青春期的发育让她身材丰满高大，满脸粉刺痘印。
从开学第一天起，陈容就收获了几乎全班人的嘲笑。她在同龄人中显得又高又壮，却因为报到时来得早，坐在第一排。老师刚开始排座位，就首先把她调去倒数第二排。她拎着书包站起身，往后排走的时候，班里就爆发了一阵哄笑。
不多时，她就有了一连串难听的绰号，什么癞蛤i蟆，狗熊，奶牛。而等最后两排坐满了班里最调皮捣蛋的男生，她立刻被封了一个“天下第一丑女”。
陈容羞耻得抬不起头来。
更为雪上加霜的是，她坐着的那架课桌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只要她轻轻一动，那课桌就会发出奇怪的吱呀声，很快引发了周围一圈人的笑声。
“吱呀。”
“哈哈哈哈哈哈……”
“吱呀。”
“嘿嘿嘿嘿嘿嘿……”
老师走上来，一个粉笔头砸在陈容桌上：“干什么呢？一个女孩子还这么不老实！”
陈容小少女脆弱的自尊心瞬间崩溃，默默地低着头哭了。
这时，有人推了一包纸巾在她桌上，她含泪抬起头，看着坐在前座的男孩子。
十一二岁时的於隐就是高高瘦瘦，干干净净，眉目如画的。他在人群中是那么出挑，却没有任何骄纵和傲气，笑起来的模样分外温柔。
“老师，她的桌子是坏的。”於隐替她解围。
小少年模样乖顺可爱，连老师也要偏爱几分。
“下课赶紧去换一架，”老师和缓了许多，“现在先好好听课！”
“恐龙，恐龙，交作业啦，”陈容的同桌叫着她的新绰号，“你们小组长要来收作业啦。”
由于自卑的缘故，陈容初中时学习的状态很差，心思都不在读书上，时常作业不会写，早上来时要看同桌的。同桌是个男孩，经常要为此刺挠她几句。
陈容抬起头。
她这一组的小组长就是於隐，那个干干净净的男孩果然在挨个收取作业。她抓紧时间把最后几道题写好，堪堪赶在於隐走近时合上本子。
於隐必然看出她是在临时补作业了，却并没有说什么。
“别走，”陈容的同桌大喇喇地把於隐抱住，“让我看你一会儿。恐龙的脸看着太恶心了。”
前后左右的人都开始笑，陈容很难堪，却也几乎习惯了。她只是下意识地瞥了於隐一眼，就见於隐在认真地看着自己，这让她顿时窘迫。
“陈容很好看啊，”於隐轻轻牵动眼梢嘴角，就是一脸最明媚的甜心微笑，“她的眉毛特别漂亮，脸型也很端正。”
“嗳哟——”同桌一脸怪相，“就她还好看？你真的假的？”
陈容怔怔地看着於隐。
小少年也仍在认真地看着她：“当然是真的。”
“丑女！”
“丑女！”
放学路上，陈容遇见了几个隔壁班的男生。
身旁许多女孩子都是三三两两一起走的，只有陈容是独自一个人。她曾试图融入到同班女孩子的行列里，可是那时候的她总是自惭形秽，也就常被女孩子们视作笑柄，所有努力最后都以失败告终。
几个女孩子听见那些男生的话，竟然也幸灾乐祸地跟着笑。
“离我们远一点，丑女，”男生们更洋洋自得了，“别把你的蛤i蟆疙瘩传染给我们。”
“陈容。”
一道清清亮亮的声音。
陈容倚在墙角，有些畏缩地回头，就见於隐大步走过来，经过那几个男生身旁时，微微蹙眉地看着他们。
“我们一起走。”於隐把这几个字说得很大声。
那天下午，於隐真的陪着陈容走了一路。一开始两个人还不大说话，后来慢慢地才你一句我一句，也不记得是聊了什么，逐渐热络起来，一直走到陈容家小区的门口。为了陈容读书便利，她的父母刚刚带她搬了家，住进这个距离学校只有十几分钟路程的小区。
“咦？”於隐不知在奇怪什么。
“我到家了，”陈容怀着歉意，觉得自己说这句话仿佛是截断了於隐陪伴的好意，“我家住在这里。”
於隐看着她，又是甜甜一笑：“太巧了，我家也住在这里。”
他拽起陈容的手肘，拉着她一记击掌：“那我们就做个朋友吧。从今往后，同风雨，共进退，相互支撑！”
小少年脸上流露出了一点孩子气。
曾经的同风雨，共进退，不过是每天一起上学放学。
曾经的相互支撑，也不过是作业不会写了相互借鉴答案，家里有了变故相互倾诉烦恼。
陈容却一直牢牢地记得当年的击掌为盟，还有当年的小少年那几乎如天性禀赋的温柔诚挚。
“当初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你本来也没有必要帮我，”小小的出租屋里，陈容也给出了自己最大可能的温柔诚挚，“於隐，你自己就是一个愿意付出善意，不需要回报的人。为什么你不相信，别人也会愿意为你这么做呢？”
她轻轻握住於隐的手肘，直到他抬起泪眼看着自己。
“於隐，我们是朋友。是你说的，同风雨，共进退，相互支撑。今后我们依然如此，好吗？”
於隐泪流满面，什么都没有说。陈容拉起他的手。
两人轻轻击掌。
厨房里，於隐已经平静许多，开始感到抱歉：“容姐，真对不起，还让你周末过来。”
“你真的觉得对不起我？”陈容问。
“当然是真的。”
“你的那种海南红茶还有吗？”陈容毫不客气，“那种茶后味真的很甜。”
於隐顿时笑了，笑出清新的甘甜：“冰箱里还有，你自己去拿吧。”
打开冰箱，陈容一眼看到里面摆了一个大微波炉盒，封着小龙虾拌面。虾肉都是一颗一颗剥好的，满满地盖住了浸在鲜亮汤料里的碱水面，上面还撒着切得极碎的葱花蒜蓉。她一愣，立刻明白这拌面一定是於隐为了某个人特意提前做好，封起来的——这么说，卞寻还在H城。
她从冰箱里取了一盒茶叶，回身看着於隐。
“你妈妈有和你谈过吗？”陈容试探地问，“她还在期待你结婚生子。”
於隐手上擦拭餐具的动作一滞：“不可能。”
“我知道这对你来说不可能，但是你还是要有点心理准备，”陈容深吸一口气，“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我觉得你至少应该向她表明态度。”
餐具叮一声落在沥水篮。
“这不会很难，於隐，你听我说，”陈容耐心地，“今天你们吵架，其实是一件好事。这说明你在她面前不是只有听话和逃避两个选项。既然你有想法，就说给她听。就像你今天无所顾忌地告诉她，她的干涉让你多么不舒服。你也可以无所顾忌地告诉她，你想选择怎样的生活。”
“不不，”於隐又开始焦虑了，“这不行。她不可能……”
“你相信她是为你好吗？”陈容问，“或者至少，你愿意相信她是为你好的吗？”
於隐倏然抬头。
“要是你愿意，就尝试这一次，”陈容在他的表情里看到了一点陌生又熟悉的神采，“她如果真的爱你，如果真的为你好，从她的回答里，你就会知道。”
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击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