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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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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起来到单位,他召集副局长、刘主任,碰一碰下乡的情况。
这才得知四天时间,副局长只跑了三个乡镇。
副局长解释,小张中暑,所以……他心如明镜,肯定是副局长每到一处都要座谈,难保还有偷偷摸摸吃喝,这就去了半天。再来个午休,晚上还必须回家,自然一天跑一个地方都紧张。这会倒赖小张!
他不出声地叹息了。
总是这样,永远别指望他们认真做事。说起来他是局长,可局长才担责任。这些五十来岁的副局长既不用对上负责,也不指望提拔,安心混点,真是谁都奈何不了他们。
草草结束会议,他让副局长留在单位筹备后续的培训,余下乡镇交给他来跑。
连续四天没有回办公室,办公网上积累许多待办的文件。
老副局长倒是件件签批,但勿论事情是否紧急,意见全是狗屁作用不起的“请小王局长阅。” ——就连这行字也是机要员帮他敲的吧。
他一边忙碌,一边作着大量的腹诽。
正千头万绪,接到秘书长电话,说领导要一个材料,星期一就通知了老副局长,到今天也没回音。
他强忍住跑去质问老副局长的冲动,调头抓紧起草。
午休是顾不上了。
司机很有眼力地送来午饭。
看见司机,才想起昨天这个时候,他们正在去廊桥的路上。
其实,下乡这几天,就像放假不是吗。
他洗手吃饭,怨艾了整个上午的心平和了。
转念又想,幸好指望不上副局长,下周可以继续下乡!
饭后洗把冷水脸,效率也高涨,赶在下班前完成全部工作。
回家前,他在群里提醒司机和小陈准备换洗衣物,为了节约时间,他们这次要住在乡下。
这天晚上,他就开始准备行李了。
他已经很久不像这样准备出差物品。
平日去省城,都有固定的一个公文包,装着换洗衣物,抓起来就可以出发。
这次因为是去乡镇,预计有诸多不便,需要准备的东西很多。在家里收拾出半个提袋,第二天又去买防晒服,一次性内衣和驱蚊水。
正在商场闲逛,接到父亲电话,说母亲在老年大学晕倒,被紧急送往医院。
父母每年体检都算健康,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状况,开车赶往医院时手都有些打颤。
所幸是一场虚惊。
母亲今天排练葫芦丝,吹奏时用力不当造成晕厥。
医生让他们回家观察,应该没有大碍。
晚饭前,小城下起大雨。餐室天花板出现渗漏,转眼浸出一个脸盆大的水印。
他和父亲赶紧上房顶,搬动菜盆,找东西遮挡,淋了个浑身透湿。
虽然冲了热水澡,星期天父亲还是有点咳嗽。
他下楼去买药,又在药店门前平地摔了一跤。
这时候都还不觉得什么。
夜里最后一次收拾行李,发现防晒服被店员拿错了码数。以及,自己失误,一次性内衣也错买了女款。
他突然感到了泄气,再有便是警觉。
想起这个周末的种种波折,仿佛一个提醒——你当这是在哪!
他丢开提袋,从衣柜取出那只惯常的公文包来。
早起,和司机、小陈再碰面,心情便有些异样。
下乡路上,听见司机打听小陈学校的成人自考。
小陈问司机学文还是学理,自己学校的王牌是电子信息,“隔壁大学”文科好,尤其中文系。
司机马上说,小王局长就是中文系毕业嘛。
他始终没有插话。
很快,小陈沉默了。
司机先还兀自说东说西,终于也闭了嘴。
车里气氛变得沉闷,连带的身体也变得沉重,这么坐着不对劲,那么坐着也不好。
在导航平淡的语音播报下,几次昏昏入睡,又几次给它惊醒。
半梦半醒间,乡镇到了。
他挣扎着下车,只感到巨大无边的疲惫。
结束工作,刚过上午十点。
再赶往下一个乡镇,地名叫插花,位于小城最东边,两省交界处。
中途下起雨来。
司机谨慎慢行,抵达已是午后。
他刚参加工作时曾来这里挂职一个月,印象中小镇古朴宁静。今天再来,却发现镇子变得破败不堪。街道无人养护,布满坑洼,淌着黑色污泥。车子从上面开过,不时擦到底盘,发出一声闷哼。
沿街新造了不少楼房,但不是带来新气象,越显得周围的老屋腐坏、摇摇欲坠。店铺大多关闭,开门的也空空荡荡,看不出做的什么生意。
更主要的,一路看过去,整个镇子都不见人影,如同废弃。
好容易找到一间饭馆,停车进去。
里面黑洞洞的,也没有人,就听见苍蝇嗡嗡乱飞。
司机连喊几声老板,才有个老太从后院赶来。
问有什么吃的?
就给他们看地下电饭锅里结团、发红的剩饭。
菜呢,要点了现买。
他带头退出去。最后是司机买来泡面,三个人在车上草草吃完。
上班时间也到了,便直奔镇政府。
政府大院倒还是记忆里的样子。居中一栋老旧的青砖办公楼,两边是同样老旧的宿舍、食堂、篮球场。唯有宣传栏内容更新,提醒了时间。
走进一楼大厅,一股滞重、略带霉味的阴凉扑面而来,也是依稀可辨的一个熟悉。
有人从值班室窗户探头,问他们找谁。
但不等他们回答,对方已叫出他的名字,转身迎了出来。
见他还茫然着,便自我介绍是镇办主任,不记得了吗,那年,二零零几年?全城整治禽流感,你下来也是我接待。
整治禽流感记得,眼前人仍旧对不上号。
他附和着,十年不见,我们都老了,不敢认了。
主任说,你看着倒还是年轻人样子,只是稳重了些。上次你去农户调查,也不先问清楚户籍,写完好几页笔记才晓得人家是临省的。
说起这事,他才恍然认出主任。
当年正是主任告诉他镇子名字的由来,山路弯曲,省界很难整齐划分。两省农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所以把此地叫作“插花”。
以及主任原是镇上中学语文老师,当时刚调到镇政府,仪表堂堂。
下乡也穿浅色休闲裤,对着农户脏污的板凳坐也不是不坐也不是。
哪里像眼前人胡乱套一件松垮的汗衫,身形肿胀,头顶半秃,牙齿也有缺失,一笑就露出空洞的嘴角,再没有半点当年的影子。
他又痛又惊,一时间都忘了说话。
还是小陈说明来意。
主任就引他们去楼上办公室。里面电脑倒有两台,按下开关,挣扎许久才开机。
先是鼠标失灵,需要拆换另一台的。
网络也不通。查实是网线接头坏了,还好小陈带有备用。
然后光驱又无法使用。还好,小陈有移动光驱。
就在小陈忙碌的同时,主任一直冲他发着牢骚。抱怨镇干部不认真坐班,每天来点个卯,吃过午饭就回城。因为他住这里,总让他看门,值班费却是大家平分。
去年来个大学生村官,也特别滑头,不踏实,开年就找关系调进县城。也是,谁愿意呆在这鬼地方呢。
他问了句,镇子旁边有地震湖,怎么没好好开发旅游,倒给临省抢占了先机。
那地震湖也是两省各占一半。
主任越发有话说了,细数历任镇领导的秘辛,都说搞旅游开发,结果都是修这样那样的豆腐渣工程,捞够了钱就撤,没一个好东西,统统应该抓起来枪毙!
他不吭声了。
暂且不论主任话的真假,他十分诧异他哪来这样大的戾气。难道衰老不只是模样改变,连脾性、心境也会变得恶劣?
他勉强自己听下去。
期间几次打量办公室脏污的四壁和地板,只觉得整个镇子连同他自己都在雨水的浸泡下不堪重负地往下沉。
终于熬到小陈结束工作,就说要去吃饭,岔开了话题。
主任的款待是实实在在的,家常菜一盘盘份量十足直堆到桌沿。
他却提不起胃口。
倒是食堂难得用甑子蒸饭,有美味的米汤。
他连喝三大碗。
夜里住进镇上最好的招待所。
说是最好,条件仍然有限,房间不太整洁,水压又小。
他简单冲洗就关灯睡觉。
明明瞌睡了一整天,躺下却失眠。
脑子异常活跃,又一片空白,抓不住任何思绪。
然后喝大量米汤的后遗症来了。他接连起身跑卫生间,跑最后一趟的时候,连下床的力气也没了。
这才意识到是生病,四肢酸软,脑袋一晃便疼痛欲裂。
他不得不打电话给司机。
三个人直奔卫生院,就在镇政府隔壁,白天刚好路过。
进门量体温,果然高烧。再验血,开药水输液。
输到一半,烧退了。
人还有点虚。
他不要司机搀扶,硬挣着走出卫生院。
坐回车里,脊背淌出汗来。
漆黑中,他没头没脑说了句,那主任只比他大五、六岁呢。
招待所就到了。
司机把他送进房间。
小陈随后赶来,放了两瓶水在床头。
这大半夜的,小陈去哪里买的水呢。
他喃喃着,真抱歉,自己不中用,连累你们也没睡好。说完合衣躺下。
夜里隐约记得听见雷声,有人进出房间,冰凉的手指拂过额头,又推他起来喝水。
他昏昏沉沉,任由摆布,虚弱得连眼睛也不睁。
多少也是难为情。
直到被人执着地唤醒,却是司机要他吃了午饭再睡,说是小陈特地去食堂做的鸡蛋面。
原来时间已经是第二天中午。
他趴在床头吃了面条,又翻身睡倒。
再醒来,总算睡足,体力恢复。起床推开窗户,看见田野为纤细的雨丝笼罩,空气里是淡淡的泥腥味。
他想,夏日雨后的田野怎么是这个味道。
抖擞精神走下楼,司机和小陈等在大堂。
司机以为他要回城。
他却说留下,明天接着跑剩下的乡镇。
下午,他们在办公楼的会议室休息。
坐不多时,家属们也笑嘻嘻凑进来看电视。有抽旱烟的老头,抱婴儿的媳妇,一个老太还捧着碗冷饭边聊边吃。
他们置身其间,格格不入的样子,仿佛远道而来。
后来的人免不了要问他们是干什么的。
不用他们回答,自有人抢着解释,却说他们是主任家的亲戚。
然后主任来叫他们吃晚饭了。
走出楼外,发现太阳出来了,姜黄色光线把远远近近熏染得柔和安详。食堂门前,帮厨的大姐正埋头洗涮。后面灶间已经有饭菜的香气飘出。
他重新感到肚饥,也觉出主任的情谊来。
主任解释,上午看他一直睡着,就没让其他人来打搅。
他忙说很好很好,多谢多谢,心里有些真当自己是来“主任家”作客。
因为司机担心住宿费不好报销,这晚,主任安排他们住进镇政府的临时宿舍,小镇尽头一栋独立的木楼。
大约便是旅游开发的遗存,类似售票处的建筑,并排三个房间。
他们正好一人一间。
房间经过打扫,卧具也是新换的,比招待所干净。
只是寂寞了些,窗户被夜色封得严实,房里只一盏灯和临时铺就的一张床。
他们先还聚在他的房间聊天。司机很快坐不住了,要去会议室看电视。
他对电视毫无兴趣,但听说司机要走,只得响应。
三个人借着手机的光照来到街边。
定眼一瞧,才发现天上圆月低垂。
不远处一间小店也亮着灯,灯下坐着纳凉的老人。
原来时间还很早呢。
司机改变主意,提议夜探地震湖。
他们便朝着湖的方向散起步来。
脚下公路像一条白色的小河,心领神会地把他们送进夜的深处。
经过地震崩积物,司机指给他们看。就在公路下方,横七竖八的巨大黑影。
小陈问,能不能上去。
司机说可以。
他说不好,危险。
他嘴上说着不好,也跟着另外两个,走下公路外面的斜坡。
感谢小镇失败的旅游开发,否则不会有机会这样接近遗存。还要感谢司机和小陈的带领,不然他哪敢攀到这乱石上来。
刚上来的时候,竟有说不出的畏惧。
疑心这无边无际、形状各异的断岩残壁仍在震动,随时可以把他们吞没。
直到在平缓处坐好,喘息略定,才适应下来。
这时候,身上徐徐的风吹着,耳边是此起彼伏的虫鸣。四围的山安静卧倒,公路边两棵高大树木也朝他们倾过来,作出掩护的姿势。
他们舒服地静默着。
司机却煞风景地嚷嚷肚子不舒服,去去就回。
而司机刚走,他就变得聒噪。
没话找话说起晚饭一道爽口的凉拌野菜。说这夜的清凉。再说主任。当年一起写调研报告,主任教给他多写短句子,多用老百姓的语言,很有才气的一个人,怎么就变成这幅样子呢。
话题被小陈打断。小陈说,我还没谢谢你呢。
他一愣,不得不问,谢什么。
结果,小陈说的是分组的事情,把偏远的乡镇都分给了小张。
他解释,是他自己不喜欢小张——那么你喜欢小陈?又赶紧岔开,自嘲人算不如天算,最后这些偏远的地方还是我们跑。
小陈说,不然我们也没有机会在这里乘凉。
他不说话了。
小陈也不说话了。
也不知什么时候,司机轻手轻脚从他们身后爬了上来,猛地一拍小陈肩膀,把小陈吓出一声惨叫。
小陈这么一叫,又把他吓一大跳。
等到弄明白是司机的恶作剧,两人夸张地哈哈笑起来。
司机得意地加入聊天,你们还不知道吧,那个主任是有问题的呢。再慢悠悠点一支烟,说下去。
主任早年曾有机会调进城里,已经进行到考察阶段,结果不了了之。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核实个人情况发现他未婚。说他未婚,又有个已经上学的小孩。这时候事情还算正常,乡下结婚不领证的情况很多。可是几次催促他补办结婚手续都没有动作,深究下去,才发现他口中住老家的妻子并不存在。
那么,小孩是哪里来的呢。
主任始终没有交待清楚,就此留下“污点”,只怕这辈子都要耗在这里。
其实司机的八卦才刚起头,他已感觉不妙。
果然,故事讲完,见他和小陈都闷闷的,司机更进一步,作出耸人听闻的结论,要我说,这个主任根本是个死同性恋,孩子就是他买来的。
他大惊,还说司机懵懂,结果自己没对主任疑心,司机倒已经看出端倪。
小陈马上说,就算同性恋也不该死吧。
怎么不该死,你们是不知道!司机愤愤讲述起当兵时遭遇老兵的骚扰。
小陈力争,主任又没有骚扰你。
他不得不开口劝他们,不要聊这些不相干的事。
他们都不听,还要吵。
他暗暗叫苦,该怎么结束这话题。
突然听见公路上有人粗着嗓子朝他们喊话,谁让你们到上面去的!
想是景区保安吧。
他们连忙起身往回撤。
司机几步冲上公路,去给对方递烟。
他往公路上爬的时候踩到碎石,险些仰倒。
多亏小陈在身后接住了他。他感受到他胳膊的力量,眼前一闪而过,却是那日在廊桥,他原本等在树下,远远瞥见河滩里小陈脱去T恤的背影。
他再次唰地红了脸。
返回路上,三个人都静默着。
看见木楼,司机一惊一乍骂出句脏话,不是说好去看湖吗。怎么给人一吼,就乖乖回来了呢。
三个人讪笑着各自回房。
铺床的时候,他不小心撞到墙壁,发出咚的一响。
隔着薄薄的木板,那边立即也叩了叩墙。
他还当是自己幻听。
那边又叩了第二声,怯怯的,但千真万确。
他整个地僵在原处,动弹不得。
渐渐觉出腿麻,才试探着挪动身体,轻轻躺倒。
他克制着千万别发出声音,却又时刻留心,想再听见隔壁的响动。
他只听见蛙声,潺潺的水声,也不知是附近的溪流,还是雨又下了起来。
这小城的大厦高楼、宽阔长街在一夜之间铺展开来,摧枯拉朽的,恨不得把老城挤走。
老城一退再退,几乎缩成了一道缝,心里却不慌张。因为一旦入夜,就会发现小城的热闹还紧紧攥在老城手中。
新城迎宾大道的景观路灯齐齐打开,几座标志性大楼也闪耀夺目灯饰,但是没有什么人,也不见多少车。
热火朝天的新城一旦空下来,马上露出落寞的表情。
老城却变得活跃。街道本来就窄,宵夜的排挡还占道经营,油锅哔哔剥剥响着,在夜空升腾起浩荡油烟。被挡了道的车行不耐烦地按着喇叭。行人仍充耳不闻地乱穿马路,还互相打着招呼。总不外是这个亲戚,那个朋友、同事,或者亲戚的小孩,朋友的同学。
小城就是这样,走到哪里都有熟人。
这些熟人织成的一张网,便是这小城的核,万变不离其宗的那个宗。有了它作支撑,才叫人觉得小城还是那个小城,一切仍维持着原状。
他们结束下乡回到城里,正是吃宵夜的时间。
司机带他们去熟悉的排挡,给服务员介绍,这是我老板,这是我小兄弟。
服务员马上指着他和小陈问,你们是亲兄弟吧。得知不是,还反复说看着很像。
司机惊呼,才发现你们是一个“类型”。
言者无心,他和小陈不免拘束起来。
热闹的排挡里,三个人默不作声吃着东西。
草草吃完,他招呼服务员结账。
服务员却说已经有人买单。
他沿了服务员的指点回头一看,原来是某个单位的熟人,就坐隔壁桌,他竟浑然不觉。
对方朝他抱抱拳,意思是不客气。
他点点头,赶紧上车离开。
这晚,把小陈送到酒店,他突然说要回新城。
到了小区楼下,才发现没带门禁。只好打物业电话,折腾半天才进门。
弯腰换鞋时一伸手,立即在鞋柜上摸了满手的灰。
这房子已经多久没住过人?
想到这里,都不敢开灯查看,直接去推窗户换气。
拉开客厅窗帘,对面大厦的电子广告屏投进光亮。
身后是空荡荡的房间,眼前是空荡荡的小区,小区外面是空荡荡的长街,没有车,也没有声响。
只有那电子屏欢天喜地活跃着,先播一辑阖家老少举杯同庆的酒水广告,咻地跳转,换上阖家老少欢聚一堂的楼盘广告,又换上阖家老少出游的汽车广告。
他一阵心慌,关窗关门,打车回老城。
快到家时,在街边遇到父母。
原来母亲有几个朋友相邀去贵州避暑旅行,刚从对方家里商议回来。
父亲本来不去的。过去一看,别人都是夫妻同行,这才答应。
母亲进门就忙着处理菜园的蔬菜,接下来两个星期家里没人做饭,要收拾好送人。
他过去帮忙,把那四季豆一棵棵择好,理整齐,套上保鲜袋。
做完这些事,人才没那么慌张。
想起之前买小的防晒服,刚好给父亲旅行穿。还有一次性内衣,也可以给母亲用。马上去房间拿了来。
他还想和父母多待。母亲催他洗澡睡觉,下乡累了几天,明早还要上班。
办公网建到了乡镇,事情还不算完,还得组织乡镇干部学习操作。
培训班的开班典礼上,他坐在主席台,隔着偌大的会场,在最末排找到小陈——咚、咚!
他慌忙挪开了眼睛。
第二天,培训班结业,刘主任来请他参加晚上的宴请。
他简直任性地冲刘主任喊,我就这么闲,就是给你吆喝着这里去开会那里去喝酒的?
刘主任挨了这无缘无故的一顿训斥,原本已经放弃,把酒桌上他的席卡都撤掉了。哪晓得临近开席,又看见他风风火火地来了。刘主任叫苦不迭,最近这局长大人的脾气又大又难琢磨,自己还避无可避,还得陪着他到各桌敬酒。
他和教授由刘主任引路,到每台桌子敬酒。
许多刚在乡镇见面的干部又见面了。但主任没有来,来的是一个年轻人。
他暗暗松一口气。敬完一圈,回自己座位吃菜。
教授告诉他,已经买好今晚的火车票,睡一觉正好到省城。
他听了这话,才意识到分别已经迫在眉睫。
可是,小陈去哪里了呢?
他焦急地左右张望。
陆续有人来找他喝酒。他异常爽快,说干就干。接连灌下十来杯,总算看见小陈和小张跑进宴会厅。
教授解释,他们收拾会场来迟了,说着就要他们给他敬酒。
小张抢先一步,替他斟满酒杯。
他也流利地说出感谢的话,前程似锦的话,然后一饮而尽。
然后就轮到小陈了。
小陈给他斟酒,只象征性滴了两滴。
到底是小陈呵!
想到这里,那乡下的日日夜夜来到眼前,又倏地走远。
他说,小陈,你喝茶。
小陈已经伸过来满满一杯酒,碰了碰他的酒杯,仰头喝下。
他连忙也捧起杯子喝干,嗫嚅着,只说出一句谢谢。
酒过三巡的宴会厅,大家都散开去,把握最后一点时间,找相熟的人私语,又或者提前离席。
不知不觉,他们这桌只剩他们两人。
小陈不说话,把一碟果盘转到他跟前。
他顺势拿起一片什么来,没有吃,缓缓开了口。
他说,对不起,我都没有来培训班看你,单位实在太多事情。
这阵子光顾着下乡,确实耽搁了许多工作。
想到这里,他自嘲地笑了。其实我也是白忙,单位的事说到底跟我有什么关系?就像这些人,看上去跟你很好,不过是敷衍你罢了。
他的酒劲上来了,整张脸涨成紫红色。
小陈吃惊不小,您喝多了。
他说,有什么办法呢?
小陈说,办法是人想的!
话说到这里,鼻子一酸,他们沉默了。
分别在即,想说的该说的,他们一个字也没有说。
但那些没有说出口的话,他们都听到了。
其实越是紧要的话,越无法说清,也无需说清。
他们就这么达成和解。和解让身心变得柔软。
他们很想再为对方做点什么,可惜,没有时间了。
半夜,他从酒醉里醒来,身体的不适还在其次,就是眼前黑压压的寂静叫人喘不过气。
他摸索着打开灯,才想起父母去了旅行,这下他可是彻彻底底一个人呢。
再磕磕绊绊爬上天台找水喝,等不及进厨房,就对着水斗的水龙头喝上一大口。冰凉的液体流进喉咙,马上又温热地从眼睛淌出来。
他知道为时已晚。可是,也许还有什么办法呢,办法是人想的!
他冲回卧室,找到手机,打过去。
小陈很快接通电话。小陈换了早晨的火车。小陈说,我想着,如果等到那时候你都不联系我,那就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