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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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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陈自然不是他的第一次约会。
不是说他隔三岔五总往省城跑吗,现在是去工作,十年前呢,常常是为了一个“约会”在等他。
那时候,视频聊天室正流行。
他无师自通加入其中,先还只敢看别人聊天,有人来找才发言。
一来二去,对方约他见面。
搭整晚的火车到省城,找个便捷酒店洗澡更衣,饭也不吃就赶往赴会,一点不觉得疲累。
前几次约会是和同一人。
再后来,情况改变。
似乎因为对方的直接,熟悉以后竟大喇喇告诉他,自己和聊天室的谁谁谁都约过。
也是他的情况特殊,在省城呆一晚就必须回小城,能有多少时间谈别的?
倒不如速战速决。
泛滥的聊天室,年轻和新鲜总是无往不利,联系他的人多且殷勤。
他也就顺势而动了。
他把这些约会看得隆重。
要求家里给他买车,以方便到省城参加同学聚会的名义。彼时小城开通高速公路,开车去省城只消四个小时。
又办了一张假学生证。因为自称是小城隔壁市里一所大学的研究生,想着随身携带以防有人查看。
然而查证的事情从未发生。
多数时候,根本来不及详谈,约会便已告结。
他想起一个露水情缘的说法。
这些约会真就像露水,天亮便消失,一点痕迹不留。有时候,甚至不用等到天亮,对方完事便离开,丢给他一间乱糟糟的客房。
他怔怔坐在床沿,简直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在这里。
等到回过神来,便片刻不能多留地逃离。
深夜的高速公路空旷得可怕。前方的路又那样长,就看见车距牌不断从眼前划过,50、100、150、200,永远没有尽头。
跑着跑着,眼泪掉了出来。
他几乎是哭着回到小城。
有了这些经验,再要去省城赴约,他心里都敲着退堂鼓。
明知道这些约会徒劳无益,就算中间有一点快乐,也会被返程路上蚀骨的孤独抵消掉。
可是,如果连这都不抓住,他还能有什么?他在小城是没有半点可能的呀。
说来惭愧,他后来能断绝这些约会,完全为情势所迫。
不过一年多时间,自己根本不觉得,他已成聊天室的“老人”。
联系他的人少了。
难得来一个,又是他不满意的。他又那样骄傲,不肯表现积极。想要约会,就难上加难了。
好容易约定一次,循例在酒店房间见面。
等他从卫生间出来,发现对方不见了。
随之消失的,自然还有他的手机、钱包里的全部现金。
他不敢声张。只庆幸手机设有密码,赶紧上网锁死,保障了信息安全。
在他顺遂的人生,这是一次不小的挫折,不止损失财物,更打击自信心。
然而经此一蹶,他仍不舍离去,仍旧隔三岔五在聊天室出出进进。
聊天室却迅速被手机交友软件取代,宣告关闭。
他也试着下载软件。
无奈从前在聊天室,至少有视频那一边的脸真实可信。
如今这软件里的人从照片到身份统统可以作假,叫人进退失据。
期间两次约会。
第一次,对方自称是刚毕业的银行职员,见面竟是比他还年长的中年。
第二次呢,当时只觉得惊险,事后想起来实在是他的运气。
对方带来艾滋试纸,要求互相检测是否健康。结果,他没有问题,对方却已经感染病毒。
他先还极力安抚对方。
事后自己越想越不放心,又急煎煎跑去邻省医院体检。
这时候,他已经两年多时间没有约会。
等待检测、等待结果的过程那样痛苦,不可谓不教训深刻。
加上工作的顺风顺水也分散注意力,他总算全身而退。
他以为以后就是自己过了。
这几年,似乎也过得去。
可是,他遇见了小陈。
小陈和从前那些约会都不同。
小陈是在这个毫无可能的小城,从铜墙铁壁里硬迸出来的奇迹。
他们由那次不尴不尬的握手开始,走了多少弯路才走到一起啊。
回头想想,这过程又是难能可贵的。
恋爱不都是这样从无到有,从犹豫不决慢慢走到彼此怀里吗。
热情过后的他们格外需要交谈。
他这套小户型的上下左右又都是空关,可以任由他们发挥。
他们偎在床头,聊各自的童年、家庭和过去。
学校是提也不提的了。学校原来是一个幌子,是他们接近对方的权宜之计。
现在的他们更想知道一些隐秘的信息。
比如,你是什么时候爱上我的?
他是什么时候爱上小陈的,还真说不清。
他觉得,他对小陈不是一见钟情。
非但不是,刚开始,他还嫉妒过他的年轻。
要说日久生情,他们又才认识一个多月时间。
他说起下乡的一天,突然下起雨来。导航错误地把他们领进一条只能勉强容车开过的小路。
司机放慢速度,等着小陈用手机查找新的路线。
那一刻,车窗为路边的枝叶贴紧,耳边是雨刷安稳的唰唰声,他突然很想伸手从后面抱住他——就像现在这样,他笑。
他问小陈有过几个男朋友。
小陈说,一个,本科毕业后去了英国。
他呢。他一个也没有。他没有撒谎,小陈真是他第一个男朋友啊。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把小陈再搂紧些。
夜里的声音格外清晰,近乎有形,在宽阔的双人床上持续响着,一层摞一层,渐渐筑起一座孤岛。他们便是岛上唯一的两个难民。
不知不觉天亮了,小陈当然不会离开,小陈在他家里。
但是他上班的时间要到了。
他提出不去单位。
小陈不答应。
他拖延到最后一刻,勉强走出家门。关门的时候竟很委屈,觉得是小陈逼走了他。
他有点负气的,迟迟不联系小陈。
临近中午,担心起小陈的午饭,正想着送饭回去,收到小陈的信息,一张外卖盒饭的照片。
他对着手机笑起来,回复晚上他带饭回家。
小陈却发来清单,说晚饭自己做,要他准备食材。
他简单回一个好字,就出了单位。
他不敢去菜市场,怕遇到熟人。
跑去最不划算的精品超市,对着手机找到小陈要的东西,又自作主张挑拣了些,就匆匆赶回小区。
家门口堆起大大小小几袋垃圾。
推门进去,第一个感觉,家变大了。
其实是开着窗,阳光充足,又做了彻底清洁的原因。
他大声叫小陈。
小陈才从卧室出来,裸着上身,满头大汗。
原来小陈正在厨房打扫,听见门响,还以为是谁来了,吓得赶紧藏起来。
他听了这番话,心疼得跟什么似的,一把搂住他。
昨晚他们害羞地关着灯,现在才看清楚小陈的身体,果然是清瘦的。
搂在怀里的感觉呢,比看着又瘦了一成。
小陈的盒饭还摆在餐桌,没有顾得上吃。
这个小陈,真是叫人怎么爱也不够的!
他中午离家时的心情,和早晨有了天壤之别。
小陈站在家门口,小声提醒他把垃圾带下去的样子,有一种天长日久的即视感。
下午的时间也过得很快,刚处理完两件紧急工作,下班广播就响了。
他收拾下楼。车库门口有车和保安发生争执,挡住了去路。
他很不客气地一径按着喇叭,催走了对方。
回家路上,又发现新城的红灯出奇的多,时间特别的长。刚通过一个,马上给拦在下一个路口,多么急人啊。
终于把车开回小区,踏进电梯,看见衬衫已经被汗水洇湿。
但是有什么关系,已经到家了啊。
他打开家门,迎面扑来是饭菜的香,空调的清凉和电视新闻的声音。
小陈从蒸腾的厨房探头招呼他。
他赶紧背过身去换鞋,眼眶湿了。
他心悦诚服地想,真是别小看了小陈,多了一个他,竟多出这么多的光和爱。
小陈的晚饭是用心而节制的,排骨一分为二,一半粉蒸一半熬汤,莴笋的叶子跟木耳清炒,茎又和胡萝卜、海带一起切丝凉拌,再一人一份鸡蛋羹,刚够两个人的量。
只是他家里搜干刮净,仅找出三个碗盘,于是排骨汤盛在洗菜的不锈钢盆,鸡蛋羹拿马克杯蒸的,盛凉菜呢,用的还是小陈那盒饭的盖子。
这样一桌饭菜,有点可怜兮兮,也有点相濡以沫的亲密。
他说,我们吃完饭就去买碗。
小陈笑,你敢和我一起出门?
他还嘴硬,怎么不敢。
小陈安慰他,东西已经在网上买好,明天就可以送到。
第二天下班回家,家里又有新变化。
餐桌铺起灰色的亚麻桌布,上面是白瓷碗盘,热腾腾的饭菜,还有消暑的绿豆百合羹。
这些器物陌生又熟悉,就像是照着他想好的样子买来的。
不过他自己也是看见了才知道,原来他想要的是这个样子,一个家的样子。
单位的人迅速发现了他的改变。
他变得好说话了。
从前他是常常会为了工作上的失误训人的。现在突然就不了。
科长递上去的稿子,经他审阅退回,发现几处错误被他直接删改,却没有像往常那样批一句“这些低级错误要犯到什么时候???”
机要员忘记通知他参加一个会议,惴惴地进去认错。他也只是说,把会议资料领回来就好。
再有呢,下班广播刚响,他就急不可耐地离开。
往常他不拖延到最后,也总是要晚走的。
这天下午下班,刘主任在电梯口截住他,要他签一份急件。
他一手按着电梯,一手抓过笔就画圈,然后冲进电梯,笔都忘了还。
刘主任暗自好笑,这局长大人是处对象了吧,真造孽,三十几岁的老光棍,也难怪他这么急。
他们把握一切可能的时间守在一起。
中午他回家吃饭,聊天,亲热。
吃过晚饭,他们聊天,看电视,亲热。
好日子是怎么重复也不嫌烦的。
只是一次,进行到一半,母亲突然打来电话,兴高采烈跟他讲述旅行见闻,又提醒他照料天台的花坛和菜园。
这晚,他载着小陈回了趟小楼。
他原本不想说的。
可是,当小陈出现在天台,帮他给花坛浇水,又上菜园摘来番茄,准备做明天的小菜。
他忍不住抱住他,把心头忧虑说了出来。他总不能把他藏在小区一辈子吧。
小陈说,跟我走,跟我去省城。
他笑,好啊,我跟你走,我们去省城。
事后回想,分歧便是在这时候发生。
小陈其实是以为他肯定不会去省城,才说一起去省城。
他却开始思考,有什么办法能真的到省城去。
这天下班回来,意外发现家里黑着灯。
他嘴上嘀咕这个小陈搞什么鬼。
跑进卧室一看,没人。
打小陈手机,也不接,立刻慌了。
正要出门去找,听见小陈在身后叫他——原来小陈真的是搞鬼,原来今天是他的生日,小陈用电饭煲做了蛋糕跟他庆祝。
他竟然忘了自己今天生日。
又一想,不对,今天不是他的生日。
小陈说,做办公网时看见你的个人信息写的今天嘛。
他解释,那个生日是农历,还差一个月。
小陈说,那怎么办,这蛋糕一个月后再吃?
他当然不答应,赶紧去冲凉换衣服,过来切蛋糕。
吃过蛋糕,小陈说,学校还有考试,他得回省城了。
他像是早有预料,不作挽留。
其实呢,是因为去省城的计划有了眉目。
他争取到一个九月回母校上党校的机会,为期两个月。
有了这个计划作前提,对于眼下短暂的分别便少了伤感。
而且父母就要从贵州回来,他甚至对小陈的离开有点庆幸呢。
为了避人耳目,他们挑了凌晨三点的火车,又掐着时间临近检票才从停车场出来。
整个候车室只得他们两个乘客。
可是完全没了旁人,他们反倒显得格外突出,彼此对视一下都觉得碍眼。
好在很快就有工作人员通知检票,领着他们来到站台。
火车还没到,站台有些异样的空和阔。
他们等在工作人员身后,路灯把他们的影子拖得又细又长。
灯光范围外的黑夜加倍地暗着,仿佛藏着什么未知的危险。
他努力想要说点什么,来不及开口,听见火车的鸣笛声在远处响起。
刻不容缓地,一束白光远远射来。
他十分清晰地感到,有一柄长刀利落地剖开了这黑夜,也分开了他和小陈。
小陈有些陌生地对他笑笑,转身进了车厢。
身旁的位置一下子空了,他才感到巨大的不舍。
无奈在列车员的注视下又不能有任何表示。
然后发车铃响。
小陈冲到车窗旁,巴巴地望着他。
他很不适应这样的注视,仿佛这是很严重的分别。索性挥挥手,毅然而然离开站台。
回到车上,他掏出手机,发信息告诉小陈,他在他书包里放了点钱。
这些天小陈给家里买了多少东西。他怎么舍得让他花钱。
信息刚发出,接到小陈电话,你发错了地方。
原来他把信息发到了他们和司机的聊天群里。
他下意识地删掉信息。删掉了才想起应该“撤回”信息才对。删掉他这边,司机那边仍然能够看到。
所幸这聊天群是小陈建的。
小陈解散了群,又安慰他,这个时间司机肯定在睡觉,不会看见。
他也说没事。却有一个古怪的念头闪过,看见才好呢!我们怎么就这样见不得人?
他把车开回小楼。
父母今晚到家,需要提前做一下卫生。再说没有了小陈,他还有点不敢回小区。
趁着晨间清凉,换洗卧具,把楼上楼下彻底打扫。再洗澡,换衣服,去天台刷牙剃须。时间已经比平常迟了。
他小跑着下楼,急匆匆赶往单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