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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   他去省城找小陈,是在紧跟着的周末。

      早晨六点,就看见他出现在天台。收拾妥当,端一碗米粉坐在葡萄棚下吃。

      父母才刚端碗。

      他已经吃好,起身把碗送进厨房。

      听见母亲跟他说话,让他别管了,赶紧走,不是说同学聚会在中午吗。

      他仍拖延了几分钟,大约是帮着洗碗涮锅,才从厨房出来。冲父母喊一声,那我去了!

      转身下楼,钻进他的小车,一溜烟地走了。

      说起来,由小城去往省城的路,几乎没给他留下过什么好印象。

      念大学那几年,总是搭一趟逢站即停的夜班火车。

      睡梦中被站台的广播惊醒,还以为在家呢。睁开眼,才发现人在旅途。懵怔中仰起脖子等,等窗外响起发车铃,车窗上的橘黄色灯光迅速后退,车厢重回黑暗。他仍那么仰着脖子,心里满是离家的凄凉。

      工作以后,小城有了高速公路。

      但是这公路又以另一种心酸的意向出现在他的生活。

      先是那些约会。即使刚开始欢欣鼓舞的几次,也充满不安和罪恶感,随后便彻底堕入恶性循环。

      再后来,约会停了,到省城的出差又多起来。一路上都在琢磨汇报工作的说辞。车下高速就慌着打电话请示见面的时间,联系宴请的酒店。

      等他醉醺醺回到小城,已是第二天清晨。

      司机问他回家还是去单位,他常常疲倦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唯独今天,他跑在去省城的路上,是完全喜悦跟期盼的。

      公路畅通无阻。阳光又那样澄澈,仿佛施了缩地成寸的魔术,一个箭步就到了省城。

      他把车开进小陈学校,停在林荫道旁,才打给小陈。

      小陈很快接起电话,押着嗓子问怎么了。

      原来小陈正在图书馆自习。

      他笑着告诉他,他来了。

      电话那头响起小陈惊喜的声音,和他约好见面的位置。

      挂断电话,他下车找人问路。

      对方很奇怪地瞄他一眼,说这里就是呀。

      原来这里正是小陈约定的地方,他顿时对这校园感到了亲切。

      省城虽然常来,学校多年没有回过。

      他像个刚入学的新生,沿着林荫道四下参观。

      还以为假期的校园会很寂寥,实际却有一种节日的氛围蔓延。篮球馆内正进行着多场比赛,哨声、掌声此起彼伏。一群穿戴奇异服饰、做动漫角色扮演的男生女生,不畏炎热地聚集路边。

      迎面走来一个小女孩,撑着小巧的红色太阳伞,走着走着突然吹出一串泡泡,五彩斑斓地飘远。

      再往前,看见一群老头老太太举着相机的长枪短炮瞄准池塘。

      原来那里的莲花正开得热闹。

      他也想过去拍照,刚掏出手机,小陈的电话来了。

      小陈已经到他车旁。

      他逛来逛去的,倒忘了时间。

      一个星期不见,小陈明显白了,脸也圆了一圈。

      可见之前在小城是辛苦的。

      小陈则说他瘦了,黑了。

      他解释又下了趟乡,为了赶写一篇调研报告。

      说到下乡,小陈突然从副驾驶位上探过头来,吻住了他。

      他一惊,生怕给人看见。

      同时呢,又十分迷醉,很希望这个吻停留久一点。

      小陈却适可而止地结束了它。

      但是,有了吻,他总算可以放心。

      因为得到凭证,他真的是来省城约会,不同以往的真正的约会。

      而他放下心来,才意识到这一路上,包括在校园闲逛的刚刚,自己都是忐忑的。

      为什么呢,怕几天过去,小陈会有改变?多么可笑。

      他提议去校外吃饭,免得遇见小陈同学。

      小陈却说没关系,还邀他重温食堂的大锅菜。

      他在小陈的指挥下,开车过去。

      食堂的饭菜谈不上可口。但是吃进嘴里,叫人马上回想起做学生的滋味。

      饭后,小陈问他要不要午休。

      如果不嫌弃,可以去他宿舍,舍友都不在。

      于是又调头去宿舍楼。

      他曾经觉得学校只是他接近小陈的一个借口。

      来省城见小陈,最大的惊喜都是因为学校。而这个惊喜的名字,就叫“旧梦重温”。

      走进宿舍楼,那股由汗臭气、洗调剂以及拥塞杂物的味道组成,男生宿舍特有的气息,瞬间把记忆唤醒,仿佛今天根本就是在校的日子。

      再端上脸盆,去楼道的公共卫生间冲凉,一切都那样熟悉,自然。

      他睡小陈的床。

      小陈睡舍友的。

      方格子的凉被和绿色滚边的竹席都是当年常用的物件,他还能大致猜到它们是在娱乐街哪家小店买的。

      他不胜感慨地说给小陈,要不是开了空调——他们那会只有风扇,还以为时间倒流,回到从前。

      小陈便说,欢迎回来!

      他竟有几分当真,舒展四肢,转眼便睡着了。

      后来是小陈钻进他被窝,才把他闹醒。

      得知已经下午四点,他十分懊恼,怎么睡了这样长时间。

      但是很快,时间又被另一种快乐裹挟着飞逝了。

      他们呆在宿舍,半步也不愿离开,叫来外卖解决晚餐。

      夜里陆续有人回来,楼道响起纷沓的脚步声。楼上或隔壁宿舍播放音乐,反复唱着一句“别送我回家,自己才是自己的家”。

      他问小陈这是什么歌。

      小陈就在电脑上找给他听。又说歌手不久要来开演唱会,到时候可以一起去看。

      原来他们还可以一起去看演唱会,原来他们还可以一起做好多事。

      他们拥坐在电脑前,看小陈的旅行照片,看一部老电影。

      他留意到小陈的笔袋和水壶,曾经放在机要员的边桌,现在躺在书架的一角,有过去,有现在,又等着接下去的姿态。忍不住在心里反复地说,真好,真好啊。

      小陈第二天在校外有英语课。

      小陈本来说不去。

      他不答应,让小陈只管上课。

      他在学校等他回来吃晚饭,再开车回小城也不过夜里十点。

      商量好明天的安排,又叫了外卖宵夜,终于舍得睡觉。

      他等着小陈睡熟,抽身去了另一张床。

      宿舍的单人床要睡下他们两个到底还是拥挤了。

      早起去食堂吃饭,再把小陈送去上课的大厦,他便返回学校。

      可是,接下来做什么呢?

      这时候刚好经过图书馆,想着小陈的校园卡在手边,便决定去看书打发时间。

      暑期的图书馆出乎意料的拥挤。自习室、阅文室,连大堂的咖啡厅、台阶都坐着读书的人。

      当中还有白发苍苍的老者。

      他受到感染,也去电脑查询,找书,找空位。

      又去小卖部买草稿纸和铅笔。

      先看几篇经典的调研报告,然后对照脑子里自己前两天写的初稿,梳理需要修改完善的问题。

      他做这些事,只为参与这专心致志的氛围。一旦上手,也做得投入。接到小陈电话,才发现有大半天过去。

      小陈到底担心他开夜车不安全,调换下午的课,提前回来了。

      他们就便在图书馆的咖啡厅吃一份简餐,回小城的时间到了。

      他依依不舍的样子,逗得小陈笑起来。

      小陈安慰他,自己整个暑假都在学校,他随时可以再来。

      他说,那我下个周末就来可以吗。

      小陈说,当然。

      于是,那小小的失落又被这大大的甜蜜填补了。

      他计划下个周末再去省城。

      不想回到小城,就给接二连三的事情绊住了。

      说起来呢,都是些让人艳羡的好事。那篇调研报告,原是这次下乡镇活动的例行公事,人人都须提交。

      有了图书馆的笔记,星期天到家早早休息,定好五点的闹铃。天不亮就赶到单位,趁着无人打搅,集中精力修改。

      上午定稿交给活动办,隔天就收到秘书长的批示。

      接下来的几天,其他领导的批示陆续都来了。

      作为对领导肯定的回应,活动办便催促他周末加班缩减报告篇幅,好往省里推荐。结果真的给全文刊登在下一期的信息简报,印发全省学习。

      据说这可是小城历史上的第一次。

      他先还觉得无所谓,架不住每天都有人恭喜他,再看看简报鲜艳的红头跟自己的署名,也有了小小的自得。

      很大程度上,便是因为这篇调研报告的影响。

      又恰逢下乡镇活动收官,省里正要选树几个典型。

      他建设的办公网雀屏中选,迎来拍摄宣传片的剧组。

      办公网虽然建了起来,乡镇是否在用、好用,却不得而知。

      和剧组见面开会,他说出心中顾虑。

      牵头负责的女导演经验丰富地安慰他,典型本来就需要总结、提炼、拔高嘛。

      再看看秘书长和单位上下,全都积极响应。

      他也硬着头皮参与其中,负责撰写解说词和台本。

      导演要他出镜。

      他坚决不肯,先后拉来副局长、刘主任、机要员抵挡。

      机要员倒很配合,带来数套衣服,按照导演要求穿搭,化妆,然后一遍遍展示如何在线办公,高效便捷。

      走廊里又是吆喝,又是表演,嘈杂了两天。

      他拍下照片,想着发给小陈,竟也忘记了。

      这段日子实在过得忙跟乱,叫人静不下心。

      见他好事一桩接着一桩,行政中心便有小道消息流传,说他即将获得提拔。

      这次终于有了说他风凉话的声音,无非挖苦他会抢抓机遇,擅做表面文章。

      他听到议论,心底坦然,因为并不当真。

      直到被秘书长叫去办公室。

      秘书长看了新一期党校学习名单,私下建议他放弃,一走两个月,兴许把“正事”耽误了。

      这才知道,提拔的事情已经进入领导视野。

      那么,究竟留在小城等待提拔,还是去省城和小陈团聚?

      犹豫中,周末又到了。

      星期六上午加班看片,修改解说词。

      但这个周末他无论如何必须去找小陈,他们已经三个星期没有见面了。

      中午结束工作,他从行政中心出发。

      一路顺畅来到省城,直接去小陈上课的大厦等。

      停好车,找到小陈说的咖啡店。

      正排队买冷饮,身后有人拍他肩膀。

      回头一看,居然是小陈。

      原来小陈已经等在咖啡店,还帮他买好了咖啡和甜甜圈。

      跟着小陈回座位的时候,他打定主意,果然还是必须上党校,来省城,什么提拔不提拔都随它去吧。

      说来好笑,离开咖啡店的时候,他被一个老太当街拦住,问他要什么酒店公寓的宣传单——所以是把他当作房屋销售了吗。
      再放眼看去,周末的街道也确实少有他这样穿衬衣西裤的人。

      有了这个由头,他们就去商城买衣服。

      小陈给他推荐。

      他总说,我能穿吗,我太老了吧。

      旁边的导购劝他,你怎么不能穿,你比他也大不了几岁。

      这么反复几次,他才拿了小陈挑的短T和牛仔裤试穿。

      试衣间的柔和光线很有些欺骗性。也是太久没穿过这样休闲的款式,照见镜子里的自己焕然一新,真就是比小陈大不了几岁的样子。

      从试衣间出来,小陈也说好,叫他不脱了,直接摘下标签买单。

      他还想拿一件同款别的颜色明天换。

      小陈不可理喻地瞪他,还有很多呢。

      于是买单出门,再去别的卖场。

      他慢悠悠跟在小陈后面,东看看西逛逛。

      几次撞见墙上自己的倒影,崭新的,年轻的。

      又想起从前换季,一个人匆忙跑去卖场,把差不多合适的款式每种颜色买一件,就此打发一个季节。

      母亲挖苦他,单身汉,真可怜。

      当时不以为然。这会有了小陈,才发觉那些日子果真又滑稽又可怜。

      好在,都过去了。

      他让小陈看见喜欢的也试穿。

      小陈总说不需要,他买衣服都在网上找人代购,还有折扣。

      后来,在球鞋店,趁小陈去洗手间。

      他让导购帮他选了一双在他看来样式古怪但是小陈肯定喜欢的球鞋。

      小陈回来看到鞋子,坚持要他退掉。

      两个人争执不下,招来导购狐疑眼光。

      小陈不得不试穿。尺码正合适。

      小陈抱怨,不该买,太贵了。神情却是喜欢的。

      两个人心满意足离开商场。

      先去车库放东西,再步行去旁边小吃街吃小吃。

      结果闹了一些不愉快。

      小吃街人满为患,几个好口碑的档口都排着长队。

      为节省时间,他们分工合作,他负责排队买一种必吃的油饼,小陈去别家买牛肉面。

      这才发现,自己不会排队了。因为不习惯紧挨着陌生人,他刻意和前面保持一线距离。于是人来人往,都往他跟前挤。一
      个女孩的高跟鞋狠狠踏了他一脚,也不道歉就走掉了。

      又来一个大妈,径直插到他前面。

      他质问,不要插队好吗。

      大妈倒嚷起来,有没有礼貌,是不是男人。

      他哪里像这样和人争吵过,明明占着道理,却一句有力的还击也说不出来。

      队也不排了,抽身就走。

      刚好撞见小陈过来找他。

      问清楚缘由,小陈要去理论。

      他劝阻不及,硬着头皮追上来。

      小陈很有策略地从店里找来工作人员,又请其他人出示号码牌。他们都是一百多号,大妈却在两百号开外。两下就把她请出队列。

      只是,这样辛苦买好东西,他才反应过来,要一手端着面碗,一手捏着油饼,站在街边吃饭。

      他犯起别扭,这样怎么吃。

      小陈为难地左右看看,指了指街边台阶,去那里坐着吃?

      他又说怎么能坐地上吃。

      最后,两个人十分难堪地拎着东西回车上。

      面坨了,油饼也耷了。他也意识到错了。

      大家都在街边吃东西,为什么就你不可以呢。

      多亏小陈岔开话题,递来一个小纸袋,说是很好的防晒霜,下乡记得用——原来那会在商场,小陈说去洗手间,其实是去给他买防晒霜。

      小陈补充,我要拉你去护肤品专柜,你肯定害羞。

      到底是小陈呵,他非常非常惭愧地笑了。

      这晚还出了点麻烦。

      他以为仍旧去小陈宿舍过夜。

      小陈才说,有舍友回来。

      预定附近酒店,办理入住的时候,小陈又说没带身份证。

      也是事后回想,小陈明知宿舍有人,出门却不带身份证,就是不想一起过夜的意思吧。

      但在当时,哪里想得到这些。

      他只觉得内疚,对不起小陈,偌大的省城居然找不到一个他们的容身地。

      最后不得已还是回了学校,学校附近的小旅馆可以只登记一个人的身份证。

      缱绻之际,他跟小陈道歉,真抱歉,住在这样糟糕的地方。

      他又说,小城真的把他保护得太好了。省城看着热闹、光鲜,其实是粗粝的。因为人多,凡事必须积极争取,否则就是没份。而他在小城享有了太多便利,什么都是拱手送到跟前。

      小陈笑着安慰他,所以你看着还像个小孩。

      汲取上次的经验,早起他主动提出,送小陈到大厦上课,然后他在咖啡店等他。

      一起吃过午饭,小陈继续学习,他回小城。

      周末上午的咖啡店生意冷清,只得他一个客人。

      久坐不免尴尬,同时也是无聊,便出来闲逛。

      果然遇见两个销售,正沿街发放酒店公寓的宣传单。

      那公寓不在省城,而是比小城还要偏远的另一个小城,卖点是避暑纳凉。

      既然省城人都去小城买房,他为什么不来省城买房。

      毕竟,买了房,就能给小陈一个家啊!

      这样一想,当即就去了房屋中介。

      不问不知道,学校附近的房子,紧凑的两室两厅,首付就过百万。

      要想便宜,只能买三十平米的单身公寓。三十平米是什么概念?刨去公摊,大致相当于他那套小户型的客厅。像他这样住惯了私宅的人,实在无法接受这样逼仄的住所。

      再有便是八零九零年代的职工宿舍楼,在中介电脑上看了看,实在老旧。

      事情没有结果,小陈下课的时间到了。

      返回小城的路上,他慢慢理清思路,卖掉小城的小户型凑首付。

      房子必须买好,否则就没有意义了。

      党校期间,可以先租一套房子过渡。

      总之,争取年底和小陈在省城安家。

      打定主意,在服务站休息的空隙,他打给机要员咨询。

      机要员爱人在小城经营一间房屋中介。机要员告诉他,小城的房屋市场不景气,现在出手要赔钱的。

      他毫不犹豫,赔钱也卖。

      根本想不到,生活另有安排,还要给他更大的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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