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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革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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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井很早就来到濑户祖宅内布置的灵堂，灵堂里还没有什么人。他给濑户绫织子的灵位献过鲜花和祭礼，就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等待告别仪式。
家里老头子早年得过一场大病，是西综病院的成田院长悉心治好了他的病。老头子感激在心，这么多年逢年过节都保持礼尚往来。惊闻成田院长痛失爱女，他又分身乏术，便委托在东京的三井前来祭拜。
三井穿着黑色的西装，安静地坐着，打量着这座大宅。老宅外形古朴，木架草顶，水滴檐深，屋内却是全新的现代风格，开敞式布局让大厅显得极为气派。大厅里摆着一架三角钢琴，偶有绫织子的同学前来，献祭后弹奏哀乐，以寄哀思。听说濑户家世代的媳妇都是学音乐出身，濑户老夫人是，成田小姐也是，而今抛下一个新生儿，香消玉殒，唯有琴声绕梁，犹忆佳人。
天公亦悲，风雨交加，但没有阻止灵堂里的人渐渐多起来。一位素装的中年女子带着一名少女步入灵堂，三井目光扫过，心跳一顿，面色陡惊，那少女一袭黑色长裙，衬得白皙的脸庞面无血色，不是阿苑是谁！她怎么会来这里？！
那中年女子衣着得体，体态优雅，她领着阿苑来到灵位前与濑户和成田两家家主互拜，阿苑冷眼旁观，只是微微欠了欠身，便转头在灵位上献上白花，望着绫织子的遗照，默然不语。
“成田院长，阿苑她爸爸身体欠佳，委托我和阿苑来送送绫织子。”中年女子对绫织子的父亲鞠了一躬，“请您务必保重身体，绫织子这孩子……唉……也是命苦……”她侧过头，抬手擦了擦眼角。
成田双目红肿，神色凄凉：“香取女士，您客气了。上杉在医院帮着抢救了两天两夜，小女走的时候他已经送过了。只是把他累病了我心里很是过意不去。”
三井正犹豫要不要过去和阿苑相见，眼角却扫到门口又走进一人，不由得眉头一皱，竟是那天阿苑公寓楼下那个家伙！他走到灵前行过祭拜，和家属致礼，然后走到阿苑母女座前寒暄。阿苑妈妈微笑致意，而阿苑面带寒霜，看都不看他一眼，他也不以为意，在阿苑身边坐下。三井心中无名火起，他双手握拳，压下火气，静观其变。
阿苑呆坐着，目光低垂，一言不发。香取女士看在眼里，对她说到：
“阿苑，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你跟绫织子从小一起长大，情同姐妹，她也算是你半个老师，你这个不说不道的性子别憋坏了自己，要是难过，就去弹一首绫织子最喜爱的曲子送给她吧。”
阿苑面无表情，充耳不闻。她偏过头，看到一个高瘦的青年迈进大厅。他双目低垂，步履沉重，走到绫织子灵前鞠躬后，轻轻抬起头，久久凝望着她的遗像。镜框中的绫织子轻轻微笑着，也久久凝望着他。
“弹一首离别曲怎么样，阿苑？”
香取女士兀自说着。
那青年形销骨立，目光中道不尽千般愁肠，举手间，在鲜花林立的灵位前放下了一支和音玫瑰。阿苑忽然站起，望着那玫瑰，胸中苦涩翻涌，竟已哽咽。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待回首相望，已是天人永隔。若当时没有躲闪，故事会不会不太一样？就算曲折尝尽，未成正果，是不是亦可保你在这世上安好？知你在这世间安好，我心亦安好，可如今你在哪里？我心亦该去往哪里？青年慢慢转过身，迈开脚步，仿佛身背万斤行囊，从此孑然一身，孤寂流浪。
“阿苑！你有没有听见我说话？”
香取女士得不到阿苑回应，似有愠怒，低声喝道。
阿苑双手握拳，微微颤抖，心中无名的愤怒和压抑，竟似要穿破胸膛。她望向那青年的背影，回头冷冷看了一眼妈妈：
“她最爱的曲子吗？好！”
她大步穿过大厅，来到琴前，坐在琴凳上。
八十八个琴键，黑白相间，每次和绫织子的身影重合在一起时，这简洁的颜色便鲜活起来。只有和绫姐姐在一起的时候，弹琴才是快乐的，而现在，黑色只是黑色，白色只是白色，心里流淌的，是混在一起的，灰色的泪。灵堂外雷声滚滚，风雨飘摇。绫姐姐，你有多久，不敢弹这首曲子了？
她右手抬起，力灌五指，重重按在五个琴键上！惊雷声在琴腔中炸开，在整个大厅中炸开！左手翻飞，一连串奔腾的音流，如暴雨般倾泻而下！大厅中所有人目瞪口呆，仿佛这灵堂并不存在，每个人都置身窗外的暴风雨中，无所遁形！那青年蓦然呆立，回过头睁大眼睛看着阿苑！香取女士捂住嘴，震惊不已：“这……！这是……！”
“《革命》。”
鸠谷声音平静，眉头紧皱，面色阴翳。
所有人的震惊，阿苑浑然不觉，凝神在隆隆的琴声中。绫姐姐，如果我也把这些年沉淀下来的愤怒和力量都灌在指尖，你是不是就能听到了？我来送你了，他也来送你了，你知道的对吧！
琴声急骤起伏，旋律嘶喊，琴键淹没在泪光中，灰蒙蒙的一片，看不清，她双手兀自翻飞，一刻不停，仿佛那不是琴键，而是操蛋的命运，要用手通通砸碎！绫姐姐，你以为是因为你身体的病吗？不是啊，不是啊！是别人的病，别人心里的病把你送上了绝路！自私的恶鬼伸出欲望的魔爪，而佛祖却闭上了眼睛！这世间，若非一支玫瑰，可还有你值得留恋之处？你在时，苦衷尚有诉处，你走了，我该如何自处，如何自处……
三井望着被悲伤淹没的阿苑，震惊和莫名的无力感包围了他。你到底是谁？我以为我看到的就是你的全部，可坐在那里砸琴泄愤的那个人是谁？她被愤怒包裹，被绝望包裹，挣扎着却无从摆脱，连叫喊都不得。你那么痛苦，我竟从来不知道。我以为自己曾离你这么近，触手可得，原来竟是那么远，竟似擦身而过的路人。可即便这擦身而过的一瞬间，我还是想伸出手，把你拉住，望彼此一眼。以后会怎样，谁又知道，即便无法停留，这瞬间的拉扯，若能拉你出痛苦的茧，一展欢颜，是不是也值得了？
琴声奔涌，一浪高过一浪，激愤难当，被冲上风口浪尖！她双手高举，最后一次砸下，琴声戛然而止！
大厅里寂然无声，只有她沉重的喘息，和骤雨敲打檐廊的噼啪声。她站起身，琴凳“啪”一声摔倒在地。她转过身，脸上已流满泪水。她慢慢走到那青年面前，躬身行礼。那青年饱含热泪，亦躬身回礼。阿苑回望一眼绫织子的遗照，转身离开灵堂，冲入雨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