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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暴风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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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租车在大雨中沿着海岸线行驶,雨刷已开到最大,但视线依然模糊不清。司机一边谨慎地向前开,一边透过后视镜打量后座的姑娘。她低垂着头,自从上车后说了一声开车,就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司机试探地问道:“姑娘,要去哪里?”
她微微抬头,望向车窗外,还是不说话。窗外的海失去了往日的明媚,透着诡异的黑色。我要去哪儿?回家吗?哪里是我的家?有没有一片屋檐,一杯热茶,一个怀抱,让我安心躲雨,安心取暖,安心睡去?
“就这里吧。”
“啊?什么?这…这是海边啊。”
“就这里。停车。”
司机把车停在路边,转过头担心地看着她:“姑娘,这大台风天的你到海边来做什么?太危险了!”阿苑付过钱,道了声谢,打开车门,走下了堤岸。
雨水倾盆,冲刷着眼帘,视野迷蒙难辨。她站在防波堤上,抬手擦了擦眼睛,向远处望去。堤坝下怪石嶙峋,一个巨浪涌来,轰然倒塌在礁石上,发出惊心动魄的巨响,夹带着湍急的气流,扑打着她的全身。灵堂里挽好的发髻已全被吹开,发丝粘在脸上,在颈间,像湿黏的蛇纠缠不去。心里也似有无数蛇蟊游走,如鲠在喉,难以呼吸。她大口喘息着,鼓起胸腔,对着大海嘶喊。
“混!蛋!!全都是混!蛋!!”
海还以愤怒,无形的手又推出一个巨浪,拍碎在她面前。她一个趔趄,险些摔倒,一只手猛然拉住她的手腕,把她拽起,她稳住身形望去,竟是鸠谷!
“你疯够了没有!有完没完!”鸠谷怒气冲冲地喊着,“在灵堂里你就疯疯颠颠的,成何体统!”
阿苑使劲甩开他的手:“究竟是我疯还是你们疯!绫姐姐活生生一条人命!随随便便就这么决定了!”
“你胡说八道什么!绫织子是分娩意外,谁都不想啊!”
“意外?!你也是学医的,你告诉我,先天凝血功能障碍,能生孩子吗?能生孩子吗?!灵位前守着的那些人,都是学医的!就是他们!告诉绫姐姐没关系!没问题!有没有问题他们自己都不敢说,都是在赌!他们为了自己的利益,赌上绫姐姐的安危!一群赌徒!!”
“就算是赌又怎样!绫织子出生在那个家,那就是她的命!嫁入那样的家族,哪个女子不是那样的命!”
阿苑蓦然呆立,不可置信地看着鸠谷,声音颤抖,询问着已知却不愿承认的答案。
“那你家呢?嫁到你家的女子……该是什么命?!”
鸠谷死死盯着阿苑。
“该是什么命就认什么命。香取,请你快点长大,没人有耐心看你一直任性,有些事实要早点看清!”
一道闪电划破天空,雷声滚滚袭来,大地震颤,轰鸣声久久不散。阿苑浑身战栗,为什么,雨这么滂沱,都浇不熄这腔怒火!她声嘶力竭地怒喊:“你给我滚!鸠谷堂朋你这个魔鬼!滚!!”
“你发什么神经!”鸠谷恶念顿起,抡起手臂,狠狠一巴掌甩在阿苑脸上。阿苑头一晕,脸上一热,摔倒在地,右肘一阵疼痛袭来,登时天旋地转。斜刺里一个人影突然冲到身前,直奔鸠谷而去!
“妈的!你个混蛋!!”
那人影抡起一拳,结结实实打在鸠谷脸上,鸠谷闷哼一声,眼镜被打掉,几个趔趄摔倒在地。
眩晕间,阿苑不禁苦笑,惨了,脑子被打坏了,居然开始幻听,听到了他的声音。他怎么可能来这里,来这个鬼地方。她慢慢撑起身体,擦了擦眼眉上的雨水,凝神看去,竟愕然呆住,不能呼吸。那人影身着白衬衣,浑身湿透,挡在她身前,黑色的领带和手中的西装外套被狂风吹得鼓动起来,不是三井又是谁!他真的来了这里!来了这个鬼地方!
鸠谷捂着脸从地上爬起,惊惧地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家伙:“你是什么人!竟敢打我!”
“你管我什么人!欺负女人的人渣!是个人都该把你往死里打!”三井怒火中烧,飞起一脚,又把鸠谷踹翻在地,“妈的,宫城我踹不过,踹你这人渣还是绰绰有余!”
鸠谷翻身坐在地上,剧烈地咳嗽,他擦了擦嘴角,凶狠地盯着三井:“你哪儿来的家伙!给我少管闲事!”
“居然还说这么欠揍的话,看来还是揍得轻!”他踏上一步,打算再补一脚,身后一只手拉住了他。
“够了,别打了。”
三井回头,阿苑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起来,拉着他的手臂,摇了摇头。他怒意稍平,眼睛却突然瞥到她嘴角鲜红,赫然渗着血!
“你受伤了?!”刚压下去的火苗噌一下又蹿上头顶,他转头对鸠谷怒目而视,“混蛋!你找死!”
他抬脚又想过去踹他,被阿苑死死拉住:“别打了!不值得!”
鸠谷死死盯着他们两人,阴翳笼罩着眼神:“原来你不是管闲事,你们认识。”
三井怒火中烧,剑眉竖起,睨视着鸠谷:“我不管你是谁,再动我女朋友,信不信我代表月亮消灭你!”
鸠谷面色阴沉,喘着粗气盯着阿苑:“不解释一下是怎么回事吗?”
阿苑无力地摇摇头:“你还不快走,是想继续挨打么?”
“很好。”鸠谷捡起眼镜,摇摇晃晃站起来,用手指了指三井跟阿苑,“你们很好。”他捂着胸口,踉踉跄跄爬上堤坝,消失在堤坝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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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海边回来这一路,阿苑一路无话,低垂着头,一动不动。雨水顺着发丝一滴滴落下,似乎下一秒,就会在发梢凝结成冰。当出租车停在阿苑公寓楼下时,风雨稍靖,三井把她从车里扶出来,见她依然神情低落,垂首无语,自己竟也不知如何是好,两人呆立在雨中,相对无言。
大雨终于有点下累了,不再倾盆,漫无目的地飘洒着,洒在两人肩头。阿苑心力交瘁,恍惚间,什么东西轻轻把自己包裹住,风雨都感觉不到了,温暖重新在体内游走。她微微一愕,低头看到身上披着一件西装外套,大大的外套裹着自己,像裹着一个孩童。她心下茫然,一时间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她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温暖而有力。
“哎,你看你这样子,被人拐走了肯定还得帮人数钱。”他咧开嘴低低笑了,“好想把你拐走啊。”
阿苑回想起国中的时候,晚上在被子里打着手电筒,偷偷读爱情小说,书里的男孩都有着阳光般的笑容。她不能理解,阳光就是阳光,笑容就是笑容。她无法想象,一个男孩对你笑,整个世界就天亮了,究竟是什么样的感受。她现在抬着头,四十五度,在雨中,迎着阳光。
在黑暗里太久了,太久了。所以当你直视那样的光,鼻腔的酸涩就会慢慢涌起,再一点点爬到眼眶里,从眼眶里一跃而下。好生气啊,我在黑暗里忍耐,挣扎,担惊受怕,就要放弃了。为什么这么晚才找到我?好生气啊。脸上被打湿了,是雨吗?她抬手擦了擦,又湿了。她紧咬着嘴唇,浑身颤抖,抽泣无法停下。眼前忽然一暗,一个臂弯轻轻环绕住她,一个胸膛抵住了她的额头。
“对不起,我来晚了。”
如果牛顿在世,他最讨厌的人,一定是三井寿吧,物理定律在他这里总是失灵。阿苑三年来堆砌起的坚硬的堤坝,就这样轻轻巧巧地崩塌了,她溃不成军,放声痛哭。委屈,哀怨,恐惧,不甘,随泪水奔涌而出。温暖的臂弯紧紧围绕着她,充满了力量。
那漂零在外的孤帆啊,越过汹涌延绵的浪峰,穿过雷霆万钧的黑夜,在精疲力尽之前,终于泊进了宁静的港湾。这片静谧的港湾里,有面包,有美酒,灯火盈盈,夏风微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