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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香取若苑的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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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我还是回去吧,你得早点休息。”三井站在门口有点拘束。
“下着雨让你回去?别傻了。好歹擦擦脸,喝点热水,躲躲雨。”阿苑打开房门,侧身把三井让了进来。又多了个第一次,三井心里暗想。
阿苑给三井拿了条干爽的毛巾擦头发,把他的衬衣和外套在烘干机里烘干,自己去洗手间擦洗干净,换了身衣服,在炉子上烧上了一壶水。
“你怎么会跑到海边去的?还穿得这么正式?”阿苑打开柜子翻找茶叶。
“嗯……我……去打工面试,正好路过。”
为什么说谎?三井对自己下意识脱口而出的谎言微微诧异。无心一瞥,窥视到她的另一面,精心藏起,不愿我知晓的另一面。罪恶感吗?还是失落感?他一声叹息,指着她的右臂。
“你手肘破了,有药吗?”
阿苑这才意识到右肘的刺痛,应该是摔倒时擦在地上了。她拿出药箱,用棉签沾上碘伏,拧着身子去够伤处,不曾想三井伸出手轻轻拿走了棉签。他凝视着伤处,她凝视着他。
“之前你给我擦伤口,现在我给你擦,咱俩何苦来的。你说咱换点别的,你请我吃顿饭,我请你吃顿饭多好。”
阿苑噗嗤一笑,“咝~~”,嘴角扯得一疼。
“终于笑了,原来想见大小姐一笑,要等一个月零九天。”他微笑着,换过一根棉签,轻擦她的嘴角。
雨声窸窣,敲打着窗棂。他离得那么近,阿苑只能看到他衬衣上的第二个纽扣。时钟奋力嘀嗒,嘀嗒,还是跟不上心跳的节奏。药物涂在伤处,刺痛,阿苑没有动。他温热的手指按上她的唇,轻轻摩挲着,阿苑没有动。越来越近,连纽扣都看不清了,眼前一片白茫茫,和脑海里是同一种颜色。他的气息近在唇边,迎面而来,阿苑闭上了眼睛……
“哔……!”
水壶的鸣音骤然响起,划破宁静,她蓦然睁开眼睛。
不行!
她猛地推开三井,后退两步,胸膛起伏不定。她错开目光,稳了稳心神,去关了炉火。
“绿…绿茶可以吗?”
三井看着她的背影,紧紧皱着眉头。刚被刺耳的鸣音撕裂开来的空间,又被静默缝补了起来,毫无缝隙的纹理,致密到窒息。
阿苑深深吸了一口气,冲了两杯茶,递给三井一杯,却不敢看他的眼睛。她蜷缩到沙发的角落,把自己藏在阴影中。三井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眼睛看向窗外的阴雨,慢慢抿着茶水,一言不发。
时钟不解风情,依旧嘀嗒嘀嗒。雨声淅沥,淋在心中湿漉漉的难受。
“我不明白,到底为什么。”他开口。
阿苑手微微一颤,茶水洒了出来。
“是因为刚才那个家伙吗?”
阿苑轻轻摇摇头。
“你两次和他见面,之后两次把我推开,还说不是?他那样对待你,你还……!我不明白!”
原来那天在楼下他都看到了。阿苑心尖一痛,拼命地摇着头。天哪,我该怎么说才能说明白,在失望的生活里呆了那么久,渴望美好又害怕美好,怕掬在手中的玫瑰般的情感,会和玫瑰短暂的花期一样转瞬即逝,把自己重新抛回无望的轨迹。我该怎么跟你解释这个胆小懦弱的自己?
心有戚戚焉,然心戚戚矣。
“能告诉我他是谁吗?”
三井除了一声轻叹,竟也别无他法。茶杯在手中翻来覆去,香气弥漫上升,消弭于无形。他把茶杯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又饮了一口,那沁人心脾的香,尝起来却是这般苦涩。
“他……”阿苑望向窗外的阴云,“算是我的未婚夫吧。”
“噗!!!”
三井一口茶水喷在地上,不停地咳嗽,呛得不轻,等一口气缓过来,他惊骇地看着阿苑。
“你…你…你订婚了?!”
阿苑摇摇头:“没有婚约,没有仪式,只不过两边家长这么默认,他也这么默认而已。”
“那你呢?”三井声音微微颤抖,“你也默认吗?”
阿苑全身蜷紧,双手紧紧抱着肩头,仿佛命运的巨兽正在附近徘徊狩猎,而她只能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她不停地摇着头,把头埋进臂弯。三井见她如此,心中一疼,不再追问。一个房间,两处伤心,相顾默然无语。
“我爸爸,以前是西桥综合病院的外科主任,是院长的候选人。”
雨声渐慢,时间亦渐慢。阿苑悠悠开了口,陷入长久的回忆。
“国中三年级的时候,我家在一次医学商务活动中认识了东伊势病院的董事长一家。鸠谷堂朋,就是那个家伙,是他家的长公子,宴会的时候一直和我坐在一起聊天。那次认识以后,鸠谷一家就一直和我父母保持着紧密的联系。鸠谷偶尔也会打电话来,和我谈论一些医学书籍或最近听过的音乐会。我懵懂无知,闲话家常,权当向前辈取经。
“三年前,因为一场事故,爸爸辞去了西综病院的职位,回到青综大校医院做了一名普通医生。妈妈出身名门望族,无法接受这样的决定,在一年无望的争吵后和爸爸离婚了。之后妈妈开始酗酒,很严重的那种。爸爸心里放不下,了解到东伊势病院有戒断中心,就去找鸠谷家帮忙,没想到……”
阿苑目光飘向窗外,深深叹了一口气。三井凝视着她,静静听着。
“没想到鸠谷家提出了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方案。他们觉得既然妈妈的心结是不想失去上层的生活,那心病还须心药医,他们…他们建议我在上大学后和鸠谷堂朋交往,毕业后结婚,这样就能保持我家的上层地位。
“爸爸起初没有答应,他觉得这件事应该由我自己决定,但这件事传到了妈妈的耳朵里。她开始不断地说服我,向我夸赞鸠谷。鸠谷也是青综大医学部的学生,天资聪颖,从本科到研究生一直名列前茅。坦率地说,如果不是因为这层关系,我说不定会很敬重这个学长。可…可就是这层关系,让我对他充满了抵触,无法释怀。
“可妈妈一直不肯放弃,她试图创造一切机会让我跟鸠谷单独相处,为此我跟她天天争吵,她甚至……甚至低声下气地下跪恳求我答应,我哭了整整一天,狠下心没有同意。第二天晚上,妈妈把家里剩下的最后一瓶酒喝光,敲碎了瓶子,当着我的面扎向手腕。”
三井震惊地看着阿苑,她的声音平静又遥远,仿佛说着别人家的故事。天色渐暗,屋里没有开灯,她的脸藏在阴影中,昏暗难辨。
“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一个人为了拒绝改变,怎么能做出这么决绝的事。也许是酒精在作怪,但不管怎样,一切随之改变了。我拉她去了医院,在她床边答应了她几乎全部的要求。鸠谷喜欢音乐,我练琴。鸠谷讨厌我打球,我封拍。她唯一妥协的是让我学医,上爸爸上过的学校,走爸爸走过的路,答应我大学可以专心上学,毕业后再和鸠谷交往,我就这样来到了这里。这就是香取若苑全部的故事。”
天色已全黑,两人在黑暗中静默许久。阿苑站起身,打开房间的灯,荧光灯啪啪闪了两下,屋里猛然亮起来,两人不约而同眯上了眼睛。阿苑站在料理台前,给水杯加水。她背对着三井,不敢转身。
“所以……你一直拒绝我,真打算毕业后去当少奶奶了?”三井心中愤懑,出言相讥。
“不!不是!”她转过身,“我之前确实想过就这样了,但我越来越无法忍受和鸠谷相处的每一秒,听他说的每一句话。他需要的不是香取若苑,他需要的是一个叫香取若苑的人偶!我……我要逃走!逃离鸠谷,逃离妈妈,逃离他们给我安排的一切!”
“逃走?!你能逃到哪儿去?!”
“……我要离开日本,去……美国。”
“!!”这个答案让他猝不及防,目瞪口呆,“美……国?”
“……是。去美国做医学交换。”
“所以……你也要逃离我,对吗?”
阿苑心中一冷,打了个哆嗦,下意识抱住自己的双臂,侧过头不忍看他。
良久,三井忽然站起来,走到她面前,双手放在她肩头。
“看着我。”
阿苑心中一颤,没有动。
“看着我。”
他的语气里有着不容反抗的权威和执拗。阿苑抬起头,看进他的眼睛。
看那样的眼睛,需要极大的勇气,像站在眩目的高处远眺一潭深湖,心旌神驰,一不小心就会一头栽进去。栽进去才会发现,哪里有什么湖水,你身陷的是一汪温柔的泥沼,越挣扎,便越深,从此不能自拔,永远陷落。而现在,这双摄人心魄的眼睛,带着伤痕和困惑,凝神看着她,眉间紧皱。
“你真的想好了?已经决定了?”
“不然我还能有什么选择?”
“我只是没有想到,出乎意料。”他的眼神咄咄逼人,冷锋切割着灵魂,“香取若苑的嘴里,会说出逃走两个字。”
阿苑浑身一战,胸口什么东西撕裂般疼痛。
“我的生活很简单,一直以来就是打篮球,很少去想别的事情。在树林里遇到你也好,你给我送药也好,一起吃饭也好,我都没有认真想过别的事情,我觉得这样挺好。但很遗憾,我看了你的那场比赛。”
三井向来惜字如金,懒得说话,但这次,他有一个感觉,如果不把话说完,以后就都不用说了。
“场上那个女孩,累得快爬不起来了,就为了争一口气,不断地正面攻击,没想过走捷径,也没想过放弃,身上的血肉都快被剐干净了,生生扛了下来。我在看台上看着,开始很认真地想这件别的事情。”
他低着头,深深看进她的眼睛。
“如果我三井寿这辈子只能找一个女孩,那应该就是她了。”
他的双手抓着她的肩膀,越来越紧,仿佛稍一松懈,她就会遁于无形。阿苑觉得肩膀快被捏碎了,但她感觉不到一丝疼痛,因为弥漫在胸腔里剧烈的刺痛感占据了整个大脑。她怔怔地看着他,放弃了一切挣扎,困在他的眼神里无法摆脱。
“可这个正面迎击的女孩,现在跟我说,她想逃走!逗我吗?!若苑,别让我看不起你!需要正面迎击的时刻不光是在球场上啊!”
“可我没有那么坚强!没有啊!!那场比赛,到最后,如果不是你在,你让我站起来,我一个人根本撑不下去的呀!”
“傻瓜!我现在也在啊!那天比赛结束我就告诉自己,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除非你把我推开,不然我哪儿都不去!你该站起来了,只要你愿意,我们一起把球打回去!”
他炽热的眼神烙在她的瞳孔里,烙在她的心上,烙在她余生的记忆里。她沉沦在那温柔的泥沼里,窒息,融化,永不超生。
“香取若苑,我喜欢你。”
为这一句话的时间,守望了有多久了?她看着高墙轰然崩塌,看着枷锁刹那熔断。她最后一次触摸那扇紧闭的大门,念平生所愿,奋全身之力向前推去。这横亘在命运征途中间的庞然大物终于开裂,坠落,坍塌崩析。废墟之上有一个身影,带着摄人心魄的笑意,把手伸到她面前。
穿越了无尽的等待,穿越了婆娑的泪光,她伸出手,放在他掌心。
“三井寿,我喜欢你。”
寒川里的一滴水,守候了漫长的一冬,在春天朦胧欲醒时,缘着冰棱一跃而下。从滥觞之水,到浩淼河川,她寻找着自己的归宿。水中的鱼儿问她,你找到了吗?岸边的垂柳问她,你找到了吗?她含笑,点点头。
此心安处是吾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