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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浮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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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重天上。
“谢玄?谢玄!”
那声音一直叫嚷,不让分寸,由远及近的,怕是从来的那头就不曾停歇。听这声气儿该是个不依不挠的主儿。
“谢玄!你爷爷的再不理睬,你可白瞎我跑这一趟!”
那人好像生了气,除却风声咒骂声竟还多了几分树枝断落声。
怕是帝允最后几株沉水也要不保。
“谢玄,你不出来可别后悔!”
她抬脚刚要迈出去,却又并不甘心的落了回来。恶狠狠的姑娘凶巴巴的望向后方,指着谢玄所在的镜湖叫骂起来,言语尽是一个不好听。
不过遇上这位姑娘,这跋扈姿态倒也再正常不过。
上九流传,“好貌嬛緜,却生飞火”,说的就是她。人家一个两个话里话外都嫌弃她脾气大,偏偏她本尊并无不开心,还非常乐意这些人夸她生的美。
上界的女官大都温婉秀丽,独独她这也不听那也不听,天天吵的不得了,属千百个天仙里独特颜色。那么多女娥,也就只有她,她的一喜一怒都是活灵灵的,任其自然到像是吞吐了一场天地玄黄,从平平到地动天摇,再终平平。
眼下便有一场天地动摇,不叫世界破裂,又铿锵有力的天地动摇。
谢玄曾说,仙途漫漫,她是他见过的不可多得的人之一。什么不可多得?哪里不可多得?谢玄倒是不再讲了,穷桑没玉也就一直不得而知。
或许是她真的聒噪,叽叽喳喳的像只雀儿似的吵的谢玄脑袋疼,镜湖中央才缓缓荡起了涟漪,一阵一阵的,一圈伴一圈,自他脚下淌出,再传达到她身边。这短短的距离经他这么一走倒走出了个恍如隔世。
眼见的他于镜湖一坐数年,天地一色中,他竟沾的浑身人情味儿,晦暗不见天光时分、风雨欲来催人老、雪落无声却白头时,似乎这个叫谢玄的从来都不知道。他一个人,可笑的固执着镜湖寸步不离。
帝允身边的家伙都别扭又奇怪,大概也因为这样,谢玄身上有种特有的疏离感,总如同一座大屏障凭空阻拦给人膈应出八千里。即使过了很久穷桑没玉也还是一下就感觉到了。
啧啧啧,姓谢的果然是他姓谢的!一点没变!穷桑没玉歪着脑袋看着面前的谢玄没来由的笑了,明艳艳的小姑娘配上这副光景着实亮眼,眼见谢玄也动了容嘴角露出个不明所以的弧度,小姑娘家家瞬间脱口而出:“谢玄你大爷。”
“……”谢玄还未扯出的笑容就这么一下子僵在了脸上。不过不消片刻那张脸就冰消雪融了去。谢玄就是爱笑,那眉眼天生就合该是个含情的,温温脉脉的,比清风照面还要的清融,又有那么一股子生冷勾着他的疏离,看着亲切却不敢靠近。
老实说,上九的人十个有九个都不待见他,敬而远之,见谢玄就跟撞鬼似的。穷桑没玉可不怕他,非但不怕,还能追着他不依不饶的骂,天上地下什么都敢骂。
谢玄也还由着她,一众仙人始终也摸不着头脑。
“我不来叫你你就真打算一辈子在这镜湖躲着、一辈子不再出来了?”穷桑没玉瞥了一眼谢玄,没好气的说。
她是觉得他能待的下去的,如果没人像她这般老妈子,谢玄终其一生老死在这她都觉得不奇怪。你以为谢玄风光无两,你以为他淡若冰霜,实则他永远不然,他永远要往一条路走,走到天黑,走到心死,走到那人万寿无疆。
人心里要是没点挂念到哪都无所谓的。所幸的是,谢玄心里还有,穷桑没玉猜得到。
他耸耸肩,“那倒不会,都没那么安分。”
谢玄说的不假。
他自己就不是个能用安分形容的主,他要是发起疯来上九没几个人敢对着喊;其次是穷桑没玉,哪能指望这位小姑奶奶安稳恬静……再者就是他守着镜湖守着日日夜夜的人。
没一个和安分沾边。
谢玄笑嘻嘻的冲穷桑眨巴眨巴眼睛,看似轻佻的举动他做来倒没那股感觉,反处处透露着敏锐和精光,“所以出什么事了,能让你大老远从昆池跑来捞我?”
“我说,您是镜湖待傻了还是怎么的,”穷桑没玉没好气的冲着谢玄破口大骂,头上的珠钗也气的一晃一晃的,“就这么着吧,反正你不下去十有八九后悔一辈子。”
“你怎么这么肯定?”
她是怎么能如此笃定我的前路呢?
明明该焦灼如焚,谢玄偏要一笑置之。他就在她面前,贱嗖嗖的满脸“您有事儿吗”的表情笑而不语的看向她,仿佛想给人看出个窟窿眼来。
但他来来回回琢磨很多遍,除了那点愤怒和一点克制的悲伤,再挖不到其它了。
她说,“别管胡姬山那小子了,谢玄我问你,你堂堂正正为自己求点念想会死啊?”
他笑笑说,“不会。”
“不会死就给我滚下去!”穷桑没玉抬腿就是一脚,谢玄悻悻然躲过了,转过身还冲她挑眉,眉目里无不是得瑟和张扬。穷桑莫名跟着他笑了起来,满眼温温和和。
那是她重要的人,所以他一举一动都能影响她的心情,决定她一天要不要绞尽脑汁要不要咋咋呼呼要不要闲散懒慢。穷桑没几个在乎的人,谢玄已经是最后一个了。
“那我滚了,有空常下来啊穷桑!”
你看,说的满不在乎,走的比谁都勤。话音刚落,那家伙就大摇大摆的离开了镜湖,连头都不回一下!
狗谢玄!
下九,财神街。
秦无疆面无表情的目睹宋煜宁畏手畏脚地贴近飘出桐油味的那堵墙,脸和身子一整个扒了上去,形如壁虎,一时之间不知道作何感想。
“唉你……”
本来好言相劝,打算勉为其难的告诉宋煜宁根本不必这么豁得出去,结果话刚说了开头就被他本人自信驳回。宋煜宁附耳听墙,嫌弃秦无疆吵吵,头也不抬一个劲儿的冲他摆手,叫他别出声。秦无疆不爱揽麻烦,你爱丢人是吧,自个儿丢去,懒得管了。
再看这地方,荒废许久门面虽已破旧,但木头的质量并没有减去多少,还能够一成不变的支撑梁与檐、顶天立地,再历三百年风吹,三百年日晒。
这里每面门户都以正中立门,门上一对铺首衔环,大抵是时间久了生了点锈,斑驳在黄铜之上自成一体。虽挨家挨户,但门隔的还比较远。有的并不相连,兀自落户,成了独栋,修的也比其他的宽敞气派些。不过也是木头房子铺首衔环罢了。
此刻宋煜宁就趴在后者的破烂木围墙上,全神贯注地听取风吹草动,时不时换个方向减轻脖子的负担,“疆哥,屋子里没动静。”他离身拍拍长衫蹭着的一大抹灰,脸苦蔫蔫的,抬眼去看秦无疆时又给换成了没心没肺的笑,做什么都要把好的留给他似的。
当真是个傻小子。
他凑过去秦无疆身边,去看那铜铺:观有虎狮之气,状若螺蚌,毛发卷曲,赫然雕着一只椒图。而椒图性好闭,最反感别人进入它的巢穴,用来守门再合适不过。
想到这宋煜宁冷不丁打了个寒颤。现在他跟秦无疆就是想着要怎么进去,好巧不巧碰到个守门的铺首,心里怎么着都有点毛毛的。
“疆哥,你说,我们就,就直接进?”宋煜宁像吞刀子一样,生硬地咽了口口水,眼巴巴地望着他。虽然嘴上这么问,但他心里其实门儿清。
这他妈是要私闯民宅啊!他堂堂宋府二小公子跟着姓秦的不着家在外边儿私闯民宅???这被他大姐知道了八九不离十又是一顿打。
“难不成你还要问里面有人没人,能不能进去?”秦无疆回头看着宋煜宁面不改色道,“你不觉得里面应你一声更可怕吗?”
好家伙,本来不怕的。宋煜宁默默闭嘴,投以幽怨非常的眼神,巴不得看出几个洞出来。怼又怼不过,一整个受气包的角色。
受气归受气,自己身上又不会少块肉。宋煜宁第一天认识秦无疆的时候就决定要跟着他了,要真扛不住他遍体丛生的刺,秦无疆就真亲手把身边人活生生的全部都赶走了,一个也不剩。
宋煜宁望着他的背影有些出神,他看他一个人用刀背抵开了木门,一个人打了头阵,那道背影清瘦又倔强的要死,挡在宋煜宁前面,义无反顾。秦无疆从不是个坏心眼的人,可是他的好太无声,你就只能看到他的不好,最后照他所相信的那样,远离他、放弃他。
秦无疆疑惑地看向门外的宋煜宁,他在等他,虽然他看上去好像能和他打一架,但他永远不会丢下坚定选择自己的人。宋煜宁对他来说就是这样一个存在。所以他等他,即使他过分羸弱,过分胆怯。
从屋外面观察户型结构容易误以为内部空间极其有限,它其貌不扬的坐落于财神街沿街,可因为一家独户,和邻里相隔甚远将周边留作供通行的小路,给足了发挥余地,才有了这里边儿的别出心裁。门外铺首衔环,内里方方正正,庭院外墙墙壁远远望去似乎刻有图案。
无人监管,杂草长势渐猛,秦无疆倒是无所谓白衣服不耐脏,简明了当地趟了过去,留草叶在身后吱呀乱晃,还给宋公子踩出条路来。刚离得远了看不太清,走近看发现是木浮雕上的雕刻图案,也许是木色老了有损坏的缘故,乍看之下看不出究竟刻了些什么。经过一番端详,秦无疆大概有了思路。
这图案长的千差万别,但彼此之间可以联合成一个整体。
第一块墙壁上冷不丁雕了一条足有成人碗口粗细的大蛇,极为懒散地盘曲在浅水滩内朝外吐露蛇信,鳞甲林密,头部圆而不尖,倒没蛇类应有的阴冷潮湿之气,反显得这条蛇有种亲人的感觉。因为墙体浮雕采用木料颜色趋近于红棕,所雕刻物就此一种颜色,便就不知道大蛇原本什么样子了。也许就是红棕色也说不准。这副图除蛇之外还刻了远山木石作为远景,朦朦胧胧,看不清晰,若隐若现。
第二块墙壁讲的是大蛇修炼化蛟再修化龙的故事。到此,秦无疆弄清楚了一点,之前他一直在猜大蛇的身份,翻阅《述异记》里可查到里面记载的一种水中毒蛇,名曰虺,“虺五百年化为蛟,蛟千年化为龙,龙五百年为角龙,千年为应龙。”看来这条虺已经修成了第一步。
等到看第三块墙壁的时候,宋煜宁忍不住别开头不再去看浮雕的内容,他几乎是下意识行为,容不得大脑稍作思考。他看到仙人下界,一众人浩浩汤汤不是去观人间百态瑞泽苍生,而是去将那蛟抽筋扒骨,去砍头剁肉,挖眼剜心。宋煜宁不愿看,那条蛟疼痛到弯曲变形,痉挛不断,仿佛嘶叫声就从浮雕内声声入耳纠缠人心,让人没来由的沉重悲泣。
这种疼痛转达给见者,连见者都深感无力。
三块木雕道尽虺的一生,好像它抵不过天意,枉死给了命运。未见作恶,也要死于作恶身。
故事短浅,秦无疆却共了情。那双眼柔软着紧盯仙人的刀剑、仙人的枪和戟,起起伏伏,都集予它的躯体,拖拽出茫茫腥红。柔软之余就还剩下难过。可以轻描淡写、稍纵即逝的难过。秦无疆偏不放过,狠命戳着自己的肺腑,游走寸寸赤裸,睁眼看所有的阴晦。
他忽而想起七里山,想起自己。
也许生来命里带煞,无亲无友,也不够聪明不讨人喜欢,所以就注定从一开始就被放弃。打从一开始他就被当作一个祸害,被丢的远远的,禁足丘山。选择同秦无疆交往的人,就意味着要放弃一整座山并接受所有人的反扑和伤害。管教祸害,对山人而言成了头等大事,反复十几年,没有一个人在乎他,却都逼迫他学成成仙,逼迫他去做他们要的秦无疆。
七里山天天睁眼闭眼就是得道飞升得道飞升,飞升有什么用,我秦无疆为什么要如他们的愿。
我遇世人,世人狰狞,我遇仙人,仙人凉薄。
眼瞧着心里难受,秦无疆最后也不得不挪开眼。毕竟这组浮雕并不是他此行的目的,只能算出乎意料。
秦无疆敛了几分外露情绪,看表象已经全然无事发生,唯独他那一双眼情难自抑,依然带了点零零碎碎的苍凉。
那么个嘴毒拧巴的,心里也是藏不住事。他能盯最后一幅图盯的这样久,宋煜宁就猜想他大概是难过了。秦无疆不爱和人说,你不懂你不问他就装没有装不知道。这是宋煜宁跟他数年跟出来的经验。
实际秦无疆要的,恰恰就是无人问津。反之你在意他他还会嘴硬,会生气皱眉。
总之可难哄了,宋煜宁想安慰也憋不出话来。要命,不哄了,随他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