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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不是拒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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汗珠顺着下颚往下滴,许厌行抱着西瓜,更像抱着一只沉重的死猪。
他不想管他爸哪弄来这么重的西瓜,转基因或者新品种都无所谓,他只想知道,自己到底怎么样才能够把这只死猪完好无损运送回家。
也许是次日达的原因,快递包装挺鸡肋,没有任何保护作用。
把西瓜放地上一路踢回去,只怕会被磕坏。
但许厌行实在快坚持不住。身上汗越来越多,开始有打滑的趋势。万一西瓜“呲溜”一下飞出去才是真的完了。
许厌行对着西瓜发愁,旁边有人发出惊呼:“也,好大的西瓜啊,小兄弟,你这是哪个超市买的,改天我也去瞧瞧。”
许厌行额头都是汗,侧头看着说话的人,还能笑得出来:“姐姐,我这不是超市买的。”
她都快四十几了,被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儿叫姐姐,登时心花怒放,仰天大笑了几声:“你不仅长得乖,嘴还甜呢。”
她说完回头,指着身后的人:“哎哟,你说你,你嘴巴要是有人一半懂事就没那么让人讨厌了。”
许厌行也看过去,这才发现他们身后还有一位大叔。
他看到那张脸,先是愣了愣,记忆瞬间涌上来。是那天逗猫的大叔。
大叔也在看他,太阳底下,完全不怕晒似的,眉间舒展,深邃的眼睛没眯起来一点儿。
许厌行后知后觉,又将目光聚焦到女人身上,却见她如出一辙,女人的身材微胖,微微笑着,明明眼尾已经有两道褶子,两眼炯炯有神,看起来坚毅硬朗。
许厌行微微眯起眼睛,大叔上前问:“小伙子,要不要帮忙啊?”
他想说不用。
话刚到嘴边,西瓜倏然一滑,许厌行连忙伸手去捞。事发突然,他的重心根本稳不住,眼看一人一瓜就要落地,一双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窜出来,把西瓜牢牢抬住。
怀里的重量不见了,许厌行也马上稳住身形。
大叔抱着西瓜,面带笑意地说:“我帮你扛吧。”
他说的是扛,话音落下,俯身将西瓜甩在肩上,稳稳当当。
根本没给许厌行拒绝的机会。
女人看出他的顾虑,豪迈摆摆手:“没事儿小兄弟,让他帮你扛,你整天坐在教室里,身体哪行呀,他不一样,身子骨硬朗着呢!”
他身体其实还可以,只是太热了没发挥好。但许厌行也不扭捏,笑道:“那谢谢了。”
三人在烈阳下走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最后停在许厌行家门口。
女人惊讶道:“呀,你住咱们隔壁呢。”
“喏,就这栋。”她指了指隔壁那幢房子。
许厌行一愣,呆呆地眨了眨眼睛。
那不是谢刍家吗?
—
夜幕快要降临。
在空调房久待总是容易口干舌燥,七点半的时候,许厌行从被窝里出来,终于想起那个三十斤的西瓜。
保鲜室冻了一下午,应该已经凉透了,正适合解暑。
他切了一盘西瓜,满满当当的,想了想,又包装好剩下半个,转头一起打包带出大门。
忙活一顿下来,自己都还没来得及尝一块。
虽然已经口头上道过谢,但好歹是新邻居,还是谢刍的长辈,不拿出点诚意怎么行。
再者说,三十多斤的西瓜,他一个人吃恐怕真得撑死。
想到这,许厌行又掏出手机给他爸发了几个生气的表情包。
暑气稍微淡去一点儿,还是热,闷热,只是没那么晒。
空气中蔓延着淡淡的油烟味,若隐若现,还能看到有些人影窗前忙碌,正好远处突然传来婴儿的啼哭。
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
要说这条街最冷清的,恐怕就是许厌行家了。
但他满不在乎,走进隔壁的院子,敲响了大门。
没人应答。
许厌行站在门口,听不见一点动静,里面仿佛没住过人。
他打量着这个院子。
之前这里住着一对老人,养老来的,身子都不太好,他曾远远望过一眼,院子里杂草丛生,没人打理,只有几棵树靠着强大的生命力顽强活着。
可是现在这里已经焕然一新,杂草不见踪影,植物枝叶茂盛,枯萎的叶尖也都被修剪过了。
天边,月亮露出了一点,淡淡的,像一枚吻痕。
许厌行在门口读秒,数到183的时候,再次敲响了大门。
1、2、3……
32、33——
“是谁啊?”门内突然有人出声。
许厌行抬头,盯着头顶的监控摄像头,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叔叔,我是隔壁的,中午见过面呢,您还记得我吗?”
大门倏然打开,里面走出来一男一女,就是中午许厌行遇到的两人。
“真是你呀,”女人豪爽一笑,把许厌行带进屋里,“小同学,快进来坐!”
他从善如流地往里走,虽然好奇,但很有礼貌的没有乱看:“我特地来送刚切的西瓜,被冰了一下午呢,肯定特别甜。”
他很懂得怎么在长辈面前做一个好孩子,说话的时候,都刻意洋溢着一点兴奋,还有不谙世事的天真。
“哎哟这怎么好意思!小同学,你也太客气了。”
“没事,说出来也不怕您笑话,这西瓜实在是太大了,让我一个人吃还真吃不完。”
两人把桌上的杯具收起来,将西瓜摆在桌上。
女人拿起来尝了一块,又甜又爽口。她嘴里赞叹连连,过了一会儿才说:“我听说了,小朋友,你是谢刍的同班同学吧。”
许厌行乖巧道:“对啊姐,您们叫我小许就好了。”
“哈哈哈哈哈你别叫我姐了,岁数毕竟摆在那儿呢,说得我都不太好意思,你跟小刍一样,叫我何姨就好了,他——”
何碧指着旁边吐西瓜籽的男人,“你叫他张叔就好了。说起来,还亏你张叔接谢刍回家的时候见过你,中午才说上去帮你搭把手呢。”
“是嘛,这么说还多亏谢刍了。”许厌行这才弄清楚原委。
何碧想起来:“对了,我上楼去找小刍带他下来吃西瓜吧,在屋里关了一天,肯定都学累了。”
“我去,你留在这儿陪小许说说话。”张建斌说。
许厌行倒是很自来熟,毛遂自荐道:“要不我去吧,您们吃着,正好我可以跟谢同学说说话。”
“也是,”何碧笑道,“咱们去叫,小刍还不一定下来呢。就在楼上左手边最里面那间,麻烦小许了啊。”
“不麻烦不麻烦。”
许厌行沿着光洁的大理石楼梯拾级而上,二楼的走廊宽敞明亮,一抹残阳柔和地洒在米白色的墙面上,还有几株花的倒影,倾斜着,镌刻在夕阳深处。
许厌行在房间门口站定。房门紧闭着,是高级的哑光灰色,搭配着简洁的线条,显得既低调又不失格调。
他抬起手要敲门。
骨节还没碰到,“咔哒”一声,门打开了。
屋里的人埋着头,显然没有想到眼里会出现一双鞋。
顺着目光往上,谢刍看到了一张眼熟的脸。
谢刍:?
两人视线对上不到半秒,许厌行放下手露出一个笑容,谢刍面无表情地把门关上。
许厌行:?
他愣了愣,又去敲门,这一回,还是没能碰到房门,门又自己打开了。
谢刍先发制人:“你怎么在我家?”
见他主动说话,许厌行脸皮又厚起来了,“增进邻里感情吗这不是?”
他理所当然地说:“大学霸,你就住我隔壁啊,怎么也不邀请我来做客?”
谢刍冷着脸,无视他吊儿郎当的回应,扯开话题:“何姨让你进来的?”
“对啊,何姨还知道咱们俩是同学。”
许厌行眉头一皱,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何姨说是张叔说的,不对啊,张叔怎么知道我们俩是同学?”
他们先前也就见过一面,似乎也没聊到谢刍吧。
许厌行灵光一闪,不怀好意地朝他靠近:“大学霸,你这就把我介绍给家里人了?”
谢刍:“。”
闪得很好,下次不许闪了。
他懒得继续讨论这个无聊的问题,往旁边靠了靠,撩动了一下眼皮,话中听不出任何情绪:“有话说没话说?”
谢刍双手交叉叠在胸前,靠在门框上,看起来有点倦怠。
卧室门只开了一点,里面开着灯,窗帘将外面的景色都掩上了,严严实实的,一点余晖也没能跌进来,整个房间仿佛将所有喧嚣隔绝在外。
窗户外面是什么,许厌行心里门儿清。
他视线往里移动,一张简约的黑色书桌上,平铺着一本试卷册,最顶上两页摊开,密密麻麻的,挤满了字迹。
卷子旁是一摞书,五颜六色的封皮,全是复习资料。右边又是一摞笔记本,被贴上了页签,参差不齐的长度,但都是清一色的浅灰。
谢刍站直了点儿,挡住他忒半目光,发出鼻音:“嗯?”
许厌行就说:“哦,让你下去吃西瓜呢。”
“西瓜?”
“对呀,我爸老远给我寄回来的,红得透透了,又大又甜。”
你的西瓜,带来我家干什么?
谢刍莫名地看了他一眼,想说他不吃,下边儿突然传来一声响亮的喊叫:“小刍——下来吃西瓜了——”
声如洪钟。
这么说还不贴切,其实还是有些尖锐的,像爆鸣声。
这一声下来,许厌行捂住耳朵,缩了缩脖子,谢刍眉头也微微一皱。
两人对视一眼,显眼都从对方眼里读出了些什么。
许厌行掏了掏耳朵,小声问:“我靠,何姨是学过呼麦吗?”
谢刍看他一眼:“何姨耳朵也很好,你说她坏话没准她能听到。”
许厌行立马立正:“你可别污蔑我,我没说何姨坏话喔!”
谢刍没再说话,率先往前走。
许厌行一愣,他好像看到谢刍笑了下,就一两秒,眼睛有过刹那弯曲。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今天谢刍似乎心情不错,还愿意跟他呛两句话,甚至说得上是……愉悦?
谢刍走到楼梯口也没见许厌行跟上来,他停在那儿,过回头对着发呆的人平淡道:“过来。”
许厌行拔腿跟上去。
下了楼,四个人围坐在茶几边,谢刍就坐在许厌行身边的位置,吃着东西一言不发。
许厌行发现,这人不仅仅是在学校不爱说话,哪怕在家里,不论何姨跟张叔聊得有多火热,他也只偶尔回复一两个单音。
平等地将所有人拒之门外。
两位长辈挺喜欢聊天,许厌行也是能闹腾的性子,几个人说着说着,就扯到谢刍身上。
然而话题中心的人毫无兴趣,充耳不闻地低头,将吃完的西瓜皮收起来,湿纸巾擦了擦指尖,掏出单只耳机,塞进没人的那一边。
“小许,咱们小刍什么都好,就是性格有点孤僻,难得有个同学来家里坐,何姨有点兴奋,要是吵到你了你可别介意嗷。”
许厌行笑着客气道:“不会的何姨,我跟谢刍关系好着呢,您们欢迎我来还愿意跟我聊天,我高兴都来不及。”
“……”
夜色逐渐浓郁,许厌行看了眼时间,发觉自己出门的时间太长了,豆腐脑还没吃饭呢。
跟长辈说了声,他们也没再留人,只吩咐谢刍将人送回去。
刚被推出来,谢刍被迎面吹来的热风击个正着。
就这两步路,有什么可送的?
许厌行却没有麻烦别人的自觉,舔着脸说:“那你就把我送到家门口吧,大学霸。”
谢刍叹气:“走吧。”
天色是匹经过洗涤的绸缎,深蓝单调,嵌着圆月似的纽扣,恰好缓和了死板。
蝉鸣声此消彼长,在安静的夏夜里横行霸道。两人并肩行走,不疾不徐。
这倒是他们头一次在学校以外的地方同行。
许厌行觉得稀奇,忍不住侧头,想瞅瞅谢刍有什么神情。
“谢谢。”
却听谢刍突然说。
在谢自己陪长辈们说话吗?他也会自责自己是个闷葫芦?
聪明如许厌行也弄不明白。
但他明白,自己就算问了,谢刍大概也不会回答。
所以他说:“谢刍。”
谢刍偏头。
“以后我们还是一起去食堂吧。”
他们已经来到许厌行家门口。
偌大的花园,植物被热气熏得气息奄奄,有几株叶子已经发黄了,地上落着率先牺牲的枯叶,不多,零零散散。
一看就知道主人鲜少打理。
许厌行额头上已经沁出薄薄的汗,但他仿若未觉。
他在等谢刍回答。
谢刍在沉默中眨了下眼,移开视线:“就送到这里,我先回去了。”
许厌行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停在门口没动,唇角情不自禁扬起来。
因为他懂了。
那不是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