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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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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他在除夕中午抵达大理。
坐在满员的飞机上时还不觉得,由机场打车去往古城,发现沿途都是落寞景致。公路空阔绵长,经过的村落、城市新区关门闭户。天空蓝得仿佛凝固了。
途中,司机询问他要不要包车,介绍住宿。得到否定答复后也不再多话,安静地把他送至古城门口。
穿过厚重城楼,想象中的热闹街道行人寥寥。放眼望去多是身着民族服装、立在商铺前揽客的服务生。
他们三三两两地聊天,或者埋头摆弄手机,带着无心工作的表情——到底今天是除夕呵。
他循着客栈老板发来的手机定位,离开古城主街,走入繁复小巷。
远处有人家鸣放鞭炮,声音急促,时断时续,仿佛在下一场冷清的雨。
找到预订的客栈,老板夫妇一个踩着方凳,一个递送胶带,正在门前张贴春联。
他上前说明情况。
老板就要下来给他办理入住。
他推说没关系,先等他们忙完。
稍等的时间,老板陪他聊天,问他哪里人,第一次来大理吗,怎么没有带上女朋友?
他的脸红起来。察觉在旁人眼里,他这个除夕日登门的单身客人是有些怪异的。
老板把他送进二楼的房间。卧室宽敞,客厅还配有转角沙发、书桌和电脑。
他随身只一个半空的登山包,占用这样大的套间简直不安。把包腾空,衣服挂进衣柜,洗漱袋放到卫生间,再洗手烧一壶热水,便无事可做了。
他犹豫着,要不要给爸爸打个电话。又想,还是等晚上再说吧。
他决定去客栈后院坐坐,上楼前看见那里布置有藤几藤椅。
刚带了书和水壶下楼,老板娘也来院子里准备餐桌——人家要吃团年饭了。
他不好意思打搅,起身离开客栈。一时间又没有去处,只好去原计划明天才去的蝴蝶泉。
对照手机地图快要走出古城的时候,爸爸的电话来了。他连忙蹩进一条无人的小巷接听,极力作出愉快的语气。
爸爸是用办公室座机打来,问他有没有找好住宿,吃没吃午饭。
他都说有,又问爸爸怎么吃。
爸爸回答,吃值班盒饭。
电话说到这,两边都顿住了。
他感到心疼,为了爸爸的除夕过得这样冷清。又有点负气,为了爸爸把除夕过得这样冷清。
他艰难、焦急地搜刮着别的话题,还没开口,爸爸说了再见。
他在城门外租下一辆装饰塑料花枝,专为载人往返景点的机动三轮。
驾车的大姐得知他要去蝴蝶泉,连声劝止,泉都枯了,有什么看的呢。
两天后,十八告诉他,蝴蝶泉没有枯,估计是那大姐嫌近不愿去。还有,既然是你计划好要去的地方,怎么能随便听人一说就放弃呢。
十八的话,令他相见恨晚。
但在当时,他只觉得失望,改变主意去苍山。
大姐载着他穿街过巷,来到缆车售票处。
无需排队,直接买票乘车。上上下下的缆车也都是空载,仿佛整座苍山只得他一个游客。
起初阳光明媚,满目青翠,他好兴致地掏出手机拍山,又侧过身去拍洱海。
再回头,迎面下来的缆车里坐一个表情恹恹的老头。
他们飞快地对视一眼,纷纷别过头去。像是透过对方,才看清自己的形单影只。
缆车上到半山,天色变得阴沉。跟着又起了大风,刮得缆车左右摇晃。
这时再看苍山,山崖陡峭严峻,散发危险、压迫的气息。他骇怕起来,只想调头下山。
所幸车停中转站,也接到后半段行程因大风天气取消的通知。
下山时,工作人员安排他和一个带小孩的女士同坐。
增加了载重,缆车晃动得不那么厉害。孩子咿咿呀呀哼着歌,也叫人心安。
只是快要下到山脚时,毫无防备地,又撞见那老头独自上山。
他紧张地盯住他。
老头垂着头,随缆车远走。
他莫名生出不好的预感,急于提醒工作人员阻拦。
然而回到起点站,正好来了一个旅行团,热热闹闹排起长队。可见山中并非他想象的危险?
工作人员跑前跑后忙着组织乘车,又俨然打搅不得。
他犹豫再三,终于什么也没说就离开。
送他过来的大姐还等在原地,迎上来问他去不去三塔寺。
三塔寺不在他的计划之内,他也点头说好。买票进门,才发现寺院临近关闭,展厅已经开始清退客人。
仓促间再顾不得仔细游览,跟在几个大学生后面,一路小跑爬上最高处的楼阁。
观景走廊一面临着古城,洱海,以及天边的落日余晖。另一面正对苍山。
不知何时,山顶已完全为云层遮蔽。铅灰色的厚重云层又翻卷着迅速下移,便觉有苍凉寒意步步紧逼。
他心头一亮,原来是这里!文发给他的那张照片正是在这里拍下的。
又陡地一沉,那个老头,会不会还在山中?
8
重回学校的文,一改之前的糟糕表现,迅速变得突出。
在新训结束前的射击考核中,打出惊人的五十环满环,立三等功。
开课后,又利用课余时间给中队建网站,在新生篮球赛充当主力赢得校冠军。
学期中,队里任命文作区队长。
文在卧谈会上调侃,什么队长、队短,本人绝不装十三。
从前文这样说话,大家都嫌刺耳,现在却以为是坦诚。
其实接触久了,任谁再不服气,也不得不承认,文的综合素质就是好。
他总能很好地协调学习、训练与工作,并且样样都完成得轻松又出色。
刚入学时说话每句末尾必带儿化音,半个学期过去,已经能用夹生的本地话跟服务社的阿姨聊天。
用老三的话说,就没有文办不到的事。
与之相反,当大家熟悉了学校,他这个本校子弟就优势全无,沦为毫不起眼的普通同学。
按说他应该感觉失落,对文有点妒忌才对。
文就直截了当问过他这个问题。
可要不是文提出来,他甚至都没有察觉发生在他们之间的鲜明对比。
他在老家县城入学,去海南后因为父亲的部队驻扎郊外,念的学校更坏。
总之,在跟随工作调动的父亲转入这所大学的附中之前,他已经被培养成一个呆板的学生,只学习考试需要的知识,从不参加课外活动,更没有爱好特长。
在那时的他看来,别的都无所谓,做好课堂笔记,反复背诵,然后在期末考出理想的分数才是正紧。
文语重心长地说,你这个样子是不行的,成绩单出了学校就是一张废纸。你必须全面提升自己,万一将来毕业分派你去基层,你怎么带兵,怎么管理。
文的话说得他只有点头的份。
这次谈话以后,文显然也下定改造他的决心。送给他口语书,从音标开始纠正他憋足的英语发音。
见他回答课堂提问都脸红,又督促他报名参加学校纪念“一二九”演讲比赛。
他为此认真撰写讲稿,反复练习。可惜刚上讲台,手脚就不听使唤地哆嗦。再结结巴巴背完稿子,余光觑见评委席里的女老师已经笑得前仰后翻。
这晚的卧谈会,文慷慨地给每人发一袋开心果,服务社最贵的零食。
文的本意是安慰他。不过由演讲比赛开始,引发了大家关于学校的一次小结。
他们八个,报考学校的原因各异。有老大连续参加三届高考才考取的坚定。也有老三出于经济、稳定的考量。
至于他,他说,父亲从小告诉他,这里是最好的大学。
他话没说完就引发哄笑,显然大家都觉得学校只能算凑合,完全谈不上最好。
他改口,至少这学校最适合他。
大家听了更乐了,评价他“拎不清”。
他不免有点忿忿。刚入学的时候,围着我问东问西的不也是你们。
不过隔天早起,也就把这事丢开,忙着应付期末考试去了。
寒假离校当天,他留着最后贴封条。文因为等人来接去机场,也耽搁了一会。
趁着其他人都离开,文告诉他,可算办成了一件大事。
原来文这阵子陆续找了好几个干部和院领导,已经谈好不把他们的处分装进档案。
他大吃一惊,还可以这样?
文说,怎么不可以,这学期我表现多好呀,再说了……
听见文大谈学校如何讲关系、走后门,他的脸唰地红起来,打断文,别瞎说。
文倒急了,谁瞎说了,军校就是这样,怎么搞好关系,怎么在干部跟前出彩。你连这些都不懂,还敢说你适合这里?
寒假期间,大家疏于联络。
只有文在除夕下午打来电话。
听到对方声音的瞬间,离校前闹的那点不愉快立刻消散。
他们默契地只聊各自在家的情况。
他和父亲两个人在学校过节。不过,父亲还是做了一桌子年菜。
文跟家人去了三亚疗养,这会正在海边。
文把手机对着大海,问听见海涛声没有,是不是特熟悉?
他笑起来,解释他熟悉的大海不在三亚,他以前是在一个叫……
文抢先报出地名,强调,我就在这儿!
文回了家,说话立即又有了京腔,叫他觉得熟悉,又陌生。
他问,你跑去那里干什么。
小伟,文的声音低下去,在学校时不觉得,怎么回家了就特别想念你。
9
三塔寺外,大姐已经离开。他跟广场上的摊贩问路,搭公交车回到古城。
天刚擦黑,城楼亮起华灯。主街两边的商铺大多打烊,几家还在营业的餐厅全都座无虚席。
原来今晚大理还是有不少游客,不过以举家出行为主。
所以,跟餐厅的拥挤形成对比,开门待客的酒吧都生意冷清。
当中令他印象深刻的一间,只在临街的落地窗前亮一盏灯,灯下坐着歌手,怀抱吉他,弹几下,俯身往支在跟前的歌单写两笔。
他过去时见他这样专注地工作,转了一大圈回来,仍旧看见他弹弹写写。不由得很感动,很想进去坐坐,权当是一个小小的鼓励。
但那是一间没有客人的酒吧,他害羞地放弃了。
他最后选定一家“金花餐厅”。
跑堂的“金花阿姨”脚不沾地递送饭菜,收拾餐桌,过来给他点餐,身后还用睡袋驮着熟睡的孙儿。
他见她忙得脸颊绯红,主动提议不单点了,随便什么菜快吃什么。
虽然这么凑合,仍久等不见上菜。
人坐餐厅,很快觉出了肚饥,想起这一天还是在飞机上吃过两块点心。
别桌的客人扶老携幼地热闹着。
尤其紧挨他的一家来了十几口人,拼起三张餐桌,还来搬他桌位多余的椅子。然后阖家坐好,切蛋糕,斟酒,互祝新年快乐,干杯干杯。
他硬生生杵在旁边,格外煎熬。
终于等来饭菜,偏偏是他唯一不吃的鸡肉。他就着菜里的花生米咽下半碗饭,买单出门。
他绝望地想,干脆把机票改签,明天就回家。
主意打定,反倒心情转好,人也放松下来。快要走回客栈时,见一间酒吧设有露天小桌,桌下炭火烧得红彤彤的,还临时起意决定去喝杯热饮。
刚点完单,凑过来一个女孩。
先以为女孩是不想消费,才提出和他同坐。
坐下以后,话也多起来,介绍她是大二学生,趁寒假来大理旅行。
询问他的情况,读书还是工作,一个人吗。又提议点一杯啤酒。
他虽然没有经验,也有所警觉。
但女孩衣着那样朴素,今晚还是除夕,多么不易。再说了,就算是酒托,有人作伴也不错。
女孩装模作样研究酒水单,跟服务生讨价还价,最后要来满满一托盘啤酒。
女孩解释,这样最划算。
他笑着买了单,正好五百元。接下来还需要一千,两千?应该总在他负担得起的范围。
女孩招呼他喝酒。
他解释不会喝酒,点了姜茶,只是还没送来。
女孩马上跑去吧台催促。等到两个人手里都不落空,伸过酒瓶轻碰他的茶杯,笑道新年快乐!
他连忙回说新年快乐,心里还真有些快乐。
可惜,坐不多时,隔着小小圆桌,大腿突然被女孩按住。
他一惊,还想当女孩是不小心。
女孩却不松开,乜斜着眼睛看定他,说才发现他长得很像她的前任。
他僵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
女孩总算缩回手去。
昏暗灯光下,他意识到事情不止他想象的简单。
再硬着头皮坐上两分钟,全然不管女孩的表情如何诧异,起身告辞。
回到客栈房间,他立即给爸爸打电话。
爸爸还在办公室,正看春节晚会。
他说了提前回家的打算。
爸爸不赞成,让他别担心,去了就多玩几天。
他总不好说不是担心爸爸,是自己没法单独旅行,只得放弃。
挂断电话,也调开电视看晚会,过了零点才去洗漱。
中午烧的水已经凉透,他就着冷水吞下安眠药。
10
“我们一起离开这破学校吧!”
这天轮到他们班出公差,布置学院会议。
擦桌抹地,调试音响、话筒,严格按照左右左的座次摆放席卡,再拉绳子确保各列席卡在一条直线。
忙完回到宿舍,队干部过来通知,有领导请假要撤掉一张席卡。
那会只有他和文在,两个人赶紧回会议室调整。
撤掉一张,后面的席卡都得重摆,非常麻烦。眼看就要做好,文接到队干部电话,参会领导又有变化。
于是从头再做。
做到一半,队干部的电话又来了。
挂断电话,文很大响动地推倒手边席卡,回头叫他,公然抛出退学的话。
也不等他回应,就一口气说下去,故意在期末挂科,赔钱走人。然后呢,一起出国留学。
新学期,虽然仍旧往返在每天精确到几点几分的的作息,大家都有些松懈。
再没有人互称“同志”,都儿子、儿子地招呼起来。
下午第一堂课常常睡倒一片。
看新闻的时间,埋头扣手机的总不在少数。
晚自习后,还要溜去围墙隐蔽处,跟外卖的小摊买一份炸土豆或者炒面,藏书包带回宿舍吃。
再有,文的牢骚明显多起来。每逢政治课,总跟他抱怨这能学到什么东西。遇到锄草、搬运重物,又感慨浪费生命。
但是,不管怎样,区队长在学院会议室撺掇他退学,这在当时的他看来,是无法想象的一件事。
他只敢当气话来听。
文却显得早有准备,悄悄塞给他一个档案袋,里面是几所日本学校的招生宣传册。
又给他分析前程。毕业以后最大的可能是下基层带兵,你觉得自己能管理好一个连队?
他摇头。
那么作最好的打算,你进了机关。你有信心打点各方,混出名堂?
他更要摇头,因为不仅没有信心,还没有兴趣。
文质问,那你在这里不是混日子吗。
最后得出结论,你的性格适合学技术,我们一起留学好不好。
他不吭声了。
说来惭愧,文劝他一起退学,全为他的前途考量,可谓用心良苦。
而他,由共同进退联想到的却是一些不相干的小事。
老三在班会上批评他只带文回家玩,是典型的小团结。明知道对方不过是开玩笑,他还是心虚得接连两个周末都没有回家。他不回家,文就吵着要去他家换洗卧具,倒像是故意考验他的友谊。
难得请到假一起外出。公交车上人多拥挤。文突然十分用力地拽他。他气呼呼反问干嘛。文更生气,连回两个白痴!他莫名其妙红了脸,然后才想,难道是因为刚才和旁边的人贴得太紧?
“五一”运动会,一张他和文脸对脸夹乒乓球作障碍跑的照片被登在中队网站。也不知道是谁恶作剧地在下面留了一串爱心。
文手握管理员密码,完全可以删掉照片和留言。文却像是没看见,或者不介意,始终保留着它。
他迟迟不肯回应退学的事情。文见缝插针的游说就成为常态。
文说,你在学校呆得太久,它保护你,也制约你,为什么不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也许更适合你呢。
文又说,你是不是顾虑伯伯才不退学?可是,为什么非要把我们和他们放在对立面呢。
他终于结结巴巴说出在哪里不能学习,或者以后一起考研的话。
文马上说,你眼下不觉得,留在这里,将来会很难办的。
可,将来有什么难办?
他不问,文也没有说下去。
下一次,文又说,我也依赖父母,也有很多顾虑,但更想活出自己的样子。
那么,你究竟想活出什么样子?
他的脸无法挽回地红起来,但也慢慢察觉到文的回避。
说来说去,他们始终绕开了很要害的一句话。而他只消躲在那句说不得的话后面,便可以蒙混过关。
文显然也看穿了他的心思,负气地停止讨论。
期末临近,大家都在图书馆复习备考。
这天去书库借书,他和文共用一台电脑查询。
文当着他的面,在检索栏输入触目惊心的三个字。吓得他小声制止,你搜这个干什么。
文说得轻巧,随便看看。停了停,又补充,因为我不想结婚!
他当场噤声。
所幸检索完毕,图书馆并没有一本关于“同性恋”的书籍。
所幸接下来便是考试,暑期集训,严阵以待的空气转移了注意力。
11
近来睡眠糟糕,这晚也睡不深沉,彻夜做着零碎、清晰的梦。半睡半醒间以为时间还早,蓦地听到手机闹铃,才发现已是第二天早晨。
时间已过七点,窗外仍然漆黑。他在房间拖延一阵才出门。
本来是要找地方吃早餐,下楼遇见来客栈接人去洱海游湖的面包车。
他正发愁这一天时间不知道怎么打发,当场报名参加。
原先要去游湖的房客是位女士,顶一头齐耳短发,穿一身户外服,胖乎乎,乐呵呵,十分自在洒脱的样子。得知他要同行,立即冲过来挽他胳膊,大呼有“小帅哥”作伴太好了。
他窘迫的样子逗得她笑出了声。她问,你是第一次出门吗,旅行就是这样,见面都是朋友。
旅行就是这样,他遵照她的提示,想要尽快适应这热情。所以,当面包车把他们送至游船码头,他帮她拎包,看见敞口的提袋里装有画具,也半真半假称呼她“大画家”。
游湖期间,当他再三遇见十八,还曾想,待会要是再遇见他,我就主动跟他说句话。
这天的游客不多,码头的商铺都没有营业。游船开进洱海,才有人推出小车兜售面包。
他赶紧过去排队。
谁知大家买了面包都不吃,而是拿来投喂海鸥。
他只好也有样学样把面包掰碎往洱海里抛。
画家看不懂地制止,你自己吃吧,你不是没来得及吃早饭吗。
他还支支吾吾说着不饿,就被画家硬塞了块面包到嘴里。
他闪避不及,也自嘲地笑了,这么装模作样给谁看呢?索性倚着栏杆狼吞虎咽。
肚子填饱,又有画家作伴,时间变得轻松愉快。
他们跟随游船走走停停,参观小岛,分吃著名的喜洲粑粑,有商有量地选购蜡染布。
画家虽然带齐装备,一路上没有动笔。游湖结束,回到古城,才给傍晚的苍山吸引,登上城墙作一幅速写。
今天的天气极好,云朵明亮地浮在苍山以上。苍山一扫昨日的冷寂,有了暖意。
他等在旁边,看山,看城墙下稠密的游人,特别想跟画家说一声谢谢。
等画家完成工作,他邀请她去吃晚餐。
画家却更想找间酒吧坐坐。
他一听说酒吧,坚决不肯同去。两人便在城墙下分开。
一天不见,古城变得热闹,主街只能人挤人地慢慢挪行。他见这阵势,也放弃找餐厅的打算,在街边胡乱吃两串烤乳扇就回客栈休息。
夜里,正踡在床头看书,听见有人敲门,一叠声喊着小帅哥。
他给画家开门。
画家不进房间,站在走廊问他去不去泸沽湖和香格里拉。又迫不及待地解释,她在酒吧遇到一队自驾的朋友,刚好还有两个座位,明早出发,往返四天。
他回答,他就不去了吧。
画家问,你有别的安排?
他自然没有安排。
那是时间不合适?
时间倒非常合适,他正好是四天后的晚班飞机。
画家笑了,那为什么不去。
他也笑了,对啊,为什么不去。赶紧答应下来。
画家嘱咐他早点休息,明早七点有车来接。
他转身回房间洗漱,又兴冲冲整理行李。时间一刹变得紧张,心反倒踏实下来。
只是想到要离开大理,他还有一点遗憾。
记得今天第一次遇见那个人,是在游船上观看白族“三道茶”表演。他们坐在同排。对方因为坐外侧,便十分耐心地替他们传递茶杯。
第二次遇见是在双廊一条僻静的小巷。他进去参观那里的老宅,他正蹲在过道拍照。他见他把相机一会举高,一会放低,迟迟按不下快门,主动等在了后面。他拍完起身才发现他,感谢地冲他笑。他却把头一低,走掉了。
他们第三次遇见是在喜洲。
然后还有第四次,他始终没有说出那句你好。
12
想着要早起赶路,这晚他服下双份的安眠药。结果睡得太沉,闹铃响了几遍才清醒过来。
赶紧收拾出门。远远的,还在楼梯上,就看见那个人坐在后院。
怎么是他!他微微一愣,惊喜像洱海的湖水拍打过来。
对方察觉到他的注视,也抬起头来看他。
他自顾自转身下楼,去前台找老板办理退房手续。
他比预订的时间提早了三天退房,老板也没有二话,手续很快办完了。
他只得回来后院,在另一只藤椅坐下。
偏偏他的登山包怎么也搁不稳,靠在脚边一会又倒了,一会又倒了。他连连俯下身去扶包,感到耳根越来越烫。
那湖水也停滞下来,不尴不尬地横在他们当中。
等了又等,终于等到画家现身。
画家介绍他们认识。
他们这才站起来,微笑着互相说“你好”。
那客套的样子,仿佛他们头一天根本不曾碰面——至少,反正,我是毫无印象。
他意识到他们这做作的默契,格外愉快。与此同时,清晰地感到,那尴尬的湖水哗的一声泻走了。
十八说,大理的白族结婚,女方要给男方礼金。像你这样的帅哥,他笑着望向他,你值三十万。我太黑了,只值十八万,所以就叫我十八吧。
既然十八自称十八,他也趁机改名三十。
他很庆幸有这个新名字,生怕画家再叫他小帅哥。因为十八明显比他帅,比他年轻。
步行去跟十八的队伍会合,又发生第二桩巧事。十八竟然是除夕夜里他几次想进而没有进去那间酒吧的主人。
酒吧白天也营业,提供简餐。
那晚的歌手不在,但是见到了将要同行的四个韩国男生。
男生们正吃早餐。
十八邀请他和画家加入。每人一大碗饵丝,里面埋着烂熟的炖肉,爽口的豆芽和海带丝。再有一碟泡菜,一碟滴了酱油的煎鸡蛋,多么丰盛。
他捧起面碗慢慢咽下一口热汤,满足得无以复加。
饭后坐金杯车离开大理。
十八开车。
男生们主动让到后排,把好位置留给画家和他。
他坐副驾驶位。
画家坐十八身后,不时转过身去用简单的英语跟男生们聊天。
说起来,这车里的人他其实一个也不认识。但是完全不觉得陌生,倒像是和他们事先有约,那么自然。
早晨八点的大理,粉红的朝霞挂在仓山,山脚白墙黑瓦的农舍,稻垛金黄,田野碧绿,空气清新得可以给人洗脸。
而前方的路那么远,那么长,仿佛这旅行永远不会结束。
画家突然拍他肩膀,指给他后排一个男生,那个人说前天在三塔寺,你一直追着他们跑,like a fool!
说到这,男生们哄笑起来。
他也笑。当时一起登楼的大学生就是他们吗,他完全没有印象。
十八介绍男生们的情况,第一次来中国,计划由大理出发,先去丽江、泸沽湖、香格里拉,最后徒步雨崩。
画家马上说,十年前的夏天,她就是沿着这条线路由大理去雨崩。
十年!男生们发出惊叹声,仿佛“十年”是一件非常遥远的事情。
他惊喜地回头看画家,很想告诉她,十年前的夏天,也曾有人约他来大理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