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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19
从泸沽湖回到丽江的晚上,他们去著名的酒吧街打卡。
不同于大理、泸沽湖酒吧的分散,浅吟低唱。丽江的酒吧齐聚在一截弯曲狭窄的背街,配合炫目灯光,声嘶力竭发着呐喊。
男生们很快选定中意的酒吧。他和画家则感到不堪其扰,要先回客栈。
街道不长,但异常拥挤。好容易走了出来,他却愣住了。
就在酒吧街的末梢,很不相宜地开着一间亮堂堂的茶叶店。
守店的少年,十四五岁的模样,想是给大人临时叫来帮忙,目不斜视地端坐门前,捧着本巴掌大的书念念有词。
他看出那是册英语单词书。当他意识到这一点,只觉得身后的嘈杂全为那少年近乎凛然的侧影屏蔽了。这不眠的小城,喧嚣的夜,还有这旅程,统统变得虚浮,如在梦中。
而什么才是真呢。真实大概就是少年手里的单词书,枯燥,艰涩,叫人疲于应付。
他突然感到巨大的不安。他想,还有两天就要回家了啊。
20
爸爸的手术安排在上午第一床。
昨晚医生查房后,爸爸明显有话想讲。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说,衣柜抽屉里有一个档案袋,里面有几张定期存单,银行卡,密码是……
他连忙安慰,只是个小手术,没事的。
爸爸说,是的,小手术。你回家吧,免得我担心你。
回家吧,免得我担心你。
事后意识到,这是爸爸用健全的声带,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夜里失眠,早起赶到医院,医生、护士已经来病房做术前准备。
病房里人多事多,他和爸爸都缄默着。但也没觉得多么紧张。
直到爸爸进了手术室。护士转身出来,丢给他一件爸爸的外套。外套上还留有爸爸的体温。然后手术室的门关闭,发出很轻微的一响。
难道我就要没有爸爸了?这念头闪过,眼泪直接掉了出来。
他两把抹干脸,坐在手术室外的椅子等。反复告诫自己要镇定,要镇定。
刚坐一小会,手术室的门开了。
他吓得立即从椅子上弹起来。
出来的是别的医生。又看见病床蒙了床单,守在门外的家属神色凝重地离开。他赶紧别过脸去。
很快,走廊那头响起女人悲怆的哭声,短短几下,跟着竟唱了起来。用一种陌生的方言,时而高亢,时而呜咽,念念有词地唱下去。
他很怕听这声音,站起来走动,去贩卖机上买水。
他都不记得扭开过瓶盖,却发现水已经喝光。只好去读瓶身上的文字,成份、厂址、净含量、生产日期以及800的客服电话。
他十分好笑,诵经似的反复默读,仿佛这样就会有好运降临。
手术室的门再次打开,推出来一个产妇。母子平安,家属们欢天喜地簇拥而去。
他在旁观望,惊觉生死攸关,原来只不过一门之隔。生命的去来竟然是这样轻易,做人又何必太执着呢。
手术室的门经过几次开阖,终于看见爸爸给推出来,但是还需要留观。
护士让他去病房等。
他回到病房,左等右等也不见爸爸,忍不住又去手术室打听。
住院部的电梯拥挤,他走楼梯来到手术室。
护士一看见他就说,赶紧回去,病人已经送病房。
再飞跑着爬楼梯回到病房,爸爸已经被安置在病床上。
发现爸爸的喉咙被切开,插入管道,他完全不敢细看那伤口,轻轻瞥上一眼都觉得害怕。
麻醉医生简单交待注意事项便离开了。病房护士大概是见他太惊慌无措,好心指点他请个护工。
经对方介绍,找到一位五十来岁的师傅。
师傅见面始终和气地笑着,手脚麻利地打来热水,领来陪护床,又不知从哪里买的一根玉米给他作午饭。
他心头的无助感消退。
麻药失效后,伤口的痛楚变得尖锐。他留意到爸爸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几次想按镇痛泵。
爸爸总摆手示意不要按。
师傅很有经验地建议去楼下小卖部买一块手写板,大哥要告诉你什么,就让他写字。
他托他买了来。爸爸立即写,不要用麻药,我怕得老年痴呆。
他对了那行歪歪扭扭的笔迹,一阵窒息。
那个把他高高举起骑在肩上的爸爸,那个带着他由南往北,山一般可靠的爸爸,怎么已经到了担心老年痴呆的年纪呢。
插管期间,他和师傅的主要任务是用纸巾清理伤口淌出的脓液。
那伤口看得久了,不再觉得触目。只是诧异哪来的那样多脓液,擦下来的纸巾不到半小时就装满一支垃圾桶。
以及,连着两天两夜过去,他除了偶尔闭目养神,一直没有睡觉,竟然完全不觉得疲惫。
后来连他自己也感到不对劲,以爸爸的名义去护士站要来一片安定服下,狠狠睡了一觉,紧绷的神经才松弛下来。
学校领导、同事陆续来医院探病。意外的是,爸爸多年不见的战友,带过的兵,也来得频繁。
爸爸有意隐瞒患病的事,消息还是传开。
本市的一个老兵得知他家没人做饭,每天换着花样送来鸽子汤、鸡汤、鱼汤。
爸爸由基层调入学校工作,已将近二十年。老兵也上了年纪,最近刚添了外孙。爸爸做他的连长不知道是多么久远的事情。
老兵却不请自来,还安慰他不要觉得负担,比起当年连长待他们的好,这点小事算得了什么。
他当然笃定爸爸是个好人,但是并不清楚怎么个好法。现在透过老兵了解一二,感觉安慰,更惭愧。
在那么多没有患病的日子,为什么都没有听爸爸说说从前的事情。
接触多了,老兵也看出他为人行事上的许多无知。
这天早晨,老兵过来送饭,看见爸爸一个人在病房,师傅不知道干什么去了,他又在走廊那头的休息区玩手机。忍不住说了他几句,你比我女婿还大两岁,看着倒比他还“年轻”,你再不长大,连长该有多着急……
21
车过虎跳峡,大家睡思昏昏地去服务站休整。
从洗手间出来,他注意到一个卖烤土豆的老人。
老人又黑又瘦,又矮矮地坐在一盆炭火前,简直像一截干枯的树桩靠在那里。
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看见他,马上想到了病床上的爸爸。他们的样子明明毫不相像,可他就是把他们联系到了一起。
他再次不安地想,还有两天才能回家啊。
他买下老人的土豆跟大家分享。
烤得金黄的土豆,从中间切开,撒上辣椒粉,一口咬下去,是叫人精神一振的满足。
大家都有些饿了,这简陋的食物收到很好的评价。
再次出发,车里恢复热闹。原本和他少有交流的男生也过来搭话,请他试用新款三星手机。
他努力用英语作出肯定评价。正说着话,意外发现车上播着音乐。
之前为混杂的谈话声掩盖,这会循环回到他喜欢的老歌,才重新给他抓住。
他生出些失而复得的欢喜。从此有意识地保持安静,听歌,看窗外风景。
沿途景致变得荒芜,植被稀少,出现大片荒地。又看见山峦在公路下方起伏,才察觉海拔升高,来到高原。
午后抵达香格里拉,在街边吃一碗青稞面,他们就直奔松赞林寺。
远远看见寺庙矗立山头,恢弘的气势令人赞叹。等到置身其中,反而感觉疏远。
想是因为藏传佛教的陌生,殿堂幽暗,酥油气味黏腻。他大致转转就退出来。
不料十八已经等在广场。
这时候,其他人都还在寺内,广场上静悄悄的,只有他们两个。
他朝着十八走过去,问他怎么也这么快出来。
十八这才说,今天一直有点头疼。
他刚好带有止痛药,就回车上找给十八服下。
那是出发前爸爸为他准备的常用药,他原本还嫌累赘,结果真的派上用途。
十八想安排大家就近住在月光古城。
非常不凑巧,接连问了几家客栈,都因为水管结冰停了水。
这一路风尘仆仆,没水洗漱,大家都不愿入住。坐在客栈大堂,等着十八联系别处的酒店。
他趁空溜了出去。
其实刚开始他也不知道有什么办法,路过商店,才想起可以买几箱水用。
看见他坐商店的货运三轮回来,大家都很意外。
男生们纷纷过来帮忙搬水,称赞他的周到。
画家却责备他自作主张,要买水也该大家商量好了平摊。
画家的话让他心虚了。他慌不择言地解释,是他有点累,不想再跑远。
水的问题解决了,他们很快安顿下来。
十八仍旧安排他和画家单独住。
香格里拉可不比泸沽湖和丽江,天气预报夜里气温会降至零下十度。
他暗暗替十八担心,甚至都有点生气。其实住一间房有什么关系呢。
但是,听见画家不许十八加床,说今晚你要么和我住,要么和三十住。
他立即又紧张起来,差点说出自己去和画家合住的话。
那实在是不合情理的安排。他和十八到底进了一个房间。
好在这会不是睡觉时间。大家收拾出门,步行去吃牦牛锅仔,稍晚还要参加篝火晚会。
吃饭期间,他注意到十八几乎没怎么动筷,询问还不舒服?
十八苦笑一下,大概是真的感冒了。
画家听说这话,就让十八回客栈休息,她负责带大家去玩。
十八犹豫片刻,跟男生们交待几句,先行离开。
只是,十八缺席,大家都有点兴致索然。勉强看完民俗表演,连最热闹的跳舞环节也没有参加便回了客栈。
房间里,十八已经睡下。
他过去床头观察,发现十八的脸颊绯红。再摸额头,果然是滚烫的。
他着急起来,叫醒十八吃退烧药。
想想还是不能放心,又用手机搜索附近医院。
医院距离不远,就是网页上登记的联系电话始终无人接听,只好先跑一趟确定医院是否营业。
步出客栈,顿时两眼一黑。整个月光古城已经空城,没有路灯,街边建筑也都黑黢黢闭着门。
他索性跑了起来。
眼睛慢慢适应了环境,才发现四周并非彻底的漆黑,还能看清商铺的招牌和藏风雕饰。
医院却很不好找,看手机地图就在附近,但是绕来绕去怎么也不对。
最后遇到清扫的环卫师傅,过去问路,才得进医院的门。
跟药房的护士问清楚有医生值班,他便返回客栈接十八。
十八变得虚弱,嘀咕两句不用麻烦,也由着他给他穿好衣服,搀扶着出门。
只是,明明认真记了路,快到医院的时候,他又在同样的位置迷失方向。
十八拿过他的手机查看,发现他一直在原地打转,而医院就在一墙之隔的侧巷。
进门挂急诊,再去住院部找医生。
大概是之前的退烧药发挥作用,测量体温只是低烧,验血结果也还好。
不过,十八担心影响明天的行程,要求输液。
他把十八留在治疗室,独自去缴费、取药。
夜间的医院明亮,岑寂,弥漫消毒液冷冽的气味。
楼上楼下办理手续期间,有那么一小会,他心中恍惚,不知道今夕何夕,身在何处,又是谁在等着他呢。
22
熬过插管的日子,爸爸的伤口恢复良好。还被专家当作典型,带了学生来病房做现场教学。
原本担心的发声问题,结果也算理想。声带虽然切除大半,爸爸仍能说话,只是声音变得低沉,嘶哑。
领导从北京回来后,对他格外关照,没有急事的下午都让他准点下班。
这时候,爸爸已经出院,在家休养。
两个人早早去教工食堂吃过晚饭,就沿着学校的梧桐道散步。
经过手术,爸爸变得格外沉默。似乎是嫌弃自己声音难听,除去必要的只言片语,很少开口。
所以散步路上总是他在说话。
恰逢建校六十周年,学校正大兴土木,翻新操场和建筑外墙,准备庆典。
他就回忆校园的变化,刚搬来时的兴奋,爸爸的鼓励以及如愿考取学校的幸运。
爸爸只是不作声地听。
他们偶尔也走出校门,去外面街道转转。
路过水果店,爸爸会停下来给他买一牙盐水菠萝,掏零币,挑水果,再递给他,整个过程一言不发。
他几口吃掉菠萝,竹签仍捏在手里舍不得丢掉,觉得那也是爸爸给他的礼物。
这天去医院复诊,想是因为身临其境,排队期间,爸爸破例说了一长段话。
爸爸说,那天在留观室,我梦见两个陌生人闯进病房,要拉我走。我同他们扭打起来,眼看就敌不过他们,终于听见有人在说醒了、醒了,才知道自己活了过来。
爸爸的声音很轻,要把耳朵凑到他嘴边才能听清。
他听着这陌生的声音,诡异的梦,眼圈红了。
从这晚开始,爸爸变得健谈。散步回来,总要聊一两个小时。
爷爷早逝,爸爸是长子,为减轻家里负担,初中毕业就应征入伍。年纪小,文化低,唯一本事就是吃苦,脏活累活都抢着干,慢慢积累起口碑,获得提干机会。当义务兵每月只发六元津贴。提了排长,一下子有了七十元工资。那是爸爸青年时代最高兴的一件事。虽然那些钱大多都寄回了家。爸爸自己牙刷用到掉毛还舍不得更换。
他是第一次听说这些事,听着听着忍不住去握爸爸的手,丝毫不觉得难为情。
爸爸的手掌宽大,手指粗短,掌心布满老茧,是这大半生辛苦操劳的见证。
三十岁那年,爸爸回老家相亲。想着要见女方,特意去百货公司购置新衣。
妈妈当时是柜台售货员,恰好接待了爸爸。
妈妈见过爸爸照片,大致认出他来,但不敢确定。因为眼前这个人实在太黑太瘦,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苍老了十岁。
后来他们还是结了婚,有了他。又因为两地分居,离婚收场。
爸爸总结,你妈妈闹离婚,我能理解。她想要正常的家庭生活。我也是你来海南,才意识到必须想办法调回城市。
那之后的事情,他已有印象。
听人议论,爸爸如果留在海南,还有晋升空间。但是当他升入初中,爸爸便毫不犹豫选择进城,来这学校谋一个管后勤的闲职。
爸爸这样解释,自己读书少,当年提干又不需要考学,所以对军校特别向往。
他自然清楚,爸爸是为了让他受好的教育,放弃了仕途。
爸爸这一辈子,永远在作出牺牲,很少为自己考虑。
这些聊天的夜晚,他们沉溺亲情,难以自拔。
每次都要他再三提醒,明晚再聊吧,嗓子还需要休息。两个人才去洗漱睡觉。
聊天中,爸爸也谈到文叔叔。要说一点不羡慕文副司令,那是假话。毕竟对方还在爸爸手下做过两年排长。可大家情况不同,人家是这学校毕业的高材生,后来又做了首长女婿,这些条件都是旁人无法比较的。不过,话说回来,当上司令又如何,人活一世,名与利都是虚的。归根结底,最重要的是什么呢?
聊天进行到这里,他不敢接话了。
其实,早在手术前夜他就已经知道,爸爸始终放不下,真正想跟他说的只一句话。
他只能尽量自然地避开那话题。
这晚散步回来,他去开客厅的灯。出门时还好好的吸顶灯扑闪两下熄掉了。
他们摸黑坐在客厅。借着室外光照,能隐约看见对方表情。
沉默中,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逼近,逼近。
终于,爸爸悠悠地唤了一声他的全名。我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你到了这个年纪还不恋爱,不结婚。这是很不正常的,是我们父母离婚给你造成了影响吗?
他赶紧摇头。
既然不是,那你告诉我到底为什么?
他不吭声。
你,你总不可能是同性恋吧!
爸爸的声音陡地变得洪亮,一定是拼尽全力才挣出这句话。
他给这么一吼,差点就点了头,还好克制住了。
他嗫嚅着,怎么会呢,我只是没遇到合适的,觉得没意思,一直过得不愉快。
说到这里,他不争气地哽咽起来。
爸爸也沉默,好一会才问,是因为工作的事情吧。我总教育你考军校,留在部队。爸爸没有坏心,无非想多照顾你一些。爸爸自己苦惯了,从来没想过喜不喜欢,合不合适的问题。是爸爸耽误了你。
他肩膀耸动,极力克制着别哭出声音。
是的,他不喜欢现在的工作。他后悔当年没有听文的建议退学。
然而真正悲哀的是,在这最应该坦诚的时刻,爸爸推心置腹的话,却被他用作借口,又拿来欺瞒这个患病的老人。
爸爸最后说,要不你今年申请转业吧,趁我现在还认识几个人。
23
输液结束,十八的精神好了许多。
回客栈的路上,两个人没话找话地聊着天。零下十度其实也没有想象的寒冷。他们估计是少有的曾到古城医院打卡的游客。
十八突然招呼他,“抬头”——仿佛有听见哗的一响,他看见灿烂银河闪耀夜空。
原来星空没有走远。
原来十八也惦记着在泸沽湖愉快的夜谈。
他沉默了。
十八轻轻叹一口气,也不再说话。
两个人安静走路。直到身后传来画家的声音,才发现他们已经走过了客栈。
画家一直等在大堂,买了塑料盆,嘱咐十八回房间烫脚。还有,她已经跟男生们商定,明天上午自由活动,你们都好好补个觉。
回到房间,十八按照画家的指示烧水,烫脚。
他则歪在床头,一面对着手机敲敲点点,一面发愁待会该怎么开口睡觉。
正为难,房间灯光熄灭。
去按墙上开关,没有反应。
打前台电话,才知道是临时停电。再问什么时候来电。对方反问,都这么晚了为什么还不睡觉呢!
十八找来手电筒照明,两个人前后脚去卫生间洗漱。
然后十八那边响起冲锋衣生硬的摩擦声,拉链拉下的声音,脱抓绒衫时有静电炸开,啪的一响。
他只脱掉外套就钻进被窝。
十八关掉手电筒。
房间再次变得漆黑的瞬间,只觉得有什么重物压了下来。
他强忍着翻身的欲望,假装入睡,很快憋出了一身薄汗。
那个,真对不起!
意外听见十八说话,他不禁给吓一跳,但也趁机翻了个身。
隔着狭小过道,十八从对面床上递来一个晃眼的小东西。
他伸手接住。原来是十八的相机,亮着的屏幕上却是一张他的照片,就在大理三塔寺的观景走廊。
虽然只拍得侧影,也能看出他眉头紧锁,怔忪、沉重的模样。
他避重就轻地笑说,我怎么是这个鬼样子!就把相机递还给十八。
十八说,画家大概也看见了……
片刻沉默,是因为共处一室的亲密吗,还是这临时停电的夜晚叫人卸下防备,又或是因为这一路上对十八模糊、热切的期待,因为十八已经坦白,因为明天就要分别,成为不再相见的陌生人。
很不可思议地,他说出了原以为这一辈子都不会说的话。
他说,我是一个同性恋!
说到后面三个字时,心咯噔一疼。
十八马上说,难道我不是吗?
是啊,难道我们不是早就认出了彼此吗。
虽然看不见,也知道对方微笑了。
他起身脱掉多余衣物,舒展躺好,只感到从未有过的放松。
24
“其实也谈不上好与不好,应该说是合适。毕竟,我们都需要妥协。”
他的转业申请很快获批。
同事们都替他惋惜,在领导身边服务多年,也没有等到提拔就走人。
他心里也茫茫然,在惶惑中办完手续。
双选会后,他签进一所地方高校的军工办。
爸爸简直恨不能在一夜之间就把儿子下半辈子的事情全部办妥。工作刚确定,就带着他去新单位周边看房。只看了一个星期就选定一套现房。
因为位于学区,房价高耸,首付几乎用尽爸爸毕生积蓄。
他们收房就进场装修。
为了节省开支,爸爸坚持自己跑建材市场采购,只请工人施工。
每天吃过早饭,他们就去新房监工。
工人工作,爸爸也没闲着,总要做这做那。
走水电时,挨个房间画图记录线路走向。贴瓷砖时,就拿一柄木工槌,逐块检查有没有空鼓。
他跟在爸爸身后,想帮忙,又完全插不上手。
这天下午,工人提醒他们采买踢脚线。
他揽下差事,跑到建材市场,经导购小姐推荐,选定一个最佳方案。
回来告诉爸爸。爸爸当场发了脾气,明明两三千元就可以买到很好的踢脚线,你怎么花上万元买瓷砖切割加工。
他嘴上没说什么,心里总不大愉快。
谁知临睡前,爸爸主动来他房间道歉,解释不是对他生气,是心疼自己孩子上当吃亏才忍不住发火。
所以,爸爸已经变成一个会惧怕自己儿子的老人?
这晚他又彻夜不眠。
自从爸爸手术,他就开始服用安眠药。
他羞于找医生诉说病情,自己从网上买来药片。
刚开始,服一片便能入睡。
当装修过半,整个人变得格外焦虑,常常吞下三四片药,仍然睁着眼睛到天亮。
再硬撑着起床洗漱,感觉口腔和整个世界都是苦涩的。
在这段煎熬的日子,文非常难得地来了。
文是搭早班飞机过来公干,当晚就要离开。
他中午接到电话,忙不迭从新房赶回学校,想去校史馆买一尊校庆的水晶纪念杯送给文。
不巧刻字的师傅不在。为了刻上“甘以文”三个字,等了两个多小时。
买好礼物,还在去约定酒店的路上,又接到文电话,说他们已经离开,去了某个酒楼参加晚宴。
他请出租车司机调头去酒楼,找来找去,结果就在他新房小区隔壁。
文出来见他。因为马上还得进去应酬,两个人只站在外面的小花园聊天。
见面前一分钟,他还想着告诉文,巧不巧,他的房子就买在隔壁,从他们站的位置可以看见他家阳台。
见到文以后,却开不了口了。
他为手术的事情道谢,多亏了文叔叔,手术安排在早晨第一床,还住到单人间。
又说了转业的事。
文立即埋怨,怎么都不跟他商量,无论如何也应该等到提拔再走的。
他笑起来,从前你劝我离开,我要留下。现在我离开了,你倒说我应该留下来。
他不过想开个轻松的玩笑,话没说完就意识到不妥。怎么能拿这事说笑?
对不起!他察觉到文的脸色改变,连忙道歉。又补充,其实我工作不久就后悔了,当初没有听你的建议去学技术……
再往下说就太尴尬了啊,他不得不打住。
文总算开口,没关系,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再说了,现在给你建议,你还不是不肯听。这自然是指和二十五岁本地姑娘结婚的话。
他有些不能自持地脱口问出一直没敢问文的问题,你过得好吗?
文点点头,说了一番关于“妥协”的大道理。
他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答案。他也根本就是明知故问。可是,文,我真的不是早有打算啊。
一个不留神,在中介处签订购房合同时,那如坠深渊的窒息感追了上来,紧紧攥住了他。
为了驱赶这感觉,他十分突兀地介绍起校庆的盛况。正说得聒噪,听见有人叫文。
文的同事来催文进去了。
他趁机递上礼物,把他们送进酒楼。再出来,刚好有一辆出租车泊在门前下客。
他也不管爸爸还在新房,径直上车离开。
唯一值得庆幸的,因为忙装修,爸爸的精神不错。
经过最初的磨合,工人们也对爸爸十分服气。装修的质量和进度都令人满意,顺利在工期内完工。
爸爸放下心来,开始上班。
他赋闲在家,等着寒假结束再去新单位报到。
这段难得的假期,他都泡在学校图书馆。
自从毕业,还是第一次回来这里。自习室依旧人满为患,稍微晚到便没有座位。
挤坐在这群陌生的小同学中间,掏出已经泛黄的教材跟笔记,仿佛时间倒流,回到起点。
他原本是想把丢了多年的专业课拾起来,兴许新工作用得上。
真正开始复习,最大收获是心变得安宁。
虽然仍旧服用安眠药,彻夜不眠的情况少了。
大约这样不带迫切目的的学习也是一种很好的修行。
他读读写写,把日子过得充实,奢侈。
小年夜,爸爸参加战友聚会,回来后仍坐在沙发回复手机信息。
他询问聚会情况,有没有见到老兵。
爸爸简单聊了两句,就像是临时想起的,嘟哝着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
爸爸说,这是我一个战友的侄女,二十五岁,刚从英国留学回来,现在国企工作,你跟她联系一下,约她见个面。
他不置可否地接过名片,扭头盯着电视。
电视播出一部老电影,是五零年代的歌舞片《五朵金花》。
十岁那年的元旦,爸爸带着他在海边的球场看过。记得那晚起了风,爸爸把他裹挟在他的大衣里。
二十岁的暑假,他又和文在连队活动室看过。文那句“你确定?”犹在耳边。
而此刻,在拿到这张名片的夜里,他和它再次相遇。它究竟要告诉他什么?
他求救地望向电影。
电影并不回应他,自顾自在洱海的湖光山色里两情相悦着。
他看着那里欢乐的人群,真的好羡慕他们。
他知道,他是没有机会了。但至少,还来得及去那里看一看吧,哪怕只去两三天呢。
25
他一觉睡到上午十点。
十八已经下楼作出发前的准备。
收拾行李时看见药盒,才发现昨晚漏服了安眠药。过去半年,他一直靠药物入睡。昨晚居然毫无负担睡了个好觉。意识到这一点,他高兴了好一会。
可惜,这旅行对于十八他们仍在途中,于他已是尾声。
吃过午饭,大家就要分别。
十八他们将继续前往雨崩。
他则要和画家返回大理,搭今晚的飞机回家。
饭桌上,大家建微信群,约定保持联络。饭后把他俩送到长途汽车站,又在站前合影留念。
然后,最后一刻就真的到了。
大家都笑着挥手道别,没有人为分别伤感。
他带头走进候车室,让画家坐着休息,自己去排队买票。
刚排了一会,手机震了震,有人在微信群里发来合照。
他正放大缩小反复浏览,又看见画家在群里的发言:十年前,我是和女友来这里旅行,她后来和男人结婚,儿女双全。
他呆呆盯着手机,完全没有发现画家来到跟前。
画家说,你快回去找他,趁他们还没有走远。
他霎时间红了脸,下意识想要辩白几句。
画家一把将他推出队列,自己站了进去。
是啊,这时候再要说谎掩饰,就不是可笑,而是可鄙了。
他冲画家的背影道一声注意安全,转身离开汽车站。
他不辨方向,也不联系十八,只管沿着街道往前走去。
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心紧张到了顶点。
眼看就要走回吃午饭的地方,终于看见十八的车子等在街边。
他战栗着迎上去。
三十,跟我去雨崩!十八惊喜的脸,再难忘记。
车里他的座位仍空着等他。
音响播放的老歌,也带着久别重逢的喜悦催促他,去雨崩吧,去吧,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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