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0、不觉逾越 ...
-
大抵是因为生病的缘故,他眉目倦怠极了,眼里布满了红血丝。平日里惯常冷脸的人,此刻少了几分凌厉的气势,竟像个脆弱无助的小孩。
恩,比平时低眉顺目多了。
“还有哪里不舒服吗?”顾挽这样想着,那位三尺讲台上自带光环的人,在她眼里瞬间就变成了孩童。占了点成年人的优势,又背负着罪魁祸首的良知,嗓音不自觉就低了下来。
“头还有点疼。”陈风眠将她的手轻轻拉下,却没立刻松开。
顾挽的注意力始终在病人的病况上,丝毫没有意识到两人之间颇有些逾越的亲密接触,任由自己被那双冷冰冰的手握着。
“那你先回去躺着,吃饭的时候再叫你。”她将陈风眠推出厨房,手掌触及他的肩胛骨,心中猛然一惊,这人的衣服怎么湿得像在水里浸过?
顺着肩胛骨,又往下探了探,整个后背几乎已全部湿透。她刚舒展的眉头,又拧起了起来。
陈风眠伸手,想替她抚平眉间的小山丘,蓦地又想起什么,收回了手。“没什么大碍,只是做了个有趣的......噩梦。”他抬了抬眼皮,云淡风轻道。
有趣的......噩梦?
顾挽盯着陈风眠,缄默不语。
他在说“噩梦”这个词的时候,十分克制地笑了笑,但笑中又掺杂着一丝薄凉的意味。
他身上,到底藏了多少秘密?
这是顾挽第二次来顾寻的房里给另外一个男人找衣服,而这两回的罪魁祸首,偏偏都是自己。正唏嘘之际,顾挽眼睛忽然一亮,一套粉色家居服落入她的魔掌。
谦谦君子般的陈老师,还不知道,自己下一刻就要被打扮成冒着粉色泡泡的乖宝宝了。
“你和顾寻身高差不多,昨日他的外套你能穿上,这衣服应该也能吧。”顾挽一边打量着陈风眠的身形,一边将衣服塞给他,尽量控制住“图谋不轨”的笑容。
也许是那呆萌的卡通图案让他产生了怀疑,陈风眠接过衣服后,在身前随意比划了几下,眉眼微挑道:“你确定?”
寄人篱下还敢挑三拣四?
顾挽怎么看都觉得陈风眠像是在找茬,于是将手臂环抱在胸前,下巴微抬,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地道:“不管我确不确定,你都没有其他选择了。”
哪知陈风眠没再和她斗嘴,话锋一转,竟乖顺地道:“好,听你的。”
这话,又轻又柔,顾挽堪堪愣了一瞬。
“不过,”陈风眠终于后知后觉地注意到怪异的颜色,眉一皱,迟疑道,“这个颜色......”
于是,顾挽便将当初鄙视顾寻装嫩时,顾寻那番有理有据的话,转达给了陈风眠:“内心真正成熟的人,是不会介意这些肤浅表象的。”
陈风眠被噎了一下,转身上了楼。
饭菜上桌,他也正好洗漱完,换好了衣服下楼。顾挽抬眸,发现自己的整蛊计划彻底失败了。
那身粉色的家居服穿在他身上,非但没有任何违和感,反而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都柔和了许多。
熟悉的金丝边框眼镜,依旧懒懒架在鼻梁上,遮住略显疲惫的眼。头发刚洗完吹干,略微蓬松,盖住前额,更显出一种少年感。
他双手插在裤兜里,换下的衣服搭在肩上,阔步下楼,姿态落拓。那样子,跟个少年无异。
顾挽心道,造物的不公,她算是亲眼见证了。一个人的脸,竟可以和实际年龄相差如此之大。
陈风眠见顾挽盯着自己,打趣道:“我脸上有东西?”
顾挽收回视线,一边摆放着桌上的菜,一边头也不抬地道:“你近视?”她随口一问的废话,也没指望对方能回答。
没想,却听到意料之外的答案:“我远视。”陈风眠瞥了她一眼,笑道。
平常,他只有工作时候才会戴眼镜,可今日这一病,视力也跟着变差了许多。
“所以,你戴的是老花镜?”顾挽还认真了,盯着他的眼镜细细打量起来。
谁知,陈风眠只是唇角微勾,不再接话。
顾挽这才察觉到上当了,这人可不就是在说反话。
接着,便见他动作流畅地将湿透的脏衣服扔了过来:“总不能叫我一个病人来洗衣服吧?”
顾挽自然不会同一个生病的人计较,耐着性子将衣服接住。
瞥见第二颗扣子处那空荡的一块,蓦地想起了自己之前在南玥造的孽,原来那理直气壮的气势,立刻烟消云散,换上了一副心虚的模样。
陈风眠一眼看穿她的心思,漫不经心道:“其实,少一颗扣子也无妨。”
原本这衣服就不应该穿出来,可不知道为何,他偏偏就随手挑到了这件。还偏偏,昨日又被她泼了水。看来,这件衬衫跟顾挽之间,还真有着避也避不开的孽缘。
顾挽天生是个经不起被激的人,闻言,抿了抿唇,郑重其事地道:“放心,吃完饭我就帮你缝好。”
为了避免两人吃饭时那相对无言的尴尬,顾挽杞人忧天地提前将电视打了开。
她家的电视,常年只播放两个频道。
一个是大伯喜欢的人文台,另一个则是大婶喜欢的本地新闻台。此刻随机选到的,恰巧是一档古代文物鉴赏的节目。
顾挽盛好白粥放到陈风眠面前,就见他一瞬不眨地盯着电视,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主持人正在介绍一种古代的器具。
“那是什么?”顾挽下意识问道。
“合卺杯。”陈风眠解释说。
“合什么杯?”
“古人用来喝交杯酒的器具。”
“......”
果然,很快就听到主持人解释道:“合卺杯是新人共饮合欢酒的杯子,形制以双连的居多,在当今的婚俗中,演变成为交杯酒,也就是新人各执一杯酒,手臂相交而饮。”
顾挽埋头喝粥,含糊地道:“你知道的还挺多。”
陈风眠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这些东西,古代典籍上都有相关记载。”
顾挽这才想起,以他的工作性质,这些知识不过是常识罢了。
介绍完合卺杯,画面又切换至一个官窑出土的玉壶。
玉壶本身并未引起顾挽的兴趣,直到主持人念到玉壶上的一首诗:“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原本个别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了,但经过专家修复后,又变得清晰可辨。那诗也不陌生,多年前就已在网络上流传开来。
若是其他女生看到这个几百年前的传情之物,大抵会觉得浪漫,而顾挽却偏偏冒出一句:“如果在差不多的时间点出生,又未必能相遇了。”
陈风眠原本仔细听着主持人介绍玉壶的修复手法,闻言,先是一愣,然后唇角微勾,道,“你这个想法,倒是很特别。”
“我知道,”顾挽顿了顿,又道,“特别破坏那种绵延千年的浪漫气氛。”
这回,陈风眠却不置可否。
他将视线收回来,眼风一一掠过桌上的菜。
清炒莲白,清炒冬瓜,清炒笋片......无一列外,全身清淡的家常菜。唯一不同的是,有一道看起来像饼,但又不不完全像饼的,奇奇怪怪的菜。
顾挽见他盯着苦瓜饼打量了许久,便用公筷夹了一个给他:“吃块苦瓜饼吧,下火。”
陈风眠顿时皱了眉头,急忙钳住她拿筷子的手,生无可恋地拒绝道:“你觉得,我现在还需要下火吗?”
原来,这个人竟然害怕吃苦瓜。那双手冰凉如霜,看来的确是不太需要了,不过嘛......
顾挽狡黠一笑,答非所问地道:“这苦瓜,本就切的薄,又用盐水过了一遍,最后还加了糖,几乎没什么苦味了。更何况苦尽甘来,正适合病人。”
不知为何,捉弄人的小心思又上来了。
半晌后,见对面的人仍旧苦着张脸,抱着胳膊警惕地望着她,顾挽只得讪讪地收回那副王婆卖瓜的架势,没好气地撇了撇嘴道:“行,你不吃,我自己吃。”
下一刻,手腕蓦地又被人握住了。
陈风眠紧盯着她手掌处的伤疤,神色微微有些凝重:“你的手受伤了?”
顾挽缩回手,轻描淡写道:“放心,跟做饭没关系。这是上回爬树时候受的伤,快好了。”
“今天的事......麻烦你了。”陈风眠忽然放下筷子,正襟危坐了起来。
顾挽却摇头道:“你这个病,我也有责任。如果不是昨晚我强行让你吃药,你应该也不会发烧吧?”该愧疚的人,其实应该是她自己。
陈风眠神色一震,她居然猜到了!
待心底的惊涛骇浪平息下来后,他才又开口,嗓音很低地问道:“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垂着的眸子显示出某种落寞的意味。
陈风眠这话说得没头没尾,顾挽却听懂了。
她盯着对面那双幽微不明的眸子,回答得极其认真:“每个人都有秘密,或者是迫不得已的隐情,你如果想说,自然会主动告诉我。”
这并非什么大道理,不过是从她儿时经历中悟出的,切肤之痛罢了。
“那如果,我是骗你的呢?”
“可身体是你自己的,如果你真的要作死,我也拦不住。”顾挽半开玩笑地说完这句,顿了顿,语气又柔和了下来:“朋友之间,只需要信任这两个字就够了。虽然,信任这件事,有时候看来是种冒险的赌注。”
在经历了数次意料之外的震惊后,陈风眠这次到平稳得很,只云淡风轻一笑。
他越来越了解眼前的这个人,也越来越欣喜于,这世上竟有一个人,可以与他如此地,同频。
吃完饭,陈风眠挽起袖子,一副要帮忙收拾的架势。
顾挽赶紧将他赶到一边:“我怎么可能让病人做这种粗活。”仿佛他不是要帮忙,而是要捣乱似的。
“你昨晚也说哪能让客人洗碗,我后来不是也洗了。”陈风眠揣着胳膊,慢条斯理道。
“你一定要这样,跟我对着干吗?”顾挽也学他,揣起了胳膊。输了身高,可不能输了气势。
“当然......”陈风眠蓦地笑了,伸手摸了摸她的头,“不一定。”他说完便转身,乖乖上楼去了,徒留顾挽愣在原地。
然而,刚进门,胸口处就一阵剧烈翻涌,一凝神,鲜血霎时吐了出来。
此刻,这副皮囊看起来虽并无异样,其实内里已经伤得十分严重了。
他知道,自己必须立刻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