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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躲不开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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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头里,一只壮硕羚牛正像个逍遥散仙似的,从密林缓坡慢悠悠地往下走,而另一只身形相对较小但看起来脾气不大好的羚牛,正用脑袋拱着一截干枯树桠,毛毛躁躁地往上去。
它们中间某处路上,隔着一块巨大的岩石。
据工作人员介绍,这俩家伙是一对很特别的朋友,一个活泼一个沉温,一个温和一个暴躁,彼此嫌弃,又都离不开对方。
顾挽觉得挺有意思,便耐心等着两个脾气秉性全然不同的家伙相遇。
她一直认为,天地万物皆有灵,自然,这些动物也不例外。但多数人往往忽视了它们的感情,仅仅把他们当成这个弱肉强食星球上的珍稀物种。
但她想要构建的故事,不单单要显示他们的脆弱,更要展现这些家伙们有血有肉有情绪的那一面:偶尔为了争夺食物大打出手,更会在同类陷入困境时彼此帮衬。
果不其然,它们很快狭路相逢。
毛脾气小孩,忽然停止了躁郁症般的举动,撒娇似地蹭了蹭柔顺的散仙,发出一种亲昵又温和的叫声。
在按下快门的刹那,顾挽忽然想起了从前不知在哪儿听过的一句话,温柔是种无坚不摧的力量。
她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杂草和泥土,看了眼时间,正好早上10点整。
她已在这里守了整整两个小时。
顾挽的摄影风格向来偏于东方写意派,在宏大的构图中,动物只是其中的元素,而它们与周边环境,或与其他同类的互动,才是她想要表达的完整故事。
在这一点上,傅黎叶倒是跟她全然不同。
去年,他刚获得国外野生生物摄影奖时,夏林就曾拿着他的作品给自己看过。
傅黎叶擅长对动物进行特写,每一根毛发,每一个细微表情皆纤毫毕现,就好像把活生生的动物,放在你面前似的。
因此,当她意外得知二人的合作时,自然就明白了其中的缘由:观众天生喜欢冲突,而冲突天生能制造话题。
作为唯二两个获得过国外野生生物摄影大奖的中国人,他们之间的火药味,在外人看来,足够点燃猎奇者的那颗心。
顾挽正埋首查看相机里的照片,便听到接连的咔擦声从耳边扫过,她微抬眼皮,毫不费力地逮住了那位光明正大偷拍她的搭档。
被穿过树缝的一缕光照得微眯眼睛,顾挽没好气地道:“拍我作什么?把照片删了。”
傅黎叶挑眉:“谁说我在拍你,我拍的是你后面那颗树。”
顾挽无语,收了脚架,直接走人。
傅黎叶在后面追她,急声高呼:“行行行,删了删了,都删了。”
顾挽这才放慢了脚步:“这边的场景都拍得差不多了,去另一侧吧。”
傅黎叶在后面追了上来,与她并肩而行,冷不丁冒出一句话:“你为什么要做这一行?”
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当然知道,并且早在四年前就知道了,但还是想亲口听她说。
“为了混口饭吃呗。”顾挽随口一答,脚下的速度却是越来越快。
“敷衍!”傅黎叶不满她的态度,小声嘀咕道。然后他忽然停下了脚步,立在原地。
顾挽察觉到旁边的人没跟上来,蓦地回头,那人又毫不客气地举着相机对准了她。
顾挽无奈地揉了揉眉心,尽量用平和的语气道:“你这个小孩怎么不听劝?”
傅黎叶笑得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在明晃晃的日光下,灿如珠贝,他脸上一丝气馁的表情也没有,天真得像一个未成年小孩,甚至骄傲地扬起了下巴。
“你认真回答我刚才的问题,我就重新,认真地,考虑你的要求。”他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地发誓道。
顾挽抿唇,只得无可奈何地举双手投降:“那你说的这个行业,指的是哪个行业,摄影师?自然摄影师?”
傅黎叶盯着她,笑容倏然间敛了去。
“你别忘了,你是一个野生动物摄影师。”他的神色忽然严肃了起来,郑重的表情和炽热的眼神里,仿佛藏着什么伟大的信仰。
顾挽微微一愣,险些被那目光灼伤。
在两年前那场意外之前,她的确是一位专职的野生动物摄影师。
常年在这颗星球上飞来飞去,在印度尼西亚的雨林里拍摄过蝴蝶,在非洲大草原观察过猛狮,也曾用弓箭和绳索爬到树顶,只为拍摄极乐鸟的故事。
拍过些好的照片,也拿过些奖,但她一直觉得,自己算不上是一个优秀的野生动物摄影师。
由于家里人的反对,她无法投入全部的精力和时间,无法深入更广阔的领地。比起那些将全部身家都投入到这件事上的冒险者,她对行业的贡献,实在微乎其微。
可即便如此,这个身份也在两年前的那场意外后,彻底离她远去。
从那时起,她转投商业摄影,但好在,偶尔还是会有机会拍些自己喜欢的东西,比如这趟象屿之行。
慢慢地,也就习惯了,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所以这些年,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旁人问过她这个问题了——为什么要成为一名职业的野生动物摄影师?
顾挽沉默地思索着这个突如其来,却足以搅乱她内心的问题时,近处一只金丝猴正从树梢一跃而起。
她果断按下快门。
又往前走了几步,在一座人造木桥旁,一只藏酋猴出现在眼里,接着是第二只,三只......一个小小的猴群赫然跃动在视线中。
这是世界上最亲近人类的一种猕猴。
观察一圈后,顾挽将镜头对准了其中的一家三口:两只大的藏酋猴相互依偎,其中一只怀里抱着小猴,正在津津有味品尝着工作人员投喂的食物。
换着角度连续拍了十几张,等到最后一张尘埃落定后,她突然如释重负般地笑了。接着,她回过头,对傅黎叶道出了一直刻在心底的那句话。
“因为,唯有追随这些生灵的足迹,才能守住这个世界上最纯净的风景。”
十五岁那年,在她亲眼看到梅朵离去,决心要走那条路时,她给老顾的回答,就是这句话。
站在桥头的傅黎叶,猛地从镜头前抬起头,望着另一头的顾挽,唇角缓缓浮现一丝笑意,那笑容中又带着几分释然。
不管是什么原因让她不再冒险,但是她从没忘记过自己的初衷,这就够了。
“你这个答案,我很满意,所以我决定了......”
傅黎叶神神叨叨地,突然往后退了几步,声音响彻天际:“作为交换,就让我这个最佳新人免费给你多拍几张美照......”
相机里的画面,和他四年前初见她时的样子,一模一样。
一样的红色外套,一样的黑色长发,一样的素面朝天,却美得让人过目不忘。
这一天拍下来,顾挽对傅黎叶的印象有了很大的改观。
他工作时严谨,专注,跟平时那个嬉皮笑脸,插科打诨的人全然不同。对于他人的想法也十分尊重,并不一意孤行,更没有某些艺术家所谓的傲慢,和目中无人。
总之,是个还不错的搭档,和值得期待的后浪。
晚饭期间,顾挽想起此前查资料时偶然看到的新闻,随口问了小刘一句:“这些年没有什么盗猎的人了吧?”
谁知小刘竟重重地叹了口气,眼角蓦地耷了下来,谈笑风生的氛围立刻戛然而止,在座的人心里立刻绷紧了一根弦。
“本来呢,前几年这盗猎的已经差不多销声匿迹了,这两年开始搞旅游,按理说人多了热闹了,情况应该更好才是。”
小刘抿了口酒,继续道:“结果前阵子有人举报说听到枪声,后来我们在山下抓了一伙人,各种工具齐全,已经很久没见到这么多被猎捕的野生动物了。”
他越说越来气,脏话到了嘴边,意识到在座的都是文化人,又生生咽了下去,只得咬牙切齿道:“抓到了三个人,还给逃走了一个。”
缴获的那些已经被处理过的动物,与被抓获的那伙人供出来的数量不一致,应该就是被逃走的那人藏起来了。
夏林忽然紧张了起来:“往哪儿逃了知道吗?”
“夏主编放心吧,已经逃出象屿了。”小刘见夏林脸色骤变,急忙宽慰道。
“当时警察一路追着逃跑的那人,追到了南嘉,眼看着就要逮住了,结果这人太狡猾了,在那边又有人接应,最后给跟丢了。后来联系了当地的警察帮忙,不过到现在还是没有音讯。”
被抓到的这几个也只是一问三不知的下线,只知道自己背后还有个更神秘的上线组织。而负责和上线对接的,便是逃走的那个。这才是让小刘最担心的。
如果消息泄露出去,那边收了手,想一网打尽,就更难了。
在国家对非法盗猎行为打击如此严厉的情况下,还铤而走险的,要么就是胆子够大够疯狂的,要么就是压根就不怕的。
无论是哪一类人,都不是省油的灯。
只是,想到那些被猎捕的动物,顾挽忽然觉得食之无味,潦草地扒了两口饭,就准备回房。
临走前忽然被傅黎叶塞了个东西,低头一看,竟然是一盒巧克力。
顾挽疑惑地盯着傅黎叶,就听见对方说:“你不是没怎么吃饭吗?等下饿了垫垫肚子。”
吃人嘴软,本想塞回去,又听到他急忙解释说,“几个姐姐都收下了,不会偏你不领情吧?”
被他这么一噎,再推辞就显得更加欲盖弥彰了,于是拿过东西道了谢。
“晚上八点,有惊喜~”傅黎叶心满意足地留下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一溜烟就没人了。
这晚顾挽早早就洗漱了,吹完头发,拔电吹风插头的时候,扫了眼旁边正在充电的手环。从昨晚到现在,应该充够24小时了。
于是拔了充电器,拿起来随手按亮屏幕,竟然发现有几个未接来电。
时间显示,这几个未接来电都是昨晚的。
顾挽将记忆倒带回去,那个时间点,她要么在洗澡,要么就在夏林房间。
犹豫了片刻后,她直接拨了过去。
倏然之间,窗外有烟花蓦地盛开,一束一束地接连绽放,璀璨耀眼,让人目不暇接。
旁边的挂钟显示,正好八点整。
顾挽扭头,盯着绚烂的烟花,眼角眉梢的笑意还未来得及全然盛开,就僵在了脸上。
被接通的电话那头,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沉缓但略有迟疑地开口道:“喂?”
随着此起彼伏的烟花不断明灭,顾挽脑子里也轰然一声,炸了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