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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比谁更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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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节后的第二天。
天黑后,南玥那帮人也陆续来了顾家,院子里很快便人声鼎沸。
有人大展厨艺做起了露天烧烤,有人摆了张桌麻将呼朋唤友,有人在长椅上曲高和寡地看书。
花样百出的热闹下,陈风眠在旁人的声讨中,极其不合群地以“累了”为借口,早早上了楼。
他将自己锁在房里,阳台与卧室之间的落地窗关上,窗帘拉得严丝合缝,把自己彻底隔绝在温情的人间烟火外。
然而,这样的空寂无声,反倒让他本就紊乱的心跳声,更加如雷鼓动了。
于是,他索性又将电视打开,节庆晚会主持人那兴致高昂的声色,顿时填满寂寥空间。
满室回声中,他终于安静下来了。
点开手机里某个图标。
那是一款与手环绑定的软件,界面仍然停留在昨日的几个未接去电上。
就在他那凌厉视线快将手机盯出一个冰洞时,猝不及防的来电在心底炸出一道惊雷。
正是那个让他跃跃欲试,又望而却步的号码。
眼里光华骤然闪现,他只用了一秒的时间,便接了起来:“喂?”略微哽涩的嗓音还未来得及调试到正常频道。
顾挽的大脑尚处于死机状态,并不陌生的嗓音,反而让她有种失真感。
于是,电话两头皆是诡异的沉默。
过了会儿,信号那头的人终于按捺不住,试探性地出声叫她:“顾挽?”
那语调少了些清冷生硬,多了几分柔和,似真似幻。缓缓吐出的两个字,似乎比刚才更迟疑了些,甚至还带着几分涩然。
熟悉的音色,陌生的语气。
顾挽定了定神才开口,仍旧有些不敢确定:“陈......风眠?”
“嗯,”片刻的功夫,对方已然恢复了如常的清冷,“是我。”
“怎么......”顾挽愕然,但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那么大惊小怪,“会是你?”
“这个手环是我买的。”
顾挽的手微微抖了一下。
接着便听到他继续解释道:“调试通话功能时,输入了我的号,后来大概就自动保存了。”
所以,她昨晚拨出去的那个0310,竟然是他的号码?
顾挽彻底不吭声了。
原来,那晚她躲在衣柜里时,陈风眠为了掩护她,随手扔给顾寻的便是这个东西。而顾寻,只不过是在借花献佛,难怪......
为什么她和这个躲之不及的冤家之间,总有些莫名其妙又啼笑皆非的牵扯!
“我不知道这个东西是你给我哥的,更不知道这个号是你的。”顾挽顿时头皮发麻,自觉有必要赶紧解释清楚,“我想你昨晚之所以回了好几个电话过来,大概也是出于同样的误解......”
她顿了顿,以退为进,把该有的礼数先摆上,“总之,这两天打扰到你了,我很抱歉。”
她语速非快,仿佛一口气把话说完,就能单方面地立即结束这个乌龙。
电视里的节目刚好播到一出舞剧,轻纱长袖,悠扬乐声,深情旁白......落入陈风眠的眼里耳朵里,竟成了一出黑白的默剧。
冗长的沉默后,陈风眠听到自己用某种别扭的语气,笃定道:“不是误解。”他眉峰轻拢,掌心也不自觉微微蜷了起来。
“什么意思?”顾挽有些莫名。
“我说不是误解,我知道是你。”
“你听到我和傅黎叶说话了?”顾挽心里一惊。
“我不是故意要听的......”
“我知道,”顾挽打断他,错误虽是由她而起,“但你并没有吭声,也没解释,而是直接挂断了?”
她当然也是猪脑子,同样的错误,犯了一次,竟然还有第二次。自己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不谨慎了!
心里正在天人交战般检讨自己,就听到对方顿了顿后,淡淡地道,“那是因为,没电了。”
剑拔弩张的紧张氛围,倏然间被他那句轻飘飘的话消解了。就好像她已经全副武装准备上战场,对方却说我们今天是来讲和的。
“既然都已经解释清楚了,那没什么事,我就挂了。”顾挽清了清嗓子,打破了持续半晌的沉寂。
“你别这样。”此话一出口,连陈风眠自己都有些愕然了。
这两天情绪百折千回,看着电话进来的欣喜,发现是误拨之后的失望,听到她凉薄语气后的难以忍受。
这难道就是陆姚所说的百虫挠心,魂不守舍?
他还记得自己当时曾信誓旦旦地说过,这种庸人自扰的情绪,他是永远不可能有的。如今想来,是自己太狂妄了。
是的,他后悔了,后悔这段时间的刻意疏远,害人害己。
此刻,他并非想奢求某些遥不可及的东西,只是想和她好好说说话,彼此之间不再冷言冷语。
哪怕能像个朋友那样,就已足矣。
如此简单的渴求。
这卑微的语气,仿佛换了个人,顾挽一时恍惚,疑心自己听错了,踟蹰着问他:“你刚刚说什么?”
“对不起。”陈风眠出乎意料地道歉。
语气里的盛气凌人荡然无存,顾挽顿时像个漏气的皮球,被人放空了,瘪了下来,磕巴地问他:“为......为什么突然道歉?”
“最近这段时间,因为我的私人原因,把自己的情绪强加到旁人身上,希望你能谅解我的愚蠢。”
“愚蠢”这两个字从他口中说出,顾挽心头又是一个趔趄。
他是何其高高在上的一个人,居然会主动丢盔弃甲,对他人俯首道歉。
愣怔了半天后,顾挽才找回语言功能,开口却是句不相干的话:“我能问一下,是什么私人原因吗?”
电话那头忽地沉默下来。
“如果不方便说就当我没......”顾挽为自己的失言感到懊恼。
“一些家族遗留下来的......难题。”这句简单的话,他似是说得艰难而犹疑。
顾挽心里一哽。
如此想来,他莫名冷脸,的确是从那次回了趟家,再回到南玥时开始的。
原来,竟是自己以己度人了。
顾挽低低地“哦”了一声,虽不明白他所谓的家族难题具体为何,但连日来郁积在心里那股闷气,倒是在倏然间,烟消云散。
可是,一个人独自负重前行,大抵是很辛苦的。
“你电话在手边吗?”既然化干戈为玉帛了,顾挽便觉得自己有替人舒缓郁结的使命。。
得到肯定回复后,她立刻挂了手环,用电话打了过去。接通后,她又恢复了往日语气,仿佛这些日子的龃龉不曾有过。
“我决定了,暂时原谅你这些天的冷眼冷语。”想到自己那以牙还牙的性子,干笑两声,道,“其实我也没好到哪里去,咱们就算扯平了?”
“好。”原本紧绷的神色终于舒展开来,陈风眠低低吐出一个字,神色终于松弛了下来。
“你现在,在家?”顾挽问。
“嗯,在你家。”
“哦~”尾音微微上挑,掩饰住心里那没来由的悸动。
“大家都挺想你的。”陈风眠似乎也意识到什么,咳咳两声,顾左右而言他。
“大家?都有谁呀?”这位顾家的编外人士,怎么给她一种反客为主的错觉。
“几乎都来了吧,你等一下......”陈风眠拉开窗帘,推开落地窗,缓缓步入阳台,将手机的通话模式调至后台,对着院子里热闹的场景,拍下了视频。
“怎么样?想回来吗?”将视频发过去后,陈风眠故意逗她。
“哎!”顾挽沉沉叹气,“你们这群人在我家好吃好喝好玩,还非要让我这个流落在外的可怜人眼馋,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不知不觉间,横梗在他们之间的那层冰霜一点点被破除,谈话氛围重回正常轨道。
“要不,我让他们给你留一份?”
“别别别,我可不想吃风干的烧烤。”
这时,楼下众人看见了他,示意他赶紧下去,陈风眠比了个“等一下”的手势,又拿着手机拍了张静态的全景图。
“怎么没看到我爸?”顾挽点开他发来的照片,无意识低喃了一句,很快又想起了什么,突然不吭声了。
“今天,是你妈妈的忌日吧?”
想到他此刻在自己家里,知道也不奇怪,沉默了两秒后,顾挽顺势问道:“我爸,他还好吧?”
“似乎......不太好。”昨晚几乎半夜才从那件屋子出来,整个人都醉得不行,今晚好像又很早就进去了,至今未看到人影。
顾挽重重叹了口气:“没事,天亮就好了。”
除了时间,谁也没法缓解这种伤,但时间好像也无法根治,不然为什么这么多年了,老顾每年都是如此,在地下室里喝得烂醉如泥,痴人说梦话,不肯从梦里醒来。
“那你呢?”
“我......”顾挽将自己缩在沙发里,停顿片刻才缓缓道,“我生下来就没见过我妈,和‘得到过又失去’相比,我这个‘从未得到过’的,应该要好很多。”
她说着,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低得连自己都听不清。
陈风眠忽然垂下眸子,从阳台步入室内,关上门。
“你愿意听听我的故事吗?”好半天后,他才缓缓开口,漆黑的眸子瞬间染上了一层冰霜。
他不介意向顾挽撕开自己的伤口,如果那样能将心比心,让她觉得好受一些的话。
“当然。”这一刻,顾挽并未意识他微妙的情绪变化。
“其实,我的出生,并不在我父亲的计划中......”
他声音很淡然,没有任何悲伤,可是仅仅这一句话,却让顾挽蓦地有了种不详的预感。
她终于意识到了点儿什么。
这个故事,大抵比通常意味上的“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更严重。
“我出生后的很长时间里,他都没正眼瞧过我这个儿子。并不是因为我有什么错,而是因为,他跟我母亲的婚姻,从头到尾都是一桩交易。”
“小的时候不知情,以为是自己不够优秀才不受待见,于是拼了命地努力,事事都拿第一,结果却并没有丝毫改变。”
“印象最深刻的一次,听到有人在背后嚼父母的舌根,没忍住,跟那人打了一架,浑身是伤地跑回家,被罚着在大雪纷飞的院子里,跪了整整一夜,如果不是第二天早上有客人登门拜访,大概早已命丧黄泉。”
顾挽心里一颤,似是有些无法理解,惊讶道:“你妈妈不管这些吗?”
对方沉默了片刻,用某种早已勘破一切的苍凉语气道:“这桩婚姻本就是她用利益交换而来,婚后才发现她把一切都想得太简单了,她恐怕早已自顾不暇,大概是没有多余的心力来关心我的。”
顾挽心底有些发堵。
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暗夜时刻,只是有些人喜欢宣之于口,而另一些人却选择让它沉落海底,不见天日。
可是在那些腐朽之上,成年累月滋长出来的,终究是旁人读不懂的凉薄。
她终于明白,陈风眠这个人骨子里的冷,是源于何处了。
倘若,今日不是为了宽慰她,他大抵是不会愿意触碰这些东西的。这种通过比惨来宽慰她的法子,还真是有些吃人不吐骨头的意味。
她突然后悔自己方才的矫情了。
“有些人虽然血脉相连,但未必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家人。”顾挽冷冷的语气,似是在替他从前的经历打抱不平。
话到一半,嗓音又蓦地柔和了下来,“南玥那群家伙,虽然有时候嘴欠得很,但如果你愿意再对他们敞开心扉一点,你就会发现,他们是真拿你当自己人的。”
“那你呢?”陈风眠下意识脱口而出,“也算是自己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