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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能借宿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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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秋已经有一阵子了,南嘉城早就进入萧瑟阴冷的季节,不知为何,今日沿途的太阳竟烈得有些反常。
是陈风眠亲自开车送顾挽去堰山的,他这会儿也顾不得避嫌不避嫌的问题了。被老顾惊心动魄的意外折腾了几十个小时没合眼,顾挽脸色奇差,精神状态也很恍惚,他担心她,便将行程提前,索性和她一趟过去了。
顾挽一路沉默望着窗外掠过的风景,快行至堰山脚下时,有一截正在施工的崎岖山路让她被颠得晕了车,陈风眠便将车停在了附近的一个休息站。
“先吃点东西。”陈风眠买了盒泡面,泡好,放在顾挽面前,将叉子塞到她手里。
即便他自己很难理解人类为什么会发明这种吃两口就让人反胃的东西,但他知道顾挽晕车的时候必须吃点辣的,才能压制住那股闷气。
他在休息站简陋的小卖部内挑挑拣拣了半晌,比起其他那些躺在粘腻玻璃柜里,让人食欲败坏的垃圾食品,还是泡面让他勉强能接受。
“谢谢。”顾挽扫了眼面前的东西,她其实没什么胃口,但不想让陈风眠担心,从老顾出事到现在,她有多久没合眼,他就跟着多久没休息过了。
顾挽坐在小卖部外面临时摆放的小桌旁,太阳最烈的那个方向。陈风眠任由她将自己暴露在强光中,他没多说什么,只将自己头上的鸭舌帽取下来,罩在顾挽头上:“真想谢我,就多少吃点东西。”
那只带着一缕寒气的手在她后脑勺上亲昵地点了点,很快就撤走了:“不用着急,等你休息好了我们再出发。”他说完就去旁边问路了。
前面有两条岔路,导航给出的路线和夏林口中的路线截然不同,虽然离目的地也就二十分钟的车程了,但一路过来很多地方都在施工,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决定问问当地人。
顾挽才吃了一口,眼泪就吧嗒吧嗒滴在了泡面盒子里,她以为自己足够坚强,老顾中了枪,她自始至终没有流过一滴泪,可这会儿,吃着老顾加班时最常吃的那款泡面,她有点绷不住了。
顾蔚是在抓捕上回盗猎案的幕后主谋时受的伤。他千算万算都没料到会栽在自己最信任的副局余世存手上。
其实,那事也不是没有任何蛛丝马迹,顾蔚早就在余世存身上发现了他和盗猎集团勾结的证据。但念在多年的情谊上,顾蔚一直暗地给他机会,希望对方能回头是岸,没想到副局最后还是走到了穷途末路这一步。
还好,那一枪偏离了要害,顾蔚才捡回一条命。但余世存那个叛徒却趁机跑掉了。
老顾在昏迷前让众人保密,是他觉得自己命硬,不想让她担心。但如果手术没成功,那她这会儿就彻底是个没妈也没爹的人了。
老顾一睁眼就让她赶紧该干嘛干嘛,把自己中枪的事说得云淡风轻,顾挽在病床前守了一天一夜后,犟不过他,也知道自己不走他就没法安心休息,于是再三跟医生确认情况无恙后,终于还是在大部队出发的第二天,赶着去跟他们汇合了。
这趟堰山行,其他人是去度假,她却是实打实地去工作。
明明日头那样烈,她还是觉得浑身冷得发颤。从兜里摸出纸巾,火速擦去眼下不合时宜的泪,就见陈风眠朝她望了过来,赶紧心虚地埋下脑袋,囫囵吞了两口泡面,辣得她嗓子疼。太久没喝水了。
陈风眠问完路,又买了些吃的和几瓶纯净水,一回眸就看见顾挽已经收拾好吃剩的泡面,一个人不疾不徐地走到休息站门口去了。
他看了眼那个脊梁挺得笔直的倔强背影,心里的气腾一下不受控制地又了窜起来。他不是个睚眦必报的人,但此刻却只想亲手将那个叫余世存的家伙凌迟了。
“休息好了?”他立刻小跑着跟了过去。
“嗯,走吧,再耽误就天黑了。”不知是在烈日里呆久了还是怎的,这会儿到了阴凉的地方,顾挽觉得浑身忽然僵冷下来,一开口上下牙就开始打架,差点磕到自己的嘴巴。
陈风眠将东西放进车里,替顾挽将外套拉链拉了起来,又把自己的风衣脱下来搭在她身上,最后抬手将她脑袋上的帽子重新扣紧了,才道:“往前走气温会越来越低,当心别着凉了......”后半截话被他吞了下去。
顾挽看懂了他眼里带着点疼惜意味的欲言又止,于是尽量让自己打起精神来,“放心,我没事。”她嘴唇本就干得裂了口子,这会儿咧了咧嘴强颜欢笑,才察觉到火辣辣的疼。
上了车,顾挽一扭头就看见休息站里刚来的一对父女,女儿大概两三岁的样子,父亲乐呵呵地把她举到自己肩头,一边耐心哄着,一边指着树上的小猴反复念着“猴子”,“小猴子”,“宝宝喜欢吃什么?香蕉是吧?小猴子也喜欢吃香蕉”......
“在想什么?”车子发动后,陈风眠腾出一只手,覆在她的手背上。她掌心的温度并没有比他高多少,而她再度陷入沉默的状态,也让他心里没来由一阵慌。
“小的时候,老顾也喜欢把我扛在肩头。”树下似曾相识的场景,迅速被疾驰而去的车抛在身后,顾挽的记忆却回到了很多年前,她的声音平平静静,听不出一丝情绪,“然后跟人说,我女儿想看这个,你们让让行么?我女儿想看那个,你们能帮帮忙么?”那语气就好像,他有一个多了不起的女儿似的。
有一年寒假,老顾带着她去动物园,园区里人满为患,而她个子太矮,只能看到别人的后脑勺,于是老顾便把她架在自己脖子上。那是她第一次发觉,父亲的肩膀摇摇晃晃,没有从前那么稳了。
直到回家后,她路过大伯房间,见他压低声音,一边给老顾换药,一边斥责他,“小孩儿不知情,你这个大人也不懂事吗?”她才知道,老顾的胳膊在执行任务时,被歹徒划了一条很深的伤口,因为举着她,那刀伤又裂开了。
可老顾为了哄她开心,硬是一声不吭地抗着她,逛完了整个动物园。
记忆这种东西,一旦开始盘算,就铺天盖地不受控制地涌来。顾挽想着想着眼泪就止不住,她偏过头,声音哽咽地道:“你能想象吗?一个在外面中了弹都面不改色的警局局长,会因为我被欺负了,就自己一个人悄悄抹泪。”
那会儿大概是刚上小学,因为奇怪的体质,她总是被同学看作怪咖,有一个小男孩老喜欢招惹她,揪她的辫子,将吃剩的零食往她桌里乱塞,拿着彩笔在她衣服背后画鬼脸。
老顾从前教导她,跟混蛋同学相处还是要讲究个先礼后兵,于是她一开始也没发作,直到那同学将她推到水池里,她才终于生气了,没忍住将对方也拉了下去。结果那男同学当场就吓得尿了裤子。
双方请来家长,老师一开始偏袒男方,一来那位男同学瘦小斯文,而顾挽呢因为那阵子被老顾拎着学一些拳脚功夫,整个人看起来结实得多,二来人家长给学校捐赠过设备,家里有钱有势惹不起,于是老师便理所当然判了顾挽的罪。
“这位老师,您凭什么认为是我女儿先动手的?为人师表可不是您这样的!”顾蔚被气得吐血,一开口也顾不得什么风度礼仪了,直接就把那位女老师说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男同学的家长这时候站了出来,咄咄逼人道:“老师不清楚,你这个做家长的还不知道自己孩子是个什么熊样?”
“如果您想知道自己儿子是个什么熊样,我倒是可以帮你一个忙。”顾蔚原本打算尽量不把事情闹大,免得以后顾挽在班上再受气,结果反倒让对方得寸进尺。
顾蔚气冲斗牛地报了警,旁人都难以理解他小题大做的行为,但警察来学校见着报案人后,吓得一哆嗦,赶紧让人调出学校的监控视频。
于是现场所有人,包括校领导,包括那位言之凿凿的老师在内,都见识了那位“孱弱”的男同学,是怎么对顾挽实施各种“推拉撕扯咬”凌霸行径的。就连保卫处负责调出监控的男人都咬着后槽牙,厉声叫了句“兔崽子”。
事情得到圆满解决,一干人轮流道了歉,在得知顾蔚是南嘉警局局长后,跳梁小丑般尴尬得眼皮都不敢抬起,从此再没人敢欺负顾挽。
但顾蔚当时看了视频,整个人都崩溃了。他没有声张,趁着去给顾挽买糖葫芦的时候迅速擦了下眼角,回来后将东西塞到顾挽手里,温温柔柔哄她说:“咱以后受了欺负,再也不先礼后兵了,要以牙还牙,揍得那些妖魔鬼怪满地找牙,知道吗?”
“爸爸我知道了,爸爸你别哭。”顾挽那个时候还不会说太多安慰人的话,但她早熟,很多事情都懂。
“爸爸没哭,爸爸是被沙子迷了眼。”顾蔚努力扯出一丝笑。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老顾流泪,后来有事没事去警局玩,经常被叔叔们调侃说:“哎呀这世上唯一能让咱顾局流下男儿泪的小公主来了。”
顾挽努力抑制着即将决堤的泪,她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窗外,但侧对着陈风眠的肩膀却一直不断抖动着。
车停了下来。陈风眠将她的肩膀掰过来,这才瞧见她早已泪流满面,一双通红的眼睛委屈巴巴望着他,心里顿时难受得像被人捅了个窟窿,立刻俯身过去将人紧紧抱了住。
心里那根被她绷紧的极度要强的线忽然断了,压抑太久的人终于毫无顾忌地痛哭起来,像一场台风过境的暴雨冲刷着堆满尘埃的空城,这一刻陈风眠的心才总算落了地。
“上一次我爸出这么大的事,也是被人用枪打中了胸口,医生抢救了一天一夜,才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顾挽埋在他胸口,声音抽抽嗒嗒特别含糊。
只是那会儿她刚上小学,不懂事,根本意识不到那一刻的严重性。后来长大了,听着大婶闲谈时聊起,才对那会儿命悬一线的危机有了种后知后觉的恐惧。
老顾在她心里,不仅是父亲,更是她心里随时可以拿出去炫耀的英雄。可她不知道,他那些英雄的勋章,是用一次次的死里逃生换来的。
这些年,她马不停蹄往前奔走,却忘了回头看一看,她那已经不再年轻的父亲,不再所向披靡的英雄。
“其实,那晚去医院的路上,我都想好了,如果我爸出事了我要怎么做。如果需要人长期照顾,我必须得换个工作,不用出差的那种,或者直接辞职也行,反正这些年攒下来的钱,还是够花一阵子......”
她知道大伯大婶肯定不会让她一个人来扛,但是,作为老顾唯一的孩子,她必须把这些事都考虑周全。
她生平第一次对生死这件事感到恐惧。这种感觉,哪怕她在象屿被人用刀架在脖子上,都不曾有过,因为她知道,她不能失去老顾。
陈风眠一言不发地听着,心里那个本就血流成河的口子被戳得生疼。他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去安慰这个坚强的姑娘。如果他不问,她即便再难受,也不会主动跟他袒露内心的恐惧。于是,只能将人往怀里摁了摁,轻声道:“顾叔没事了,以后我们一起好好照顾他。”
顾挽哭了好一会儿,储存在身体里的负面情绪被清理干净后,心里终于没那么堵得慌了,她收了收情绪,瓮声瓮气地仰头问他,“对了,早上我爸跟你说什么了?”
清早她送走一众探望者再返回房间时,顾蔚已经醒来,正一脸严肃地和陈风眠谈着什么,见她回来后,两个人都神色古怪地噤了声。
“你爸知道我们的关系了。”陈风眠扯了张纸巾,慢条斯理替糊了一脸泪痕的人,把脸仔仔细细擦干净,说话间刻意掠过某些事。
“不该啊......”顾挽紧张得正襟危坐起来。老顾醒来的时候,顾寻那个大嘴巴并不在病房。正纳闷,就听到陈风眠在旁边悠悠然地说了句,“我主动坦白的。”
“......”根据以往几次的经验,顾挽毫不怀疑这一点,但她比较关心的是老顾的态度,于是拽着他的胳膊,一脸忐忑问道,“那他怎么说?”
“没什么,就是希望......”车子重新启动后,陈风眠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手,轻飘飘地笑道,“希望我们好好的。”
到了堰山,在半山腰的酒店办理入住手续后,两人暂时道了别。顾挽四下寻找大部队,同事们爬了山,也看了日出,几乎都累得瘫在酒店。
找到这伙人时,他们正在娱乐室围了一圈,热火朝天地玩剧本杀。众人见她到了,轮流关怀了一圈后,招呼她加入。
顾挽对这种游戏提不起兴趣,扫了圈室内,没见到夏林,打电话也不接,于是找了个借口打算溜走,却被孟游拉住了。她扭捏了半天,才道出实情:顾挽那张床,已经被她的家属霸占了。
“原本刘晏是要另外订房间的,谁想到这里生意这么火爆,房间早就没了,才暂时借用了你的床。”孟游说着,扯了扯旁边男人的衣角。
那个叫刘晏的男人,便是孟游此前相亲成功的那位。他从沙发上起身,整理了下自己的衣服,夸张地对顾挽九十度鞠躬道谢,又说实在不行,今晚就只有开着车打道回府了。
顾挽自然不能拆散这对小情侣,只能将床位让给他,自己拿着行李,一路遮遮掩掩去了陈风眠的房间。她用衣服罩住自己的脑袋,做贼似的敲了敲陈风眠的房门。
很快,一束光倾泻而出,门被打开,她双手作揖道:“能借个宿吗?我的床被同事家属占了。”说完又火速补充一句,“我睡沙发就行。”
话音刚落,就听到房间里一个陌生的声音,大着嗓门朝外面喊道,“谁呀?”
顾挽心里一惊,拿着行李就要打道回府:“你们继续忙,当我没说。”
“进来。”陈风眠不由分说,将准备溜走的人,拎进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