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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前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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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昊谨是个很和气爱笑的人。
岁祖月一直如此认为,至少重生前如此。
她不知重生后,邵昊谨为何总对她冷嘲热讽,但迄今为止,他只对她如此,对旁人倒如前世般。
方才岁祖月在洞口看到,懂事的神殿门徒,向邵昊谨道谢时,邵昊谨站在枝叶繁茂的树下。
他虽穿着黑衣,可有天光透过枝叶,洒落在他身上的光亮,让他看起来并不阴沉。
相反,面对门徒,他眉目舒展,很是和气地弯唇,显得谦逊而有礼。
就算是旁人看不起的落魄君嗣,他待人依旧保持着君家风范。
毕竟是天君子嗣,道谢门徒没想到邵昊谨如此谦和,原本紧张的情绪放缓,不由心生好感。
岁祖月恍然看到了邵昊谨前世的影子。
印象中,邵昊谨就是这般,至少在她面前一直如此,有过沉思苦恼,但甚少动怒,当了天君,更学会喜怒不形于色。
岁祖月与之相处多年,自认能识得他些许的情绪,正如此时——
邵昊谨目光落在卷轴那张清丽如出水芙蓉的面容,岁祖月看到他脸上,无论是对门徒的谦和还是对她的冷嘲,都消失不见了。
他面色变得沉寂,眼睛里闪着豺狼虎豹般的森然。
感知到她的幸灾乐祸,他没有愤怒,只静静看着画像,气息在沉默中逐渐变得阴狠。
这时候,他像被触到逆鳞,不打算给对方留一丝活路的凶兽。
邵昊谨一言不发的走了。
岁祖月猜到他要去做什么,但她没想到,他打算孤身去。
少年独自渐行渐远的瘦削背影,像是准备孤注一掷,夺回自己最重要的宝物。
岁祖月眨眨眼,神情间的幸灾乐祸淡了点。
虽说她幸灾乐祸告诉邵昊谨,他白月光被采花魔抓去老巢的消息,并对之不以为然,但她不会笑话,他打算竭尽全力,把人救出来的那份真挚与热烈。
许是自己没有过这两样东西,岁祖月觉得很稀罕,在旁人身上看到了,即便不理解,还是抱以崇高的敬意。
她没有阻止邵昊谨,目送人离开了。
体内蜂毒只是强行被压制,岁祖月找了个临时住处,运转灵力将毒素逼出体内。
待恢复如常,窗外天隐隐黑了。
岁祖月出门去闹市寻了些吃食,回屋时,书案上多了份卷轴。
她翻看,里面是她派人去查的郁世子来历。
岁祖月打开第一眼,就落在郁长嬴三个字。
商墨国的这位世子,名为郁长嬴。
长嬴为夏,夏天的意思。
难不成因为夏天出生,岁祖月胡思乱想着,目光落在长嬴上。
片刻,微眯了眯眼。
说不定,是长长久久一直赢的意喻,还挺嚣张。
比起苟不败......
顿了顿,岁祖月停止思绪,继续翻看的时候,突然发现郁长嬴家中封地,临近片荒芜之地。
那荒芜之地,正是曾繁盛一时,突遭灭国之祸的姬国,大祭司令她暗中调查,涉及银发小妖的案子。
岁祖月盯看了良久,摸出袖袋里的丹药,当糖吃的尝了枚。
一动用灵力,她的神魂就会受影响,今日被采花魔暗算,压制毒性费了不少功夫,岁祖月感到抹倦意。
来自神魂的不适,吃完丹药有所缓解。
岁祖月支头看向窗外,天幕无星无月,一片黑沉。
窗风夹着夜里的花香,岁祖月嗅了整日,险些瘾又犯了,她摸了摸鼻尖,视线不经意落在轻抬的小拇指。
“......”
岁祖月思来想去,心间郁结,摸出一枚坠着金穗的玉简。
欲输入灵力,略一停顿,她提笔沾墨,洋洋洒洒写了封信,运掌灵力覆盖,一挥手化作流光消失在天边。
她很早以前,外出就不轻易打扰慕相玄了,但此事,必须说道一番。
那妖世子着实可恶。
不管再厉害的妖,都保留有原始本性,所以她怀疑对方真身是狗狗,或者狼兽,不然怎么喜欢舔人。
写信叨叨完了,岁祖月打了个哈欠,枕着书案昏昏欲睡。
她睡得不沉,眯了一会,半梦半醒睁开眼,窗外夜色引入眼帘,黑幕沉沉。
岁祖月见过比这还黑的天色。
在魔渊底下,伸手不见五指,几乎一点光都见不到。
些许回忆涌上心头,岁祖月抿唇,睡意渐渐消失。
那是前世,她与邵昊谨一起落入魔渊的时候。
魔渊底下,都是游荡千百年的邪魔,群蚁能咬死大象,何况是群本身作为大象的渊中霸主。
渊内幽冷的石沙间,到处潜伏着在黑暗里的邪魔。
邵昊谨有魔族血脉,对魔气敏锐,一路带着身受重伤的她躲逃。
他们逃了七天八夜。
终于,找了块狭小的藏身之地,他把她塞进去,自己靠在石洞边。
那是他们都筋疲力尽,灰头土脸的,终于有片刻的喘息,岁祖月重伤发着烧,处在要晕不晕的状态,依稀不知邵昊谨哪寻来的水,喂给她喝了。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洞口被邵昊谨堵着,听到动静,他回过头,手背碰了碰她的额头,嗓音很低。
“别担心,会有人发现我们在魔渊底下的。”
岁祖月知道他在安慰自己。
哪有人会发现他们被打落魔渊,何况,发现了又如何。魔渊封印了千万年,谁能说打开就打开,里面妖魔放出去了怎么办,谁能说往下跳就往下跳,就算仙界大能来了,都得葬身在里面。
千万年,没听说过有人活着从魔渊底下爬出来的。
岁祖月经常和鬼门关打交道,了解处境,一向坦然,她思来想去,气若游丝道:“让你别跟来。”
邵昊谨没说话。
岁祖月等了会,察觉不对,伸手摸到他衣裳湿润,被血浸染大半。
他也受伤了,撑不住晕去。
岁祖月往洞内挤了挤,将昏过去的邵昊谨,拖进了小石洞里。
他们就这般,一会昏昏沉沉,一会有点意识,比起等着被救,更像在等着死亡降临,化作两具枯骨。
岁祖月受伤重,看起来是最先死的那个。
不知怎的,过几天,她反而比邵昊谨精神一点了。
她推了推邵昊谨,少年隐隐被惊醒,随后有点回光返照的,说起话来。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岁祖月听到他嗓音低哑,断断续续的说,“我是魔族,血肉里都蕴含着力量......等我死了......岁祖月,你可以把我吃掉......这样能撑很久。”
岁祖月还没说话,手被对方竭力握了握。
“你灵根绝佳,再吸收了我的魔气,说不定能仙魔双修......魔族有吞噬同类的能力,你一路往上走......不要着急,先吞噬力量薄弱的邪魔,一点点变强......以你的能力,一定能回到万丈上的渊口,突破封印出去......”
岁祖月察觉少年的手越来越凉,反手捂了捂,食指不经意碰到邵昊谨手腕,察觉到一道道深刻的划痕。
她突然明白,这几日迷迷糊糊喝到的水来自哪里。
邵昊谨给她喝了自己的血,魔族血肉天生蕴含着力量,所以她能比邵昊谨撑得更久一些。
岁祖月沉默良久:“对不起。”
如果不是她孤身涉险,他不会跟着落入魔渊。
他自幼困苦,在天宫的处境好不容易改善了一些,如今就要跟着她葬身魔渊。
岁祖月一向不愿他人受她拖累,代她受过,她隐隐记得,上次心里这般难受,也是邵昊谨帮她挡了带有妖毒的暗箭,致命妖毒让邵昊谨生死不明了三日。
再上上次,就很久很久以前......她年少时的竹马,慕相玄......被当作年兽遭同门砸爆竹的时候。
察觉邵昊谨越来越弱的气息,岁祖月轻耸鼻尖,想要带人出去。
离开魔渊。
可是她这回连扯动他的力气都没有了,岁祖月在黑暗里红着眼睛。
“我若死了你不必难过,倘若真要难过......不必太久,我没那么值......你就照我说的做......如果,”
邵昊谨停了停,又很久没说话,最后贴着她手背的冰凉指尖,紧蜷了蜷。
“如果你真能回到外界,能不能帮我去天溪山,看望一朵......”
一朵什么。
岁祖月问了,邵昊谨的话在嘴里徘徊了很久,到底没说出口。
所幸他们后来被人救出。
出去后,岁祖月特意问邵昊谨,要不要一起去天溪山。
她想,他临死前都惦记的东西,一定很重要。
但邵昊谨再没提过天溪山,后来岁祖月去看,发现那里是洞天福地,适合养育仙花奇草。
从回忆中抽离,岁祖月凝视着漆黑的天色,趴在案上的脑袋,许久抬起,无奈的揉了揉额角。
毫无疑问,邵昊谨死前想要她带他探望的,是那朵小荷花。
岁祖月闭了闭眼。
邵昊谨救过她,不止一次。相对应的,她也救过他。
她并不欠他。
但恍惚想到她在狭小洞里发着烧,迷迷糊糊间,少年一动不动堵在洞口的身影,还有喂给她,从唇间浸入喉间的鲜血.....
岁祖月心底忍不住幽叹口气。
其实邵昊谨那时候,完全可以照他告诉她的方式,去给自己搏一丝生机。
他没有,他在最有可能与那些妖魔相搏的时候,背起了受伤的她。
她一身鲜活的仙力,是魔渊底下最香的饽饽。
当时的邵昊谨,把所有力量用在了带她逃躲上面,即便是最后,他也可以吞噬她的灵力,为自己添几分生还可能。
心心念念的小荷花,还在天溪山等他呢。
邵昊谨并非大善人,甚至把命看的比谁都重,然而无论出于什么思量,他当时没有那样做。
正因这些,即便后来真相大白,岁祖月也觉得邵昊谨对她,这些年并非完全没有情义。
只是心底的人,不是她而已。
而喜欢这东西,她又不强求谁,他大可早些坦白。
她甚至琢磨着友好和离,说不定将来哪天,还能相逢一笑抿恩仇。
结果邵昊谨不知与她僵持什么,死活不给,最后好了,她被陷害入狱,冤死在地牢里。
想到最后一命呜呼,耳边宫人充满不耐的声声禀报。
“天君说医官都在照顾清荷姑娘,没多余派来,”
“天君说没空来见一个阶下囚,”
“天君和清荷姑娘已经歇息了。”
......
岁祖月捂着心口,仿佛死去的尸体气活了,猛地站起,眼熟幽幽望向窗外。
还真狠,她现在就想去把人揍一顿解气。
岁祖月甚至想,如果是前世的邵昊谨就好了,她就能放开手脚,掐着对方脖子当索命恶鬼。
因为他的小荷花,她冤死了......
*
慕相玄站在远处楼台上,注视着窗灯里,脸色一会阴一会晴,偶尔闷闷不乐,转头又咬牙切齿的岁祖月。
“小少司在演戏吗,”杜忘川跟来看了眼,忍俊不禁。
“别说,自娱自乐的样子还挺可爱。”
话落,他微眯了眯眼,折扇在栏杆敲了两下,“我说,你别整日有事没事偷看人家。”
慕相玄嗓音风中微沉:“不是。”
杜忘川:“不是什么?”
金乌收翅落至玉石栏角,慕相玄眉眼笼罩在夜色里。
不对。
就算素不相识之人,岁祖月都不会眼睁睁看着人去找采花魔送死。
而她如今在犹豫。
一定与邵昊谨之间发生过何事,大约不愉快,而他们本该相识不久才对。
推演术用在岁祖月身上未曾准过,慕相玄在清凉夜风里,轻轻阖眼,许久掀起的睫羽下,暗色翻涌。
他想到了岁祖月受伤虚弱的神魂。
“......”
“出门了出门了,”杜忘川忽地激动道,“这么晚了,小少司去哪。”
慕相玄抿唇不言,注视着消失在夜色里的纤瘦身影。
杜忘川收起折扇开玩笑道:“要跟吗。”
慕相玄瞳仁漆黑,拂袖离开,杜忘川惊讶道:“个人自有命数,你以前可从不插手。”
他们洞察天机,都知晓仅是窥探天机已然会遭反噬,倘若再介入旁人因果,无论对自身,还是被介入者,都可能带来毁灭性的恶果。
杜忘川下意识看向夜空,莫说月亮,三两点的星色都不现。
“我只在旁保证一二,”慕相玄嗓音平静浅淡,“不然你以为,我次身为何出来。”
这也是杜忘川疑惑的。
若说担心小少司做任务安危,往日有更危险的,慕相玄能置之不理,袖手旁观。
为何独独这次,不仅坐视不管,还要绕一圈,用次身在暗处行动。
“保证什么。”杜忘川忍不住问。
大概觉得他话多聒噪,墨红衣袍的少年发尾在风中轻扬,一路沉默。
杜忘川抬手供金乌站立,悄悄问。
金乌歪头看了看前方,张嘴:“弱点。”
岁祖月以前没有弱点,现在有个很薄弱而致命的地方——破碎的神魂。
一旦遇到能侵入神识的妖邪,她很容易被控制,而但凡有些实力的邪魔,都会蛊惑人心,夺舍入体那套。
*
皇城郊外七里地,白惨惨的阴雾充斥在林间。
邵昊谨现身的那刻,一团坐在巨大妖蜂背上的黑影乍现。
白日同样的黑影曾出现在五王府,那时,岁祖月以为来寻邵昊谨,故而一边将人撇到身后,一边灵力袭向黑影。
结果棋差一招,没想到采花魔放着邵昊谨不要,相中了自己,故而中招。
邵昊谨用了些魔族的手段,将黑影引来。
同为魔族,他对采花魔这些邪魔,了解的比岁祖月多,他甚至猜到,蜂魔为何給心上人,丧心病狂抓那么多优质男子,甚至连仙族女子都不放过。
邵昊谨来时想得很清楚,他不是蜂魔的对手,只能赌。
他给了黑影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
坐在妖蜂上的黑影,舔了舔舌头,思量着可能性。
少年魔族肉身虽瘦削羸弱了些,但毕竟有先魔尊血脉,稍稍养养来日可期。
至于现魔尊,作为空有其名的舅舅,大概不会介意自己侄子被手下夺舍。
比起捉走少年,他自然更愿意变成他。
黑影笑了:“我跟你赌。”
邵昊谨摊手:“立魔契。”
黑影回忆从白玉京捉来的那位清丽少女,是他手下所为,据描述,是在片很隐秘的地方发现的。
一眼望不到尽头,清澈见底的水面,独独一朵清荷。
那手下意识到是稀珍之物,想要采摘,谁知一碰发现,清荷会说话,不仅会说话,还变换成了人形。
竟是朵漂亮的荷花妖。
荷花妖力弱,吓得花容失色,很快被手下带回他的老巢。
那手下不错,回去定要嘉奖。
黑影贪婪地笑笑,与邵昊谨立下魔契,契约内容很简单,这个羸弱得一无所有的少年,放手让他夺舍,如果成功了,就把魔身让给他,如若失败,就把那女孩安然无恙的还给他,并不许再犯。
黑影近乎怜悯的看着邵昊谨,先魔尊那等人物的外孙,如今沦落成这样。
啧,愉悦。
弱者就该被吞噬殆尽。
岁祖月寻来时,看到眼前这幕,轻眨了眨眼。
少年身影正在被黑雾吞噬,表情露出挣扎痛苦之色。
岁祖月犹豫了瞬,考虑找个树梢遮遮,毕竟她是猜到邵昊谨会引来采花魔,欲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但黑雾立马发现了她,见是白日相中的人,黑影目不转睛看着她。
他其实更喜欢岁祖月的肉身,因为不知为何,抓回供她采撷的男修,她全部不满意,后来说要女修,他便给她抓女修,她又不想要女修,要凡人。
岁祖月身上是女修气息,然而少年人打扮,实在俊俏。
浑身仙力更是充沛。
充沛到她用出法咒灵火,连他都有些忌惮。
邵昊谨也察觉窸窣动静,睁开眼,见是岁祖月,嘴角抿得很紧, “你来做什么,不用你管。”
岁祖月一时噎住。
谁要管他了,他能把采花魔引来,正是抓捕对方的好时机。
岁祖月来时,已通知了殿内门徒。
她只是没想到,邵昊谨如此心急,就算荷花妖被抓,等解决了采花魔,一样能把人救出来,何必以身犯险至此。
他竟还与之定魔契。
邵昊谨确实心急。
那具荷身不能离开灵湖太久,否则会迅速枯萎,已经好几日了,他在下界完全不知。
他不信旁人,不信岁祖月一时半会能捉到蜂魔,何况等逼问出蜂魔老巢在哪,再去救人,不知得过多久,届时,他又要面对一次枯萎破碎的荷身。
.....前功尽弃。
邵昊谨寒声:“走开。”
岁祖月莫名其妙,她已经走得很开了:“没拦你。”
邵昊谨一步上前,黑影穿过他后,却未停止,直直朝另端的岁祖月扑去,阴测测的笑声响起。
“别急,我可以都夺舍,初一用你的,初二用他的。”
转眼间,黑雾将两人都笼罩起来。
岁祖月对采花魔突袭有所防备,然今时不同往日。
夺舍第一要诀,侵入对方识海,这过程需对方放松警惕,本身是极难之事。
故而纵使采花魔这等大魔,都不轻易尝试,唯恐阴沟翻船,反被擒拿。
岁祖月如今识海大门薄如蝉翼,被采花魔看穿,这才毫不犹豫把她纳入了想要夺舍的宿体。
它贪婪的想要一吞二。
岁祖月眼前一暗,意识陷入浑噩的前夕,眯眼默默掐了掐诀。
采花魔盯上她,正巧,她发现它心思后,也盯上它了。
这邪魔擅长躲避,不如请君入瓮,她的识海大门随便入,但它想夺舍,也得敌得过里面的东西才行。
岁祖月很快昏厥,再睁开眼,天穹深不见底的黑。
一阵电闪雷鸣间,巨响仿佛要将虚空撕裂,其实已经撕裂了,数不清的妖邪恶怪,正从破碎的结界中涌出。
似曾相识的画面,令岁祖月心头一跳。
这是前世九重天裂,诸天邪祟被放出的场景。
磅礴大雨集充斥在昏沉的天地间,岁祖月浑身被淋湿,从伤口流出的鲜血,顺着她几近曳地的裙摆,与雨水混杂在一起,染红了一地。
岁祖月如前世那般拧眉抬头。
天裂处,密密麻麻的天兵天将,仙家百灵,甚至魔妖两族,都在阻止邪祟穿过缝隙,钻进三界之中。
然而效果甚微,那些邪祟除非魂飞魄散,否则即便缺胳膊断腿,也能立即恢复。
反而仙族这方损失惨重。
采花魔闯入她这份记忆,不知想利用这段如何对付她。
暂时没有发现对方踪迹,岁祖月不动声色地运起灵力,一朵红莲出现她手心的刹那,天边妖邪之气齐齐一弱。
业火红莲,神魔皆惧。
岁祖月忍着浑身刺痛,想要闪身前去,一只温热的手突然用力拽住她。
“你不要命了!”
岁祖月侧过头,一袭天君服饰的邵昊谨,面色愠怒地看着她。
他全身同样被淋湿,玉冠凝着水珠,后方掌伞的侍从并着护卫,火急火燎地跑来。
“天君、天君!此处危险!移驾到后方吧!”
九重天底下就是人间,群邪肆虐,仙妖魔尚有存生之计,凡间却会彻底遭殃,沦为邪祟的屠戮场。
眼下只有业火能斥退邪祟一二。
“你松开。”岁祖月如前世那般甩开邵昊谨,却被更用力地扣紧了细腕。
她疼得抬眸看他。
邵昊谨面色冰冷,瞥了眼天边猩红,俊美眉眼笼罩着浓重湿意,“我放你去,然后你想怎么做,像父君一般舍身封印邪祟吗,你体内灵力已经空空如也了!”
岁祖月:“情形危急,未尝不可。”
邵昊谨难以置信般紧紧盯着她,带着几分盛怒动了动唇,“你就这么不惜命。”
紧要关头,岁祖月无暇与他纠缠,再晚一刻,真来不及了。
如今仙界就她修为最高,还有业火相助,如果她都躲在后面,九重天内漫天邪祟,仙界当真没人能拦。
岁祖月从拜师的那日起,就知晓了学会神通,受人香火,必要时候就得承当相应责任的道理。
她不愿废话,用几乎把邵昊谨指骨折断的力道,掰开了他的手。
随后往前走了步,后颈却猛地一沉。
昏厥之前,岁祖月不可置信看向邵昊谨。
比她更想指着邵昊谨大骂神经的,是邵昊谨身后一群养尊处优的仙家。
把少司打晕了,谁来抵挡邪祟,何况那么大的裂缝天窟窿,等着人去修复呢!
谁来......
邵昊谨将人抱起,冷眸回头:“没人了,你们去。”
众仙家脸色齐齐一白。
不全是他们怕死,而是去了也是送死。
抵挡得了邪祟一时,能抵挡一世么,他们根本没有那么强大的灵力去修复结界。
裂缝处,失去岁祖月业火相助,仙界将兵顷刻被邪祟冲散,兵败如山倒。
就在众人几近绝望的时候,数道身影出现在天裂处。
*
岁祖月醒来时,黑云翻滚的天穹恢复了往日宁静。
她靠在树边,看到仙界天兵天将在清扫战场,耳边隐隐听到一两声,夹杂着“上乾宫”、“神君”的激动交谈声。
岁祖月朝天边望去,那里一座高峰上,伫立着诸多人影。
其中一个极为显眼,那人身量颀长,一袭白袍,迎风立在高处,金冠束发,与彼时的岁祖月而言,那张已有几分陌生的英俊脸庞,布着平静而沉稳的神色。
周围一群人围绕着他,都是些仙妖魔大能,毕恭毕敬地低声说着什么。
青年神色始终淡淡的。
这是入白帝城前的慕相玄,居于上乾宫,及神位,世人尊之神君。
没人知晓这位神君脾性,只知对方不问世事,上次仙魔两界大战,老天君与魔尊同归于尽,整个三界腥风血雨,难寻片寸栖息之地,只有上乾宫方圆万里,没有受到一丝波及。
那场大战从始至终,神君连面都没露。
这次九重天有难,竟真身来了,亲眼目睹了神君封印天裂之威,众人激动得心情难以平复。
一群人迫不及待上前,想要拉拢关系。
岁祖月看到仙族那群倚老卖老的老家伙,也马不停蹄赶去。
她沉默的抿了抿唇,收回视线。
这时候,她与慕相玄已形同陌路了,年少时的情分,虽不至于被风吹得一干二净,但终究随着时间流逝,不知被掩埋在了何地。
唇边多了个果子。
岁祖月微眯了眯眼,知道是谁递的,但她口干舌燥,不会委屈自己。
岁祖月做出了和前世一样的选择。
生着闷气,也要埋头狠狠咬一口。
“是我错了,不该打晕你,”邵昊谨一袭墨袍蹲在她身前,嗓音轻浅,“别生气了。”
岁祖月没说话,腮帮鼓鼓地吃着果子。
周围一群平日甚少在天宫的仙族,一个个难以置信地望着这幕,险些以为耳朵出问题了。
天君怎么能认错道歉......
众人面面相觑,不是说天君与君后不合,平日非必要,连面都不见的吗。
何况近来还有传闻,天君另有所爱,与神殿少司只是表面道侣,时候一到,就会弃之不顾。
这可不像要弃之不顾的模样啊。
经常出没天宫的人见怪不怪,传闻是真的,但情况有些不一样。
宫里那点规矩,都被岁祖月全搅坏了。
这个神殿少司仗着修为高,都要骑到他们天君头上了,而他们天君,为了大局,只能忍辱负重顺从侍奉她。
可怜他们天君,还得屈尊捧着果子哄人,看那少司的脸色。
呜呼哀哉了!
岁祖月不管外界目光,自顾自地吃着,偶尔掀起长睫,看向面前邵昊谨,眸子深处的年少影子。
傻了吧。
呵。
被采花魔带入岁祖月识海的邵昊谨,不像岁祖月知晓四周景象来源,邵昊谨将其视作采花魔编织的一场梦境,他被迫跟着梦境里的自己,做着一切。
他注视着岁祖月,不明白蜂魔为何布下这样的梦境。
他是天君,她是君后?何其荒谬了。
岁祖月嫌吃的不适,自己拿过果子,拧眉想要揪出采花魔隐藏的身影。
四处张望之际,岁祖月不知不觉,望向了高峰上的白影。
还好慕相玄不在,不然真人来了,以他的聪慧,或许会猜到一二。
“为什么我变成了金乌,”
杜忘川张嘴,郁闷地扇动羽翼,歪头看向眉眼映着天光的慕相玄。
“这是小少司的梦境?”
寻着慕相玄视线的方向,猜测对方大概不会理他,杜忘川自顾自道。
“我说,你这样会不会太冒险了,你这么笃定你不是初三?唔......相玄,我不是不信你,只是小少司牵扯其中,你当心莫被邪魔反破了心神,变成陷入最深的那个了。”
像是没有听到耳边叽里呱啦的声音,慕相玄目光沉静,注视着仙族驻扎地里的纤瘦身影。
是后来的岁祖月。
她身前,邵昊谨蹲身给她喂果子。
她亦熟练吃着,即便生着气,也像是习惯了,习惯了对方动作,也习惯了身前的人喂。
他靠她很近,脑袋都几乎挨在一起。
他们这时候应当已相伴多年了。
“不是说仙界新天君与君后貌合神离吗,我看挺好的啊。”
天君、君后......
是、
是该如此的。
慕相玄心道,他早就知晓了。
“主人,好些年没看到少司了,”杜忘川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开口,带着难掩的兴奋,“我们去看看她吧,主人不也一直想念她。”
狂风穿过山峰层层叠叠的树木,一阵簌然,枝叶间昨夜凝聚的冰凉雨意,随风扩散开来。
肃冷气息,顷刻席卷了峰顶。
慕相玄站在原地,乌黑的睫毛犹如凝了寒霜,他听到自己淡漠的嗓音:“我没想她。”
一点也没有。
金乌错愕地抬头看他。
上乾神君,来的快,离开的也快,像只为修复天裂而来,但仍有人注意到,在慕相玄停留的为数不多时间里,目光尽数望向了仙族所在地。
有时候,寻到蛛丝马迹,已够有心人见微知著。
恶念升起。
天裂都结束了,岁祖月还未寻到采花魔踪影,没想到对方如此耐着性子。
岁祖月揉了揉额角,回忆着接下来发生了何事。
她养伤休整,然后......
揉动额角的手指一停,忽而想起什么,岁祖月表情僵硬。
完了。
不会吧!
这方念头刚起,岁祖月眼前所有景象散去。
下一刻,她在黑暗中睁开眼,气急败坏,又面红耳赤地挣扎起来。
如果没猜错,她正躺在一张宽大柔软的床上。
前世慕相玄一己之力修复天裂后,那段时间,前去拜访上乾宫的各界大能数不胜数,以前虽多,但天裂之后简直趋之若鹜。
这些,本与在天宫养伤的岁祖月无关。
但不知哪个仇家趁她伤,把她从天宫掳走了。
岁祖月醒来时,眼睛被黑色宽布蒙着,置身在宽阔大床上,手脚束缚得很紧。
念及在三界的诸多仇家,岁祖月一度觉得吾命休矣。
可她等了很久,外界没有任何动静,后来她迷迷糊糊睡着了,半梦半醒间,听到了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沉稳低缓。
岁祖月瞬间警惕起来,长睫轻轻沿黑布刮过。
黑暗里,她感知到有颀长身影靠近,对方就站在床边,不知是何表情,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意识到那人在细致缓慢地打量自己,岁祖月后颈泛起一阵冰凉酥麻,本能察觉到丝丝危险的气息。
岁祖月手腕被绑着,整个人不安地微蜷了蜷。
她受着伤,唇很白,看起来纤瘦又虚弱,比往常任何时候都要柔软苍白。
殿内静得落针可闻,岁祖月呼吸微紧,如临大敌地感知着床边动静。
那人始终没有动作,就那般看了她很久,久到岁祖月几乎以为人已经离开的时候,一层阴影覆在她脸颊。
他俯身,长指轻动,替岁祖月摘了下遮眼的东西。
一阵晃目的光线映在眼皮,岁祖月颤颤地掀起长睫。
一双久违的黑眸引入眼帘。
岁祖月记得自己当时,看着慕相玄,整个人愣了很久。
她不明白,掳走她的仇家,冒着这么大险,把她丢到慕相玄床上做什么。
借神君之手除掉她?
不知道慕相玄与她旧相识么,他又不会伤害她。
慕相玄也确实连一根毛发都没有伤害她。
岁祖月记得被解开束缚后,自己道了谢,随即与慕相玄生疏的浅浅问候了几句,她就在尴尬而不自在的气氛里离开了。
似曾相识的场景浮现在眼前,如今亲身重临。
岁祖月躺在弥散淡淡清香的枕席间,虽无当日的迷惘不安,脸却是一阵青一阵红的挣扎起来。
这点回忆,有何好重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