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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隐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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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相玄在等待的时间里,漫不经心地闭着眼,将自己埋在被褥下的黑暗里。
杜忘川说错了,他不是受月影响妖力不稳,也不是病了。
他是神识错乱。
岁祖月神识从上乾宫幻境出来,便清醒了,可他无法轻易走出,闭上眼,都是那座孤寂得漫无尽头的宫殿。
慕相玄想到后世天裂之际,他赶到时,岁祖月昏厥在邵昊谨怀里的场景。
岁祖月伤得很重,灵力也耗尽了,邵昊谨打晕了她,做得很对。否则以她的性子,定会不惜从天裂缝隙间涌出的邪祟,玉石俱焚。
邵昊谨将她保护得很好,他找不出一点瑕疵。
所以嫉妒得发疯。
可再嫉妒又能如何,他只有修复天裂,然后勉强维持着一点镇定,站在远处高峰等她醒来。
就算隔得很远,他还是想看看她。
然后就亲眼目睹了她和邵昊谨亲密无间,她生着气,还是会吃对方递来的灵果,睫毛扑闪,像小时候那样腮帮鼓鼓地吃着。
可在很久以前,像这样喂她吃东西的那个人,是他。
甚至在她从小到大,从孩童到年少,都是他。
如今已经变成了别人。
她也早就习惯了。
慕相玄本来也该视若无睹,也该习惯的,后世的他或许已心寂如此了。可年少时的他,只想撕碎那个亲密无间的画面。
他恶劣的占有欲,连岁祖月吃旁人喂的果子都不行,都要拽走她的神识,不许再继续。
他把她神识困在后世里,甚至残忍地打算困她一辈子,在现实里再也醒不来。
可看到她不断想逃离后,空洞的眼神像失去生机,逐渐枯萎的花朵,他终究舍不得。
而他与她僵持了很久,最后,也没得到想要的吻。
她甚至不愿为了离开,骗骗他......
慕相玄一时分不清,这是岁祖月对他的某种温柔,还是另类的残忍。
他只能自暴自弃般自我欺骗一番,将人放走,随后竟有点像只被遗弃,即将无家可归的弃犬般,永远地被留在幻境里,再也出不来。
体质缘由,无论愿意与否,慕相玄自幼就能看到听到许多东西,产生幻境与幻觉,是家常便饭般的事。
故而他无比清醒的知道,自己得从后世的情绪里脱离,换句话,就是放下。
但要此时的他放下,比死还难受。
慕相玄不知自己要花多长时间,才能接受,他在浑噩又清醒的折磨里,察觉玉简的动静,然后就只有一个念头了。
他想见她。
想她靠近他,想她被他吸引,想她时时刻刻注意力都在他身上,最好永远待在他身边一步也不离开。
这很病态。
不正常。
慕相玄很早以前就知道,可人最控制不住的,就是妄念。
他终究不是神,也不是圣人。
窗口传来细碎动静,如缕清风吹入室内。
知道人来了。
慕相玄死死抿着唇,不让自己的表情过于狰狞扭曲。
岁祖月一踏入室内,就看到了榻间的身影。
她探探脑袋,蹑手蹑脚地凑近。
少年看起来确实病了,躺在床上,被子盖得很严实,双眼紧闭,额头沁着冷汗,不自觉抿紧的嘴角都泛了白。
岁祖月眨眨眼,伸手先在对方额头碰了下。
掌心滚烫。
岁祖月心情微妙,还真病了,好歹是个厉害的大妖,竟如此病弱。
不像她,她自幼身体好,就没生过.......病?
本来笃定的事,不知怎的,岁祖月有一瞬迟疑了。
她略一回想,确实没有,于是放在郁长嬴额上的手收了回来,轻轻推了对方肩膀两下。
没反应。
好事。
指望岁祖月照顾人,实在有点难,何况今夜她只是来验证的,仅有一点良知,让她帮少年擦了擦额头冷汗,就开始自顾自的动作起来。
慕相玄在黑暗里,听到四周窸窸窣窣的动静。
他知道岁祖月在做什么。
找玉简。
世子卧房里陈设不多,岁祖月很快将各处翻了个底朝天,没发现玉简的存在,视线慢吞吞落回床上。
妖世子似乎睡得很沉,长密的睫毛随呼吸,只泛起了细微的颤动。
岁祖月凑近,弯腰一手在对方枕下摸索,一手悬在慕相玄眼睛上方,时刻准备等人醒来,一下盖住打晕。
身负少司之名,她不能被人发现干这档事!
当然,发现了也不承认。
枕头下没有,岁祖月抽出只手撑在床间,纤细的半身越过慕相玄,轻手轻脚地摸索着他另边靠墙的地方。
仍是一无所获,岁祖月目光幽幽落在昏睡的身影上。
也是很好看的一张脸。
只是轮廓与慕相玄的完全不同,非要说有相似,就是神态表情,还有小扇子似的睫毛,长长的,乌黑颜色。
岁祖月伸出小拇指,试探性的,用指甲盖衡量了下睫毛长度。
她以前趁慕相玄睡着,偷偷这样量过他的。
不一样,妖世子的睫毛竟还要长一点点。
岁祖月震惊之余,啧了声,男孩要那么长的眼睫做什么,像慕相玄那般的就很好了。
多一点太显妖气啦。
岁祖月闷闷哼哼打算收回手,这时,郁长嬴似要醒了,他的睫梢一颤,似有若无地刮了下她的小拇指。
指尖一痒,岁祖月小手指险些软了。
她被烫到般缩回了手,愣了秒,不愉快的记忆涌上来,微眯了眯眼。
岁祖月是非常不讲理的,觉得恼了,就直接施法将人弄晕,一了百了。
她不知道,要让慕相玄失去意识,是件很难的事,连他自己有时都做不到。不过在她强劲的法力下,对方身体确实动不了了,不安分的睫毛也老实了。
岁祖月目光掠过郁长嬴苍白脸颊。
少年唇色淡薄,彻底不动了,岁祖月放开手脚,肆无忌惮起来。
慕相玄在一片黑暗里,嗅到身旁传来若有若无的,仿佛有花在盛开的馨香,空气里还弥漫着一股甘甜的蜂蜜味道。
慕相玄下意识想抿唇,却动不了。
依稀间,他感觉被子被掀开,腰侧被只手犹豫地轻拍了拍,袖口也被卷了卷。
他听到她纳闷地“嗯”了声。
慕相玄压抑许久的情绪,像得到了丝丝释放,嘴角都挣扎着浅浅动了下。
岁祖月没注意到那点动静,她握着自己泛起亮光的玉简,很明显感应到附近有个玉简,可找来找去,都没寻到。
她往金穗玉简里输入灵力,试图与慕相玄联系的时候,感觉到隐藏在暗处的玉简,在轻颤。
可那轻颤太细微了,无法确定是不是错觉。
又寻了会,岁祖月近乎咬牙切齿,注视着昏睡的人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不肯轻易偃旗息鼓,继续摸索起来。
慕相玄听着床头床角传来的窸窣动静,近乎欢愉地感受着属于岁祖月的存在,时间久了,竟不知不觉涌起了睡意,意识都渐渐迷糊了。
他不知岁祖月寻了多久,依稀间,衣襟都被她用枝丫扒拉了遍。
最后,似乎真的放弃了,他听到耳边一声幽幽长叹。
慕相玄此刻已能动作,知道岁祖月准备打道回府了,他忍不住想要伸手,将人拽住。
还未动作,慕相玄脸庞触碰到一缕长发,细细软软地擦过他颊边垂落。
紧接着,耳边属于女孩的轻缓呼吸,似有若无地掠过他的脖颈,旋即在一片静谧里,那呼吸微微停顿了几秒。
慕相玄朦胧的睡意瞬间烟消云散,掩在被褥下,骨节分明的长指无声地抓紧了褥单,指节忍得发白。
......她在嗅他的味道。
慕相玄不知岁祖月哪学的妖族习性,但他几乎溃不成军,理智瞬间被冲散了。
他急喘口气,无法再装地睁开了眼。
岁祖月刚不甘心的再试试分辨气息,蓦然察觉对方吐息紊乱,毫不犹豫地,她率先出手擒住了郁长嬴,一股灵力压着少年颈瘦的手腕,封住了对方妖力。
做完一切,岁祖月才坐在床边,不紧不慢望向睁开眼的妖世子,朝人下颌微扬,眉梢斜斜挑动。
大概觉得完全制服了对方,岁祖月一举一动,是带着几分居高临下得意的。
可她不知道,自己这模样看起来并不乖嚣,反而因微扬下颌的动作,向慕相玄露出了白皙纤长的脖颈。
慕相玄眼神沉晦。
牙尖发痒。
他感到全身血液都在沸腾,一股属于妖族的原始本能在脑海叫嚣,不断蛊惑着他......
咬上面前的雪颈,用牙尖狠狠穿破她细白的皮肤。
在她最脆弱的地方,留下自己的烙印,与他一样的妖纹,这样旁人就知道她是他的了。
过程会有点疼。
她可能难受的叫哼,止不住落泪,可她忍一忍,结束后,他的气息就永远留在她身上了。
这样不好么。
没什么不好。
慕相玄说服了自己,手掌带着近乎灼人的温度朝岁祖月伸去,想要将人拽下来。
一向对危险很敏锐的岁祖月,好似没察觉。
她盯着他,迟疑了半晌,在妖世子宽大手掌抓住她手腕的时候,眸子倒映着那张透着妖红的面庞,终于忍不住轻声问,“慕相玄,是你吗。”
“......”
慕相玄犹如陷入魔怔的心,如梦初醒,瞬间清醒过来。
*
岁祖月没得到答案,却略显慌乱地离开了世子府。
外界天都亮了,慢条斯理赶回皇城的队伍,方到城门口,商墨国满朝文武等候在两侧。
神殿门徒这才发现,少司不知去了何处。
无奈,涟漪只好继续顶上。
被搀扶着步下马车的师莫暄,注视着被百官众星捧月,叫着‘少司’ 的黄衣女孩。
“她是谁。”师莫暄眼睛柔亮,略带好奇的问。
古小山道:“涟漪,少司可器重她了。”
师莫暄将涟漪上下一打量,目光落在女孩腰间熟悉的少司牌,浅笑嫣然。
“确实器重,师姐的少司牌,我都没戴过。”
古小山挠挠脑袋,他对这位比他们高一阶的神殿使徒,并不了解,只听闻是少司师妹,之前一直跟在少司左右,温柔淑静。
想到昨日荷花妖那般害怕神情,古小山忍不住道:“神使到底对清荷姑娘说了什么。”
师莫暄眨眼,神色流露出几分无辜:“说了句实话。”
话落,她头也不回地,对从身后路过的碧裳身影道:“是么,清荷姑娘。”
荷花妖身形一僵,脸色煞白,又惊又怒地盯着师莫暄。
师莫暄:“嘻。”
荷花妖近乎是颤抖着缩进了邵昊谨怀里,后者眉头拧得死紧,面带不善地望向师莫暄。
古小山担心再起纷争,邵昊谨毕竟是少君,说起来,他也是仙族中人,邵昊谨算他半个君主了,闹起来帮哪边都不行。
他赶忙岔开话:“少司、少司呢?”
一抬头,岁祖月倚在高大的城墙上,只露出了个背影,及腰的青丝在风中拂动。
听到喊叫,她慢吞吞回过头,不知怎的,那张素来充满叫嚣的瑰丽眉眼,像是耷拉了,看着竟有几分茫然萧瑟。
“?”
岁祖月确实茫然萧瑟了。
她昨夜虽揣着怀疑兴致勃勃闯入世子府,但其实,心底是不大相信的。
她没忘记上次闯入妖世......郁长嬴房内,一时不察,被压在门扉咬了脖颈的事。
对方当时释放的气息,充满了令人颤栗的侵略性,还有那阴暗又浓重的贪欲,无时无刻不在告诉她,那是只心思不正的恶妖。
就像她以前捉过的那些恶妖一样,让她本能感到不适。
这几日,郁长嬴身上透出些与慕相玄相似的清冽味道,她都受不了。
若非幻境都天崩地裂那样了,岁祖月此刻不会是在城墙冷静思索,早捂着脑袋撞绵软的枕头了。
岁祖月一上午神思不定。
一方面,她总觉得郁长嬴不可能是,这观念不仅来自她自幼根深蒂固的认知,还来自前世芸芸众生的共识。
前世慕相玄,无论作为上乾神君,还是后来的白城帝君,都是众人心间尊崇的当世唯一神灵,真正能守护苍生,守护天地的浩然存在。
他一心向道,心怀苍生,甚至断了尘世因果孤身入白城,成为七情六欲都消逝不现的帝君,受万人敬仰。
气息不会骗人。
如此的慕相玄,怎么可能是那个浑身充满阴邪妖气的郁长嬴。
但另一方面,岁祖月想到少年刹那间的神色变化,心头打鼓。
她既想再去问一遍,又莫名有点怯了。
一上午,岁祖月整个人连头发丝都烦躁地翘来翘去,门徒们识趣地没来打扰她。
岁祖月在莫名的烦闷与困惑里,出门溜达,本想散散心,谁知冤家路窄,走到一座石桥上,就看到岸边柳树下,黑衣少年和碧裙少女。
岁祖月眼皮一抽,虽然很恶劣,但她此刻想给他们一人一脚,踹入河里。
似是察觉到不善,邵昊谨抬眸望来。
岁祖月扭头想走,转念一想,小桥流水,河面寸寸是飘洒的落花,景色宜人,凭什么是她走。
岁祖月往桥上懒懒一靠,抱手斜着脑袋,朝两人望去。
邵昊谨竟有闲情逸致带人垂钓,荷花妖被他手把手教着,往远处水面抛去饵钩。
这景象有几分熟悉。
岁祖月略一回忆,想起前世身为天君的邵昊谨,在习武场,亲自教荷花妖射箭的事。
他一袭墨袍身形高大,从花妖身后,以将人半拥在怀里的姿势,手握手教对方搭箭,拉弓。荷花妖在他怀里面色绯红,可惜箭术不精,连箭靶都射不到,又羞又怯地看他。
他倒是很有耐心,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教她。
荷花妖不太想学,可他难得有几分固执。
习武场岁祖月从来不去,无奈,有人太想让她看两人恩爱的画面了,她被有心人引了去,去了知道上当,心麻麻的。
不过来都来了。
岁祖月见那屡屡与箭靶擦肩而过的箭矢,实在受不了,远远一脚踢了块石子过去。
一石穿过正红的靶心。
周围一群惊叹,荷花妖陡地红了眼,握着空弓眼睛包泪,不甘地咬唇看了看她,又委屈地看向了邵昊谨。
岁祖月见她红眼,心里啧啧地耸了耸肩,本以为邵昊谨又要觉得她欺负荷花妖,像之前那般,出声警告她几句,谁知邵昊谨难得沉默了,远远望着她没说话。
岁祖月想了想:“要我教你吗。”
话落她下一句就嗤声:“不好意思,天生的,你学不会。”
说完岁祖月就走了,留下一群反应过来,认为她又在欺负他们天君的仙家义愤填膺。
岁祖月从回忆中抽离,不咸不淡地瞥了眼,忽然没什么兴致看了。
她转身离开,邵昊谨却忽而道:“岁少司垂钓过吗。”
在他身旁的荷花妖,错愕地望着他,又看向纳闷回头的岁祖月,脸上露出些许不知所措。
岁祖月回忆过往:“谁用竿钓鱼啊。”
她在凡间逃亡的时候,都是绑架小猫给她抓鱼。
邵昊谨深褐的眸色忽然淡去,收回了视线,岁祖月反应过来,后知后觉,“管你什么事,钓得起来吗,”
邵昊谨一言不发地拿起弯入水下的竹竿,抬起的刹那,却是空的,连鱼钩都没了。
他紧抿了抿唇,目光沉沉望向桥面。
岁祖月:“呵。”
清风吹来几片柳叶,岁祖月捻住一叶,纤指折了折,感觉无趣丢开走了。
在她走后不久,邵昊谨似乎也没了兴致,带着荷花妖离开了。
不一会儿,重新出现两道身影立在桥面,慕相玄拾起地上一片折叶,修长手指揉了揉。
像是看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杜忘川一时都茫然了。
“那花妖是谁?”他忍不住开口。
“小少司和下任天君的姻缘,我可算了好多遍,那是绝无仅有的金玉良缘!三生石都榜上有名!你看小少司出门溜一圈都能遇到他!怎么会冒出只花妖,我看邵昊谨与其还关系匪浅,怎么回事!”
杜忘川越说越激动,后面甚至怀疑道,“......相玄,不会是你使了什么手段吧!”
慕相玄垂着眼,看着折柳没说话。
杜忘川头皮发麻,不可思议道:“真是你啊!你疯......”
“不是我,”慕相玄终于回应了他。
如果他能拦,去拦,早就......不会等到现在了。
杜忘川噎住:“那、那是怎么回事,别说我算错了,你肯定也推演过。”
慕相玄今早猝不及防,露出了端倪,看到岁祖月一上午神情烦闷,本想着补救,没曾想会看到邵昊谨身旁的花妖。
慕相玄眸子里蕴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因这抹情绪,让他原本就摇摇欲坠的东西越发动摇了。
他知道是为何了。
可他不想说,不想告诉任何人。
慕相玄从未觉得自己心思如此阴暗过。
他仿佛站在了光影之间,与暗不见底的深渊一线之隔,慕相玄心脏跳动得前所未有剧烈。
没人知道在那深渊下,他看到了怎样的蛊惑。
慕相玄近乎恍惚地望着手里的折叶。
他是该趁对方没有察觉,趁岁祖月对其也无意的时候,放纵自己将她据为己有,还是该帮她的好姻缘回到正途,放她海阔天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