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7、做梦 ...
-
岁祖月感到落在她后颈的五指,比起捏,更像是掐握。
人来人往的街间,少年骨节清晰的手指,沿着她颈肉收拢,带着不由分说的力道将她压向了他。
他自己也倾低身,前靠了些,像是想要两人贴近些。
在这刹那,岁祖月拧了眉。
自幼积累的,对有所威胁之物的应对,让岁祖月本能比意识还快。
等反应过来,她一只手已经抓住了慕相玄手肘,仅剩的意识,让她堪堪刹住灵力,没将对方手骨捏碎。
慕相玄黑眸怔愣。
眼里倒映着少女紧绷凝重,如临大敌的表情,陡然间,他心底那不知从何而来,如何排解的躁意,与仅有的,迫切想要与之贴近的欲念,如潮水一起退去。
慕相玄嘴角默默一动,片刻,落在岁祖月颈间的指尖,冰凉地微蜷了蜷。
岁祖月回过神,后知后觉地松了手,张了张嘴想要解释什么,慕相玄低眸看她,落在她后颈的手微动,这次是真轻捏了捏。
“反应不错,”
话音落下,见岁祖月愕然,慕相玄嘴角噙起莫名的浅笑,教她般,“后颈很脆弱,被人捏着尤为危险,下次有人如此对你,不用迟疑......是我也一样。”
岁祖月没太反应过来般,看着身前人影。
慕相玄平静垂着眼。
一阵细风吹过,少年身上湿冷阴森的气息,好似从未出现过。
午后阳光和煦,混在风里的,只有慕相玄自幼,如松雪般清冽好闻的气息。
“走了。”他低声。
人潮涌动的街间,两人站在原地,已经引起了不少注意。
岁祖月思绪有些乱,任由慕相玄拉着,目光时不时落在他握着她的长指上。
片刻,她像是终于反应过来般,止步道:“你方才在试探我!”
慕相玄嘴角浅笑,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吓到了吗。”
岁祖月抿唇,待头顶轻揉的手离开,她啧了声,神色恢复如常,腰前悬挂的一串小玉珠轻动,笑了起来,“我怕什么。”
慕相玄不置可否地应了声,转而道,“我要离开几日。”
岁祖月一愣。
慕相玄垂眸,温声道:“有些要事。”
商墨国老皇帝气数未尽,身上的天子之气却已消弭,新天子尚未形成,这股正气的缺失,会导致人间邪气开始肆虐,如此失衡的情况下,商墨国很快会遭逢大乱,群魔乱舞。
此事往小了说,一个王朝的更替覆灭,往大了说,天下大乱。
慕相玄这几日察觉,引起这一切的邪源,同样来自凡间,他得去找到,阻止这场灾祸。
通常慕相玄提到,却未明说的,岁祖月都有种心领神会,再好奇也不过问。
这次她盯着人看了半晌,最后还是点了点头,“好。”
*
卖朱砂符纸的商铺,坐落在一个小巷子里,生意异常兴隆,客人络绎不绝,几乎从巷口排到了巷尾。
岁祖月还没走近,眼尖地发现从铺子里出来,三三两两的人群,都小心而兴奋地,端着用红布遮盖的东西。
透过红布轮廓,依稀是某类牌位。
“你买了谁的神位供奉,”
迎面而来的一伙人,交头接耳,所谈尽数落在岁祖月耳中。
“不知啊,我本想买神殿少司的,听说这次作恶的邪魔就是被她捉到的!可是神殿这些牌位,只有大祭司和长老是明确的,其余人士,要不无名,要不有名也不知是谁。”
“哈哈,我买了个很别致的牌位,一个繁花似锦的小月亮。”
......
岁祖月耳朵微动,无意识露出得意的表情。
一是嘿,这人有眼光!
她的牌位是很别致,世间无二。
二是人间的供奉,好好好,多来点多来点!
神殿能屹立三界多年,这些来自凡间的供奉功不可没,可惜近千百年,神殿香火早不复往日辉煌。
岁祖月作为少司,比寻常门徒分的供奉要多些,不过也寥寥无几,聊胜于无。
尽管如此,岁祖月每次分到供奉,还是会欣喜很久。
她最初还会将自己一个小门徒的供奉,偷偷搬到西竹峰小院,分慕相玄一半。
他不要,她便强塞给他。
结果后来被同门发现,举报給长老,她挨了罚不说,连带慕相玄被同门嘲笑,一个妖邪,还敢偷食神殿供奉。
不怕折了妖寿!
岁祖月再解释也没用,堵不住那些人充满恶意的言辞,为此她恼怒又难过了好久,后来就老实了,没有再视神殿那些门规如空气,也没有再强行逼慕相玄做过何事。
从商铺出来,岁祖月怀里多了个神位,一路爱不释手地摸来摸去,时不时还要嗅闻一下。
老实说不好闻。
木头的味道。
闻多了,她把自己闻得头晕目眩,眉头都皱了,慕相玄终于伸手拦了。
“还给我,”他说,“我买的。”
岁祖月难以置信地看向慕相玄,什么时候这么小气了。
后者清隽的眉眼,似笑非笑,从她手里拿走了神位,用红绸盖住。
岁祖月闷闷哼哼没说话,片刻瞄了眼,小声道:“神位不能乱扔的。”
“我会带上。”
岁祖月心满意足地笑了,又眯眼问,“我的神位是不是最好看的。”
慕相玄黑眸深深看了眼她,没说话。
少年的沉默,险些让岁祖月如遭重创。神殿门徒在人间接受香火的牌位,由于没有尊号,不显真,牌身所刻之物,没有那么正式,更像摆件,故而门徒可以自行设计喜欢的样式。
按神殿规矩,门徒第一次外出历练,成功完成任务,就能得到自己的专属牌位。
岁祖月记得,她下界完成首个任务前,兴奋地摩拳擦掌,整日在慕相玄端坐案前观书时,绕着他来回打转,叨叨个不停。
“我已经想好要刻什么了,”
转累了,她一身绯红袄裙,坐在案几对面,朝银发小妖眉眼弯弯,笑靥张扬得意。
“等我回来,给你看我的神位!”
那是神殿门徒荣耀的象征!
岁祖月说这话时,别提多骄傲了。
然而那次任务结束后,同行门徒七八十个,只有她一人,没能得到自己的神位许可。
“岁祖月此番下界,毁坏凡间屋舍,十余座!”长老站在台上,面若寒霜地,一字字数落她的罪行。
“且不说,不计其数的财物损失,镇内百姓,见到这幕,受到的惊吓比邪魔作祟还大!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神殿才是邪祟呢!”
岁祖月站在队伍末端,低埋着脑袋,所有跟她年岁差不多的门徒,都兴奋地捧着自己的神位,欢天喜地。
她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小手,握了握。
因调皮顽劣,岁祖月常被长老这般当众批评,但她还是头一次,这般埋头红了眼眶。
许是诧异一贯被批评时,一副怼天怼地,毫无认错态度,桀骜仰着下巴的小身影,这次竟耷拉脑袋了,长老没有再罚其他,只是搁置了她的牌位。
岁祖月轻耸鼻尖,在一众欢呼雀跃中,踏着暮色独自回了房。
慕相玄过来时,透过窗格,看到一盏孤弱小灯,在室内寂静地燃烧。
岁祖月背对着灯火的,坐在冰冷的地面,不知坐了多久,在想什么,小脑袋耷拉得很低,看起来很失落。
噔噔两声。
岁祖月听到动静回头,对上夜里漆黑的眼,慕相玄屈指扣窗,身后满席月色。
苍天可鉴,岁祖月看到是谁的那刻,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她脸颊发烫,一下红得似要滴血。
岁祖月觉得很丢人。
走之前对慕相玄夸下海口,叭叭以自己得天独厚,出类拔萃的实力,一定是第一个拿到牌位的!结果此行七八十个小门徒,就她没有......
他一定知道了。
岁祖月本来只是觉得有点委屈,稍稍有些想哭,这下真要哭了。
她扭回脑袋,面红耳赤想装没看到,窗外站在月色里的人影影,嗓音清朗而温和,“出来。”
岁祖月摇着后脑勺,不想出去,声音没有催她,只是契而不舍地,“过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岁祖月睫毛微润,好半晌,慢吞吞起了身。
她听说小妖不比大妖,不能在月亮底下,呆太久。
不知慕相玄带她去哪,甚至带她千里迢迢,下了界。
到了凡间,同样是夜晚,慕相玄拉着她,来到一户人家的窗外。
窗户另一面,一对夫妇正哄着襁褓里的婴孩入睡,夜深人静,室内灯火轻柔,笼罩着一家三口,画面说不出的温馨。
岁祖月视线在看到婴孩举起手,露出乌色小指的刹那,一双眼睁大了。
她不可思议地看向慕相玄。
后者垂着眼看她:“你是为了从邪祟手里救出他,才被迫毁坏了那些屋舍是吗。”
岁祖月愣愣看着慕相玄,许久扁了扁嘴,低声道:“......我告诉长老了,是为了救人,他们不信。”
她救下这婴孩后,就把对方交给了带他的奶娘,继续捉邪祟去了。
吓坏的奶娘,赶紧带着婴孩跑了,故而岁祖月回来后,被长老问起救的小孩在哪时,她找不到,于是被是为了推卸责任说谎。
“他们说我为了得到神位,都会骗人编故事了......”
慕相玄想了想:“现在找到了,要告诉他们吗。”
岁祖月愣了愣,视线落在室内柔和的烛火,许久摇摇头,“毁坏屋舍是事实,吓到围观百姓也是事实......不过,我不后悔,就算拿不到神位,也一样。”
话落她掩下失落,释然的露出笑脸。
慕相玄目光落在她低垂的睫毛,拉着她,去了这户人家的庭院。
在那里,岁祖月看到一个分外别致的小牌位,位前,摆放着人间香火和一些瓜果贡品。
盯着好看端正的小牌位,突然感觉到什么,岁祖月不可置信中有些紧张无措。
慕相玄低声道:“那奶娘回来后,与这对夫妇说了此事,两人去你们捉邪祟的邻镇一打听,许多人供奉起牌位,为了感激你,给你也做个,因不知你的姓名,便以你的年岁,事发时的月辰为主,给你刻了这神位。”
虽有猜测,但真听到这话,岁祖月还是觉得不可置信,月下小脸激动得红扑扑,一双明亮眼珠,不住瞅着凡人给自己立的小牌位,又看看供奉給自己的香火和贡品。
生平头一次,她产生了极大的成就感与满足感。
一个嗓音,还在夜里极低地认真道, “岁祖月,第一次做任务,你完成得很好,知道吗,选择没有一点错。”
岁祖月腮帮微鼓了鼓,抬头望着熟悉的黑眸,许久闷闷地嗯了声,坚定地点点脑袋。
他温声:“走吧。”
岁祖月眉眼弯弯,“好。”
说完好,岁祖月没忍住,把自己的小牌位带走了,贡品也没浪费,吃了个干净。
岁祖月还记得,自己回到神殿后,接连抱着牌位睡了好几日,每夜都伴着似有若无的桃花香和松雪似的清冽木香入睡。
岁祖月一顿,恍神般看向了身旁的少年。
临近住处,慕相玄扫了眼迎面走来的门徒,停下脚步,“你之前说寻遍记载的魔器,没发现森罗芥的名号,也没有类似功效的魔宝,其实不奇怪,森罗芥很可能只是某样魔器碎裂后,落入凡间的冰山一角。”
岁祖月心头一惊。
什么魔器冰山一角,就如此厉害。
慕相玄低声道:“所以,从蜂魔嘴里问不出森罗芥的下落,未必是坏事。”
岁祖月想到近来收到的长老密令,务必找到森罗芥,不可成全魔族,眼神晦暗不明,看着慕相玄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慕相玄将符纸交给她,在门徒们赶来前,带着神位走了。
岁祖月注视着渐行渐远的少年身影,眸光微微一暗,掩了一路的不安与担忧,终于浮现在了脸上。
是夜,岁祖月在榻上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着。
她脑海里,一会儿是街上慕相玄躁郁的眉眼,对四周人群表现出的,极强的攻击性。
一会是记忆中小牌位环绕的,熟悉气息。
前者,让她心下微沉。
慕相玄从未露出过那般神态,记忆中,对方从小到大,无论身处何等恶劣的环境,何等糟糕的境地,都如海纳百川般,平和地接受和处理一切。
他自幼喜欢感知天地,不会排斥世间任何东西。
可慕相玄今日,竟对普通百姓表现出了浓烈的敌意,无论因而缘由,都不对劲
想到慕相玄借口吓她的说辞,还有刹那带着湿冷缠来,似曾相识的气息,岁祖月咬了咬唇,心里的怪异感越发浓郁。
她思来想去,眉头皱得死紧。
他是不是......生病了。
担忧地睡不着,一时半会又不能逮住人逼问,岁祖月揉着青丝,打算起身找点事做的时候,嗅到了枕边的桃花香。
岁祖月愣了瞬,拾起那夜折下的桃花枝,放在眼前打量许久,贴近鼻尖来回嗅了嗅。
*
“这么快就启程,我还以为你会多留几日。”
夜黑风高,皇城郊外,两道身影行走在黑夜里,杜忘川又惊又喜。
他本做好了厚皮赖脸,留在阁楼,时刻监督慕相玄的打算,就算以卵击石,也得击一击,以免这人时刻在岁小少司身旁,影响这个未来君后的神智。
没想到,慕相玄白日出门一趟,回来就走了。
猜测少年今日出门吃了瘪,心如死灰地提前离开,杜忘川幸灾乐祸,同时大松口气。
此行一时半会无法回来,真身离得那么远,小少司对慕相玄那恶妖气十足的次身,又充满警惕,他看慕相玄还能怎样破坏人家姻缘。
指不定等真身回来,岁祖月与那未来天君都顺应天命,手牵手了。
杜忘川自知不该如此幸灾乐祸,毕竟少年此行,是察觉到凡界安宁有危机,想要阻止灾祸,可杜忘川自从上次,在慕相玄一句‘你忘了吗,你以前......’中,感受到毛骨悚然的滋味,是真为岁祖月忧心了。
现在可以放心了。
慕相玄眉眼浸没在黑夜里,毫不在意地瞥了眼杜忘川嘴角快忍不住的笑。
杜忘川许久没从那双黑眸里,看到愚蠢两字,“......你骂谁?”
慕相玄并不理会,兀自看向伤好了,还没被他拆下来的纱布,想到岁祖月帮他包扎时,少女明眸里,映出的白衣与身后杏花。
他不知岁祖月当时在想什么,但大抵是很美好的事......可她把他想得太好了,落入眸里,都是一片白影纤尘不染。
她不知道,他不折手段的。
假的也一样。
*
伴着浅浅桃花香,岁祖月想着记忆中小牌位的气息,迷迷糊糊睡着了。
可是不知怎的,她睡得比昨夜还不安稳,又在一片朦胧中,做起了梦,这次梦境甚至更清晰真实。
她感觉自己还是在床上,可不再是睡前的那个,现在躺着的床榻很宽大,昏暗不清的灯火里,还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像是置身在某个寝宫。
昏昏沉沉间,岁祖月意识泛起迷糊,窝在柔软的被褥里,身体热得厉害,好似被火灼烧着,她呼着热气,难以排解地抓着唯一透着丝丝清凉的身影。
贴近的瞬间,体内的滚烫终于有所缓解。
潜意识感到很舒服,岁祖月忍不住抓住对方凌乱的衣襟,想要再将其往下拽些,那人却伸出只有力的手,撑在她颈边,轻易地保持了距离。
他好似正垂着眼,打量她。
自上而下的眸光,带着莫名的意味落在了她脸上。
岁祖月察觉到,却无暇顾及,她此刻急得像热锅里的蚂蚁,铆足了力要将其拽下来。
可她用力到指尖都在发抖,将对方衣襟都要扯烂了,身影还是纹丝不动。
她大口喘着气,被种看到吃不到的急迫笼罩,几近绝望的时候,岁祖月的手被紧紧握住,牵引着落在了对方肩颈,他教她似的,低沉响起的声音有种令人头晕目眩感,“你可以主动靠过来。”
依稀间,岁祖月好像明白了点,将手臂环住了对方脖颈,借力终于将人拉近了。
......嗯,好舒服。
她脑袋贴着对方紧蹭了蹭。
松雪般清冽干净的气息,她很喜欢,蹭完岁祖月梦境里一脸惬意,惬意得神智都清醒了几分。
与此同时,她的视线,也终于清楚了一点。
映入眼帘的青年面容,突然变得有些眼熟,眼熟得好似前世,身为上乾神君时的慕相玄。
岁祖月顿了顿。
“怎么了,”青年慕相玄低头,像记忆中那般,黑眸深深看着她。
“不认得我了吗。”
连声音都一模一样。
岁祖月好似被人当头一棒,什么享受惬意统统烟消云散。
她浑身僵硬,被人扼住喉咙般,呼吸滞住,颤抖的视线,难以置信地从慕相玄凌乱不整的衣襟,到青年被她蹭到发红的脖颈,紧紧拽下来的颀长身躯。
一定是她入睡的方式不对。
岁祖月抓着青年紧实后背的纤指,细细发起了抖。
她是做春梦,梦到慕相玄了么......
要死,她已经丧心病狂到这地步了吗。